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男人已经消失半年,她却平静如水,有说有笑,跟没事一样,于是便有人说这女人没心没肺。到了这步田地她还死心踏地把男人身上所有的缺点都当成优点。直至男人跟别的女人远走高飞了,她还毫不怀疑,无论在人前人后都不肯说男人半句坏话。
说起沈笑嫣的遭遇就连旁人都感到气愤,那个叫苏永朋的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花心大萝卜,仗着高大帅气的外表到处招蜂引蝶。结婚几年,沈笑嫣在生活上像照顾老爷,在情感上像疼爱少爷,整天好言好语哄着他,好吃好喝侍候他,可这白眼狼还是一拍屁股走人了。
某日,几个爱打抱不平的姐妹揎拳捋袖,上门援助。其中有个叫英姐的女人身材壮硕,颇有女汉子的侠肝义胆,那股子豪气在危难之时足可为姐妹们两肋插刀。来时她特意备了一把“张小泉”剪刀,发誓掘地三尺也要把苏永朋那个花心大萝卜揪出来,当着媚眼勾人的小妖精,把那臭男人的淫根给废了。
沈笑嫣听到这话就浑身颤抖、脸色发白,好像已经见到了血淋淋的一幕。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担心男人的安危,生怕苏永朋一不小心撞上这帮姐妹的枪口。
望着眼前这帮群情激愤的姐妹,沈笑嫣很紧张,也很着急,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直攥得手心冒汗。为了不出意外,她反过来劝说这些前来声援助阵的姐妹,赶紧息怒,这事儿她自己完全可以处理。
看见沈笑嫣这个态度,明显是不让别人插手,这帮姐妹是抱团聚暖、互相保护的群体,早就结成了同盟。现在沈笑嫣不愿站到她们的阵营中来,弄得大家万分扫兴,为首的几位特别尴尬。真没想到兴师动众同仇敌忾地赶来增援,反而成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一群侠义心肠的姐妹怅然而去,她们走在路上互不理睬,大家都以沉默不语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愤怒,对这种不识抬举者谁也不想多说。如此忍气吞声的女人,哪是什么宽容大度,分明是纵容养奸。她们弄不懂沈笑嫣啥时变得这般傻不啦叽,这岂止是没心没肺?简直就是猪脑子进水、中蛊撞邪,无可救药!
自从那次讨伐夭折之后,大家对沈笑嫣的事情也就不再关心。除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外,渐渐与沈笑嫣疏了往来。
这结果倒合了沈笑嫣的心意,她正需要这种波澜不驚的生活来安妥内心。每天依旧早出晚归,从家里到幼儿园,两点一线,如同山间流泉,默默流淌,细碎无声。
时间日复一日的流逝着,一晃就是一年。家里看上去一切依旧,但屋子里男人留下气息已经散尽。那天早上沈笑嫣在卧室整妆,很久没有仔细审视过自己的面目了,当她与镜子里的自己四目相对的时候,心头不禁一凛,想不到一张脸会有这样的变化。不仅圆形的脸蛋被悄然拉长,眼圈儿发黑,皮肤粗糙,里里外外见不到一点儿光泽。再细看额头和眼角两个部位,已经有了一层细密的皱纹。当时她心里“咯噔”一声,像瓷碗破碎,周身布满裂痕。她赶紧放下唇膏,闭上眼睛,眉毛蹙成一团。那一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如风干的叶片,一点点儿往下坠落着,坠向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
