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霓裳
啸风庄接连发生命案,真凶正是与庄主司空南有血海深仇的白无心。在多方势力的联手下,啸风庄毁于一旦,司空南发誓要向他们复仇。而白无心也变得更加疯狂,为了追杀司空南,竟将手中屠刀接连向其他人挥出……
独孤念与林菁菁一路追蹑白无心和碧柔的踪迹南下,这日到了一座叫做黄陵的小城。独孤念随在白无心身后多日,但见他所经过之处,几乎步步都染满了血腥,掷刀堂、金鹏会等大小十几个帮派,无一不遭到了与游剑堂一样的灭顶之灾,满门尽被屠戮殆尽。虽然独孤念早知这些帮派一向与司空南关系密切,亦非什么善类,也不禁暗暗心惊。
然而,等白无心踏入黄陵之后,局势却出人意料地稳定了下来。白无心在城中一家小客栈要了两间最廉价的客房给自己和碧柔居住,除了每天带着碧柔上街卖艺赚钱,亦不见有其他的特别举动,城中气氛微妙,显现出一种暗流表面的平静。
深秋的晨光懒懒散散地自天边浮起,浅浅淡淡地投在城中唯一一条还算像样的街道上,将街道尽头“飘风酒肆”的招牌照得格外醒目。
酒肆永远是江湖浪子们最喜欢的所在之一,因为那里能够让他们暂时忘却所有的寂寞与凄凉,远离一切的杀戮与伤痛。虽然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一种暂时的逃避,然而,这麻木与虚妄的快乐,只怕已经是他们惨淡人生中所余不多的唯一一点生趣了。
时辰尚早,酒肆中还没有什么客人,只有一名红衫红裙的美艳少妇用一锭黄金换了两坛店里的招牌美酒“飘风递冷”,并当场将一坛饮了个涓滴不剩,这才心满意足地抱起另一坛出门而去。
店主人从未见过如此美艳悍野,又如此嗜酒的妇人,一时间竟被惊得呆住了,直到少妇出门许久,才回过神来向外望去,然而街道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影。
红裙少妇携着那坛“飘风递冷”穿街过巷,一轮疾行,蓦地脊背一寒,只觉一阵莫名的战栗与恐惧自身后电流般侵袭过来。她武功虽然不高,直觉却一向敏锐得很,情知危险来临,情势不妙,转过一处街角后便即发足疾奔,在街巷间胡穿乱拐起来,希望能借此甩脱身后跗骨之疽一样的追兵。
少妇慌不择路地连转了六七个弯,未料忙乱间竟闯进了一条死巷。尚未及回身退出,但觉眼前一暗,却是一个麻衣人魔影一般堵在了巷口,挡住了原本射向巷内的日光。逆光之下,少妇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见到他两道冷厉而讥诮的目光灼灼投到自己身上,好似具有极强的穿透力,正在将自己的衣衫一件件剥离身体,直到寸缕不留。
少妇既惊悚又愤恨,尖叫一声,将酒坛向麻衣人劈面掷过去,同时身形向巷口急冲而出。
身形刚冲至一半,忽眼前一花,脖颈一紧,继而一阵天旋地转,竟是被麻衣人抓住横掷了出去,“砰”的一声跌在死巷深处,浑身上下骨头仿佛跌散了一般,无一处不软,无一处不痛!
少妇拼力挣扎,勉强坐起,麻衣人却已一步步走了过去。他瘦削的身形中似乎带着极为浓重的杀意,每迫近一步,少妇心头的恐惧阴影便增加一分,终于承受不住:“求求你,放过我……”
麻衣人面无表情:“带我去见司空南,我便放过你。”
红裙少妇正是司空南的爱妾凤姬,当日啸风庄被托木赤焚毁时,她恰巧在镇上酒肆饮酒,侥幸躲过一劫,随后司空南自游龙山密道中回到镇上,携她追踪托木赤,兼躲避白无心的追杀南下,先后托庇于游劍堂等帮派。司空南躲避追杀的本事当真了得,每次都能在白无心赶到的前一刻脱身远遁,却将灾祸留给了那些昔日的朋友。这几日略略安顿,凤姬平生嗜酒如命,一路上勉强忍耐了许多时日,终于压制不住,私自溜出来沽酒,不想被白无心堵了个正着。
凤姬流泪道:“他是我丈夫,我不会带人去杀他。”
白无心冷笑:“这个天下第一薄情寡义的男人,也值得你这般维护?我再问你最后一句,肯不肯带我去找他?我可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特别不会怜惜他司空南的女人,你若继续硬撑,休怪我手下无情。”
凤姬自地上一跃而起,拼力站直身子,尖叫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便立即自尽,让你什么永远找不到!”拔出头上金钗,死死抵住了咽喉。
白无心淡淡地道:“你若自尽,我便将你的尸身挂在这黄陵城的城门口,另寻一具男人尸首与你面对面捆在一处,不信司空南忍得下这口气,不来为你收尸。”
凤姬心头一阵绝望,银牙一咬,回手撕开了外衫衣襟:“你再苦苦相逼,我便……”
白无心厉声道:“便要脱光,是也不是?很好,我正想看看,你这身衣衫之下,究竟有何等模样的身体,何等过人的媚术,竟能将司空南这种男人牢牢拴在身边,多年不纳新欢!”口中说话,人已渐渐逼至凤姬面前,鼻尖几乎触到了她的脸上,“怎么不继续脱下去?要不要我帮你动手?”左手食中二指疾出,有如利剪,倏地将凤姬的裙带划断,罗裙无了牵系,立时脱落了下来。
凤姬惊呼一声,缩到了巷角。白无心却得势不让,继续紧逼而上,“哧”的一声,凤姬的一条衣袖又被撕下,露出了一条雪藕般丰腴粉嫩的手臂。
白无心手掌的余势未尽,仍要继续出手:“很好,很好,当真是我见犹怜……”正欲再动手去扯凤姬衣衫,忽觉脑后风声,一侧头,一柄长剑寒气逼人,几乎贴着他的鬓边擦过。
长剑尚未变势,白无心的断刀已经出手,十几记快刀反手向后劈出,头也不回地封挡住对方绵延而来的后续攻势,竟未给来人丝毫可趁之机!
凤姬惊魂未定,抬头看时,却见那与白无心缠斗之人竟是个葱绿衣裙的陌生少女,虽然处于下风,长剑却丝毫不肯放松,各种精妙招式层出不穷,流星掣电般与白无心的断刀以攻对攻,以快打快,硬接硬抗。白无心刀法虽刁钻奇诡,但一来断刀长度较长剑短了一半不利进攻,二来骤遇偷袭,失了先手,短时间内却也制不住那少女。
那少女正是独孤念的女友林菁菁,因看不惯白无心当街欺辱女子而激愤出手,全然不顾双方实力相差悬殊,一边竭力展开剑势阻住白无心,一边向凤姬叫道:“这边有我挡着,快走!”
