徐徐
一
炮楼的探照灯已经来回扫了十多圈了,东生还没有找到机会脱身,他浑身上下沾满了烂泥,紧贴在墙上一动不动,探照灯扫过来,只照出黑漆漆的一团,全然发现不了他惊恐的表情。
上坝村的碉堡建在村东头,那是整个村子地势最高的地方,碉堡的周围挖了很深的壕沟,灌满水之后成了一座孤岛,只能靠一座吊桥进入,完工的时候,鬼子满意地拍拍保长的肩膀,这个举动让保长激动不已,哈腰道谢,把腰几乎要弯折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忠心。
挖壕沟的任务是由上坝村的男人们完成的,保长来召集时,身后站着两个端着枪的鬼子,被选中的男人们不敢言语,拿着锹跟着去了,东生也是其中一个。
东生天生胆小。他刚出生时正值春节,从母体里分离的那一瞬间,刚巧有人放炮,“嘭”的一声震天响,把婴儿的第一声啼哭硬给吓回去了,稳婆接到手,是个无声无息的呆娃娃,“是个傻子。”母亲哭了两三场,也接受了这个现实。到了三岁,家人才发现东生不傻,只是胆小,他的安静只是不想引来别人关注,没有关注就不会有伤害,这回轮到父亲失望了,“包。”父亲以后便经常这样叫他了。
父亲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这个夜晚,被他当作包的儿子,要做一件纯爷们做的事。
东生贴在墙上,闭着眼睛,他的后背已经开始僵硬,骚烘烘的烂泥糊住了他的身体,面前就是他参与挖的那条壕沟,六米宽的水面,深大约七米,游过去,他就可以逃出生天。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在平时,对于水性极好的他来说几乎是两三秒钟的事,可现在却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探照灯的光一圈圈扫过水面,水面平静得没有一点涟漪,炮楼上只有一个鬼子,可是他硬是没法迈出脚。
他在等,等最好的时机。他不能死,他要回去,去找梅花和孩子们。这个念头占据了东生的整个头脑,让疲惫的肌肉再次有力起来。
他是一个月前被抓来的。那天,保长敲响他家门的时候,梅花正在灶下烧火做饭,听到声音,她一哆嗦,火叉掉落在手背上,顾不得疼,忙奔向堂屋,保长来准没好事!夫妻二人屏息听着敲门的声音开始变得急促,夹杂着咒骂声,他们知道躲不过去了,门闩刚拉开一条缝,一只脚就踹了进来,东生被踢倒在地上。一直到被带到鬼子据点,他的胳膊都是被反绑着的,他默不作声,腿肚子却一直抖个不停,随时可能瘫软下去。
被抓的这一个月里,发生了太多的事,东生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要在脑海里回想一遍,他的脑筋简单到愚钝,实在不能应对这许多信息,每次梳理到最后,总有一个念头冒出来:逃跑,回家。
发现茅厕后面那个洞口时,东生欣喜若狂,洞口很小,洞口周边是稀软的烂泥,他的身形瘦削,应该问题不大,在东生的眼中,那是一道生门。
他错估了洞口的大小,颇费了一番周折,脱了衣服,硬生生挤进洞里,烂泥立马挂满了身体,他被卡住了,卡的位置在腰那儿,他小心地转动着身体,想用力把洞口撑开一些,可是并不见效,仍旧半截在外半截在内悬着,探照灯的光转着圈从头顶上过去,他可以清楚听到哨兵来回踱步的声音,心开始焦急,腰上的动作也开始猛烈起来,一阵痛传来,应该是皮肉磨破了,他不管这些,继续使劲往外钻,终于一块砖石被晃得松动了,洞口松开了,一点点吞没了他。
从洞口滑出去后,他小心靠着墙站好,脚下是一块凸起的砖石,这块砖石支撑着他的全部重量,砖石下面不到两公分的地方,就是壕沟的水面。
塔楼上的灯光开始变弱,机会来了!
