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爱

2022-05-30 10:48郭玉琴
阳光 2022年9期
关键词:长春妈妈孩子

九月的长春大街上已经是凉意瑟瑟。父亲金齐将金香送到长春师范学院门口的时候,意味深长地对她说:“闺女啊,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从今以后,爸妈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独立生活,靠自己照顾自己了。这里就是你人生的一个新的起点,这是你十年寒窗苦读换来的成果,你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好好学本领,为将来在社会上一展身手做准备。”金香明白父亲的苦心,她自信满满地对父亲说:“你就放心吧,爸爸,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给你丢过脸?”

金香是一个好孩子,性格开朗、阳光爱笑,长得又漂亮又甜美。她的确从没给父母丢过脸。从小到大,成绩一直在学校里名列前茅。虽然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但是金香从小的生活并不优越。父母都是农民的后代,父亲这边一共有兄弟姐妹六个人,他是老幺,金香的爷爷在金齐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金香的奶奶一个人把那么多的孩子拉扯大。金齐师范刚毕业的时候,是留在乡下一所中学做语文老师的,结婚后的第一年,他放弃了原本在老家安徽乡下的这份工作去外地学习考研,妻子挺着大肚子住到娘家待产,用金齐的话说,两个人都失去工资的那一年,家里基本上要断炊了,幸亏有丈母娘家扶持,才渡过了难关。等到金齐研究生一毕业,就带着老婆孩子离开老家安徽到淮安就业,进入一家市级报社,做了一名副刊编辑,成功地从一名教育工作者转行到新闻出版行业。金香跟着父母来到淮安之后,就开始了漂的生活,那时候她才四岁。父母初到淮安没有房子,只能租房子住。等到有公积金买房的时候,已经是她上小学的时候了。母亲原本在安徽老家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在一家私营企业公司里做会计,跟着丈夫金齐离乡背井到江苏淮安发展后,工作没有了,还有最大的问题摆在眼前,孩子小,出去上班,没有人带孩子,思来想去,她只好在家做全职太太。那是他们这个小家庭最困难的几年,全靠金齐一个人的工资撑着。

金齐到报社上班是按照市里公开招聘特殊人才政策引进报社的,单位照顾他,把他的房租费都给报销了。但这并没有让他来淮安过渡得很顺利,因为妻子来淮安的第一年就查出了心脏有问题。金齐觉得自己那一年过得真辛苦,每天要忙于看稿子编版面,还要到医院去给妻子送饭,兼照顾女儿。所幸妻子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出院了。出院后的妻子需要静养,金齐不敢让她过度劳累操持家务,就想请一个钟点工保姆。可是妻子想说服婆婆来帮忙打理家务带孩子,那样可以减少些开支,毕竟还要攒钱买房,那点儿工资不敢浪费,淮安的房价已经开始不断增长。但是这件事并没有谈妥,婆婆以年纪大不能离开老家为理由拒绝了儿媳妇的求援,实际上是顾虑两代人有代沟,不适合住在一个屋檐下。为此,婆媳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尽管她们并不住在一块儿,但打那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夫妻俩只要提到跟婆婆有关的事情,就会发生争吵和分歧,金齐的妻子一直对婆婆充满怨恨,两个人的感情也产生了裂痕。这种裂痕像一道伤口被撕开,直到金香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也没有弥合。

金香当初报考长春,是因为她想到长春伪满皇宫博物院去看溥仪留下的文物。为了有空多逛逛,她央求父亲提前一天带她坐飞机到长春,对于她的这个提议,喜欢研究历史和文学的父亲也很赞同。父女俩到了长春之后,先把行李送到学校,然后就一起直奔长春的宽城区光复北路。伪满皇宫博物院曾是清朝末代皇帝溥仪当伪满州国傀儡皇帝时的寝殿。他从一九三二年到一九四五年都在这里居住,如今这里还原了大量溥仪居住时的工作和生活环境。金香在这里看到了溥仪的龙袍和日本人为他准备的礼服和军装,而金齐也看到了传说中的乾隆爷用过的玉玺,是用三条铁链子穿在一起的。听说溥仪当初被逼退位后先是由北洋政府负责他的日常开销,养在故宫,后来北洋政府的财政吃紧,他不好意思也不敢伸手要钱,皇宫开销又大,就开始琢磨着偷卖故宫里的遗物。乾隆皇帝用过的这块玉玺就是他托自己的亲弟弟偷运出来到长春变卖的。