很长时间不吃早餐的她,这天早上破例喝了两瓶酸奶。其实她知道不吃早餐对身体有很大伤害,可是有一段时间她感觉脘腹胀满,特别是早上,口干舌燥,食物进口如嚼沙子,没一点儿食欲。后来偶然出现过几次饥饿感,每次都被意识强压回去,她似乎有意要对自己狠一点儿。
说起来这是一种莫名的情绪,她也不知道干吗要这样折腾自己,似乎总想让自己有点儿难过,有点儿不舒服。有时直至到了半路上她才醒悟过来,于是不停地调整心态,开始还有些慌乱的步子,慢慢变得自然从容。不过无论经历怎样的起伏,只要跨进院子,穿过藤蔓环绕的门楼,出现在孩子面前,她就会精神焕发,几乎就是眨眼之间的事,一张如花的笑脸便粲然绽放。有时她忍不住会轻轻地扬起手臂,与孩子们互致问候,甜美的声音在校园里彼伏此起。她看到一片清水般的眸子在眼前闪烁,心情就舒缓起来,如同清晨的露珠在绿叶上滚动,刚才还空落落的心转眼就变得丰盈起来。
沈笑嫣任教的幼儿园规模不大,只有八九个老师,就像一湾浅水,有几条游鱼,有几只小虾,一目了然。老师之间都很熟悉,想要存留隐私掩藏点儿什么并不容易。对于沈笑嫣的遭遇大家都心知肚明,面对这种感情重创本想给她点儿安慰,哪怕说几句体己的话也好。可是沈笑嫣整天笑意盈盈,从内到外看不到一丝愁苦,就连大姐般的园长也没有机会刻意去说些语重心长的话,直接给她安慰那就更是多此一举,不如佯装毫不知情。
不管是真实的还是假装的,表面上看沈笑嫣还和过去一样乐观。男人被花狐狸一口叼走,临走时连个告别都没有,遇到这种伤心欲绝的事,换成别的女人早就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了。可沈笑嫣却深藏不露,还是起居有序、工作照常,日子依旧是风清云淡。不知是没心没肺的外表迷惑了别人还是波澜不惊的神态掩藏了自我,没有人真正了解沈笑嫣的内心。当收到法院下达的离婚判决时,她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不过哭完之后,她又擦干眼泪,笑着了走出家门。
沈笑嫣有一张职业化的笑脸,她的笑脸有三分刻意七分自然,这是她工作的需要,也是长期的习惯使然。对于一名幼师来说,没有什么能比一张笑脸更重要更实用更有意义。她专门研究过幼儿心理学,孩子最容易受不良情绪影响,幼师首先就得博爱和宽容。面对稚嫩的孩子,哪怕心里有天大的事也得先放下。
沈笑嫣毕业的那年,在一家幼儿园实习,目睹了一件悲惨的事情。一名幼师因失恋造成情绪失控,结果把一名调皮捣蛋的男孩关进了堆放玩具的小黑屋。本来关进小黑屋也没有太大问题,之前她也经常这么干,甚至还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哪怕是再顽劣的小孩,只要关一次黑屋子,他就老实了,有时能安静好几天。
失恋幼师那一天满眼黑暗,满脑子只有愤怒和仇恨。她失去了感知能力,失去了时间概念。从早上把孩子关进小黑屋,一直到下午都忘了放他出来,直至傍晚时分,姗姗来迟的家长赶来接孩子才想起这事。
谁也没想到意外就这样发生了,等幼师打开门,那孩子已经趴在一堆积木上窒息身亡……
从光明到黑暗,孩子直至离开这个世界也没有明白,这一步就是生死的距离。孩子不知道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他只好把眼睛瞪得老大。想着死不瞑目的小生命,沈笑嫣忍不住泪水长流。她从小就害怕黑屋子,因为黑屋子里放着爷爷、奶奶的棺木,那些棺木虽然空着,但随时都有奔向死亡的可能。
为了驱除黑暗,苏永朋出走后,沈笑嫣通宵亮着台灯,那盏橘黄色的台灯是苏永朋在网上购物时的赠品。现在苏永朋走了,那灯却一直亮着,沈笑嫣感觉只要这灯还亮着,男人就没有离开。
二
一声一声尖细的叫声在窗外时断时续,沈笑嫣听到这种叫声心里不免发毛,她不明白这鸟儿为什么会在深夜鸣叫?是害怕孤独还是害怕黑暗?