上坝远离城市,接不上电,因此探照灯用的是发电机,发电机的燃油要经常添加,灯光变弱就是油不够了,鬼子要用一两分钟的时间来添油,这可是东生的绝佳机会。
当水面看不清炮楼的影子时,东生悄无声息地潜入水里,他憋住气,缓慢地移动着,尽量不搅动出水花,像水草一样在水底飘摇着,肺里的氧气一点点消耗殆尽,肋骨处有炸裂一般的疼痛,就在快要支撑不住时,他的手触到了岸。
他小心地把头伸出水面,探照灯的光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他手脚并用爬上了岸,不敢站起身,爬进了岸边的一丛草窝里,很快,探照灯的光一下子亮起来,把周遭照得如同白昼。这时东生已经跑出去有半里路了,他的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魂魄仿若抽离了身躯,腿却不听使唤地往前跑着。
二
东生被抓的原因很简单:他是一个剃头匠。
鬼子虽然被叫作鬼,可是头发也是要长的,他们需要一个剃头匠。
抓走东生的时候,保长没忘了拿上他的木匣子,那里面是剃头的家伙,有各种大小的剪子,缺了齿的木梳子、推子、刮脸的刀子,一块驴皮做的荡刀布,洗脸的胰子,还有一个细长的木筒,木筒里面是一套东生自制的采耳工具。
对于木筒里的工具,保长是领教过它的妙处的,躺在东生家的破竹椅上,享受着东生的采耳手艺时,居然让他有了欲仙欲死的感觉,当时就有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冒出来,他要让日本人也体验一把这种感觉,这一定会给他带来好处。
东生十五岁那年来到上坝村,和他一起来的,是他已经半瞎的师父。他们衣衫褴褛,唯一体面些的是身上那个麻布的包裹,他们在村东头的破草棚里安了家,很快村里的人就知道了他们是剃头匠,他们还知道了这一对师徒是在逃难的时候相遇的。
洪水来袭的时候,东生和他的父母还有两个哥哥在地里干活,听到远处的叫喊声时,他们直起身张望,远处并没有什么异象,就在他們弯下腰准备继续干活时,人的叫喊声愈加清楚起来:“快跑啊!发水啦!”这时,有水开始舔上他们的脚面,水没有任何征兆地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慌了神,急忙向高处跑去,洪水很快追赶上了他们的脚步,农田和乡村一瞬间成了汪洋,东生爬上了一棵树,眼看着水逐渐漫过了树干。他的父母和哥哥没这么幸运,他们拍打着水面,竭力想抓住一些什么,但湍急的水流中什么也抓不住,上下几个浮沉之后,乌黑的头沉入了水里,东生无能为力,撕心裂肺地叫喊着。
一艘小船把东生救下时,他的四肢僵硬,面如死灰,不过大半晌的功夫,亲人和家都没了,到岸上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面前的泽国。所有和他有关联的人和物都沉在了水底,可他还是得活下去,他掉转头,分不清方向,干脆就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去。一路流浪,他从路人口里知道了那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是因为军队打仗,炸了上游的水坝,他的家人如蝼蚁一般,做了战争的牺牲品。
遇到师父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东生找到了一个山洞,正当他暗自庆幸,被洞里的一个黑影吓了一跳,篝火燃起,他发现那是一个老人,老人也是逃难出来的。连日流浪,东生的头发长得像个野人,老人打开一个麻布包裹,里面是一些破旧的剃头工具,他被老人收拾成了人样,接下来,他给老人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算拜了师,有了手艺,能够混一口饭吃了。
三年过去,师父的眼睛快瞎了,他们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到了上坝这个地方,师父只剩下半口气,再也走不动了,这个只有三十户人家的小村便成了他们的定居之地。
流浪的人只求有个栖身之所,不敢和村民们要土地,剃头就成了他们唯一的生活来源,庄户人家平日里是没有理发需求的,洗礼的事情,只有到了年关或家里办喜事才能考虑。和城市里的剃头铺子不同,乡间剃头匠的营业方式是走街串巷,挨个村庄走过来,运气好时能揽个把活,运气不好就只能等到年关了。
东生置了一副剃头挑子,挑子一头是剃头的工具,一头是水盆、烧水的火罐,供顾客坐的凳子及围在他们身上的手巾和布单,收拾碎头发的笸箩等等。挑子上还挂着一把生锈的铁叉和铁棍组成的“唤头”,这是行内的神器,剃头匠通过鸣“唤头”发出的声音来招揽生意,而不是像一些买卖那样靠用嘴吆喝,剃头挑子做好那一天,东生拿起铁棍,用力地从铁叉上划过,发出响亮的“当啷——”声,悦耳的余音回荡在草棚里,师父听着这声音,笑出了满脸沟壑。
挑子置办好的时候正值年关,东生开始了走街串巷的剃头活计,每到一个庄子,唤头“当啷——”一响,就有主顾来了,庄户人年关才有财力把自己收拾干净。主顾们多是蓬头垢面的邋遢模样,东生笑脸相迎,招呼主顾坐在凳子上,围上护布,先用热毛巾捂在主顾的头上,等把头发泡软之后,开始剃头。东生做活儿细,先拿篦子篦,直到把头发篦成了溜光水滑,头发里面的虱子都被篦出来为止,方才细细地用推子推,最后用花剪修剪,修剪完毕,头发打理完,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刮脸。照旧是热毛巾捂软了毛根,然后用圆头刷子涂上胰子,半张脸埋没在泡沫里,静待着剃刀上场,东生把剃刀磨得锋利,动作却极轻柔,每刮一刀便要用食指抹去刀上的泡沫和细碎胡茬,再硬的胡子也架不住这一柔一刚的夹击,年长一些的主顾往往在刮脸的过程中睡着,丝毫意识不到东生剪去粗大鼻孔中的鼻毛,等这项工作完成之后,头面上的活就已经做完了,主顾们立马清爽起来,看着镜子中自己整洁的模样,多数会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自嘲,差点认不出自己了,咱这是多久不像个人样了呢。
剃头的最后一道程序是采耳。采耳就是掏耳朵,看似简单的活计却大有乾坤,这是一项精细活,耳道不比头面,看不到摸不着,全凭手指上精细的感觉,耳朵神经最为敏感,采耳不仅能除干净耳垢,还让人痒酥难耐,快活无比。庄户人黄土里打滚,耳道里积满了厚厚的垢,对这道程序极其钟爱。
东生剃头活计做得精细,不到第二年他就包了几个村子的“年活”,庄户人家给不起铜子大洋,都是用玉米红薯之类的粮食结账,每年结一次账,他和师父也算是有口饭吃了。
又过了两年,师父已经瞎了,他催东生积攒些家业,说个媳妇,东生笑笑:不急,再过几年俺一准给您带个媳妇回来。师父拿拐杖把地捣得咚咚响:你还不急!把你能得,看你还能靠剃头拐个女娃来?
