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恺杰
内容摘要:田晓菲《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认为,陶渊明是一位对自然充满矛盾的诗人,所谓“任真自然”的陶氏形象,乃是后人建构。陶氏诗文的确透露出他向往自然又拒斥自然的矛盾心态。而后世批评家为追求文本稳定,通过删除陶诗异文来建构陶渊明“任真自然”的形象,建立起对陶渊明的权威解释。但他们铅正文本的行为,一定程度加剧了文本变异。田晓菲等现代研究者则大胆质疑传世文本,并通过还原历史语境,追溯作家与文本之原貌。然而,他们在还原历史语境时,仍需依靠相关文本类群,由此陷入“质疑文本”与“信任文本”的悖论之中。
关键词:田晓菲 《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 陶渊明 文本 历史语境 悖论
陶渊明诗传世千年,产生颇多异文。如《饮酒》一诗,应作“悠然望南山”还是“悠然见南山”,至今聚讼未休。苏东坡等文士,多摈弃略带刻意的“望南山”,选择淡然无心的“见南山”。大概惟有如此,才契合陶渊明“任真自然”、“无心于巧拙是非”的形象。田晓菲《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则认为,“见”、“望”之争非惟字句考辩,更是意识形态论战[1]。所谓意识形态,据伊格尔顿之见,即是使人将非必然联系视作理所应当,本质为“造神运动”。陶渊明在世人眼中,理当“任真自然”,“见南山”便理当是陶氏正文。陶渊明“淡泊真率”的形象,仿佛不容亵渎之神像。但田晓菲正要做质疑者。她考稽旧录,回到陶氏所处历史语境中,建构陶渊明形象的另一可能:一位对自然充满矛盾的诗人。而世人熟悉的陶渊明,依她所见,乃是宋人所造。然而,田晓菲的研究亦有矛盾之处,她似乎在用一批存疑文本去推翻另一批存疑文本。事实上,以上争议,正是关于人如何同自然、时间等不可抗力斗争的话题。从陶渊明到传统批评家,再到田晓菲等现代研究者,每位话题参与者无不处于悖论之中。
一.陶渊明的悖论:向往自然与拒斥自然
《尘几录》认为,史籍有关陶渊明之记载,多为俗语套话,故后世对陶氏之了解,大多据其诗文。“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此类诗句筑成后世对陶氏之一般印象。但田晓菲新解文藉,认为陶渊明的隐居生活充满焦虑。她注意到,陶诗中数次叙写“开荒”:“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晨兴理荒秽,荷月带锄归”(《归园田居》)。开荒在六朝并非易事,陶氏却不以为疲。并且,陶渊明对荒芜充满不安:“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麻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归园田居》)“荒芜”是自然对文明之侵蚀,对荒芜之厌恶使陶渊明不断以“开荒”阔大文明疆域。如此对抗自然,与“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之旨颇具反差。
隐居后的陶渊明,亦对时间流逝倍感不安。他感叹“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于是像同代文人那般以游仙自宽:“我欲因此鸟,具向王母言。在世无所愿,惟酒与长年。”(《读山海经》)而此处恰有异文为“在世无所须,惟愿久长年”。异文少了美酒,便少了分悠然于世的洒脱,多了分对长生的期切,但这未必不是陶氏真愿。而陶渊明对时间如此敏感,竟源于功业未竟之焦虑:“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荣木》),“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饮酒》)此则当真不似隐士之语。不过,陶氏一门英才辈出,先祖陶侃更名震江表。置身如此家族,陶渊明为功业焦虑,不足为怪。
文明归于丘墟,功业化为泡影,诸事总归于“无”。《庄子》曰:“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无”,恰是自然之本质。陶氏若是“任真自然”,本不当对“无”如此拒斥。除此之外,隐居后的陶渊明未与权贵息交,有时还会主动“乞食”。故如《尘几录》所言,陶渊明之隐居,乃是“一个深世故之人对朴素自然生活的向往。”[1]事实上,所有隐居皆是有关人与自然之悖论,皆以复归自然为名,将文明的钉子楔入自然之中,山水从此因隐者而人化。
二.传统批评者的悖論:抗拒变异与加剧变异
田晓菲认为,我们所熟悉的陶渊明形象是由后人,尤其是宋人所建构。建构方法之一,便是排抑“望南山”、“惟愿久长年”等有悖自然气质的异文。那么,宋人建构陶渊明之目的何在?