苏永朋不辞而别,沈笑嫣只好把回忆当成现实。那个男人就像点水的蜻蜓,只在水面上荡起几圈儿涟漪,就不知飞向了何方。涟漪散去,水面虽然很快恢复了平静,但这水面再也不是从前那片水面了。
谁也无法否认,婚姻不管多么短暂,它都是一次突变,让一个大姑娘转眼变成了小媳妇。这个短暂的过程不仅是名称的转换,还有俗世的名分。
好在沈笑嫣不在乎外人的看法,她认为自己与那些被扫地出门者有本质的不同。没有争吵打闹,她的家看上去还是十分完整的,就像男人出了远门,家里依然如故。
为了减少胡思乱想的时间,沈笑嫣把精力几乎全部倾注到了教学上。家长和园长好评不断,让她干得更加卖力。她使用的办公桌、办公椅、水杯、教具永远是最干净亮堂的。每天都在清洗擦拭,似乎在与肮脏对抗,办公室的卫生搞了一遍又一遍,书本教案整了又整。她不在乎所做的事情有无意义,她只想消磨掉日复一日的时间。
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如纯净的水流,濯洗着沈笑嫣的心灵,只要看到花朵般的孩子,她就能卸下心头的重负,回到放松的状态,感觉天空晴朗、阴霾消散。特别是歌声唱响的时候,沈笑嫣就跟着曲子飘进了快乐王国。她踩着旋律,步态轻盈,神情放飞,那一刻完全摆脱了凡尘俗世的纷扰,真正成为了一个快乐无忧的人。
未染俗气的孩子是纯净的,在孩子面前她不需要强装欢颜、掩饰自己,她的欢歌笑语全都发自内心,不存在半点儿虚假和做作。到了课间游戏环节,全身心投入的沈笑嫣玩儿得近乎疯狂,似乎已经穿越时光隧道,回到了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样子越发显得她没心没肺。
教学中的快乐让沈笑嫣无限留恋,她真希望时间能不再流逝,永远凝固在此时此刻。可是转眼就到了放学時间,别人的期待与欢快就是她的煎熬与恐惧,走进空无一人的屋子,除了空荡与孤寂,还有喋喋不休的奇怪声音。
当她卸下快乐的面具、洗去风尘,就落回到烟熏火燎的现实。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位卸妆退场的演员,眨眼间就从喜剧跨越到悲剧,而且转换的过程闪电般迅捷,让她毫无防范和准备。
丢下背包、皮鞋,脱下紧身的正装,沈笑嫣解去所有的束缚,让身体回归原位。她像一根软软的面条,在沙发上躺下来,伸展四肢,闭目小憩。这是一个放松的过程,也是一个走神的过程,有时候睡过去很久,醒来已是半夜。有时候脑子里乱云飞渡,睡意全无,大睁着眼等候天亮。
沈笑嫣感觉自己是分裂的,在幼儿园是一个正常沈笑嫣,在家里是一个非正常的沈笑嫣,每天都得经历冰火两重天的体验。整天围着孩子疯疯癫癫地蹦跳,一旦松弛下来便感觉特别累,那种累是看不见的累、是无处诉说的累。每天她都得登台上场,在没有剧本、没有台词、没有排练的情况下,一切表情都得随机应变,临场发挥,而且还得拿捏准确,以此来完成白天和夜晚的不同角色。
只有夜深人静才能谢幕退场,安静地停顿下来,回归真实的自己。此时的沈笑嫣多半在发呆,要么面对空无一物的墙壁,要么望着书柜、花架或天花板。植物依旧是淡泊宁静,不管是热闹如火还是阒寂无声,它们依旧是枝叶伸展,不误时节。靠阳台一字排开的吊兰、玉竹、绿萝、夜来香、茉莉、铃兰、紫薇都在默默生长,相互守望。蓓蕾、绽放、凋零、结籽,然后又是一个轮回。
深陷百无聊赖中的沈笑嫣随手从书柜抽出一本书,打开书页,“哧溜”一下掉出一张纸片。她弯腰捡起,那是一张带金粉的纸片,上面不知从哪儿摘抄了三段短语:
所有的等待都是寻找,歌、书、电影、心情这四样东西最不易分享,它如同人在饮水。
事实上,机场比婚礼见证了更多真挚的亲吻;医院的墙壁比教堂聆听了更多的祷告。
那些我们以为错误的地方,也许才是真实的世界,而我们以为本该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如期而至。
拿着这张纸片,她默念了好几遍,想不起来在哪儿摘抄的文字,很奇怪,莫非自己还有先见之明?多年前就为今日的安慰做好了准备。完全是一种巧合,不过这种巧合好像有宿命的意味。一张小小的纸片让她陷入了回忆,回忆就如一片沼泽,一脚踩去,陷入泥淖,很久也拔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转过身来,凝望着窗外茫茫的夜空,身体突然轻轻颤动。