凤姬如梦初醒,一手拉起罗裙,一手掩住裸露的手臂,疾步逃出了巷口。白无心转身欲赶,林菁菁却偏偏连环十几剑招呼过来,一时间竟摆不脱她的纠缠,唯有加紧刀势,全力应对。
白无心这一全力出手,林菁菁登时抵挡不住。她剑法虽精,毕竟功力尚浅,经验不足,较白无心差了不止一个层次,勉强又斗了十几个回合,“铮”的一声,刀剑终于正面相交,但觉一阵怪异而强大的力道自断刀上激荡袭来,长剑再也拿捏不住,被远远地绞飞了开去,继而双膝一痛,竟是被白无心以刀背重重敲了一记,登时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白无心一击得手,却也顾不得林菁菁,转身向巷外奔去。身形刚掠至巷口,不想却有一人自外向内抢入,正与他撞了个满怀。
白无心一觉不对,立时收势止步,卸去了大半前冲力道,但饶是如此,那人已经承受不住,向后踉跄了四五步方勉强站稳,却是钗横鬓乱的碧柔。
白无心尚在错愕不语,碧柔却先自恨声道:“白无心,我只道你是个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想不到你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居然……”
白无心神情不屑:“这不干你的事。我只问你,方才那女人从这里出来,却是往哪条路去了?”
碧柔大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告诉你她的去向,好让你赶上了她,再去做那种勾当不成?”
白无心焦躁起来,冷笑一声:“这种勾当又如何?你又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小姐,比这更过分的场面,只怕也已亲身经历过了千八百次,却何必在我面前充正经?”
碧柔如受当头雷击,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你……你……”猛地一扬手,向白无心颊上掴去!
碧柔这一掌刚打出一半,忽然眼前一花,“啪”的一声,脸上火辣辣地挨了狠狠一记。这记耳光力道极大,打得她整个身子也随之倒下,重重栽在地上。
碧柔挣扎着慢慢站起,拂袖抹去唇角血迹,双目紧紧盯住白无心,眸子里仿佛有火焰在闪动:“白无心,你听着,从今日起,我不会再对你纠缠不清,但你也要记住,终有一日,你要为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她悲嘶一声,掩面狂奔而去,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白无心静静立在原地,未曾再转头看碧柔一眼。此时凤姬早已不知逃向了何处,街巷间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林菁菁倒在巷角处抱着膝盖呻吟挣扎,一时间站不起来。
白无心怒火上涌,轉身疾行至林菁菁身边,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提了起来。
林菁菁头皮剧痛,尖叫道:“恶贼!放开我,放开我……”伸手向白无心手上抓去。尚未碰到白无心,忽觉抓着自己头发的那只手一松,将她重重摔了下去。
林菁菁挣扎着抬起头来,却见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人,白无心的左手正扣在他的脉门之上,而他的那只手也已反握住了白无心的左手脉门,正是一脸惫懒的独孤念。
独孤念若无其事地将白无心的左手扳开:“白大哥,做男人的应该懂得怜香惜玉,你今天接连对三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动粗,未免太失风度了些。”
白无心冷冷地甩开独孤念:“我可没有你这等好性子,只要有人得罪了我,无论男女,都休要指望我对他手下留情,就算你也是一样。”转身大步而去,再不看独孤念与林菁菁一眼。
独孤念摇头叹息:“铁石心肠,不解风情。”转头向周围一瞥,眼睛忽地一亮,疾布行至巷口,自一堆干草上拾起一只酒坛,正是凤姬丢下的那坛“飘风递冷”,居然丝毫未曾破损。
独孤念拍开酒坛泥封,饮了几口,脸上浮上一层陶醉的神情:“果然是好酒……”
林菁菁气得俏脸通红:“独孤念,你这个没良心的小贼,我的腿都要断了,你居然只顾着喝酒……”
独孤念不紧不慢地饮下了最后一口酒,行至林菁菁身边,将她背在身上向外走去:“林女侠今日栽了这个跟头,不知是准备就此收手,还是……”
林菁菁重重“哼”了一声:“今日是我一时疏忽,不慎失手,此仇不报,还如何在江湖上立足?这笔账林女侠记下了,终有一日,要他连本带利偿还……”
独孤念背着林菁菁回到客栈,为她配药敷治。林菁菁双膝青肿,却无大碍,三日后便恢复了常态,而白无心也恰恰于这一日离开南下,只是这次身边已不见了原本与他形影不离的碧柔。
独孤念与林菁菁循着白无心的去向一路追踪,渐渐踏上了一条狭窄僻远的山间小路。正疾行间,忽面前微风飒然,一人仿佛从天而降一般闪到了路径中间,却是麻衣胡琴,面挟寒霜的白无心:“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跟踪我到底有何居心?”
林菁菁拍手道:“喂,什么叫做跟踪你?什么叫做居心叵测?天下的大路小路,天下人个个走得,这条路又不是你开的,凭什么你走过了,便不许旁人再走?”
白无心“哼”了一声:“我不与你们逞这些口舌之利,只是要警告你们,休要再跟着我,如果再不知难而退,别怪我翻脸无情!”
独孤念耸耸肩:“只可惜小弟平生最不受别人威胁,他人越是不许我做的事,我就越是偏偏要做……”
白无心冷冷地道:“很好。”刀光乍起,有如匹练,疾卷向独孤念,瞬间就将他裹在其中!
独孤念回手将林菁菁一推,错步避开刀势锋芒,正欲拔剑招架,未料白无心的断刀招式竟是出奇的凌厉辛辣,一刀紧似一刀,一刀狠似一刀,绵绵不绝地向他抢攻过来,刀式间毫无空隙,令他全然无暇拔剑,只得施展步法,在刀影织成的光网里游走往来,竭力躲避锋芒。
白无心断刀回旋,如霜似电,将独孤念紧紧缠住,他挣扎闪避得越频,白无心的刀势越紧越快,几乎每一刀都堪堪擦着他的身体削过,任他千方百计也无法挣脱,长剑更是无法出手,一身武功等于只剩了一半不到,时间一久,连他的衣角毛发都在刀光下簌簌而落,非但狼狈,更是惊险至极。林菁菁几次想冲上救援,但她功力与二人相差太远,根本插不上手,只能在一边挥手顿足,将白无心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
白无心却似对林菁菁的辱骂充耳不闻,断刀催动得更加紧了。
骤然间忽听白无心与独孤念同声大呼,刀光激散,两条人影倏地分开:白无心面噙冷笑,断刀下指,刀身上正有滴滴血珠洒落;独孤念却面色苍白,胸前衣衫破了一道尺许长的口子,破口中渐渐渗出了鲜血!