宋代儒学以“天人同构”为要旨。在世界观层面,宋儒认为万物源出自然,文学亦是。王禹偁曰:“山川之气,气形不自名,故文藻之士作焉。”在人生观层面,宋儒不拘利害,追寻天然,并将此观念形诸笔端,如程颢《秋日》:“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在方法论层面,无论悟道抑或为文,宋儒讲求自出机杼、自得其旨。朱熹以“默识心通,自然而得”(《孟子集注》)为成道之法,张琛强调作诗者“必贵乎自得”(《双清诗话》)。由此,宋人筑起以自然、自得为法旨的文学观。而欲宣扬此观,除却将其付诸创作,还须以“自然”、“自得”为核心,建构起贯连古今、绵延不绝的文学脉络。于是,宋人将陶渊明等文坛先贤纳入此脉络,以示自己之文学主张源远流长。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即言:“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所以,为给文学主张“寻根”,宋人需要一个“任真自然”、“无意于作诗”的陶渊明。
类似现象,史上并不鲜见。例如,宇文所安《他山的石头记》曾提到,“我们了解乐府和古诗依靠《文选》和《玉台新咏》,但这两部选集不仅以自己的标准选录作品,而且可能为了迎合时代审美而改变了作品原貌”[2]。又如,民国学者曾对鲍照形象加以建构。鲍照在《诗品》中仅列中品,钟嵘批评其诗“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鲍照虽有清新通俗之乐府,却鲜受瞩目,历代选集少有著录。然而时至民国,为宣扬通俗文学古今一脉,鲍照乐府被重新发掘。朱自清《十四家诗抄》选录鲍照诗十首,其中七首为乐府。胡适《白话文学史》和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也只录鲍照自然晓畅之作。而那个“不避危仄”的鲍照,也同他的众多作品一道淡出。
古人如此执着于文学寻根,只因笃信文脉千年赓续。如同陶渊明以开荒抵御自然对文明之侵蚀,世人也靠文字抵御时间对记忆之侵蚀。世人希望,集体经验能永远流淌于坚比金石的文字里,如同《周颂·载芟》所唱:“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也因相信文脉古今如一,传统批评家认为,今世读者可跨越时空,凭直觉与古人精神交游。清人卢文弨就曾提及“诗人之情,而忽触夫己之情”,认为读者可将一己之情加诸诗人情感之上,达臻“离者忽合焉”(《抱经堂集》)之境界。田晓菲也认为,“意会古人的风趣是中国传统阐释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这种观念不承认历史的局限性,就好像古人和今人在同一时空中。”[1]
而要保证文脉绵延一致,须与文本的变异性相抗争,把所谓不合作者“本义”的异文剔除,將版本与阐释定于一尊。例如,苏轼称“于理不通”的异文“最可疾”(《东坡题跋》),必当根除。而历代解经之作,更乐以“正义”、“本义”自诩。田晓菲以为,此乃出于“人们对于稳定性有着共通的渴望”[1]。在华夏农耕文明中,对稳定性之追求则更为热切。然而,不同时代、不同批评家对“本义”之认识难以统一,终是“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文心雕龙·知音》),以至“解之者不下百家,总无全璧”(薛雪《一瓢诗话》)。人们更以己之见,对传世文本自加删改。例如,《唐阙史·韦进士见亡妓》中,“慧心巧思”的妓女都能凭对杜甫本义的理解,随笔铅正杜诗抄本。所以,对稳定文本的追求,反却加剧文本变异,恐怕此为传统批评家不曾料想之悖论。
三.历史语境主义者的悖论:质疑文本与信任文本
有别于传统批评家,田晓菲以近于“历史语境主义”的观念剖判文学。田晓菲认为,所有文本皆不能超越其社会历史而存在。[1]故而文本研究之正途,应是将其置于特定历史语境中考察。
历史语境主义者认为,所有流传的“历史事实”都是被建构出来的。海登·怀特区分了“历史事件”与“历史事实”:“罗马帝国、文艺复兴、拿破仑、法国大革命等等,早在任何特定史学家对它们感兴趣之前就存在了。但是,相信某个实体曾经存在过是一回事,而将它构成为一种特定类型的知识的可能对象完全是另一回事。”[5]“历史事件”唯有被建构成“历史事实”,方可作为知识信息传诸后世。实际上,宋人吴缜已认知,“有是事而如是书,斯谓事实”(《新唐书纠谬》),经历文字重构的事件方为“事实”。而被建构的历史中,自然有文学之发展史。所谓文学传统,同样难逃后世塑形。