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孩子考上大学是件大事。金香离开父母的工作地淮安,奔赴千里之外的长春去求学,对于她来说是一种全新的历练,对于金齐夫妇来说,则意味着养儿育女的责任基本上完成了。金香考出的成绩比长春师范学院本科录取分数线还多出五分。金齐原本以为九月从淮安到长春,然后再从长春返回淮安,一个新的家庭规划就将开始实施,每个人都有自己崭新的方向。比如,金香的妈妈李翠娥要去上班了,而金齐打算写一本育儿书,将自己这么多年家庭教育的心得体会总结出来,供一些年轻的家长参考学习。书能不能畅销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只是想以做公益的形式把自己要出的这本书捐献给有关中小学,分发给家长们看,为他们提供参考。

当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方向时,命运却跟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金香做梦也不会想到她来长春的这一年恰好赶上她这一生中最大的“流年不利”。父亲金齐在女儿离家两个星期后突然毫无征兆地病倒了。聽说父亲睡觉到半夜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吃了家里的备用药也不管用。母亲就催着父亲去医院检查一下儿,父亲到医院去检查拍了片子,医生说肺部有点儿不干净的东西,建议到当地最好的医院去复查。于是父亲打电话给母亲,母亲那时已经找到工作,在离家不远的一处药房上班。母亲接到电话就请了假去陪父亲,结果拿到化验单的时候,显示的是肺癌晚期。这无疑是晴天霹雳,金齐还不到五十岁,女儿刚刚考上大学,他的人生刚刚喘过气来,心里正在规划着女儿上大学了,和妻子如何好好的享受二人世界,修复一下儿这些年因为家庭琐事产生的细碎的感情裂痕。然而随着这一噩耗的到来,一切都泡汤了。金齐住进医院的时候,交代妻子不要把自己的病情告诉女儿,以免耽误孩子的学业。但是妻子李翠娥考虑再三,还是给女儿打了电话,告诉了丈夫的病情,母女俩在电话里达成了共识,要不惜一切代价给他治疗。李翠娥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女儿说:“家里一切有我操持,你千万不要回来看你爸,帮不上忙,让他知道还会担心你,增加思想负担,不利于养病。”于是,金香只好每天在学校祈祷父亲的病情有奇迹发生,靠电话打听家里情况,也就在那时候,金香想到了暑假她要勤工俭学,自己养活自己,不能再用家里的钱了。

金齐虽然是肺癌晚期,但是由于市区这家医院的主治医生医术高明,治疗方案得当,他的身体一度出现奇迹,原本医生预言活不过三个月,没有想到化疗几次后,一年之内竟然复诊两次都没有恶化的迹象。不仅他自己感到这是一个奇迹,就连医生也感到这是奇迹,或者说这和他乐观的心态有关吧。他虽然知道自己的病情很严重,但是他从来不悲观地想自己的身体状况,反而时时安慰妻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会有那么一天,不要怕,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一切听天由命,过一天就快乐一天,坦然地接受上苍的安排。

金齐住院后,单位就给他办了病退手续,不但补贴了一笔钱给他看病,还发动捐款,报社全体同仁以及社会各界人士都献出了自己的爱心。金齐来淮安十几年,第一次感受到淮安人的温暖、热情和团结友爱。他对妻子说:“等我好了,我要到阳台上去种花。”他病愈出院的第一年,将家里的阳台种上了一棵仙人掌,第二年他又种了蜀葵,第三年种了君子兰,第四年,可惜,没等文竹把培育好,他的肿瘤就开始在肺部恶化了,这一次恶化来势汹汹,从正月到四月,换了几种治疗方案也控制不住病情,原本就清瘦的他,晚期更是瘦得皮包骨头,让人心酸。妻子去上班的时候,他一个人待在家里,经常痛苦的在床上打滚儿,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让他歇斯底里的吼出一句:“难道我就这样过完一生了吗?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做坏事,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妻子下班后回到家里,看到他这么痛苦也是痛哭流泪,不知所措。妻子辞掉工作陪他,他在临终弥留之际基本上是靠打杜冷丁来减轻痛苦的,病情恶化后,他只能靠流食续命。