独孤念面上泛起一丝微笑,低呼道:“好刀……”身躯一颤,软软地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白无心将断刀凑近唇边,缓缓吹去了刀上血迹:“现在,你们终于该满意了吧。”蓦地转向林菁菁,两道冷电般的目光直射到她脸上,“小姑娘嘴巴放干净些,下次若再犯到我这里,独孤念就是你的前车之鉴!”他大步向前路疾奔而去,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林菁菁被吓得呆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扑到独孤念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忽一个声音淡淡地在身后响起:“不必哭,他死不了。”
林菁菁愕然回头,却见身后已多了一人,正是兴龙会二当家,書剑判官江玄舟。
江玄舟走上前来,伸指点了独孤念伤口周围几处穴道,止住流血,又搭住他的脉门,将内力徐徐注入他的经脉。这一疗法果然有效,不出一炷香时分,独孤念的面色便恢复了红润,呼吸也均匀了起来,终于睁开了眼睛。
江玄舟微微一笑:“独孤公子流血虽多,但不过是皮肉之伤,未伤及要害,并无大碍,只需静养调治几日便可。荒山野岭间不便养伤,好在我们的营地便在此地不远,独孤公子不妨去那里居留几日,养好伤势。”
兴龙会的营地就在不远处的一座山坳里,江玄舟带着独孤念、林菁菁来到营中,安顿下来,与陆九霄及众弟子一一相见,才知道兴龙会众人在游龙山杀散敌军后,认为托木赤此时脱离大军,孤身在外,正是剪除他的最好时机,于是暂且放下与司空南的旧怨,全力追寻脱木赤的行踪,直至此处,不想竟与白无心、独孤念等殊途同归。
独孤念的伤势原本不重,更兼兴龙会众人感念他前次在游龙山寻出山洞密道,救众人脱困,一直为他全力疗治,未出三五日便已恢复如常。
这日早上,独孤念照例又睡到日出三竿方才起身,却感觉四周寂静得出奇,出门看时,偌大个营地中竟不见一个人影!
独孤念心头诧异:“邪门,当真邪门……陆九霄与江玄舟莫非是带着弟子部属逛青楼喝花酒去了?居然走得这般干净……”
忽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人家兴龙会的正人君子,英雄好汉,怎能像那些风流浪子、混账男人一样,动不动就到花丛中胡乱打滚?”却是林菁菁从一座空营后奔了出来,“今天一早,我到林中爬树掏鸟蛋玩,不想却遇到陆九霄与江玄舟将弟子手下召集到林中,向他们道,查知托木赤在铜川城北四十里有一处密巢,现正盘踞在彼,既未带军马随行,身边又无多少好手,正是将其一举剿灭的良机……”
独孤念听得林菁菁的讲述,面色骤然大变:“不好!我有预感,兴龙会今日只怕要遇险……”一把拉起林菁菁疾奔而出,“一定要阻止他们!”
然而,就算他们的脚程再快,也已经来不及了,此时托木赤的铜川密站内,早已陷入一片干戈战云!陆九霄、江玄舟等的骤然杀入,确实将托木赤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在密站中的部属人数虽远较兴龙会为多,却没有真正的高手,在兴龙会一众精锐的猛攻下节节败退,死伤狼籍。托木赤与罗浩然虽有心约束部属反击,却被陆九霄、江玄舟两柄长剑紧紧缠住,无暇他顾,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己方如杀猪宰羊般被人追杀屠戮。
正混乱间,忽一股浓烟自后院腾起,却是几名兴龙会弟子趁乱潜至那边放火。其时北风正紧,火借风势,蔓延极快,火舌汹涌,很快便吞没了密站中的近半房舍,原本在房中躲避的仆役下人等纷纷逃向前院,与交战双方混杂在一起,一时间喊杀声、哭叫声交织一片,愈发混乱。
有几名较为年轻的兴龙会弟子不愿伤及不会武功之人,剑势放缓了些许,与他们对敌的蒙古武士趁机反攻,情势眼看便要逆转。
陆九霄遥遥望见,恨怒填胸:“对鞑子的走狗爪牙,还要讲什么妇人之仁?无论男女老幼,一概格杀勿论!”
兴龙会众人早已习惯了对陆、江二人唯命是从,此时又力战时久,被刺激得杀性大起,闻得陆九霄之令,登时全无顾忌,放开手脚大杀起来。那些仆役下人等多半不会武功,自然毫无抵抗之力,一时间满场血肉横飞,宛如修罗地狱。
忽一个粗戛嘶哑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恃强凌弱,仗技滥杀,所谓侠义道上人物,行径竟也无异于匪徒邪魔。”却是白无心不知何时出现在一处冷僻的角落,目光轻蔑,向全场讥诮地扫视过去。
托木赤见白无心骤然现身,当即疾呼道:“白兄弟,快……”话未说完,陆九霄忽一连数剑连环攻来,迫得他短枪回转,全神应对,后边的言语便再也吐不出来。
白无心却似对托木赤的呼叫充耳不闻,双手环抱,面噙冷笑立在当地,悠然观望着场中的一切,仿佛在欣赏一出与自己全然无关的闹剧,而在场的兴龙会众多半都曾见识过他的武功,知道厉害,虽觉他此刻立场可疑,却也无人敢主动招惹这个煞星。
一声凄厉的尖叫骤然响起,却是一名女子长发披散,面容惨淡,踉踉跄跄地奔逃而出,虽在仓皇之中,竟也不掩韵致,正是昔日黑风镇凝芳阁的头牌碧柔。而此时在她身后,却有一名兴龙会弟子仗剑疾追,剑尖寒芒距她背心不过几步之遥!
碧柔体质娇弱,又不会武功,是以脚步迟缓,被那弟子两个起落拦住了去路,长剑一挥,向她顶门直劈下去!
那弟子本拟一剑将碧柔劈成两半,忽眼前一花,一柄断刀自斜刺里掠至,“铮”的一声,刀剑相交,那弟子手腕酸麻,长剑拿捏不住,脱手飞出,继而“啪”的一声,脸上火辣辣地挨了一记刀背。刀背上的力道好大,直打得他脸颊红肿,扑跌了出去。那骤然出手者正是白无心,碧柔则趁此机会远远逃了开去。
白无心这一出手,无疑打破了先时的中立地位,将自己卷入了是非漩涡,登时便有三五名离他较近的兴龙会众同时甩下对手,抢到他面前运剑猛攻!
白无心长声冷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断刀回转挥洒,看似不依常理,随意而为,实则每一刀每一式都直切入兴龙会众剑法的薄弱部位与招式空隙,轻描淡写地将他们的凌厉攻势化解开去,旋即刀背一挥,给了他们一人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得他们满地乱滚,狼狈不堪!
陆九霄正全力与托木赤交战,见众弟子部属被白无心如此殴辱,心头不由大为震怒:“白无心,你这卑鄙无耻的邪魔小人,自甘下贱堕落,当真是不是廉耻,禽兽不如,来日必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白无心听他骂得越来越残狠刻薄,不禁羞恼交迸,握着断刀的左手渐渐收紧,青筋突现,几番欲发力挥出,却又强自止住,显然已接近了忍耐力的极限。内心正剧烈动荡间,忽听身后一声惊叫,却是碧柔被一名兴龙会弟子悄悄掩至身边,一手扣住了她的粉颈,一手持剑向她斩去。
白无心身形疾掠:“好一个江湖正道,好一群侠客义士!”话音未落,人已到了那弟子身前,断刀翻卷起一片狂飙,刀光一闪,血雾迸现,那弟子持剑的一条手臂竟被连肩带肘斩下!
