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暑热渐消。白露降,寒蝉鸣。梧桐叶落,凉气微袭。
昙花盛开,雪白的瓣,一层又一层,如同一个倒悬的白月亮。洁白无瑕的花瓣,层层相拥,不惊醒任何人,蘸着漫天的星光,含着晚来的夜风,悄悄绽放。
盛开的刹那間,惊艳绝顶。透明的花瓣一片片绽放,黄色的花心一点点露出。“玉骨冰肌入夜香,羞同俗卉逐荣光”。诗中的昙花实在形象,纯净的颜色,绝美的模样,可不是“玉骨冰肌”?月光下的它,通体晶莹,清辉满身,玉为骨,水为魂,飘飘欲仙,洁净高雅。
昙花静静地开,点亮漆黑的夜,如一颗发光的宝石,其光灼灼,其色皎皎!
不敢发声,不敢呼气,担心细微的举动都会惊扰它。
在一朵盛开的昙花前自惭形秽。
匆匆几小时,花开又花落。如同一片单薄的雪花,来自天外,眨眼之间,遁入风中。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它的芳华,停留在绽放的那一刻。
人们宁可不睡,也要等着它。看着它开,看着它落。花开花落,刹那即永恒。月光停止,清风停止,时间停止,人们记住了它绝美的容颜。
不由得想起一首名为《昙花》的小诗:
轻轻地、悄悄地,在最美的瞬间/我要走了,亲爱的/请别哭泣,你的眼泪挽不回我的枯萎/此刻,我已满足/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离开都是忧伤吗?昙花却说,生命的丰茂不在于它的长度,而在于它的深度。昙花不从众、不媚俗、不讨好。它淡泊名利,寡言慎行,在不起眼的时间、不起眼的角落里,用自己最珍贵的羽翼为夜间添得一缕清香。
花开之时,赏它之人,少之又少。所幸,总有爱花之人钟情于它,花开一刻,静静相陪。这样的痴心相伴,如同高山流水遇知音。
朋友——秀,酷爱昙花,用疏松、肥沃、排水良好的土壤培育它。夏季恐它晒,搬至荫栅下;冬季怕它冷,移入室内向阳处。春季和秋季更是浇水、换盆、追肥,无微不至。
功夫不负有心人,秀的昙花,枝叶精神,花苞繁盛。长苞之际便有人慕名前来,相约赏花。
一天天等,一天天盼,终是等得花开之时。
清风袅袅,月光朗朗。娇言俏语,三两人影。清茶,音乐,三五花友,静待花开。
昙花开了。
长长的花筒悄悄抬起,紫色的外衣轻轻打开,层层花瓣依次舒展,仿佛水中的白莲,又似穿云的满月。晶莹润洁的花瓣相依相偎,清幽的香味飘飘荡荡。月光之下,翩翩起舞,楚楚动人。
好一个风华绝代的月下美人。
一朝得见,心满意足,且赏,且叹,且歌,且吟。
“轻纱掀起看娇容,阵阵幽香自院中”。昙花的清香散入夜色,向着赏花人淡淡袭去,爬上衣襟,亲吻脸颊,萦绕裙摆。
“依依不舍留芳影,此别何年再续情”。昙花的开放与凋谢,如同蒸发的露、融化的雪,又似划过天际的星,匆匆,太匆匆。
秀将昙花凋谢的花瓣分赠友人,又剪下叶子若干嘱咐友人带回去煮水喝。
“昙花的叶片可当清热解毒的药饮。且,昙花晒干之后,可当花茶,排毒、养颜、清热。尤其适合体质湿热的人。”秀娓娓道来。
友人捧着昙花洁白的瓣,忍不住追问:“昙花的开放为何匆匆若此?”