建构历史事实之法是叙事,所谓“事件不仅被记录在最初的编年框架内,还必须被叙述。”[5]而叙事之要在于材料取舍。在海登·怀特看来,被刻意遗漏的事件构成叙事之基础[5]。如前文所述,宋以后的陶渊明形象建构是以对陶诗异文的取舍完成。又如,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为表现元散曲“清新愉快的风度”,意趣淫靡、时涉猥亵之作被避而不谈。再如,章培恒、骆玉明所编《中国文学史新著》,以“人性解放”为文学脉络,理胜于情之作品往往归于下品。故而历来被奉为韩愈代表作的《师说》、《进学解》、《送孟东野序》、《平淮西碑》等文,在章、骆著述中竟存而不论。司马光《进资治通鉴表》曰:“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历代对历史之建构均出于现实需求。但是现实需求因时而动、因人而异。目的各异的历史建构与文本增删,无疑加剧文本异变,作家意图与作品原貌亦渐趋模糊。
然而,承认历史的建构性和文本的变异性,不代表历史语境主义者同解构主义那般,将七宝楼台拆作残砖碎瓦,任由后人拼接。他们解构传统后还将重构文本,追寻作者原意。昆廷·斯金纳认为,“身处其他社会的人并不是在提出我们的问题,他们身处的社会是完全不同于我们的社会,他们在提出他们自己的问题”[5]。田晓菲也说,“陶渊明诗是时代的产物,直接诉诸同时代人所关怀的话题。”一代之文本多只针对一代之问题。因此,与其考察文本对后世之影响,“在一堆公认的所谓伟大文本中找寻永恒智慧”,不若回归文本诞生之语境,“用文本自己理解自己的方式理解文本”[5]。
而欲还原文本历史语境,则需暂弃“意会”古人之法,在谨遵知人论世的同时,将目标文本置入相关文本组成的话语系统中考察。昆廷·斯金纳认为,“所有文本都是一种朝向公共领域的社会活动,我们最终得到的不是某个个别作家的文本,而是话语。要理解其中一个文本就必须同时理解其他所有文本,包括赐予它思想遗存的前代作品”[5]。文本作为“公共活动”,意味着作者意图并非“私密事件”,其公共属性使得它可在宏观语境中被研究者把握。宇文所安亦有类似观点:“一部作品同时代的话语系统由不同的教育层次所构成,但却共同拥有一组相同的诗歌意象和题材”,“我们在阅读诗歌时需要了解那些大语境,没有那些语境,诗歌就没有回音。”[2]作家意图与公共话题间的因缘纠葛,最终表现为文本间普遍存在的血脉联系。这便是以文本类群还原宏观语境,再经宏观语境推敲作家意图的理论基础。事实上,将单一文本置于更广的文本体系中考察,并非创举。弗莱《批评的解剖》就已提出“只有诗歌能孕育诗歌,只有小说能孕育小说”;解构主义者则根据“文本是符号自由嬉戏替换的场域”,认为所有文本皆由其他文本拼贴组合。只不过,后现代主义批评强调文本开放性,而淡化作家意图;历史语境主义则依据文本间的共性,致力还原作家意图。
然而悖论也由此而生。某一文本的历史语境,终归由同类作品、相关史料、前代文献等文本类群构成。历史语境主义者一方面对目标文本加以质疑,另一方面又因研究需要,对构成历史语境之文本抱以信任。但是,以田晓菲《尘几录》为例,既然陶诗主流文本值得怀疑,《文选》相关作品,《晋书》《南史》等参考史料又岂全然可信?可见,历史语境主义者潜意识里仍相信文本能克服变异,否则其研究将是空中楼阁、无本之木。田晓菲和宇文所安似也意识到此问题。田晓菲在书中强调,她所重塑的“不那么任真自然”的陶渊明,也只是一种可能性。宇文所安也曾无奈地说,根据文本构筑起来的历史语境也只是“想象的王朝”,“历史主义的解读也难以臻于完美”。到头来,他还是反对“用历史语境抹杀文学作品的不确定性与多义性”[2]。接近作者、还原文本的行动,终究回到解构权威、开放文本的老路上。
“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上,正赖古人书。”(《赠羊长史》)当陶渊明借古人遗著神游虞夏之世时,会否想到,千载之后有人试图还原他所处的历史语境?其实,所有还原历史语境的努力,本质仍是以现代话术代古人立言。历史语境主义者对于“文本中永恒的智慧”缺乏兴趣,但他们还是在自觉与不自觉的间隙中,担起传承文脉之任务。开荒南野也好,著书立说也好,释读古籍也好,人类文明即是如此,在矛盾中与自然、岁月做着永恒斗争。
参考文献
[1]田晓菲.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7:12-33,107.
[2]宇文所安.他山的石头记[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24,268.
[3]海登·怀特,著.陈新,译.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5-7.
[4]海登·怀特,著.董立河,译.形式的内容:叙事话语与历史再现[M].北京:文津出版社,2005:14.
[5]昆廷·斯金纳.国家与自由[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7-21.
(作者单位: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