白无心恨那弟子偷袭弱女,断刀再不容情,追斩向那弟子咽喉。那弟子失了一臂,身形不稳,眼看白刃逼来,却已经无法闪避抵挡。正绝望间,忽一柄长剑从旁掠出,“铮”的一声,堪堪架住了断刀。
白无心低喝一声“来得好”,手腕翻转,刀锋顺着剑身疾削而下,直斩来人手指。那人反应倒也迅捷,见势不妙,立时向后纵跃退避,白无心却得势不饶人,刀势霍霍展开,直逼而上,将他紧紧裹在当中。
那人的武功在兴龙会弟子中显然颇为不俗,长剑回转封挡,居然勉强顶住了白无心一轮十几刀凌厉无匹的攻势!
白无心心头焦躁,厉叱一声,刀势一变,横斩那人下盘,使的竟是兴龙会的一式剑法“龙战于野”。那人识得厉害,忙运剑下劈,意图将断刀封挡出去。
“铮”的一声,刀剑再次相交。令那人意料不到的是,白无心断刀上力道忽变,全然不同于“龙战于野”的原本要义,反而化出一股漩涡般的大力,将长剑向外绞扭出去。
那人顺着白无心的发力方向转了几个圈子,勉强撑持了片刻,但强弱着实太过悬殊,终于抵挡不住,长剑被远远绞脱了出去。白无心刀势如电,向他胸前疾劈过去!
刀势方至一半,白无心的目光才第一次投到那人的脸上,心中登时微微一动,刀势也凝滞在半途不动。原来,那人正是当日夜探啸风庄遇险,被他所救的兴龙会弟子张千!
白无心虽不喜兴龙会,但张千毕竟是他曾出手救过的人,更曾在凝芳阁前为自己说话,阻止陆九霄与自己的拼斗,因此对他的印象一直不坏,此刻发现与自己交手的人竟然是他,不由便起了放他一马的念头。
白无心的断刀尚在将收未收之际,张千却似已骇得痴了,竟低呼一声,双臂一张,径直向前扑来,“哧”的一声,胸膛正撞至断刀锋刃之上,登时被齐齐剖成两半,鲜血四溅,惨不忍睹!
白无心本拟放过张千,却未曾料到这个结果,一时间也有些惊得呆了,怔怔地凝视着染满鲜血的断刀,整个人宛如化成了木雕泥塑一般。
其时兴龙会众人目睹张千惨死,另一弟子断臂残废,不约而同地被激起了愤恨之意,纷纷运用起各种生平所知的最恶毒言语,向白无心同声痛骂。然白无心失神之间,对这些言语竟是充耳不闻。
白无心正呆呆出神,忽觉背后冷风侵体,杀意大作,神智登时被激得清醒过来,反手一刀挥出,将背后偷袭的兴龙会弟子逼了开去,忽听得无数辱骂言语潮水般涌了过来,霎时间,心底沉积多年的屈辱、激愤、自暴自弃等情绪一并涌上,迸发而出:“不错,你们这些侠客义士永远是对的,别人永远是错的,你们杀人是不拘小节、替天行道,别人杀人便是丧心病狂、罪无可赦!左右现在我的手上已经沾了你们兴龙会的血,杀一人是杀,杀一百个、一千人也一样是杀!你们若想为同门报仇,尽管朝着我来便是!”嘶声未觉,已是双目通红,断刀狂舞,向人群最密集的战团冲去。
一名兴龙会弟子正在运剑酣斗,白无心连人带刀已冲至面前。他识得厉害,忙撇下一边缠斗的对手,回剑向白无心脖颈疾斩。这一剑正是攻敌所必救,着实凌厉精妙得很。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白无心竟然对这一剑视若无睹,断刀仍然与先时一样当头疾劈,竟似抱了决心要与那弟子同归于尽!
“哧”的一声,血光暴现,白无心的断刀虽然比长剑短了一半有余,速度竟然快得惊人,就在剑锋将将沾上他脖颈之际,已将那弟子从肩至腰劈成两半,几乎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旁侧原本与那弟子对战的武士见白无心出手如此悍厉,也有些惊住了。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见面前刀光一闪,继而颈间一痛,便永远失去了知觉。原来是白无心抢步上前,一刀续挥,斩下了他的首级。
场中众人见白无心既攻兴龙会,又杀敌方武士,一时间都摸不清他究竟是站在哪一边,各自凝神防备。白无心却似不管这些,只顾一个人、一把刀向前冲杀,见人便劈便砍,所使皆是进手招式,全然不顾自身安危!
托木赤远远见到白无心神情混乱,状若癫狂,亦不禁暗暗心惊,高呼道:“兴龙会乱党自有白兄弟收拾,大家速速退开,不得恋战!”
此令一出,一众武士登时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纷纷远避,只将兴龙会众留给了白无心。
而此时兴龙会上下目睹了白无心杀戮同门,早将他看作了托木赤、司空南一类的大敌,同仇敌忾的斗志远远压倒了恐惧之意,人人悍勇舍命,奋不顾身,纷纷抢上,剑光错落,与白无心性命相搏起来。
兴龙会弟子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武功亦均不弱,依常理而论,本该早早将白无心乱刃分尸,然而此时情势特别之处就在于白无心断刀上的招式,时而依照兴龙剑法施展,时而反其道而行,偶爾更会丢开套路随意胡砍,这就令得习练惯了兴龙剑法的兴龙会众弟子无所适从,疲于应对。往往刚刚勉强适应了反兴龙剑法的节奏,又迎来一轮正常的兴龙剑法,更兼白无心施展的是全然不顾自身的疯狂亡命战术,刀势凌厉,毫不容情,一轮恶战下来,他身上固然添了数道伤口,兴龙会弟子中却也有十多人惨死在他的断刀之下。
其时自混战中退开的一众蒙古武士,已纷纷加入了托木赤、陆九霄四人的战团,令陆九霄与江玄舟压力陡增。他二人虽眼见众弟子门人被白无心大肆屠戮,有心相救,然而此时在众敌围攻之下,他们已仅能勉强自保,又如何脱得开身?
白无心浑身浴血,状若魔神,仿佛带着无穷的怨毒与杀意,大砍大斫,当者无不披靡。正杀得狂性大作,忽面前精光一闪,“铮”的一声,正斩在断刀之上,竟将断刀齐柄削断!原来,袭来的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此刻正握在一名华服少年手中,剑身有如一泓秋水,寒光迫人,与少年脸上那仿佛万年不变的懒散笑容极不协调,正是匆匆赶来的独孤念。
白无心于狂躁中骤然受挫,神智亦随之清醒了几分:“怎么又是你?”
独孤念微笑:“白大哥,小弟是为救人而来,还请白大哥收手……”
白无心咬牙:“事已至此,我早已没有回头之路!”