后来的事,竟然给师父说中了,梅花就是东生靠剃头拐回来的。
三
下庄村离上坝隔着两座山,山洼里零零落落散居着十来户人家,东生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家家日子过得苦焦,给东生包年活的报酬只有十来斤苞谷,东生不计较,他理解这些穷苦的乡亲,日子再苦总也要像个人样儿,他接了这个活,年关时来到了这个小村。
村里有近二十个男丁,东生做了两天活,夜里宿在人家的牛棚里,忙到第二天傍晚,一个个汉子被收拾得干净利落,就在他以为没人再来的时候,一个大辫子姑娘扶着一个老人过来了,东生有些诧异,剃头是男人的事,哪有女人来剃头的?待他们走近了,才知道这是父女俩,父亲一年没理头发了,今天是被姑娘押着来剃头的。
这个姑娘就是梅花。
梅花母亲死得早,唯一的兄弟前年发天花死了,父女二人相依为命,过了几年父亲耳朵渐渐听不见,人也一阵阵犯糊涂,这可苦了梅花,忙里忙外,终日里为生计奔波,一个俊俏的姑娘到了十六还没能说上婆家。
梅花往东生面前一站,东生就有些慌了神,眼前的姑娘,肤色虽然黝黑,却生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粗大乌黑的发辫,破旧的衣衫包裹着匀称的身段,是个标致的人儿。东生不敢看她,小心安置老人家坐在凳上,老人刚坐下,好家伙!头发里酸臭的味儿熏得东生情不自禁地眉头一皱,这个细小的动作被姑娘看出来了,她不好意思地说道,俺爷拗着呢,不给洗理,每次都和打仗似的,今个来可是费了一番工夫,师傅受累啦。
东生忙摆手说应该的应该的,不累不累,脸却红了一大片。他给老人围上护布,开始认真做起活儿来,老人理到一半就睡着了,姑娘也瞅空回去做饭了,东生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到了最后一步采耳时,他惊讶地发现,老人的耳道几乎完全被堵住了,这对他来说可是个大挑战。
他小心翼翼地用耳钩往里探了探,碰到的是一块坚硬的东西,老人的耳朵是菜花耳,软骨蜷曲一团,外形极不规则,肉眼难以看到里面,只有凭手上的感觉了。东生先用云刀刮耳道里的耳毛,耳壁刮光滑之后,他换了耳起子,沿着耳壁一点点撬动,感觉到那坚硬的东西有些松动了,便用耳起子轻轻扒拉,这样反复进行,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东生的手上传来一阵如释重负的感觉:堵在洞口的岩石终于被撬松动了。他拿起镊子,沿着耳壁插入岩石两边的缝隙,拿住劲把它往耳道口拖,东生大气不敢喘,终于拖它出来见了天日,这可是个大家伙!黑色的耳耵上聚集了也不知多少年的干硬油污和脓液,硬生生阻断了老人的听觉。
梅花做好饭回来接父親时,东生正用耳扒打扫剩下的耳垢,然后用鸡毛棒转上几圈,老人舒服得直哼哼,梅花看着焕然一新的父亲,心里高兴,等到发现父亲能听到声音时,她就忍不住欣喜地叫起来了,你是神医吗?俺爷剃了头就能听到俺讲话了,你咋做到的呀!东生腼腆地笑笑说,大爷以前可能害过疮,脏水在耳道里凝住了,时间久了堵住耳道才听不见呢。
老人耳朵能听见了,神智也仿佛一下子清楚起来,他瞅着这个年轻后生笑开了花。那天晚上,东生坐在梅花家的屋头,和老人一起喝着地瓜烧,看着在灶上忙碌的梅花,心里美极了。
第二年的春天,东生借了一头驴,扯上二尺红布,把梅花从下庄村迎到了上坝,瞎眼师父坐在高堂的位置,接受新人的跪拜,村里人这家一把花生,那家一碗面粉,东生的喜宴也算是红红火火了。办过喜事没多久,瞎眼师父寿终正寝。吃了一辈子的苦,最终有了个完整的家,还有人给他送终,也算是圆满了,瞎眼师父是笑着走的。
有了媳妇就有了家,东生的日子变得有滋味起來,村上人匀了几亩地给他,没有手艺做的时候他就忙农活,不到两年,小窝棚翻新成了草房子,先是儿子呱呱落地,一年后又添了女儿,东生的日子凑成了一个“好”字。翻山越岭去剃头的时候,有几次走夜路,狼跟在后面追,他爬到树上躲了一夜,看着头顶的月亮,想着家中的妻儿,他一点不觉得凄惶,相反心里美滋滋的,这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任吃什么苦都是乐意的。
这样的好光景没持续几年,真正的苦日子来了。保长领着一支只有七八个人的军队进村时,东生和其他人一样,心里惴惴不安。
那些人穿着黄色军装,扛着带刺刀的长枪,为首的腰间还别着一把长刀,他们的模样和中国人差不多,可是说的话却叽里哇啦听不懂。对于他们,上坝的百姓老早就从各种传言中得到了预知:他们是东洋那边日本国过来的兵,据说杀人不眨眼,有着近乎于鬼的恐怖和凶残。“日本鬼子的眼睛到了夜里会发光……”家里有小孩子不听话的时候,他们总会这样开头来吓唬孩子们,至于他们来干什么,百姓们有些模糊,可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群在猜想中被妖魔化了的人脸上都是一脸凶相,他们来了绝不会有好事。