金香接到父亲过世的噩耗是在春天一个下雨的午后,那时候她还在大学校园里上课,长春即使到了末春也还是冷,这是她读大学的最后一年,她已经准备走出校门去实习了。父亲的病情她是有心理准备的,父亲弥留之际对母亲说:“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完成自己应该肩负的使命,我现在已经完成使命,该是要走的时候了。我走了,你不要伤心,要好好生活,告诉我们的女儿,她是我的骄傲,我希望她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快乐的人,替我好好陪伴你。你们要是能在我走后不为我的离去而伤心,每天开开心心过日子,我就会走得心安。”他留下这些遗言之后,就告别了这个世界,享年四十九岁。那一年,金香从长春请假返回奔丧,只觉得家离自己有十万八千里,飞机的速度太慢了,她恨不得自己飞起来。

金齐走后,留给妻子女儿一套房子,也留给她们母女一笔不小的债务。他是一介书生、农家子弟,靠读书走出农村,一路读到研究生,在老家人看来是凤凰男,其实只有妻子和女儿知道,他身后除了那套房子没有一分钱遗产,就连房子,也还有贷款没还清。整理完父亲的遗物,帮母亲料理完父亲的后事,金香就又回到了長春。金香在父亲走后的第一个暑假没有回家,她选择了留在长春打暑假工。母亲问她为什么不回去,她说:“回去只会浪费路费,能节省就节省点儿吧,你要还贷款,还要还爸爸看病留下的欠账,我不应该再增加你的负担,何况我已经能养活自己了。”

那是二○一六年的暑假。金香对自己的生活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喜欢记录在日记里。因为金香学的是英语专业,想找合适的公司签约不容易,为了解决手头经济窘迫的问题,她选择先去做家教,等有了钱再离开长春到别的地方发展。每年寒暑假的时候都有人到长春师范学院来找大学生做家教兼职。金香是个大嗓门、性格外向又喜欢调节气氛的人,适合教小一点儿的孩子,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给小学生带暑假课外班。

金香记得当时有一家机构来招工的时候跟她说:“我们给的课时费比你们在长春市内做家教还高,就是路上折腾点儿,但我们有车接送啊,你就来吧。”于是,金香就这么被招走了。第一天上课的时候,金香一瞅,确实是有车接送,可那车就是五菱宏光小面包,上面塞了将近二十个人,跟拉猪一样。金香是最后一个上去的,眼瞧着没有地方坐,这时一个东北学姐特别豪爽地说:“来,妹儿,坐我腿上。”于是,金香在学姐腿上半蹲半坐,车在路上开了五十分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一个离长春市不远的小县城,它曾无数次出现在赵本山的小品里。金香上课的地方位于县城的中央,没进去之前,金香瞧着这楼的门脸儿感觉还行,结果进去以后,金香大吃一惊。想不到课外补习班竟然是这个样子。在那个门脸儿后面,所有小朋友都在一个杂物棚里上课。天气闷热,只有一台电风扇,小朋友们热得不行,金香一边要上课,一边还要问孩子们渴不渴,要不要喝水,生怕他们中暑。

那时,长春的国际学校已经在迎接外籍子女就读了,而不远处的县城补习班,竟然是这种学习环境。金香隐约明白了,难怪父亲生前要考研究生离开家乡,带着她和妈妈举家搬迁到淮安市区安家落户,为的就是能让子女享受好一点儿的教育资源吧。