孤独念叹道:“那便莫怪小弟得罪了。”
独孤念剑势骤然一展,将白无心紧紧裹在当中。白无心断刀已毁,又忌惮宝剑之利,唯有施展步法,穿插游走于剑势空隙之间,勉强闪避锋芒,一时间虽不至于受伤,却也无法突破独孤念一剑紧似一剑的疾攻。
这边独孤念缠住了白无心,众兴龙会弟子虽欲加入战团,却插不进他的剑网,于是纷纷向托木赤、陆九霄的方向拥去,与外围的武士重新混杂在一处,彼此激斗攻杀起来,场中局势较先时更为混乱!
托木赤见己方大好形势毁在独孤念一人手中,不禁大为光火,正欲调拨人手夹攻独孤念,忽背心大穴全无预兆地一痛,这痛感便如一根烧红的钢丝,霎时间向全身各处蔓延开来,手臂也随之动转不灵,短枪登时运使得迟滞下来。
出现这个症状的并不止托木赤一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十余名武士也遭了同样的暗算。他们的功力较托木赤相差甚远,全然抵挡不住,有的穴道被封,全身麻痹,有的受不得剧痛的侵袭,竟倒在地上惨叫翻滚起来!
江玄舟对战托木赤时久,在大感吃紧之际骤见这个变故,不禁心头一喜,唯恐情势再变,一把拉起犹在恋战的陆九霄,自托木赤身边的防守缺口直纵而出,向外全力飞奔,众弟子训练有素,令出必行,也立刻纷纷甩下对手,随着二人疾退。
独孤念剑势使得正紧,见兴龙会众人退去,忽地还剑入鞘,哈哈一笑:“白大哥,小弟要去赶酒局,暂且失陪了!”笑声未止,身形已经翻上屋脊,自瓦上拉起一名青衫少女,几个纵跃,转眼间便去得远了。
那少女正是与独孤念同来的林菁菁,此刻手里还握着一只针筒,虽被独孤念拉着远离了密巢,却显然大为不甘:“你为什么这样急着拉人家走?人家正准备请那个姓白的怪物尝几支清风无影针,让他和那几个鞑子一样满地打滚,好为你报上次的一刀之仇……”
独孤念却似未听到她的抱怨,喃喃自语道:“此人魔障已深,狂乱嗜杀,今日更与兴龙会结下深仇,只怕当真是难以回头了……”
霜风凄紧,衰草连天。黄尘飞扬的古老驿道上,正缓缓行进着一列车马。赶车策马的清一色都是长身虬髯的武士,此时却不见了惯常的飞扬赤木托账下骄纵之态,个个低眉垂首,默不作声地只顾驱马控辕走路,颇有一些灰溜溜的味道;而队列中那十几辆马车的车窗车门也都为帘帷遮挡得密不透风,外边既不见车厢内的情景,也听不到车厢内的人声,只有一支沉郁而凄清的胡琴曲连绵不绝地自其中一辆马车中飘散而出,曲调如叹如诉,如流云,如逝水,每到一遍拉完,琴音便转回到从头,再重新拉起,反复回旋,久久不断。
车马队伍行入一片疏疏朗朗的枫树林,停下来略作休憩。此时正值深秋,如血的霜叶已凋落大半,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枝头只留下稀稀落落的数片,在风中发出阵阵呜咽,与琴曲合在一处,更增萧瑟之意。
琴声回转中,一辆马车的车帷被悄悄揭开,一只涂着蔻丹的纤纤素手自车内探了出来,继而是一张清丽柔婉的面孔,半个娇怯怯的身子……却是昔日凝芳阁中的头牌花魁碧柔。
碧柔见周围似无人注意她,也无人有干涉她的意向,索性溜下马车,纤细的身形轻轻闪了几闪,便钻进了那奏着琴曲的车厢。
车厢之中,白无心盘膝垂目而坐,身上伤处的血迹犹未凝结,面无表情,身形不动只顾拉琴,好似外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已与他全无关系了一般。
碧柔大着胆子向白无心凑近了些,轻唤了一声:“白大哥。”
白无心连眼皮都未曾抬得一下,仿佛在他眼中碧柔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手上却仍旧丝毫不停,琴曲的调子全无变化。
碧柔垂下眼帘,轻抚衣角:“白大哥,我……我实在对你不住……我不该与你赌气离开你,结果落入了托木赤手中,成了他用来要挟控制你的工具……我真的好傻,一直以为你烦我厌我,全不在乎我的死活,现在才明白……”
白无心忽冷冷地道:“投身托木赤麾下,原是我自己不甘落泊平淡,杀人伤人也不过是因为我看他们这些自命侠义的蠢物不顺眼,与你全无关系,你不必自作多情。”
碧柔轻声道:“白大哥,我知道你一直对错手杀死张千之事耿耿于怀,事实上,张千根本不是你杀的。当时我躲在一边看到,托木赤……”
白无心截口道:“是托木赤偷施暗器打中张千腿上穴道,使张千身体失去控制,自行扑到我的断刀上送死,这一点我早已想到了。然而虽是如此,张千终究是因与我交战而死,其他死在我刀下的兴龙会众,就更是完完全全为我所杀了。人死不能复生,杀了就是杀了,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更用不着寻理由给自己开脱。”他口中与碧柔对话,手下却全然未受影响,仍是把那支曲子兜兜转转地反复拉个不停。
碧柔被他的话一堵,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了半晌,终于仿佛下定了决心,咬紧了嘴唇,低声道:“白大哥,你虽然很讨厌兴龙会,还杀了他们许多人,可在心底深处,還是在担心他们的,是不是?我刚刚在托木赤那边偷听到一件事,据说他已用兵符调动陕西驻守兵马,在前方预设埋伏,以自身为饵,引诱兴龙会追击入伏。我听他说,兴龙会若肯就此罢手则罢,若再继续纠缠不休,不出十日,轻则受创,重则全军覆没……”
“铮”的一声大响,琴曲戛然而止,却是胡琴的两根琴弦齐齐断了。
此时的兴龙会果然在酝酿追击托木赤。铜川密战一役,兴龙会虽损失惨重,但陆九霄自林菁菁口中得知托木赤中了她的清风无影针,伤势不轻,更兼会中赶来增援的第二批精锐弟子已与他们会合,因此更不肯放过眼前追杀托木赤的大好时机。
经打探得知:托木赤已将密巢彻底焚毁,率残部南下,他身边部属多半有伤在身,战力不强,信心斗志不由越发旺盛起来,当即率众沿着托木赤的行程一路追击下去,独孤念与林菁菁也随着众人一路同行。未出七日,众人便到了黄河岸边重镇潼关附近了。
这一晚却是个月圆之夜。独孤念思及往事,夜不能寐,遂悄悄走出营地,漫无目的地前行而去,不想绕绕转转了几回,竟然来到了黄河岸边。但见天际月华如练,面前浊浪奔流,人世间的一切在此情此景之下,都显得分外空虚邈远,心头不禁涌起无限清冷寂寞之意,几欲大哭!