秀为友人沏了一杯清茶,娓娓说起那个有关昙花的传说:
相传,昙花原是天上一个小花仙,命中注定她遇上一个叫韦陀的小神,并痴痴地爱上了。这样的恋情,违反天庭规定。玉帝得知,勃然大怒,把昙花变作一朵小花,让她每天只有极短的时间开放。昙花非常痴情,她算好韦陀每天晚饭后下山挑水的时间,选在此时盛开,希望借此见心上人一面。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 ……
秀说完,陷入深深的沉寂。她若有所思的脸庞,吹弹可破的肌肤,清新淡雅的体香,仿若一朵盛开的昙花。
真的是这样吗?总有人一再追问。
秀微微一笑,温柔地告诉朋友们真相:昙花晚上开放是因为它来自墨西哥和中南美洲的热带森林,为了避开高温与低温,所以选择晚上八九点钟后开放。
秀的声音清澈无尘,表情宁静淡泊。
沉浸在盛开里
一
处暑时节,风含着口哨,微微地变了调,薄薄的凉,轻纱似的,若有若无,及至中午或下午,热浪翻滚,凉意遁走,又回到盛夏。
阳光在箭矢的一端点燃火苗,一簇簇发射。
天地热气腾腾,高架桥下,车来车往。黑色柏油路,白色斑马线,竟有花千朵,附着高高的桥墩,一式橘黄色,兴高采烈地开放着。
眼睛被太阳糊住,几近睁不开,忽然间,绿叶橘黄花高高地迎面而来,仿若一股劲道的风,拂去行人一身燥气。密层层的绿,挨挤挤的花,繁盛如潮。它们不怕炽烈的阳光,越热越盛。它们是用烈火淬炼出来的吧?每一朵花都带着一股子涅槃的狠劲儿,开得漫无边际、喜气洋洋。
细瞧那根,遒劲沧桑,有裂痕、有凸起,根上长藤,蔓生的藤可曲、可直、可绕,缠着巨大的水泥柱,一圈儿,一圈儿,又一圈儿。
各种车子从凌霄花的身下穿梭而过,尘嚣、废气、噪音在花下沸腾。凌霄花却是淡定的,它们沉浸在自己的盛开里,不紧不慢,不急不躁。
疲惫的司机、劳累的行人,遇到此花,停一会儿,看一会儿,眼睛掠过花朵,微笑浮现在脸庞。
二
江南,多凌霄。
初到杭州,租住在西湖边的老房子。
老房多围墙,墙上卧凌霄花。但见那墙,高不过两米,从春开始,柔韧的藤在墙上细细延伸,不多时,团成绿绿的一簇。卵形的叶,细小的齿,挨挨挤挤;木质的茎,表皮脱落,枯褐色;茎上生气根,牢牢攀附。它们在墙头伸出绿莹莹的小手掌,把围墙装饰得生机勃勃。
墙头撑不住了,忽而垂落,悬挂出一款绿色的瀑布,丝丝缕缕,将那墙围得密不透风,仿若一个披着绿衣裳、戴着绿帽子、伸出绿手指的巨人迎面而来。
不知不觉,蓄起了花苞;不知不觉,开出了花朵。一墙的凌霄花,橘黄的色,萼如钟,瓣如喇叭,内面鲜红色,外面橘黄色。鲜艳,真鲜艳。
老墙,是着了色的画,风情万种。
每次上班,总要看几眼,数一数今天新开了几朵花。
每次下班,又要看几眼,再数一数墙下的落花又添了几朵。
时光,在凌霄的花开花落中潋滟缤纷。
直至搬离那家的老屋,一墙的凌霄花还在记忆里摇曳。每年六月到七月,总会特意绕到那墙前面,看花开,看花落,看一朵朵橘黄鲜艳欢笑,意气风发。
看着看着,总会感慨:“这凌霄花,怎么年年开得那么好?”“它呀,如同喷涌不息的泉,永远不会干涸。”
三
关于凌霄花,《诗经》有记载:“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其“苕”指的是凌霄花。《红楼梦》中甄家的丫鬟娇杏也被曹公喻为凌霄花,诗云:“情缈缈,杏娇娇,回眸一媚笑虹桥。轮回真假姻缘巧,侥幸攀藤凌碧霄。”
贾雨村后来做了官,一乘轿,娶了娇杏。娇杏?侥幸!谁会预料,无意间的回眸一笑,会为自己的姻缘埋下伏笔。据说,后来贾雨村的正室因病而亡,娇杏扶为正室,一生衣食无忧。
