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鱼在上车之前特意看了眼天空,天真干净,蓝是蓝白是白的,掺不进一丝杂质,多日心情阴翳的青鱼,嘴角终于咧出了一个笑模样。到底还是家里好,看啥啥好。青鱼差点儿丢掉手里攥着的拉杆,蹦出去。
“你到底上不上车?”身后爆出的声音把青鱼吓了一大跳。
一脚踏上车,青鱼的心情更加宽敞明亮起来,车窗明净,车内的人不多不少刚刚好。想想两三个小时之前,她还被挤压在地铁车厢内难以喘息的那个悲惨的样子,青鱼心里就来气。
早上,青鱼躺在自己的上铺,正睡得昏天黑地时,手机的震动声把她吵醒了,青鱼歪眼一看,怎么又是小薇?真是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青鱼摁了接听键,没等小薇开口,便对着手机大叫道:“要死啊!这么早叫我。”
小薇笑道:“看太阳到哪儿了,再睡你就不是青鱼,而要变成臭鱼干儿了。”
“要你管?有话就讲。”
“青鱼,非得要编制?”
“你以为我想?”青鱼对着手机咆哮道,“除了考研,其他所有的考试都不是我自己要考的,而且全是裸考。我容易吗?”
小薇说:“那还考个鬼,要是你被录取了,难不成你还真要回去?”
“不知道。”
“不如留下来,再谈一场恋爱吧!”
“个鬼,一场都没谈起来,还再来个尸!”青鱼的耳畔不禁响起了老妈的话,“要是早点儿找个对象就好了。”
“为啥?”
“在那个城市就有了根基。”
“也不一定,要是外地的呢?”
“你这是抬杠。”
青鱼想,幸好老妈不知道她跟小刚的事,要不然会闹翻天。
小刚是青鱼的学兄,青鱼原是誓死不谈情说爱的,青鱼觉得男生比女生还黏腻,一想到他们那油腻腻的奶油蛋糕的样子,心里就起鸡皮疙瘩。
遇到小刚纯属意外。小薇说小刚是她妈妈同事家的孩子,她妈在机关里上班。小薇和青鱼虽然在老家不认识,可这并不妨碍她们一见如故,然后成为大学里的闺蜜,当然,这感觉是小薇的,青鱼在心里并不买账。
小薇从大一到大四已经谈了五个男朋友了,大四时从学校到实习单位就是两个。青鱼说:“真是服了你了,把爱情当马灯走,不觉得无趣?”小薇说:“你是为学而生,我是为情而困。”这话让青鱼的心小小的震动了一下儿,她想起了外婆常说的那句话,“穷冇得根,富冇得苗。”青鱼说:“我是蠢,难有入眼的。”小薇说:“我有一藏品,你可试试?”青鱼讪笑道:“你是在调戏我,有那么好的,你还不早吞了。”小薇“咯咯”笑了:“人家瞧不上我。”
于是,小刚就被推到了青鱼浩渺的眼波里。但那就像是一场疾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刚开始考量的是眼缘,小刚肯定是过关的,人高马大、古铜色,显得虎虎生威,人蛮帅的。人帅就行。
接下来是思想的磨合。
微信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俩人常常跟不上趟。青鱼多数时候不在线,小刚是晚上有时间。小刚等不到青鱼的回复,就约青鱼吃饭,青鱼偶尔会出来跟小刚碰碰头。感觉是恋爱的样子,又不像恋爱的样子。两个人的节奏似乎总不在一个频道,聊天也是干巴巴的了无生趣。
按理说,青鱼应该和小刚有共同语言的。小刚也曾考过研。小刚考研的遭际青鱼深有同感,小刚说:“我们的专业迫使我们选毗邻大都会的那个大学,人家本来就不待见咱这些杂牌军,考个研就跟登天似的,所以我放弃。”青鱼说:“你可参加了当年的编制考试?”小刚说:“当然参加了,就是我不想考,我爸妈也饶不了我。我那时是左一个考试,右一个考试,就像进了一个魔法圈儿。”青鱼问:“没有一个考上的?”小刚说:“没有,要不然也不会窝在一个小学。虎落平阳。”
“至于吗?”青鱼说,“你是虎?”青鱼一句话出来,把小刚的脸臊得通红,他嗫嚅了一会儿,闭上了嘴。青鱼的心里飘过一丝小得意,不知道这么一个粗枝大叶的大男生站在一堆娃娃跟前會怎样?青鱼的志向是中学,青鱼觉得,像自己这样细皮嫩肉、容易亲近的人,还是教大孩子好。她想起实习时,那些孩子没几天就围着她,跟她嬉皮笑脸的样子,她就警告自己,不可以心软。
青鱼回想着自己站在讲台上的样子,心里就美滋滋的,她喜欢那样的感觉。假如能把自己平生所学传授给孩子们,那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她也就知足了。
青鱼千想万想,就是不去想她和小刚的事。本来,她也不觉得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事。某一日小薇问:“你们咋样了?”青鱼说:“什么?”青鱼这才发现,小刚已经好久没联系自己了。
他就这样消失了?