乡亲们木然地被召集在村头,东生更是头也不敢抬,心里暗自庆幸梅花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只听保长开始说话,大意是日本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要来帮助中国老百姓,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好,百姓们只要听日本人的话,日本人就会对他们好,不然就没有好果子吃。说完,日本军官笑眯眯地掏了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递给小孩子们,孩子们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接过来吃得开心,身后默然看着的,是表情凝重的大人们。
四
日本鬼子进了村,上坝村成了死水一潭,自打修好碉堡之后,几个鬼子很少出来,倒是那些二狗子伪军,每日在街上转来转去,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氛。
上坝村的村民们过得胆战心惊,传说中鬼子的凶残行为目前他们还没看到,可是保不准什么时候灾祸就会降临。和乡亲们一样,东生很少出门,又叫梅花每天一早起来就用锅底灰抹脸,这样安全些。剃头的活计做不成了,秋天收下的粮食省着吃,还够坚持一段时间的,小心过日子不惹祸,过一阵兴许就好了,东生心里想。
一天夜里,村头响了一夜的枪,枪声此起彼伏,从东头一直响到西头,夹杂着鬼子和伪军的叫喊声。到底打起来了!东生一家躲在屋里心惊肉跳,打的什么仗,他也弄不清,只感觉这和爆竹相似的声音里,是未知的凶险,院门外有人跑来跑去的脚步声,伪军大声地呵斥: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分明在追捕什么人。过了一会儿,门口安静了下来,东生正喘了一口气,只听院子里“咕咚”一声,一家人的心又拎了起来,他不敢应声,蹑手蹑脚地透过门缝看过去,他看见一个黑影,黑影正慢慢靠近屋门,东生大气不敢出,只听来人轻轻敲了敲门,压低声音道,老乡开门,我是新四军。
东生知道新四军,他们专打鬼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白天见不到影子,夜晚出来放冷枪,他们活跃在老百姓的言语中,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没人敢随便说起它。东生觉得这个词离自己遥远得没有边际,却没想到眼下门外就站着一个新四军的兵。
叫门声还在继续,屋内的人仿佛石化了一般,梅花看看东生,眼神里尽是恐慌,东生的心里矛盾极了,他知道屋外的是好人,可是搭救了这个好人,也许要赔上全家人的性命,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叫门声停止了,等他再看时,那个黑影已经不见了。上天保佑他没事,梅花双手合十喃喃道,东生看着熟睡的孩子,长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天刚亮,保长的锣声惊醒了全村人,大家被召集到村头,村头的地上跪绑着三个血污满面的人,几个鬼子面无表情站在一边,保长清了清嗓子,开始给村民们训话。昨晚新四军放冷枪,打死了三个伪军,后来鬼子带着伪军“围剿”,新四军被抓住了。保长的情况通报完了之后,血腥的场景来临了。
首先被拽过来的是一个中年汉子,满脸的血污已经让人看不出他的模样,他努力睁大被打肿的眼睛,两道犀利的光让人不寒而栗。鬼子满脸凶相叫嚷了几句,村民们明白作为惩罚,接下来将是一场可怕的杀戮,胆小的妇女和孩子害怕得要哭,被身边的男人掐了一把,于是又强忍住了。
中年汉子先是被刺刀刺入了胸膛,鬼子用力太猛,刺刀穿出后背一大半,汉子剧痛之下,大声骂道,小鬼子,我操你……最后几个字还没骂出口,鬼子又将刺刀顺手一旋,汉子的心肝脾脏错了位,一大股红色的血液顺着刺刀流了出来,再没气力发出声音,只拼命瞪着眼前的鬼子,仿佛想用眼中的火最后再给小鬼子一击,刺刀抽出来时,火苗熄灭了,汉子一瞬间瘫软了下去。
第二个军人稍微年轻一些,他的脸上始终是木然的表情,那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淡定。他的头颅滚落到地上几圈后,终于停住了,脸上依旧不见波澜,头颅上的那双眼睛,牢牢地盯着站在前面的东生。东生面如土色,他的心里翻腾着一个念头:如果昨夜他打开了门,那么眼前的头颅一定安好地置放在那副胸腔之上。
血溅满了地面,有小孩子忍不住哭了起来,看着恐惧的村民,鬼子似乎很满意,一个鬼子跑回碉堡 ,不一会儿,他拎过来一个小孩。小孩约莫七八岁,手脚被捆着,已经吓傻了,他的父亲是前段日子因为帮助新四军被杀死的乡长,一家八口只剩下了他。鬼子将孩子拎到一户人家的大门前,将他的两只手挂在门环上,两只脚成八字拴在门轴两边,村民们知道鬼子要干什么了,他们咬着牙,眼里射出愤怒而又恐惧的光,可是每个人只能呆站着,等着接下来的惨剧。
孩子这时候清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呈一个“大”字被绑在门上,绝望地大哭起来,这时只见鬼子猛地一拉门,双扇橡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强行分开,随之分开的,是孩子那幼小的身体,哭声在一瞬间戛然而止,血肉模糊了人们的视线。