说起凌霄花,一定会想起现代诗人舒婷的《致橡树》中一句“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让多少人误会了凌霄花,以为凌霄花借人高枝,炫耀自己。《三柳轩杂识》里也说凌霄花是势客,颇有贬义,以为此花世俗小人嘴脸。
实则不然。
凌霄花属攀援藤本植物,有着顽强的向上精神,哪怕是贫瘠的岩石,它也能努力攀爬。里约奥运会,在中国女排夺得金牌的那一刻,有人用攀岩的凌霄花来赞美女排精神。可见,霍霍生发的凌霄花,有着不服输的向上精神。
藤本植物,我向来喜欢,看似柔弱,实则顽强。凌霄借助细细的藤,不屈不挠地攀爬,不懈怠、不放弃、不挑剔,不管身在何处,总能缠绕成一片高处的风景。
在西溪,我见过一株凌霄花,附着古老的房屋,攀着光滑的墙壁,站成一棵树的形象。当下惊奇,一棵藤,如何站立成树?裸露的茎,一步步攀爬,长气根,长叶片。叶颇多,且有齿缘,密密挨着,向边缘扩散,长成繁密的“树冠”,几朵橘黄色花点缀其间,风动花摇,流动的诗一般。
站着,以一棵树的形象,骄傲地站着。
当下愕然,让人顿生敬意。
四
凌霄的花语:母爱。
细思量,实在贴切。蔓生的藤,有着无比的韧性,它的不屈不挠、努力向上与女性的母爱不谋而合。为母则刚,女人一旦成了母亲,是无所不能的。
听闻,一个地震中的母亲,用跪拜的姿势,将怀中的婴儿保护得安然无恙。婴儿得救,怀中有一手机,留着母亲的遗言:亲爱的孩子,如果你还活着,请记住,我永远爱你……
听闻,一个患有心脏病的母亲,看到孩子从高楼跌落,她冲过去将孩子稳稳接住,孩子安然无恙,母亲却因奔跑过快而猝死。事后,有专家测试,那样的距离,那样的速度,谁都无法完成,专业运动员也不行。
母爱,一直都在创造奇迹,而凌霄花,亦是可以的。
图片中,一陡峭的岩石,刀砍斧劈,孤寒寂寞,却有凌霄花攀爬,无惧风,无惧雨,无惧贫瘠,附着崖壁,喷涌出大朵大朵的花。花满,花红,花密,像一只只朝天吹奏的喇叭,朗朗地笑……
逆境中的花朵,风骨洒然,令人肃然起敬。
随手翻看药典,凌霄的名字赫然在列。
它的花,凉血、化瘀、祛风;它的根,活血、散瘀、解毒。
…… ……
这么说来,凌霄全身是宝,可观赏,可药用。
难怪,千年古镇——凤凰古城处处栽植它,人称“凌霄之乡”。想象着在开满凌霄的凤凰古镇漫步,那样的风情,安静又热烈、古朴又生动,无论墙角还是房檐,都有那橘黄色的花。
此间情景,如诗如画,让人心动到不敢出声、不舍离去,不愿时光流逝……
蒹葭苍苍
处暑过后,天气转凉。清晨时分,地面和叶子沾染露珠些许。古人以四时配五行,秋属金,金色白,以白形容秋露,故名白露。
進入“白露”,天气越发凉爽。《礼记》记载:“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自白露开始,秋高气爽,碧空澄澈。
秋天真正来临了。水边的芦苇摇曳着穗状的白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
闭上眼睛,沿着《国风·秦风·蒹葭》的诗意,追寻秋的画面:芦花茫茫,绿水哗哗,美丽的身影,在水一方。可望而不可即,可念而不可诉。无垠的芦苇飘飘摇摇,如碧的秋水波光粼粼。层层青纱帐,声声芦笛鸣。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人云,古之写相思,未有过之《蒹葭》者。相思之所谓者,望之而不可即,见之而不可求,今读《蒹葭》,文止而余情不散。好一个余情不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唯,水波袅袅,蒹葭片片,远远近近,缥缥缈缈。