小刚不找她,青鱼自然也没想过要找他,不找就不找,青鱼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的。她跟小薇说:“小刚是一杯白开水,她是另一杯白开水。两杯不一样的白开水,是注定不会汇入同一条河流的,更别说制造出什么故事来。”
小薇说:“青鱼,你眼睛够毒的。”
二
青鱼也不知她与小薇的微信通话是怎么结束的,是谁先结束的。这个小薇,整天火烧火燎的,学不好好学,班不好好上。啥时候也没见她消停过,什么人?
小薇不是青鱼心里想要的那种朋友,有时青鱼实在看不过去了,会忍不住问小薇:“你这样子,你爸妈也不问?”小薇晃着手指头,阴阳怪气地说:“青鱼啊青鱼,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我可是成年人了,成年人要有成年人的样子,我爸妈才懒得管呢,他们可不是一般的小市民。”青鱼问:“成年人是你这样子?”小薇说:“成年人想要是什么样子,就可以是什么样子。”青鱼说:“我反正也不想变成你这个样子。”小薇说:“也难怪我们不在一条线上。”
青鱼的脸早就白了,又加了一层绿。
青鱼拉着拉杆箱走出学校大门时,特意走进门卫室,跟门卫师傅说以后要是有自己的邮件麻烦电话告知一下儿,门卫师傅说:“知道,我知道你,好写写弄弄的。”而实际上,青鱼心里有数,近一年来,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备考上,哪有时间去想文字的事?这也罢了,这样的付出是为了爬上更高的阶梯,现在的不稳定是为了日后的稳定,因此她心甘情愿。她本也是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的,虽然她早有耳闻,她心仪的那家魔都高校对外地学子戴了有色眼镜,可她还是选了。对于最终的榜上无名,她也认了。愿赌服输。
青鱼走出校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把一个秘密丢在了学校。
他是她的老师,儒雅、有风度、学识渊博,每次她向他请教问题时,都会被他侃侃而谈的样子迷住。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不是他的第一个这样崇拜他的学生,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她不愿意失去这么好的老师,她本是一个平凡女孩儿,她了解自己的中年父亲,他们更在乎他们的既得利益。为了避开自己的眼睛,少见他,她一头扎进了图书馆。虽然她的心常会隐隐作痛,可她又觉得幸运,他们始终保持着很谈得来的师生之谊。
如今这一走。青鱼似乎看见他从学校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书,头高高地昂着。
青鱼转身直奔地铁站。风飘过来,她闭上眼,又闭紧眼。风用力地吹打着青鱼瘦削的脸和超薄的眼镜片,青鱼不禁缩了缩脖子。都四月末了,风还是冷的。
青鱼穿着黑色的长外套,恰到好处地衬出了她的杨柳细腰,下摆像裙子,还打了褶子,纯棉质地。这衣服刚穿上身时,把小薇羡慕坏了,小薇说:“你老妈还挺有眼光。”青鱼说:“那当然,我老妈原来就是卖衣服的。”小薇说:“难怪。”青鱼觉得自己的嘴又大了,总是会漏风。
青鱼把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老妈早几年开了个服装店卖衣服,还没赚回本儿来,实体店的生意急剧下滑,卖的不够付房租,老妈紧急收手,现在在一家饭店搞后勤。尽管老妈不以为然,甚至还说这活儿轻松,八小时的活儿,紧做也就是五六个小时。青鱼知道,这是老妈不想让自己操心。
走在风里的青鱼突然有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凛然,手里拉着的拉杆箱越发沉重和磕绊,四五百米的路,高高低低、跌跌撞撞,如入梦中。
直到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青鱼才恍然从梦中醒来。
是一个阿姨模样的人,手里攥着一沓传单,她把右手里抓着的一张传单往青鱼另一只空出来的手里塞,边塞边说:“小姑娘,这么白的皮肤要好好保养啦!正好我们店里做活动。”青鱼接了传单,摇了摇头。那阿姨并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上手拽青鱼拉着的拉杆。青鱼急忙往旁边闪,说:“我赶时间。”那阿姨这回要抓青鱼拉拉杆的手,青鱼这回没躲,拽着拉杆箱迎上去。青鱼厌烦地叫道:“有完没完,说了我有事,我不要补什么水、美什么白。”
青鱼在那阿姨惊愕的眼神下硬生生地冲了过去,其实青鱼是以冲向封锁线的勇气向前冲的。
青鱼突然想,我是逃荒者我怕谁?