虽然这些县城孩子们的教育环境很恶劣,但是他们很珍惜学习的机会,都很努力地在学,上课的时候,小眼睛一直盯着金香,这让金香很感动,觉得自己所做的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有一天金香班上一个小女孩的妈妈找到她,她说:“老师,你好,我女儿可喜欢你了,她也很喜欢学英语。我自己是初中毕业,现在在厂子里干活儿,但我也很想学一下儿英语。我又交了第二份钱,能不能允许我坐在我女儿旁边一起听?”金香望着穿着工厂工作服的小女孩妈妈,年龄也就三十出头,却是一脸沧桑、风尘仆仆,一看就知道是和生活交手很多年又很坚强的女人,她答应了她的要求之后,她就一直陪着她的女儿在认真地学习字母、音标以及最基本的单词。女孩妈妈的行为真的很打动金香,金香第一次明白了老师这个职业究竟意味着什么。在课程结束的时候,因为临近分别,小朋友们自发地每人给金香写了一封信。金香打开了那个和妈妈一起听课的小女孩的信,她是这样写的:“老师,我们马上就要分别了,老师,我真的很爱你!”

虽然这份家教做得很辛苦,金香早出晚归还经常吃方便面,一个暑假也就挣了两千块钱,但苦中也有甜。李翠娥打电话给女儿,问她工作做得怎么样,累不累?金香开心地告诉妈妈:“累是累了点儿,不过做得倒是蛮快乐的,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她告诉妈妈,她接下来想离开长春,到别的城市去看看有没有发展的机会,具体行程未定,想和身边的几个同做家教的大学同学商量一下儿。

金香在网上投了很多简历,最终在北京找到了一份小学老师的工作,可就在等待签约的时候,她的一个富二代女同学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告诉她,她的弟弟刚从公立学校转到了北京一所国际学校,面临一个全英文的学习环境,她弟弟遇到了很大的语言障碍。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们的妈妈认为需要找一名住家英语家教对孩子进行“日常熏陶”。

因为他们是条件极其优越的家庭,不能随随便便找一个人住进家里,她需要对家教知根知底,于是,同学就想到了金香。金香和她在大学里住一个宿舍,两个人一直很要好。金香的同学苏明明找到她的时候说:“我妈妈很认可你,我给她介绍了你的基本情况,所以就很希望你能来帮助我弟弟。”金香觉得朋友既然开口了,就必须帮忙。哪怕这事自己不想做,也必须要做。其实那时候金香刚毕业,年纪还很轻,虚荣心也是有的,只会看到表面,她想住大房子,也想看看劳斯莱斯和五菱宏光有啥区别。

和金香谈待遇的时候,苏明明的妈妈说:“虽然你是一个家教老师,但你什么都有,我会把你的五险一金都挂靠在我们家公司。你陪我儿子到初中的时候,他就要出国了,就不需要你了。这个时候你可以继续来陪着我的女儿,陪她每天逛街、聊聊天,让她开心一点儿,我仍然会给你开工资。她如果想做什么生意,你就帮着她点儿就可以了。”金香到苏明明家去上班的时候才发现,在他们家工作没有人是只拿工资的。比如,金香过生日,她妈妈会给金香买东西,还会给金香发钱。苏明明妈妈自己过生日,她也会给所有员工都发钱。

金香到苏明明家上班后才发现,苏明明的妈妈做事特别麻利,直接安排司机把她接到了他们在北京的大别墅。那个别墅进去以后是要坐电梯的,别墅里有电影院、泳池、台球厅。金香心想,皇宫也不过如此吧。作为一个刚刚毕业的一身土气的女大学生,金香就这样闯入了超级富豪的生活里。富豪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呢?金香在来北京之前从未见过,也想象不出来,只在电影和电视剧里看到过。

金香同学的弟弟有一个专门照顾他生活起居的保姆,还有一个司机和一个保镖,一到开家长会的时候,他妈妈会打扮得非常漂亮,背上“爱马仕”最名贵的包,仅包上配的挂饰就值一百多万元,他们家平时出门会开宾利、路虎,但这个时候就要拿出杀手锏,劳斯莱斯幻影。第一次坐在劳斯莱斯上,金香的反应是,这也太硬了吧。可能金香的屁股也配不上那种好材质,坐在豪车上,金香不敢动,她怕她的鞋底把车剐坏,一个划痕就可以让她的工资消失。