村民们散去的时候,没有人敢再回头看一眼,凶恶的狼狗打扫着地上的鲜血和碎肉,第三个新四军被拖回了碉堡,日本鬼子相信经过这一场血的洗礼,他会一五一十地供出新四军的据点。
那一晚,上坝村看不到一点灯光,整个村子如同地狱般的死寂,村民们在用自己特有的方式为死去的人送行。东生躺在床上,怀里是不住颤抖的梅花,黑夜里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泪不住地流下,窗外,是黑暗的夜。
天将明的时候,东生方才沉沉睡去,梦中他带梅花和孩子离开了上坝,来到一个开满桃花的地方,紧绷的神经在梦中得到放松。梦中的他却想不到,梦醒了之后,保长会来敲门,他的到来,将把东生带到另一个凶险的境遇中去。
五
看到那熟悉的院墙,东生飞奔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猫下腰,观察四周无人后,然后越墙而入,他趴在窗边轻声叫著梅花的名字,屋里一声惊呼,梅花打开门,看着一身泥污的丈夫,她又惊又喜。
快,收拾东西,带上孩子,走!东生急促地说道。
梅花惊愕片刻,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丈夫是逃跑回来的,追兵可能随后就到。她忙收拾细软,叫醒孩子,连吓带唬告诉孩子事情的严重性,两个懂事的孩子不敢吱声,跟着父母踏上了逃亡的路。
逃到哪儿去?这个问题东生早就有了答案,他在心里盘算了很多遍,有个地方最为合适,那就是当年他和师父相遇的山洞。上坝村往西是连绵的石头山,山上没有成材的树木,到处都是长着倒刺的荆棘,地形也不周正,峡谷和溪涧纵横其间,路不好走,山里了无人烟,那个可以藏身的山洞就在石头山里。
到达山洞时,梅花和孩子们身上脚上被荆棘划破了多处,可他们顾不得疼,一气钻到洞穴深处才歇下来。东生不敢生火,外面的天已大亮,日本鬼子一定在到处搜捕他,一家人在黑暗中坐着,孩子们瑟瑟发抖。别怕,这个山洞俺待过,保证安全,狼都找不进来。东生故作轻松地说着,紧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梅花摸索出干粮给孩子们吃下,孩子们吃饱了肚子,又累又困,沉沉睡了过去。
听到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后,梅花挪了挪身子,坐到东生身边。快告诉我,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事?她急切地问道。
东生长叹一口气,这一刻他才觉得心落在了地上,他开始将这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情慢慢道来。
那一日,他被保长押到了鬼子据点里。据点不大,却在几处至高险要的地方都布置了狙击位,尤其是松木搭建的炮楼上,硕大的探照灯像眼睛一样时刻监视着四周,两个伪军在上面来回巡视。东生被径直带到了日本军官面前,保长要按自己预想的一样,让他的主子也感受到中国传统手艺的美妙,好在自己的功劳簿再添上一笔。
日本军官看着被五花大绑的东生,皱了皱眉头,示意松绑,绳子松掉之后,血液陡然回流,东生的手臂又麻又痛,他不敢去揉,咬着牙忍着。这时只听保长说,东生,今天是你大展身手的好机会,你要给太君理发采耳,把太君伺候好,不仅放你回家,还奖励你大洋,不然,就送你的头回家!
东生这才明白他被逮来的原因,他的理发工具平铺在桌上,装满热水的水壶旁边是锃亮的铜盆,铜盆边缘担着一条雪白的毛巾,日本军官面无表情地半躺在椅子上,保长和两个兵一左一右,此时的他如同案板上的肉。
毛巾用热水浸过,东生用手试了试温度正好,正准备将毛巾捂到日本军官头上,抬眼迎住了他的目光,眼神并不像前日杀人时那般凛冽,却仍激得东生不由打了个冷战。看出东生害怕,日本军官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蔑视的表情,他闭上眼睛,丝毫不担心这个懦弱的剃头匠会对自己使阴招。这个举动简直是救了东生的命,本来颤抖的手安静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为鬼子剃头。
手指触碰到鬼子头颅的那一瞬,东生眼前闪出一幕景象:是那个滚落到他脚下的新四军人头,眼前的人头还好好连在身体上,可是那个头颅却永远告别了他的主人,想着想着,东生手中的剃刀不由自主地往鬼子的脖颈处滑去,手上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度。
感受到力量的加强,日本军官的眉头皱了一下,就在这瞬间,东生猛的清醒过来,他连忙放松手指,就着刚才的力量恰到好处地来了个回旋,刮出了一片干净的头皮。他不敢再由着自己浮想,干净利落地剃好了头,按要求在头顶留了半寸长的毛发,胡子修剪干净,接下来,就是采耳了。
日本军官长的是一对招风耳,东生躬下身子,先是云刀探路,云刀轻旋刮去耳里的绒毛,耳道里的垢并不太多,用耳起子轻轻撬了几下后,东生换了耳扒,在扒之前,先用扒子在耳廓的凹陷处到脖颈一路轻挠几下,这是在给耳朵使“迷魂阵”,整个耳朵被挠得酥酥痒痒之后,人也随之瘫软了一半,耳扒子顺利地完成了清洁使命,鸡毛棒在耳道里转动的时候,日本军官已经舒服得在哼哼了。