青鱼随着前面飘忽的人影上了逼仄的下行电梯,而后买票扫二维码量体温扫健康码再上下行梯,青鱼坐二号线到了新街口又转一号线,为了躲开人群,青鱼只能贴着门站,每到一个站,就得往里吸一下身体。
换线之后,青鱼原想沿用之前的战术,却有一个身形又厚又敦实的白衫大叔横在她的眼前,开始,青鱼向后贴了再贴,其实已是无处可贴了,青鱼在心里怪自己只是瘦,却不够精瘦,要是像一张画皮该多好,那样便能让这个浑身散发着馊气和汗腥味的大叔离自己远点儿。青鱼想起了手里的拉杆箱,青鱼把贴腿立着的拉杆箱拽到了身体的前方,断开了与大叔的间距。虽然空间极小,但至少不会惨到身体的挤贴,衣服穿得本来就不多。青鱼正要舒口气时,眼前突然一片白,青鱼气不打一处来,想发飙,也让他知道我青鱼不是死鱼而是大鲨,青鱼又一想,还是不跟他计较了,算了,躲不开,我逃。
青鱼扯着拉杆箱硬是从人群中挤过,没有人注意到她,所有的人都在低头看手机。青鱼在座椅旁停下,一手扶着拉杆,一手拽着把手,站在内侧。到了第二站,一旁座位上一直埋头鼓捣手机的精瘦的带了几分病态黄的男生突然站起来,青鱼扶着拉杆顺势坐了下去。
好累!一坐下来,神经开始松弛的青鱼也很自然地拿出了手机,手机上端的呼吸灯在闪,又是小薇,还有老妈。
青鱼点开小薇,小薇的留言有时干净得除了一个表情什么都沒有;有时又很邋遢,眉毛连着胡子,表情摞着表情,堆砌在字里,看到最后才发现有价值的只有三两个字。小薇今天属于极简,一枚炸弹无声地炸开了。
青鱼笑了,也回了一个炸弹。
青鱼又点老妈的微信头像,果然是老妈,雷厉风行,两袖尽是杨柳风。
宝贝鱼鱼(一朵小花的表情包),路上要注意安全哦(拥抱拥抱的表情包)。老妈不喜欢标点,会在关键地方加表情包,以保证青鱼能一目了然,并借此尽情表达她满满的爱意。
三
想到之前两三个月内老妈与老爸联手对自己近乎威逼利诱的逼考,青鱼的心就莫名烦躁。
老妈和老爸的政策防线基本一致,这边才得知考研结果,那边三人群里就炸锅了。老爸说:“研究生考不上就考不上了,考个编制也行。”老妈赶紧附和:“对对对,读书不就是为了找个好工作吗?”老爸说:“今年青鱼是应届生,各种政策都向她倾斜,分数上明显占有优势,得把握机会。”老妈说:“说的是,此时不战,更待何时!宝贝鱼,加油!”
青鱼为了考研,在大学的末尾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她撇掉了写作,戒掉了逛街,连描眉抹口红也免了。她觉得自己真的像一条鱼,一头扎进了学习备考的大海里。而现在,所有的努力都成了泡影。
青鱼几乎闻到了太阳底下一条死鱼散发出的气味。
青鱼知道关于编制的这一考自己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了。之前备考研究生的时候,老爸老妈没表现出绝对的反对,但也没表示赞同,从他们前前后后的话外音里,青鱼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无非是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甚至是对他们这个家族来说,青鱼能考上大都市的师范本科生,他们已在亲友中赚足了面子,他们已经满足了。这么多年,他们等着盼着,就是把她供养出来,她再考个编制,成为大城市的一员。生活有保障,吃穿不愁,嫁人也有了资本。这才是他们心里悄悄设置的。
至于青鱼会怎么想,那是青鱼的事。
青鱼想,什么时候,他们也开始为我安排了?