除了日常要和孩子用英语沟通,辅导他写作业,金香还要每天接送孩子上学和放学。早上,金香会跟他一起坐车去学校,到了学校后,金香跟着他一起下车,再把他的书包整理好,在学校门口站两分钟,看着他进去了,金香再回家。晚上放学的流程也是如此。這件事让金香意识到,他们想展示的是这个孩子不仅有保姆,还有一个家庭教师跟着,这在国际学校是他们地位的彰显。但他毕竟是一个小学生,除了学习,他还经常玩儿。而金香要陪着他去玩儿要提醒他喝水,有时候保姆不在,还要给他换衣服。那么,金香到底是保姆呢还是老师呢?金香在做事的时候,往往也是很难分清界限的。

苏明明的弟弟苏小童上学的时候,金香只能在别墅里待着。因为别墅离市区实在太远,金香要是出门的话,赶不上接孩子上学放学的时间,所以她每天只能困在别墅里过与世隔绝的生活。金香每天面对的是厨师、管家、保姆、司机,他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而金香才二十三岁,她和他们很少有共同语言。而且,当苏小童跟金香关系逐渐好了以后,他的保姆可能是害怕金香把她的位置取代了,经常在背后告金香的状。金香觉得自己很年轻,搞不懂这么复杂的人际关系,她的情绪开始渐渐低落。后来,他们家所有员工都看出来金香的积极性变低了。

有一天,一个管家跟金香说:“老师,你知道这个房子要多少钱吗?这个房子前几年买的时候就要两个亿。你每天晚上出去散步的时候,为什么周围跑步的人都戴口罩?因为他们都是明星。”他好像觉得说这些话就能够触动金香,让金香对自己的地位有一种危机感。这些周围的人频繁地跟金香说类似的话。甚至一个保洁阿姨直接跟金香说:“你真是太好命了,你居然认识这样的同学。”

他们家的基因实在是太好了,孩子又高又壮,长得漂亮又非常聪明,可这个孩子也真的是被宠坏了。有一天,金香在陪他玩儿的时候,可能说了什么话让他不高兴了,他上来就踢了金香一脚,正踢在了金香的肚子上。因为踢得太疼了,金香好生气,当时就哭了。其实金香更生气的是,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被人打过,想不到第一个动手打她的人竟然是她教的学生。她感到莫名的羞辱和愤怒。通常情况下,苏小童的爸爸因为忙是不会露面的。但孩子打了家教老师,苏小童的爸爸还是露面了。他见到金香后,就说了句,我儿子打了你,我感到很抱歉。之后,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了。第二天,他让管家给了金香一个新手机,是刚出的新产品。然后这件事就再也没有后续了。

可是金香拿了手机并不能代表自己就能再面对这样一个熊孩子。这不是她想要的解决问题的方式,至少没有孩子自己道歉的诚意在里面,在这样的一个家庭中,当他们所有的错误都可以用金钱去弥补的时候,金香的尊严就变得特别没有价值。太多的不相干的人在参与这个孩子的成长,她知道他是一个本质上非常好的小朋友,平时跟她关系也很好,但这件事让金香觉得,这份工作真的要到此为止了。

金香准备辞职的时候,晚上抽空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说了她所遭遇的一切。原本以为母亲会想办法说服她留下来,毕竟这里的待遇这么好,工资这么高,工作又不是很累,但是当李翠娥听到女儿在电话里说,自己过得一点儿也不开心时,她果断地对女儿说:“你要是不开心,再好的待遇你也不要做了,你知道你爸爸的遗愿是什么吗?他的遗愿就是你能够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他并没有指望你多么有出息,他只希望你过得幸福。你爸爸很爱你,你要让他在天堂心安。”金香听到母亲的话,泪如雨下。她心里非常感激母亲的理解,没有责备她任性不懂事。妈妈之所以提到爸爸的临终遗言,是因为她知道,爸爸对女儿的爱是那么的深沉,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父爱如山。她想,爸爸不在了,我更应该好好地活着,开心地活着。如果我活得不开心,爸爸在天上也一定不会开心!名利金钱又算什么呢?人活着首先是一种心情和希望。