正如保长预料的,日本军官对东生的手艺很满意,东生松了一口气,他悄悄抹去额头上的汗,想着待会儿就能回家,可就在这时,以为逃出生天的他又将回到无底的深渊。
他的手艺让鬼子很满意,所以他们决定留东生在据点里服务,服务的对象不光是这个据点的,还有周边的鬼子,因为要预防东生通共,所以他不能回家。这个决定犹如晴天霹雳一般,轰得东生慌了神,俺这是被抓了壮丁吗?他的头脑一片模糊,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时,已经被伪军连推带搡带到了牢房。
牢房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气窗,好半天,东生的眼睛才适应昏暗的光线,这里关押着三个人,有一个就是前几天行刑时被拖回来的那个新四军,他满身血污,悄无声息躺在地上,看不出活着还是死了。另外两个人东生认识,那是本村的老乡,前些天得罪了保长被抓了壮丁,他们同情地看着他,没人问他为什么被抓,大家匀了些身下的稻草给他当铺盖,东生感激地看着他们,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脸色如死灰般惨白。
夜里,躺在地上的新四军哼了一声,两个老乡忙起身,一个扶起他,一个把粗瓷碗递到他的嘴边。碗里面是不洁净的水,军人的嘴唇龟裂肿胀结满血痂,颤巍巍地凑到碗边,唇一碰到水便本能地狂饮起来,喝饱了水,他显得精疲力竭,再一次躺下,用沙哑的声音说了声“谢谢老乡”。东生看着面前这个被折磨得五官都不分明的人,耳畔回响着刚才他说的那句话,尽管这个声音沙哑低沉,可是东生仍然一下子就辨认出,这个新四军,就是那晚跳进他家院子叫门的人。
六
煎熬的日子开始了,除了隔三岔五地给鬼子们理发,东生还要干各种苦力活,每天晚上精疲力竭地回到牢房时,他躺在地上,眼神里满是绝望,这暗无天日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可当他的目光投射到那个奄奄一息的新四军身上时,悲观情绪就会被一阵愧疚代替,如果那晚救了他,他此时是不是在生龙活虎地准备下一场偷袭呢?新四军每天都要被提出去一次,回来的时候身上总要多出些伤痕,鬼子想从他的嘴中撬出根据地的位置,可是他总是缄默不语,严刑拷打只能让他惨叫和昏厥,却不能让他吐露半个字。
东生和老乡们敬佩这汉子的血性,他们照顾他,给他喂食,给他身下多垫一些稻草,让他睡得舒服些,他们和他说话,然而面对老乡的好意,他只说“谢谢老乡” 这样简短的语言,他没法和老乡们交流,因为,他的耳朵聋了。
这一点是东生看出来的。每天都要遭受的酷刑让新四军的头上脸上总是血污不断,结了厚厚的血痂。一天下雨,东生回到牢房时,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脱下衣服,轻轻给军人擦拭,擦去了血污,一张模样清秀的脸庞出现在东生面前,这是个年轻帅气的军人。
你家是哪里的?东生问道。军人看着他的嘴,摇了摇头,东生以为他没听清,又说了一遍,军人的眼神里仍是茫然,接下来,他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指了指耳朵,小声说,听不见了。
东生忙来查看他的耳朵,这一看惊讶不已。军人的两个耳朵都被军刀割裂了,裂开的软骨无力地耷拉着,干涸的血把两个耳眼糊得严严实实,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天杀的小鬼子!两个老乡围过来看到这幕惨景,眼睛里迸出泪花,愤怒地低声骂道。
东生彻夜难眠,他的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幕幕场景,被刺刀开膛破肚的中年汉子,落在脚下的人头,被分尸的孩子,还有眼前这铁血汉子,他翻来覆去,天将明时合了一会眼,梦里,他见到了瞎眼师父。
第二天晚上,东生回牢房的时候,带回了几根树枝,他折去树枝上的刺和叶子,然后用牙齿咬出个勺形,老乡们纳闷地看着他,问他做什么,他停下来,看着地上昏睡的新四军。俺要帮他采个耳,也许他就能听见了,俺丈人当年就是这样,耳眼子不通才聋的。东生连磨带咬,用树枝做成了粗陋的耳扒和云刀,虽然不成个样子,但形状很相似,加上树枝质地坚硬,应该能够派上用场。还缺鸡毛棒,这个要用柔软的材质来做才可以,一个老乡忙撕开身上的夹衣,衣服里还残留着几丝没掏尽的棉絮,庄户人家一年四季就一身衣裳,冬天添棉花进去,天暖了再掏出来,没掏干净的棉絮此时派上了大用场。
东生将湿布盖在军人的耳朵上,等浸湿了,把树枝上折下的大刺去了尖头,一点点挑去血痂。这夜是农历十五,外面的月光亮如白昼,一缕银白色的光芒透过气窗照到军人身上,做了东生最好的助手。
血痂清除完,黑乎乎的洞眼出现在东生面前,本该通畅的耳道,被干硬的血块 完全堵死。滴水,湿润,一点点撬动,他的动作轻得让人察觉不到,军人沉沉睡去了,老乡们也疲倦地睡去了,周遭寂静一片。