青鱼早把这个群设置成了勿打扰模式,她拿着手机,冷眼看着两个人像背台词一样的唱和,心里就觉得烦躁。她想,不就是想让我考试吗?犯得着跟我玩儿声东击西?直说啊!
青鱼朝群里丢了几个字:“我可以说不吗?”青鱼丢完,立马下线,青鱼心想,还让不让人活了?我连气还没喘顺畅呢。
青鱼后来去群里看了看,她发的那条仍然是最后一条,群里是尘埃落定的死寂。
青鱼觉得自己的厄运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先是参加了那个城市教师编制考试,接着去苏州考、无锡考、扬州考、南通考,最后还没忘参加自己家乡市里的招聘考,所有的考统统是裸考,所有的考都是在青鱼极度烦躁中进行的,考试结果出来时更是让青鱼欲哭无泪,分数就像是跟她藏猫猫,多也不多,少也不少,总在一两分之间游移。每次青鱼看到结果,都想抽自己两巴掌,怎么这么寸?
而老妈老爸的看似鼓励,其实是一种反作用力。老妈老爸说,“就差一点点儿,再加把油,再加把劲儿,再紧紧。”
什么叫“再紧紧”,难道我还不够紧?难道我有片刻的懈怠?青鱼冲着他们张了张嘴,却又没说出什么来。说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呢?她觉得从未有过的虚弱正一点儿一点儿在身体里蔓延。
考到最后,青鱼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充血了,脑子完全处于麻木状态。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考的,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得考,老爸说考就考,老妈说考就考,她不能说不考,老爸老妈说的又不是不对,他们都是为她着想,他们也不在乎她考得有多好,他们说:“你好好考,你尽力考。”后面的他们就不说了,他们只是眼巴巴地等着,尽量保持了沉默,或许他们觉得沉默是最好的支持。
起先青鱼还说,“考试不是玩儿,还要交报名费。而且比考研交的还多。”
他们却义无反顾异口同声地说:“给,多少?”
“考了也不一定能过,我没有准备。”
“那不重要。”
“这些钱就是打水漂。”
“这不重要。”
青鱼还想说,可是说什么呢?她想,对于考试,准备不重要,交钱不重要,结果不重要,那什么才重要?难道要的就是我闭着眼也得考的效果吗?
青鱼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只是悄悄地把几个抓狂的表情包发进了自己的心里。
青鱼也明白,老爸老妈什么不懂?他们不说,只是不想给她增加压力,可他们又不想让这个弹簧松弛,他们要压住,他们要让她时刻保持高度的警觉性,自觉地尽力向前冲,而不能松懈,他们怕万一她松懈了,消弭了斗志,浪费了大好机会不说,还虚度了光阴。
他们说了,考了才有希望。
可是,他们想过我的感受吗?
青鱼的眼睛停在了还是一片空白的毕业论文上,导师又发来了提醒,导师说,“青鱼,论文呢?”青鱼只好低眉顺眼地卖个乖,惨兮兮地说:“老师,我一直都在考试,各种考,各种奔跑。”导师说:“你辛苦了,你有时间再写,别忘了就行。”青鱼鼻子一酸,差点儿掉出眼泪。青鱼抹了下儿鼻子,骂自己没出息。说谢谢老师,又重重地把一个OK表情包敲出去。
而后,青鱼双手抱头,心在呐喊:“不想,不想,不想考试,我不想考试,我快考爆了!”
占了座位的青鱼正胡思乱想时,一股异味扑进了她的鼻孔,一个肥厚的中年油腻男的屁股就要遮住她的脸了。青鱼的怒火一下子蹿上脑门儿。
青鱼也顾不得羞了,她伸手从侧边推了过去,嘴里吼叫着:“怎么这样?离我远点儿!”