当金香提出要离开时,苏明明给她发了很长的一条微信。其中一句话金香印象非常深刻,她认为只有真的朋友才会说出那句话。苏明明说:“既然不开心,那就走,我支持你。人总是要为追求自己开心而活着的。”金香真的很感动,无论她和她的家庭背景有多么大的悬殊,无论她走了是对还是错,但在那一刻,她在设身处地为金香考虑,而不是为她弟弟,为她那个家,这一点就证明,苏明明是值得拥有的真心朋友。

八个月的住家家教工作结束后,金香从北京又回到了长春。因为有了上一份带国际学校孩子的经验,金香在长春一所公立学校的国际部找到了一份老师的工作。国际部的氛围很开放,作为老师,金香的自由意志也可以在教学中得到充分发挥,和学生们的关系也不错,在这份工作中金香获得了很大满足。最幸运的是,她在这里还遇到了自己的白马王子,一个和她同样来做老师的男孩。他也是江苏淮安人,两个人很快就确定了恋爱关系。两年后,金香怀孕了。因为妊娠反应太严重,金香实在难以坚持上班,不得不辞掉工作回到淮安,在妈妈身边安心养胎,留丈夫一个人在长春打拼。儿子出生后,当了妈妈的金香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喂奶、换尿不湿、做家务塞满了她的每一天,陪伴孩子的成长确实很充实,但是金香总觉得缺少了点儿什么。于是,在孩子七八个月大的时候,金香把孩子托付给婆婆,自己去读研究生了。

读研的时候,金香的一个学姐一直在做兼职家教,后来她毕业要走了,她的班就没有人带了。于是,她找到了金香。金香当时想这个地方离学校也近,就去吧。去了之后,金香发现所有的老师都不坐班,金香很向往这种生活。金香就想,我怎么才能进入到这个行业当中去呢?后来,金香明白了,在这个市场上,所有的家教信息都是有人去整合的。有非常多的群售卖这些信息,所以金香就加入了这个群。初入这个行业,金香必须不断地用自己去找课这种方式让更多的人认识她。

金香和丈夫住在长春市最南边的一个小区,开始接课的时候,有个长春市最北边的课,金香来回坐地铁得花三个小时,长春出租车起步价是八元,从家里打车到那里要七十元,而课时费只有三百五十元,但为了打开生源市场,再远金香也愿意去。不能吃苦的人做不了这份工作,金香是一个从小就很能吃苦的人,这一点她遗传了父亲的个性。金香在每年高考之前一天要为学生上七节课,每天纯讲课就要讲十个半小时,这样的课金香大概要连续不断地上四五个月,压力非常大。因为上课要辗转不同的地方,吃饭经常就在出租车上解决。

做家教虽然很累,但收入很高,并且充分满足了金香想找一份自由职业的愿望。研究生毕业之后,金香成为了一名服务于高考应试教育的全职家教,主要辅导高中英语。

金香遇到一个学生叫陈中中,她是上海人,但她却声称自己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原来,在她出生前,她已经有一个哥哥了。那时候,她爸爸来到东北长春做生意,而她妈妈要留在上海带她哥哥。或许是害怕夫妻分居两地感情容易破裂,就又生了一个孩子,让这个孩子跟随父亲到东北生活。爸爸忙于生意无暇顾及她,经常把她扔给邻居家的一个老奶奶去照顾。她妈妈一次都没有来东北看过她,直到她五年级的时候,她妈妈来照顾她了,因为她的哥哥已经考上大学了。

孩子有一次私下里对金香说:“老师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我没有妈妈,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妈妈,你知道我有多崩溃吗?”陈中中是一个很普通的孩子,没有学习的天赋,外貌也不出众。但她妈妈是一个女强人,哥哥也非常优秀,这让她妈妈产生了很大的落差感。这种落差感加强了她妈妈的控制欲和对她的打压。