蒹葭,芦苇也。如雪如霜,如雾如云,若飘若止,若有若无。
芦苇,多年生高大草本。地下茎粗壮,横走,节间中空,节上有芽。
白露之日,苇花绽放。穗状花序,羽状花形,毛茸茸,亮闪闪,逼仄你的眼。其时,它的叶,二列互生,叶鞘圆筒状,叶舌有毛,扁平,极长,绿中漾白,边缘带锯,威风若剑。细长的梗,直指苍穹,绒絮一般的花,蓬松柔软,轻盈似云。
风起,苇叶摇晃,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一起一伏,一荡一漾。苇花抓住风的裙裾,一朵两朵绽放,一朵两朵飞扬。溪滩变了颜色,远远望去,茫茫大雾若起,飒飒大雪渐临。
这样的景,如梦如幻,恍若仙境。
梦中的景,月亮爬上窗台,雪白的光寸寸流过。我见过你,蒹葭姑娘。我们相熟相知,若密友。在故乡,溪边有滩,滩上铺石,石上生苇,丛丛簇簇,铺排而去,蔚为壮观。我看着你生根、长叶、开花,你看着我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溪水嬉戏。
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你莽莽苍苍,密密麻麻。我走出村庄,去了县城,落地省城。偶尔回乡,你伫立溪头,挥舞芦花,摇曳绿叶,欢迎我的归来。我的眼,濡湿一片,仿佛见到亲人。这些年,来来往往的人和事沧桑变迁,而你,可爱的芦苇姑娘,一颗温柔心,永远不变。一次次地迎接,一次次地送别,因为你,归来与离去,不再忧伤。
那些年,我在你身边,寻过野鸭蛋,摘过野菊花,挖过甜芦根,甚至扯过你的叶片,伤过手。我恼了,踹你,用小石头丢你。你总也不生气,一如既往地站立,一如既往地接纳。你把所有的所有,毫无保留地赠送。你的宽容和蔼,仿若慈祥的长者,对我的顽劣,报以最大的宽容。
我喜欢你的花,拉下苇秆,剥去叶片,折断中空的梗,一支蓬松柔软的苇花肩头扛起。跑着,笑着,苇花若伞,兜着风,追着云,一朵连一朵,飘呀飘。其他伙伴见了,也学着样,擎着你的花,扛在肩头,跑着,追着,相互用苇花打闹着。
外婆说,你全身是宝,止泻、止血、解毒,贫穷年代,你救了不少穷人的命。而寒冬时节,村庄的人们以你的绒毛取暖。
有一种鞋,叫芦花鞋。将上等的苇花采回来,均匀细致地搓进草绳里,编织成鞋。冬天穿着,即使走在雪地里,也很暖和。这样的一双鞋,蕴藏着草木的柔情,温暖着穷人的脚。冰天雪地的大寒时节,人们以廉价的芦花鞋度过了严寒。春天到了,一双脚从芦花鞋中伸出来,安然无恙,没有裂开,也没有冻疮。
除了芦花鞋,巧手的媳妇还善打苇席,选料、揭苇、浸水、碾苇、投苇、编织,左手抬,右手压,挑一压一或挑二压二,不同花纹的苇席在窝边之后,平平坦坦。新织的苇席,四边齐整,席花紧密,尺寸足,晒枣、盖垛、搭棚都用得着。
隨着时代的进步,编织苇席的手艺日渐凋零。而你,芦苇,却成了装饰品走入文青的世界。一钵长颈的瓶,一支盛开的苇花,墙角里站着,似有风声水响在耳畔轻吟。这样的美,别具一格,为许多书画爱好者所青睐。
这些年,我去了遥远的杭州,若想你了,就去西溪湿地——“秋芦飞雪”处寻你。白露,蒹葭苍苍,柿子果熟,野鸭欢叫,驾一摇橹轻舟隐入“秋芦飞雪”,三百六十亩苇花齐齐盛开,花白,花轻,风起飞兮,漫天雪飘。
此盛景,总让我想起遥远的故乡。故乡的溪滩,也有成片的你,白露时节,纷纷扬扬,如雪如云……
胡曙霞:笔名依然月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悬在窗口的幸福》等,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