失眠的长夜,沈笑嫣总想弄清个中原因,可是翻来覆去,还是理不出一点儿眉目。这样的夜晚她多半都在失眠,即便有短暂的入眠,那也是很浅的睡眠,稍有动静就会惊醒。有时会听到敲门声、叹息声、还有“吧嗒吧嗒”的抽烟声。好多次感觉客厅里有人走动,起初她会立即开灯,拿着晒衣叉四处搜索。柜子、墙角、床底下,检查了几遍,一切正常。回房熄灯,刚刚躺下,那声音再次出现,似乎比之前还要大胆还要放肆……
沈笑嫣知道人会有幻听的变化,但是这种情况一般只出现在年老体弱者身上,为这事还专门上医院做过检查。心电图、脑电图,神经听觉都没有任何问题,可奇怪的是那声音隔三差五就会出现一次,让她痛苦煎熬。
一直以来沈笑嫣的睡眠质量都很好,属于那种挨枕就睡的人,可是独居之后睡眠却一天比一天差,她试用过顺口溜、数羊,按摩穴位,可是效果甚微。后来只能靠安眠药才能入睡,服药时她心里很纠结,她知道服药是一种顾此失彼的过程,不管哪种药都有副作用。于是她不敢过多服用,既怕药物损害身体,更怕那种强迫的睡眠带来稀奇古怪的噩梦。好几次她在梦中吓醒,抱着枕头瑟瑟发抖,梦里有一个骷髅样的人用刀捅她,有一次被捅过的地方竟然又红又肿,疼了好长时间。
很多个夜晚,实在是睡意全无,她干脆坐起来,对着那面大镜子说话。她第一次发现镜子这种表面光滑的反射物品,具有心理抚慰作用,那种感觉非常奇特。镜子可以把她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是正方,一个为反方。正反两方可以无话不说,无事不争,当然大多数时候谁也说服不了谁。
镜子外说:“我问你,我哪点儿做得不好?你就这样不辞而别!”
镜子内答:“告诉你,你做的饭菜难吃,你睡觉的样子很难看,竟然还磨牙。”
镜子外说:“我做的饭菜难吃,那你可以自己动手,你做给我吃!”
镜子内答:“哼,那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上海男人!”
镜子外说:“如今都啥年代了,难道还有哪些事规定为女人的义务?”
镜子内答:“懒得与你争了,我先走啦……”
镜子外说:“我知道,你这是借口,你是嫌弃我人太胖,你不喜欢胖女人!睡觉难看,你知道自己睡觉的样子吗?你知道自己每夜打鼾说梦话吗?”
镜子内答:“好吧,好吧,就算你说对了,我不喜欢胖女人……”
自从有了第一次与镜子对话,这个环节就成了每天必修的功课,而且镜子外有一个必问的话题,那就是我瘦了吗?镜子内会说:“没有瘦,还是老样子。”
沈笑嫣听到这话显然很伤心,她的减肥计划实施两年来成效明显,体重从之前的五十五公斤降到四十公斤。与之前相比,身材变得修长起来,只是像河边的芦苇,根脚太浅,风一吹左右摇摆,整个人显得轻飘飘,步态不稳。
园里组织统一体检,沈笑嫣的体检结果却比其他同事的晚了好几天。每次体检园长都会安排内勤办小陈统一去领取结果,可是小陈领回来的资料里唯独没有沈笑嫣的报告单。园长正想让小陈去咨询一下医院体检科是否遗漏,医院的电话却抢先一步打来了。
园长开始以为是告知遗漏一张报告单的事,等她接完电话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她接完电话,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乱跳,手也有些哆嗦。为了证实情况是否属实,她撂下电话,开车专程跑了一趟医院。体检科的刘主任用职业化的口吻告知:“沈笑嫣十有八九是胃癌。”园长听完愣了一下儿,她感觉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儿,很难受。
园长脑海中迅速回放过往,她认为沈笑嫣的胃是因减肥所致,这几年她一直在花样百出地减肥。开始是用药物减肥,后来是穴位针刺减肥,最后是限食减肥。每天连喝水她都严格控制,不超过两杯。这种自虐式减肥导致身体吸收能力不断减弱,从一天两顿饭,慢慢变成一顿饭,一顿饭的量也在一再减少,最后变得没有进食的欲望,一个月也难得有一次饥饿感。
见她减肥减得那么辛苦,同事和朋友都劝她不要走火入魔,万事都得适可而止,人是铁,饭是钢,该吃时还得吃。为了实现理想目标,她还是固执地坚持,其实她已经不是在正常减肥,已经出现病态消瘦。