每次只要这个女孩穿的衣服漂亮一点儿,她妈妈就会对她说“你长得这么丑,就不要穿这种衣服了。”在这种长期打压下,这个女孩最后已经放弃抵抗了。她高二的时候,正处于青春期,脸上长了很多痘痘,头发有头皮屑。她妈妈带她去看医生,大夫说头发比较厚,抹药的时候会比较麻烦一点儿。于是她妈妈就把她的头发全给剃了。男生们会摸她的头,会像看怪胎一样看着她。金香看到这个孩子有点儿心疼,她无法想像一个爱美的女孩如何接受这一切。有一段时间她的头发慢慢长出来了,但处于半长不短的阶段,像一个男孩。有一天,金香给她上课的时候,她就自嘲说:“老师,你看我长得像不像鲁迅?我们班同学现在都给我拍照做表情包。”

金香聽了很难受,但她自己能做的又有限。为了让她开心一点儿,金香每周上课的时候会偷偷给她带一些零食。在上课的间隙和她聊聊天,吃点儿零食,她觉得挺开心的。有一天,她妈妈不在家,金香问她:“马上就要考大学了,你想学啥?”她说:“第一我不学医,因为我哥哥就是学医的,我不想别人拿我和我哥哥比。他太优秀了,我不做他的影子陪衬;第二,我不学管理,因为我妈一直都想让我到自己家的公司做事。我没有想好学啥,但是学点儿啥都行,我对自己的要求不高,就图自己能开心,不被别人左右。”金香试探性地问她:“可是你拥有的这些家庭背景资源,是很多人都羡慕的,你不愿意珍惜?”她说:“可是我所缺失的和我所经历的,也不是说靠父母铺一条路给我走就能弥补的。”

金香还有一个学生,也是一个女孩,是一个熟识的数学老师介绍给她的。虽然她的课时费很低,但由于是熟人介绍,加上这个孩子的本身成绩并不差,金香就答应了教她。她从小就有免疫系统的疾病,经常不能上学,家境也不是很好,但她妈妈并没有因为家庭条件不好、女儿身体不好,就放弃让孩子补课的机会。她仍然很努力地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让孩子去接受最好的教育,这一点很打动金香。这个孩子看上去有点儿自卑,她经常会情绪崩溃,有一次,她因为一道题没做出来,就无法自制地号啕大哭。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时,金香很慌张,因为她从未见过哪个孩子哭得如此厉害。但这时她的妈妈就会沉默,是那种漫长的沉默。等孩子哭完了,她妈妈才会跟金香说:“老师,你继续上课吧。”她妈妈的沉默表情让金香猜到了这种情况应该是经常发生的,但这种沉默让金香感到很沉重,可是这种沉重里面掩藏的恰恰是深深的母爱。这个孩子的课时费几乎是金香所有课程里面最低的,而且她家离金香家很远,但是金香始终没有放弃她。金香当时心里就抱着这样一种信念,辛苦一点儿,少赚一点儿没有关系,至少这个孩子将来走上社会的某一刻会想起她这个老师,觉得这个世界也不全是不公平的,即使一无所有,也还是有人愿意帮助她的。

从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开始,金香每年寒暑假就断断续续给人做家教,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家庭里面的孩子和父母。大量的孩子就像是机器人,他们在父母老师的高压下只想着把题目做对就行,再没有其他的想法了。高考就像是一个大工厂,金香太清楚这里面的每一个零部件有多么的痛苦。这条路,金香一路走过来,金香不知道自己的妈妈牺牲了青春、放弃了工作,陪她读了十几年的书,终于将她送到这异乡城市,有没有无法言说的苦衷?答案不敢去刨根问底,反正自己也是做了妈妈的人了。金香打算把孩子从老家婆婆那里接过来,再也不能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得好好规划一下儿子的未来教育问题。

郭玉琴: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在《石油文学》《短篇小说》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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