正在自嗟自伤,忽闻一阵喑哑之声隐隐约约地遥遥传来,却是一支苍凉悠远的胡琴曲,琴声寂寥落寞,仿佛与河中的汩汩波声融成了一体,声声合拍,处处应景,共同诉说着无限的辛酸,无限的伤感。
独孤念循声望去,却见远处一块临河石矶上,一身麻衣的白无心正背对自己,萧然独坐,缓缓拉动琴弓,凄清的曲调便从他手中缓缓流出
琴曲奏了几折,蓦地一个回转,白无心和着韵律,仰首长吟:“岁岁金戈复玉关,朝朝剑气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忽一人大笑道:“中宵不寐,对月长吟,白大哥真好兴致。”却是独孤念走到了白无心身后。
白无心手中琴曲不停:“天下寂寞,俱都如此。无根浪子,彼此彼此。”
独孤念凑至白无心身边挨肩坐下:“白大哥这次倒像对我的出现并不感到惊奇呢。”
白无心淡淡地道:“你這人一直阴魂不散,上次我斫了你一刀,尚且赶你不走,现下你若总不出现,反倒是不正常了。不过我却不明白,你此时为什么还敢坐在我的身边?便不怕我再给你一刀吗?”
独孤念道:“白大哥若真有心伤害小弟,上次便不会是那轻轻地画一刀了。小弟蒙白大哥手下留情,当真感激得紧。”
白无心哼了一声:“算你聪明。只可惜这个世上,却往往还是自作聪明的愚人更多一些。”
独孤念一惊:“白大哥说的可是兴龙会的陆大侠?”
白无心冷笑:“连那位号称行事谨慎,滴水不漏的江玄舟也算在内。眼下我虽不知他们一伙身在何处,却知道托木赤已经调齐了兵马人手,张好了口袋等他们来钻,他们若知机而退便罢,如果还要再向托木赤纠缠,决不会有好结果。”
独孤念一怔:“白大哥莫非是不希望兴龙会战败?”
白无心道:“我虽讨厌兴龙会这批自以为是的伪君子,却更讨厌托木赤一伙人。如今我与他们混在一起,不过是一时权宜之举,但如果兴龙会继续不识进退,苦苦相逼,却也休怪我辣手无情!这些话你若喜欢带给兴龙会,却也是你的自由,可至于他们肯不肯听话,只怕便不是你所能管得着的了。”
独孤念低头沉默了片刻,忽笑道:“大好月色之下,还是不要说这等争来斗去的俗事了,没的败坏了景致。白大哥,我们且聊些别的。你的老家在何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白无心沉声道:“我是个无根的人,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过去,你不用费尽心思来向我刺探这些。我只问你,我如果向你问出这些话,你会回答我吗?”
独孤念苦笑:“白大哥言辞果然锋利。不错,小弟也和白大哥一样,是个没有家,没有亲人朋友,没有过去的落拓浪子,就像这黄河中的一朵小小浪花,只知日复一日随波逐流,飘落天涯,却不知何时何处,方得归宿……”话至此处,他的脸上竟浮起了一层少见的郁郁之色。
白无心轻叹道:“也许你是个天生的浪子,是以用浪花自比,我却宁愿将自己比作远方黑山上的一粒沙子,原本有着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一切,却因被卷入了这大河浪涛,彻底割断了所有过去,失去了自我……”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二人不约而同地向河水中望去,但见激流滚滚,裹挟着无数浪花与泥沙翻涌而下,雪白的浪头与昏黄的水流动荡卷舞,此起彼落,一闪即逝,仿佛无涯时空中的匆匆过客,在某个瞬间,某个角落惊鸿般掠过,却永远不肯停留,永远过门不入一样。触景生情,抚今怀昔,均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独孤念忽和着琴韵扬声歌道:“岁岁金戈复玉关,朝朝剑气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歌声未止,两行泪水已自颊上簌簌滑落。
浮世滔滔,岂不正如这黄河之水?又有多少人的命运如沙粒浪花,在其中载浮载沉,经历无数起落沧桑,终于悄然陨灭,了无痕迹?
次日,独孤念将白无心的警告言语对陆九霄与江玄舟转述了。岂知陆九霄闻得独孤念与白无心夜半私会,竟大生疑忌,几乎便要率众出手将其拿下,幸得独孤念见机得快,及时携林菁菁远遁而去,这才免去了一场无谓战斗。
经了独孤念的提醒,江玄舟也预感到事态不妙,遂劝谏陆九霄放弃追袭托木赤的计划,回转神女峰。但陆九霄为人执拗,坚不肯从,江玄舟阻拦不住,也只得与他和众弟子继续追蹑托木赤的踪迹一路南下,渐渐行入了华山深处。
白无心先时的警告果然成了现实,托木赤早已调集精兵,在山中险要必经之处设下了埋伏,对兴龙会众展开了重重截杀。兴龙会众虽殊死反击,但先机即失,又是寡不敌众,顷刻间便折损惨重,土崩瓦解,首尾不能相顾,只得各自四散突围。
陆九霄与江玄舟双剑错落,拼死杀出一个缺口,并肩冲了出去,而一众弟子却都已失散。二人一路血战,终于将伏兵远远甩在了后边,看看奔到了一处谷口,只要出得谷口,便是比较安全的平原地带了。
江玄舟刚刚松了一口气,乍见谷口险峻地形,一颗心骤然间又悬了起来:“倘若有人在此埋伏……”
话音未落,随着一声尖利的锐响,前方树丛后骤然冒出一溜蓝色火光,却是一支蛇焰响箭冲天而起,爆出一蓬极为炫目的巨大火花,旋即一阵大笑响起:“托将军果然算无遗策,二位大侠未曾令罗某在此空等……”却是罗浩然自树丛后悠然步出,一边轻抚手中刀锋,一边好整以暇地将视线投向陆江二人,仿佛已经将二人视作他的囊中之物一般。
陆九霄冷笑道:“想拦下我们兄弟?就凭你一个人,一把刀?”
罗浩然微微一笑:“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我们两个,不是要拦下二位,是要永远留下二位。”
话犹未了,陆九霄与江玄舟已同时感到,一股浓烈而阴冷的杀气骤然自身后侵袭而来!二人不约而同地回剑护身,向旁疾纵开去,回头看时,却见麻衣胡琴的白无心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场中,面无表情,目光森冷,在二人脸上、身上往来打量,似乎是在考虑要先对谁下手一般。
陆九霄见得白无心这等轻蔑而冷酷的神情,不由激起了当日铜川密站中的血仇旧恨,一时间对白无心的恨意竟远远超出了托木赤、司空南等多年宿敌,当下厉叱一声,疾扑上前,长剑连环进击,暴风骤雨般将白无心从头到脚笼罩其中!
白无心冷哼一声:“不过是一招行云布雨,何足为奇?”脚下步法错落,进退趋闪,也未见他的身形特别迅捷,然每一举步换位,都恰到好处地踏在陆九霄的剑势空隙中,陆九霄剑法虽凌厉绵密,却连他的衣角毛发也没沾到一点!
白无心避过了陆九霄这一轮攻势,身形疾纵而起,向后跃出三尺:“要投胎也不必这般心急!”
陆九霄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抢步赶上,长剑攻得越发紧了。白无心却从容不迫,闲庭信步般在剑光寒芒前退避回绕,双手笼袖,始终不亮兵刃,不发一招,可陆九霄的三尺青锋却偏偏奈何他不得!