从有了镜子对话以来,她对减肥变得走火入魔起来。从体重来说,她之前只能算是轻度肥胖,可在镜子前她把肥胖当成了假想敌,而且这个敌人一直占据着她的大脑,输送着障碍般的信息,一直把她往死胡同里逼。
园长拿着体检报告走出医院,对面高楼反射过来的阳光十分刺眼,她只好低下头看着地面,地面的影子像她的心事,被变形拉长。拿着报告单,园长感到左右为难,把情况直接告诉沈笑嫣显然不合适,担心她受不了这种打击,可对她隐瞒病情,又怕耽误治疗时机。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还是劝她尽快去做进一步检查,可是刚体检完又去检查,得编个什么理由让她相信呢?园长正在为此事苦恼时,不知沈笑嫣通过什么渠道竟然知道了自己的体检结果。很奇怪,这都什么时候了,遇到生死大事她竟没有一点儿慌乱,照样带着孩子们又唱又跳,同事们更进一步认定沈笑嫣没心没肺。
三
站在如意小区的门楼下,苏永朋的影子在水泥地上快速拉长,他拉着微跛的腿,仰头望着门前一排桂花树,当初低矮的树冠如今已高过了门楼。
一只身子笨重的花猫在矮墙上攀爬,它昂起头,往高层上张望。苏永朋记得这里曾经有一黑一白两只大猫,或许这只花猫就是它们的后代。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他就离开了五年,在远走他乡这些年里,不管漂在何处,他都保留着这儿的门卡和钥匙,好像知道自己某一天会回到这个原点。
进入小区,走过一段鹅卵石铺就的甬道,拐弯儿再前行,很快就找到了八栋三单元。拿出门卡,“吱”的一声,入户门禁自动开启,苏永朋心头一热,一种远行归家的感觉随着电梯的上升在心头起伏奔涌。
电梯把苏永朋送上了九楼,他站在九○一室门前犹豫了一会儿,并没急着拿出钥匙。他虽然从朋友口中得知沈笑嫣一直独身,但是独身女人更应该懂得防范,想必早换了门锁。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苏永朋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把钥匙插进了锁孔,轻轻转动,只有半圈儿,就听到“咔嚓”一声,锁舌弹回,屋门洞开。
苏永朋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那个猫腰弓身的样子很像入室小偷,他担心被人发现,赶紧反手拉紧门把,“咔嚓”一声,锁舌弹回,屋门轻轻闭合。接下来的一切让苏永朋惊呆了,先是发现鞋架上他当年穿过的蜘蛛王皮鞋、耐克运动鞋,夏天的塑料拖鞋、冬天的绒线拖鞋一字排开。这些鞋就像刚刚打理过,鞋面油光可鉴,一尘不染。接下来是阳台上的盆栽花卉,不仅位置没变,而且品种数量也没变。再看旁边一对儿哑铃,那是当年他在淘宝上选购的,一只侧着,一只竖着,看上去就像自己刚刚用过。五年了,时间似乎就这样凝固未动,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心情复杂的苏永朋蹲下来,左手握一只哑铃,右手握一只哑铃,试举了两下儿,手臂抻得颤颤巍巍、歪歪扭扭,长时间没有锻炼的身体已经软弱无力,不能负重,曾经无数次触摸高举过的哑铃,现在变得陌生而沉重。
接下来他来到卧室,在这个私密的空间里,他闻到一种久违而又熟悉的气味。拉开新买的衣柜,苏永朋看到自己穿过的衣服从夏装到冬装排列整齐,前后有序,像在等待他的检阅。再看床头柜上的台灯也还保留在原位。苏永朋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经过风雨的人,但他没有想到一个女人会如此情深义重。想着当初自己不辞而别,禁不住鼻子发酸,就算是铁石心肠的男人,见到这个场面也会感动落泪。只有品尝过酸甜苦辣之后,他才懂得了那句真理般的老话——千个不如先个。
沈笑嫣刚出电梯就闻到了一股鸡汤的香味,她开门进屋,大吃一惊!感觉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她怀疑进错了家门,要不怎么可能如此撲鼻的香味会出于自她家的厨房?!