青鱼拨开了那人,发觉居然还是门跟前的那个人,他身体里排出的气体让青鱼作呕。中年男朝一旁略微闪了闪身,看见青鱼那双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把向上翘的嘴唇闭上了。
四
青鱼看着明晃晃的车内,心想,这回看谁敢惹我。
青鱼向一个座位走过去,走到跟前,刚要坐下,感觉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儿,青鱼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离开了座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座位上已经端端正正地坐了一个人。
又是一位大叔。青鱼只好拽着行李箱,歪歪扭扭地朝车内的空隙处转移。
到了下一站,车子停了下来。门打开后,前门堵着一堆人,几个人从后门下车,青鱼还没想好要不要朝里再进一步时,已被上来的人挤得不能动弹了,拉杆箱在她的右侧,左侧是小肚腩,热烘烘的贴着她的手腕。青鱼用力地抬臂弯,意在知会,车子启动时小肚腩不但没有闪开一个缝隙,反而贴得更紧,青鱼翻着白眼说:“离我远点儿!”小肚腩看看她,不紧不慢地朝旁边儿挪了挪,挪过了,又朝青鱼望望。青鱼懒得搭理,眼睛望向窗外。
路旁的香樟树已经开出了稀碎的花,香喷喷的气味直往车厢里灌。人行道上慢车道上那些走路的人和骑车的人,有些脸隐蔽在口罩后面,有些脸暴露在已渐渐稀薄的阳光下或阴影里。好像是到了放学的时间,马路边小学门前戴着口罩的孩子们从学校里蜂拥而出,学校门前站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每个家长在看到自己孩子时,那种灿烂明媚的心情即使被口罩遮蔽,也依然能从他们伸出的手的爱抚中感受到。青鱼突然很感动,鼻子酸酸的。她想起自己从小到大好像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青鱼的小学是在外婆家上的,外婆家在乡下,根本没有接送的习惯。但她还是喜欢外婆家,外婆从来不过问她的成绩,更不会在意她考了多少分,外婆给她捉回了几只鹅,只要有时间,她就追着那些鹅往村前村后跑。
这个季节,外婆会牵着她的手,着竹篮,在房前屋后够喷喷香的槐花。回到家后,外婆把槐花洗净,以面粉拌匀,再放在锅里蒸,十多分钟后,冒着花香的好吃的槐花菜就出锅啦!
青鱼想着想着,咂吧了一下嘴,肚子里翻滚了几下儿。青鱼这才想起,因为赶路,中午饭也没吃。
车子再次停下来,熟悉的站台,熟悉的背景,空气也是如此的亲切。在青鱼提拉拉杆箱的时候,发现那个小肚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然又挨近了自己,一团火突然冒上来,青鱼不由分说,抬起脚狠狠地踹了小肚腩一脚。
青鱼头也不回地提着拉杆箱下了车,晚风呼呼地吹过来,青鱼长出一口气,心里说不出的畅快。青鱼本是一条鱼,一条应该快活的自由自在的鱼。青鱼觉得自己一直在忍一直在忍,忍到最后已无须再忍。
五
青鱼回到家,把自己放在淋浴器下彻底地洗干净,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打开空调,往床上一躺,睡了过去。
青魚在家乡的考试有消息了,笔试取了前八,她排在第八,学校只招四个人,她想完了完了,没希望了。反正是没希望了,那就豁出去。面试时她反而镇定下来,在现场教学环节,她抽到的是一首辛弃疾的词《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这是青鱼熟悉而尤其喜欢的一首词,一看到是这首词,青鱼的兴奋点就上来了,在竭力解析这首词的基础上,又无比深情地说,这首词抒发了爱国词人辛弃疾壮志未酬的无比悲愤的心情,还有理想和现实的反差……青鱼就那么豪情满怀地说着,把自己都感动了。面试是当场打分,青鱼排在第二。总分以微弱优势跃上了第四。
青鱼考上了。
她把老妈请进了萧雅阁的上座,又叫上了小薇。
青鱼正无比幸福地看着老妈、等着小薇时,感觉谁在拍她,青鱼懒得搭理,又被拍了一下儿,是重重的拍,青鱼厌烦地用胳膊肘拐过去,眼睛却睁开了。原来是南柯一梦。
老妈站在床前。
青鱼木瞪瞪地看着饭桌,看着眼前一盘她爱吃的糖醋鱼,渐渐的变得狰狞,酱色的鱼在盘子里疯狂地扭动着身躯,忽然间一跃而起,汤汁从鱼的身上滑下来,像水花四溅。糖醋鱼还是糖醋鱼吗?如果糖醋鱼不是糖醋鱼,那它又是什么?
青鱼举起筷子,愤然指向糖醋鱼。
戚佳佳: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意林》《鸭绿江》《解放军文艺》等报刊,有作品被转载、选入多种文本,曾多次获全国征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