二人一攻一守,一进一退,看看已过了二十余招,白无心已连退了十余丈,堪堪到了谷口处。
其时罗浩然也已与江玄舟交起了手,见陆九霄步步搶进,似乎随时都有突出谷口的可能,心头不禁有些焦急:“白兄弟,莫忘了你与托将军的约定,在大家面前亲口许下的承诺!”
白无心身躯一震,目中寒芒骤射,低叱一声,断刀骤然出手!此时他身上杀意大盛,再不像先前那样一味退避,而是直抵陆九霄剑势锋芒,与他抢攻对攻起来!
陆九霄曾多次见过白无心以一柄断刀同时施展正反兴龙剑法,深知他的出手不能依任何规律预测,遂打定了见招拆招的主意,只当自己面对的是完全陌生的招式,运起兴龙剑法的几十年修为,与白无心硬碰硬撼,渐渐斗至了白热化的关头。陆九霄固然痛恨白无心之至,白无心的性情却也是刚硬辛辣惯了的,双方交手时久,不禁都拼出了真火,一刀一剑发出的皆是毫不容情的进手招式,每一举手投足皆凶险无比,惊心动魄。
陆九霄虽竭力避免白无心那些似是而非的招式对自己的影响,但他毕竟浸淫兴龙剑法数十年,兴龙剑法的每招每式早已渗透到骨子深处,成了一种本能,面对白无心的招式,短时间内尚可勉强压制,时间愈久,愈容易不知不觉地被其干扰,发出一些由身体反射而不是由理性意识支配的错误招式。
然而,白无心的招式施用虽然优于陆九霄,却未能真正占据上风,因为陆九霄已经知道了他右手不能发招的破绽,长剑倒有一大半攻势是向他的右半身所发,迫得他左手回刀遮挡,应对得颇有些吃力,恰恰抵消了他在招式上所占的优势。
白无心面上鄙夷之色渐渐浓重:“兴龙会一向号称正派侠士,居然也使用这等卑劣手段!”
陆九霄冷笑:“对付你这种邪魔匪类,这种手段已经算是光明正大了!”
白无心亦还以冷笑:“可笑偌大一个兴龙会,竟拿不出一招可压倒我的剑法,只好用这等无赖手段死缠烂打,以求侥幸,着实下作!”
陆九霄受此言语一激,心头焦躁:“无知狂徒,就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兴龙会绝技!”长啸一声,剑气暴涨,霎时间溢满了身前身后五尺方圆之内,若月光乍出,若水银泻地,他的身形亦被这如霜如雪,似真似幻的光影淹没其中,令人无处寻找,无从捉摸。
白无心骤见此变,面色顿转凝重,断刀回转当胸,守住门户,脚下亦向后退了两步,似乎对这虚实变幻莫测的剑势也颇为忌惮,无计破解。
白无心凝神防范面前剑影,却不道真正的凌厉一剑已悄无声息地自炫目的光环中逸出,低调得几乎毫无征兆,却又迅捷得几乎无法以目力察觉,闪电般在空中画了半个圆弧,斜斜劈向白无心右颈后方,竟是一招斫取首级的杀手!这一式正是兴龙会的镇会之宝“霜天冷龙”,向来为会中的不传之秘,仅有历代总舵主才能习练使用,其他会众无论地位、武功多高,一概无权获得真传,最多只能在总舵主临敌施展时见到几分剑势的影子而已。
“霜天冷龙”的杀气已激入白无心后颈肌肤,白无心忽低头缩颈,向左疾闪一个滑步堪堪避过了断颈斩首之祸,饶是如此,却仍然稍稍慢了一分,右肩被剑锋擦过,登时多了一道半尺多长的伤口。
陆九霄一剑得手,不由得意至极,放声大笑:“让你这邪魔认识认识我兴龙会的秘技!”
白无心亦随之大笑:“不过是一招抱残守缺的霜天冷龙,何足道哉?且看我这一招如何!”断刀一展,刀芒随涨,竟也是一招与方才陆九霄所使相差无几的“霜天冷龙”!
白无心的“霜天冷龙”气势较陆九霄略有不入,施展间也较陆九霄显得颇为生涩,少了些圆转自如,但饶是如此,亦自有一番声势,大有炫人眼目之效。
然而,真正令陆九霄感到震惊的,并不是这一招本身的声势如何,而是惊异于这一招原本仅属于兴龙会总舵主的不传之秘,为何竟会堂而皇之地自白无心手中使出!但还不容他多想,便见一道细微得几不可见的刀光自“霜天冷龙”中闪出,不禁心头凛然一惊:须知这一刀才是“霜天冷龙”真正的杀手所在,若依兴龙剑法的常例施展,必要袭向自己右颈后方,然白无心乃左手使刀,刀势多半为反兴龙剑法而行,因此他这一刀的目标或是自己左后颈也未可知……念及此处,心头惕然,遂提起奋力前冲,同时长剑回转盘旋,紧紧封住后脑后颈。
剑势刚刚展开,忽觉咽喉一凉,继而一阵剧痛,原来,白无心的断刀并未如他所料,攻向他的后颈,而是中宫疾捣,径直插入了他的咽喉!
陆九霄面容扭曲,目光中充满了痛苦与惊愕,喉间咯咯作响:“这一招不是霜天冷龙……”
白无心冷笑:“我何时说过这一招是霜天冷龙?兴龙会武功因循守旧,不求变通,今日之事,便是你们自掘坟墓,咎由自取!”断刀蓦地一旋,陆九霄的首级登时激飞而起,随着血光直冲上半空,双目犹自圆睁,面上仍然笼罩着一层愤怒与不甘之色。
其时江玄舟对战罗浩然,已经大占上风,见陆九霄惨死,不禁肝肠寸断,仰天长啸,悲恸之下,剑势竟骤然凌厉了几倍!
罗浩然的真实功力原较江玄舟差了不止一筹,因此从一开始便打定了拖延时刻,以待援兵的主意,只是稳稳守住全身上下,借助地形木石与江玄舟纠缠周旋,居然也勉强撑持了这许多时候。然此刻江玄舟剑上威力剧增,以他的修为已经无法抵挡,唯有一边拼命舞刀招架,一边疾呼道:“白兄弟,快来助我!”
白无心却似对罗浩然的呼叫充耳不闻,一跃而起,自空中接住陆九霄的首级,与那双犹自燃烧着仇恨的眸子对视良久,终于收回断刀,伸手拂上了他的眼皮。
忽一阵杂沓的蹄音自山谷深处响起,却是十余骑全装惯带的武士策马赶了过来,遥遥可见为首者正是托木赤。
罗浩然见强援来至,不由心中一宽,喜形于色:“托将军救我……”话至此处,戛然而止,原来江玄舟一剑突出,将他斩成了四块。
江玄舟剑诛罗浩然,心头已不存生还之念,转身猛扑向白无心,掌中长剑大开大阖,尽是有攻无守的拼命招式,显然悲愤绝望到了极处,一意在托木赤等赶至谷口之前,先行于白无心这杀害陆九霄的劲敌大仇同归于尽。
然而,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白无心面对江玄舟的凌厉攻势,竟全无拔刀抵挡之意,只是手提陆九霄的首级,面噙冷笑,略显狼狈地避过了江玄舟一气攻来的连环十剑,换步移身间,竟将谷口通道让了出来。
托木赤遥遥望见谷口情形,立感不妙,大声疾呼道:“白兄弟,快快拦住他……”
白无心淡淡地道:“我只承诺给你一颗首级,如今已经做到,没必要再为一件多余的事情浪费力气。”蓦地转向江玄舟,“我只需要一颗首级,对你那一颗没有兴趣。你是准备在这里等托木赤来取,还是留着它来日为陆九霄报仇?”