怎么回事?沈笑嫣走进厨房,看到砧板上摆着牛肉、猪肉、鲈鱼。电煲锅中的鸡汤正热气腾腾、上下翻滚。从透明的锅盖可以看到,鸡汤中放了枸杞、当归、黄芪好几种药材。
沈笑嫣在屋里屋外找了一遍,根本不见人影,只是墙角边多了一个黑色的大背包。再看看阳台,积压多日的衣服和内裤都洗好了,已经晾上了衣架,风儿吹拂,那些悬挂在高处的衣服正在左右摇摆,每一只衣袖都在欢快飘荡。
谁呢?谁呢?谁呢?沈笑嫣脑子里像电影快镜头一样不停闪过。这人来得如此神秘,到底是谁?母亲亡故,老父与兄长远在千里之外,亲戚也没有谁在这儿,同事也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没听说有谁来过自己家。再说自己也从没给过别人钥匙,在这个小城再没有谁会对自己如此细微体贴,关怀照顾。
从洗衣做饭干家务的细节来看,这活儿相当熟练,很像职业保姆所为。那又会是谁呢?沈笑嫣想破了脑壳也没想出这个人来。
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场面,沈笑嫣脑子开始恍惚起来,感觉自己再度陷入飘忽的梦境,要不这些天怎么会接连出现喜出望外的事情。首先是医院将她的胃部标本切片送往上海做病理化验,结果出来,完全逆转,只是一个普通囊肿而已。对于一个高度疑似的绝症病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喜讯。现在又有人悄然而至,热情地为她准备饭菜,迎接她出院归来。
想着这些惊喜,沈笑嫣很兴奋、很感动,而对这个不速之客,她急于探知究竟。既然苦思冥想也猜不到来者是谁,只好动用最后一招,从那只背包中查找来者的信息。她赶紧向墙边走去,弯下腰身正准备拉开背包时,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沈笑嫣快速地转过身,猛一抬头,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天哪,太意外了,当两个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眼珠子几乎就要蹦跳出来,那种惊讶的程度就像遇见了外星人……
苏永朋提着一大袋从超市买来的油盐酱醋米面,愣愣地站在门口。他不敢相信体态丰腴的沈笑嫣竟然瘦成了一根风干的麦草。
慢慢朝门前挪步的沈笑嫣,看到眼前这个发愣的男人也十分吃惊,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完全变了。这变化不仅是一条右腿有些微跛,而是褪去了曾经的青涩。布满风霜的脸膛刻写着生活的痕迹,黑里透红的肤色像一株成熟的高粱,眼眸纯净,再无阴翳,而眉宇间则多了一种稳重与成熟,举止神态充满烟火气息……
苏永朋放下袋子,换好拖鞋,系上围裙,迅速进入家庭主男的角色。当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递到沈笑嫣手上时,沈笑嫣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结果将鸡汤洒了一桌子。苏永朋赶紧拿来抹布,擦拭干净,又问沈笑嫣烫到没有。沈笑嫣一边摇头一边流泪满面。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失踪五年的苏永朋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更不敢想象是什么让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扫帚倒地也不扶的男人变得如此脱胎换骨。
沈笑嫣喝汤的时候,苏永朋站在不远处张望着,眼神中带着一种特殊的信息,香气弥漫的饭厅恢复了久违的居家气息。沈笑嫣每喝一口热汤,眼泪就“叭嗒”一下,让一碗鸡汤有了复杂的味道。看到沈笑嫣泪眼婆娑,苏永朋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很尴尬地站在那儿。他微笑着,不停地点头,目光满是鼓励。
鸡汤煲得火候正好,浓而不腻,加上当归、黄芪的药性渗入,使汤汁散发出一种特殊气味。在香气的诱惑下,沈笑嫣麻木的嗅觉慢慢苏醒,关闭的胃口缓缓打开,那碗很快就见底了。
鸡汤注入肠胃,热乎乎的开始输送能量,随着五脏六腑的运行,一股温热的泉流游走周身,让干枯的身体顿时有了湿润的感觉。苏永朋赶紧接过空碗,微跛着脚走进厨房,沈笑嫣抚摸着充盈的腹部,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觉。
詹文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在《人民文学》《作家》《天涯》《山花》《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报刊发表,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出版文集《谁在城里种玉米》等;曾先后获“恒光杯”全国公安文学奖、第二十四届孫犁散文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