坚固的血块终于败给了东生的耐性,它们开始松动,陆续离开附着已久的耳壁,被撬出来的血块掉落在地上,不小的一堆。东生用树枝做的云刀刮着耳壁,打扫剩下的血垢,等到耳扒上场,耳道基本上快打扫干净了,棉絮做的鸡毛棒轻轻转动时,军人醒来了,耳朵里的酥软感觉让他在睁开眼的瞬间有些茫然,眼神里有种如梦似幻的意味,很快他意识到自己仍旧身处牢房,阴霾再次回到眼中,嘴角却浮上了一个笑容,那是给东生的笑。
此时天快亮了,两个老乡也醒了,他们围了过来,夸赞着东生的好手艺,不过他们更关心的,是军人能不能像东生说的那样恢复听力,很快他们得到了答案,军人清楚地听到并回答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欣喜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老乡,谢谢你,让我在离开人世前还能听到声音。军人向他表示感谢,东生想客气地笑笑,可是眼泪却涌了出来,忙背过身去抹掉了泪。别胡思乱想,你会没事的,你看俺们这么多天不都没事吗。东生的安慰苍白无力,却让军人的脸上开朗了许多。天已大亮,窗外传来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听到这久违的声音,军人轻轻吹了一声口哨,那是一个青年本该有的俏皮。
新的一天,等待军人的是又一场严刑拷打,晚上他被带回牢房时,已经奄奄一息了,两条腿被打断了,嘴里不住地往外冒着血,大家猜他是内脏受了伤,他们无能为力地看着他,给他擦拭、喂水、抚摩,尽可能地让他好过一些,可无论他们怎么做,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實:这个年轻人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七
东生爬到山顶上的时候,已是正午,太阳光格外耀眼,他回头望去,藏身的山洞已经淹没在崇山峻岭中,再也找不到了,此时梅花和孩子们在干什么呢?东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们一定是安全的。昨夜上坝的方向传来了枪炮声,响了一夜,他说服了梅花,决定偷偷潜回去看看,在山洞里蛰伏了有七八天了,带来的干粮早吃光了,采的野菜还够坚持一阵子,可是他们不能老是这样窝在山洞里,犹豫了半天,梅花同意他下山去探探情况。
走走停停,东生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到溪边喝水,从水中的影子里发现,他的模样简直就是一个野人,头发和胡子好多天没有打理,衣衫褴褛得不成样子,这时候即使来了同村的老乡,也未必能认出他来。他心里踏实了许多,脚步也加快了一些,夜幕降临时他看到了村庄的影子,不敢贸然进村,就在苞谷地里蹲伏下来,夜半,周遭一片宁静,他悄悄爬到村东头的一个小山包上,那儿能看清村里的情形。
眼前看到的景象让他有些纳闷,耀眼的探照灯不见了,他一时很难找到炮楼的位置,等到月亮升起来了,他才发现炮楼已经塌了,据点里鬼火一样的灯光映照着几个伪军走来走去,东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决定第二天一早再说。
第二天,他捡了一顶破草帽,压低了帽檐,乔装成一个讨食的逃荒人,等了半晌,村里有人扛着锄头出来了,那是前街的李老歪,他是一个驼子,东生压低了嗓音向他讨口水喝时,他递过水罐,东生肯定他没有认出自己,就大起胆子,有意无意地打听起村里的情况来。
李老歪是个爱说话的主,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东生就把情况弄清楚了。前夜的枪炮声是一场恶战,新四军调来了小分队,机枪手榴弹齐上,把个鬼子据点捣得稀巴烂,鬼子军官和保长都被干掉了,虽然要不了几天新的鬼子就会来,但新四军毕竟杀了鬼子的锐气,这让老百姓看到了希望。
你绕着走吧,别进村了,村里健壮的男丁们这会儿都被抓去修炮楼了,你要是进村,也会被抓去干活呢。李老歪好心提醒东生,东生谢过他,转身走了。
回去的路和来时不同,路边的花草开始有了颜色,空气中还能嗅到好闻的青禾香,东生贪婪地看着、嗅着,他有多久没注意到这些了。兄弟啊,他们终于为你报仇了,他在心里说道,脸上却流下泪来。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一鼓作气地跑到了山顶上,他望着远方,眼神明亮而坚定,就在刚才,一个念头在他如疾风般的行进中萌芽、生长和成熟。
他没有告诉梅花,那个新四军在弥留之际用新生的听力,和他做着离世前的交流,他告诉东生他的名字和年纪,原来他比东生还小两岁。
东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下意识地问他哪里疼,这儿,火烧火燎的痛啊!军人指着自己的胸腔说道。东生用手帮他轻抚着胸口,想要减轻他的疼痛,这个举动虽然没有什么用处,但掌心的暖却舒展了军人紧皱的眉头。
我怕不行了,我不怕死,我只恨看不到小鬼子灭亡那一天,他们把我的脏腑打烂了,我的头脑和心还好着呢,我知道他们的末日快到了,他们是强盗,有万千个中国人在等着拿他们的命呢!兄弟,你也算一个!军人的最后一句话仿佛一记重锤,让东生半晌说不出话来。
天明时军人咽了气,他的尸体被抬出去时,东生的耳边还一直回荡着那句话:“兄弟,你也算一个!”
他站在山顶上,远方的山正笼罩在暮色中,晚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音,他的胸膛起伏着,那里面有滚烫的岩浆在翻腾,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头,越来越紧,胸腔内的激情终于爆发出来:兄弟,从今天起,也算我一个!东生向着远方呐喊,山没有回响,它默默地收下了东生的这句豪言,用夕阳的璀璨回应了他。
八
五个月后,人们又将迎来新的一年,年关的乡村,日子过得再凄惶,总还是要有些过年的气氛的。各种货郎担开始走街串巷,这其中最受欢迎的是一个剃头匠,人们叫他二傻,他胡子拉碴,眼角总糊着一团脏污,衣服不知多久没洗,泛着腌臜的油光,二傻的腿脚不好,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和人说话也一副傻样,不过他手艺好,为人也和气,每次挑着担子刚进村, 唤头“当啷”一声响,立刻有主顾围拢来。
二傻是哪个村的,没人知道,只知道他是打北边过来的,孤身一人满世界晃荡,走到哪儿都是家。二傻看起来傻,眼头却活,看到保长伪军之类的人态度极恭顺,点头哈腰的,时不时会摸出根烟卷来敬给他们,给他们剃头不要钱不说,还格外细心周到,保长看他傻乎乎挺有意思,带他去据点里给鬼子服务,村民们都为他捏一把汗,一个傻子讨口饭不容易,可别给自己整进了狼窝。
讓他们出乎意料的是,傻子给日本鬼子理完发后,又全须全尾地出来了,村民们啧啧称奇,叹道真是傻人有傻福,二傻吹嘘着日本人对他怎么好,还说要不是因为他是个瘸子,身上又有癞子,就留他做御用剃头匠了,人们笑他不知好歹,留下来可就是“狱用”剃头匠了,二傻听不出好坏话,红着脸跟人争论。
除夕前一天,二傻到七岭村做活,给最后一家剃完头后天已经快黑了。这户人家是个热心肠的,要留二傻住宿,说后面岭子上有狼,这几夜老是出来逛荡,二傻宿在了人家的牛棚里,夜晚,他钻进稻草窝里,身边的老牛暖烘烘的,一会儿他就进入了梦乡。
午夜时分,村头传来了枪声,七岭村是个小村落,据点里只有三四个鬼子和十来个伪军,冷不丁遭到偷袭,这会儿手忙脚乱地在应对,对方占据了村里的制高点,一打一个准,没一会儿据点里就乱成了一锅粥。几个黑影悄然翻墙而入,黑暗中来人各找目标,一瞬间结果了几个伪军,这时屋里闻声出来一个鬼子,正拿着枪叽里哇啦的,只见翻墙而入的其中一人上前锁住了他的咽喉,右手一道寒光闪过,鬼子去了西天,那人尚未罢休,手里又是两道寒光,方才放开已经瘫软的鬼子。
村民们心惊肉跳地听着枪炮声,他们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也没人敢起来看,大家都知道,这是新四军打来了,后半夜枪声渐渐远去,乡村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主家起来喂牛,看见二傻流着口水睡得正香,问他有没有听到昨夜的动静,二傻眯着惺忪的双眼摇摇头,从缸里舀了口水喝后,他挑了担子要去赶下一个村子,今天是除夕,他得早去,主家指给他塘埂下的小路,说昨夜恶战,还不知情况怎样,可不能走大路。他谢了主家,往下一个村子去了。
二傻的剃头挑子刚在村口安置下来,就有村民聚过来,二傻忙着活计,听村里人闲话家常,不时傻笑两句,插两句不合时宜的嘴。此时正是清晨,村里人有端了大碗蹲过来听个闲话的,有老人拿着烟袋抽烟的,村头人声鼎沸。人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邻村昨晚被偷袭的事,他们压低声音,说昨晚邻村的鬼子被新四军端了老窝,一个鬼子的死相最难看,脖子被抹了不算,两只耳朵还被划掉了,下辈子只能做没耳朵的鸡鸭了!不知谁说了这句话,村民们笑成一片,二傻也嘎嘎笑起来。你个傻子,你能听懂啥?大家嘲笑他,他乐得更欢了。
除夕夜来临,家家户户开始吃年夜饭了,在中国人的心中,日子再难熬,年总是要过的,年意味着新的希望,平平安安地撑到过年,就有了盼头。二傻忙完了活计,今年的忙碌也将告一段落,他挑着担子不紧不慢地摇晃在乡间的路上,边走边哼唱着小曲,看到他的人都说,没有家的孤傻子,过个年也得意地唱起来了呢。
二傻上了山岗,在山林里穿行了很久,他来到一个山洞前,洞口隐没在嶙峋的怪石和松林中。他模仿鸟儿叫了两声,洞里很快出来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女人,她接过二傻手中的担子,两人一块进了洞。
洞的深处烛火明亮,有锅有灶,还有简陋的家具,分明是一派家的模样,床上一个老人搂着两个孩子睡得正香。
俺爹这几天咳嗽好了没?二傻问道。这时的二傻已经变了一个样子,腿脚不瘸了,眉眼也恢复了正常,再无一丁点儿平时的傻样。
喝了草药,已经好了,哦,昨个夹到只野兔,今晌包了顿饺子,咱也算过了个好年呢!女人笑盈盈地从锅里端出一碗饺子来。
男人接过饺子,吃了一口,赞道好吃,抬眼迎住了正笑望着他的女人,灯光下她的眼神清亮柔和,模样是那么好看。
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喉结处滚了一下,有些哽咽地说,梅花,跟着俺委屈你了。
梅花依旧笑盈盈地说,俺觉得甜呢,东生,俺从来没这么踏实过,俺知道,你是个干大事的人,你做的是好事,跟着你,俺觉得荣光!
此时的二傻,不,是东生听了这话,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将梅花揽入了怀中,越揽越紧,仿佛只有通过力量才能表达出他内心的感受。
夜已深,梅花也沉沉睡去,微弱的灯火下,东生在磨着剃刀,刀片已经被磨得锃亮而锋利,他回忆着用它抹鬼子脖子的感觉,又想起在它的寒光过后,鬼子的两个耳朵瞬间分离的样子,兄弟,你看到这一幕,一定会笑出来的。他想着,脸上浮上了一丝笑意,此时他身边的矮凳上,是一张刚画完的地图,上面画着的,是今天他去的村庄的鬼子据点图。明天,要把它尽快送到政委手中,他对自己说。
山洞外,这时天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天快亮了,天边隐约出现一抹七彩的云霞,明天,一定是个艳阳天。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