话没说完,江玄舟已身形电转,抱起陆九霄的无头尸身,自白无心身边逸出了谷口,几个起落便消失了踪影。
木叶摇落,丛菊凋残,更为本就人迹罕至的废园增添了几分萧索清寂之意。此地乃是潼关城外一处荒置已久的旧家后园,院内的池水已近干涸,古木森森,往日繁茂的花径已被过膝的荒草淹没。
废园正中是一座油漆剥落,接近倾颓的敞亭,而此刻敞亭中却有二人隔着石几相对而坐:一人是身负胡琴,面无表情的麻衣瘦削汉子,另一人则是个一身白衣,轻裘缓带的虬髯威猛男子,另有一名翠衣金钗的娇弱美人侍立在侧,正笑盈盈地自一只描金竹盒内取出一把酒壶、两只酒杯,摆在石几之上。
那亭中对坐的二人正是白无心与换下戎装的托木赤,翠衣美人便是碧柔了。
托木赤的大笑打破了园中寂静:“白兄弟果是信人,前日终于将逆首陆九霄的首级交给了本将。本将自当履行承诺让白兄弟携碧柔离去。只是本将还有一言相告白兄弟,不知当不当讲。”
白无心颔首:“托将军但讲无妨。”
托木赤缓缓道:“白兄弟此番斩落了陆九霄首级,已是与兴龙会结下了不死难休的深仇,白兄弟纵武功胆略过人,与兴龙会相比,终是有些势单力孤,不如……”
白无心淡淡地一挥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白某人自己的事情,自当自己了结,无须借助他人之手。”
托木赤干咳了两声:“白兄弟果然爽快。既是如此,本将也不再勉强白兄弟什么,这便敬白兄弟一杯践行酒,祝白兄弟与碧柔姑娘比翼双飞,琴瑟和鸣……”提起几上银壶,将白无心与自己面前的两只杯子依次斟满,取起自己之杯让了一让,一饮而尽。
白无心原本对托木赤颇有猜疑防范之意,但见银壶上既无机关痕迹,托木赤执壶斟酒的手势亦不曾有丝毫变动,两只杯子又是一般无二,此际托木赤更已坦然而飲,显然酒中并无问题,于是放下心来,拈起另一杯酒送至唇边。
一只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忽自斜刺里伸出,掩住了白无心的杯口,却是碧柔不知何时绕至了白无心身侧,娇笑道:“托将军未免太不讲礼数,今日送别的原是二人,为何却只敬了一个人的酒?”
托木赤与白无心齐齐一愕,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一片尴尬中,碧柔却显得从容不迫,笑盈盈地向二人各抛了一个媚眼:“碧柔虽只是个卑微的小女子,却与白大哥一样,都是托将军的客人,来得既较白大哥早,做客的时间也较白大哥长,托将军这第一杯酒,自是我更有资格饮……”言语缠夹不清间,手中已将白无心的酒杯夺了过来,娇笑着一饮而尽!
白无心瞠目望向碧柔,忽目中一寒,轻叱一声,身形骤起,向远处草木丛中疾掠而去!
白无心的反常举动令托木赤亦大为惊诧,转头向白无心掠去的方向凝目观望,却只见荒原寂寂,草木萋萋,除了白无心弹丸般跳掷起落的身影外,着实没有其他异常之处。正欲开口询问,白无心已一个纵跃自园墙下掠了回来:“对不住,一时眼花,着实是草木皆兵了。”
托木赤笑道:“不妨事。江湖凶险,多些警觉防范总是好的。只要不被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扰乱了心绪,败坏了酒兴,也就是了。”随手取过碧柔手中空杯,提壶续满,递给白无心,“这一杯总该轮到白兄弟了吧。”
白无心接过酒杯,凑至唇边正欲饮下,忽一声凄厉的尖叫骤然自身边响起,随之一道人影自旁合身猛扑而至,饶是他武功极高,仓促间也未能全然避开,“啪”的一声,酒杯被撞落在地,跌得粉碎。
那发出尖叫,拼力撞落酒杯的正是碧柔,此刻已是面色惨白,口唇青紫,五官亦有些扭曲痉挛,显是身中剧毒,正在承受着极大痛苦。
白无心伸手扶住碧柔,目中怒意迸发:“托木赤,你竟然在酒中下毒……”
托木赤居然微微笑了起来,悠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饮下:“白兄弟,你错了,本将并未在酒中下毒。若说一定有玄机的话,无非是刚刚打碎的这只酒杯。此杯为特殊材质制成,名曰‘白衣卿相,顾名思义,外表平凡无奇,与寻常瓷器无异,实则遇酒则生剧毒,可定大事于谈笑间……”
白无心已将内力输入碧柔背心数次,却仍无法压制毒性蔓延,不由心急如焚:“废话少说,速拿解药出来,否则……”
托木赤大笑:“白兄弟且少安勿躁,但听本将说完。这‘白衣卿相中人必死,百试百中,可惜却是从无解药的。不过,本将却要奉劝白兄弟一句,碧柔姑娘虽年轻貌美,温柔多情,可以她的身份与过去,似乎也并不值得白兄弟为她如此操心伤感……”
白无心沉声道:“托木赤,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但我现在就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碧柔虽出身青楼,但她的心地却要比你们这等高高在上,身负盛名的王侯将相,名侠豪杰干净得多!今日若是她毒发不治,我便是拼掉这条早该丢了的性命,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方骂至此处,忽一只苍白而冰冷的手自旁轻轻伸出,掩住了白无心之口,却是碧柔挣扎着站直了身子:“白大哥,不要向托将军翻脸寻仇,你势单力孤,斗不过他们的……你有为我复仇的心思,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过去我真的好傻,一直以为你厌我嫌我,总想把我当成包袱甩掉,直到上次铜川密巢中那场大战,我才明白,原来你在内心深处一直是关心我,在乎我的,只可惜我着实对不起你,也不值你待我如此……”斜阳映照下,但见她花容惨淡,目光散乱,双颊却泛起了一层妖异的潮红,使得她浑身上下增添了一等特别的气息,美得让人伤感,让人心碎!
白无心见她气息愈发微弱,遂将内力又加强了些:“碧柔,你不要再说了,先静下来好好休息……”
碧柔拼力摇头:“不,我一定要说,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很久以前,早在黑风镇时,我便由罗老大穿针引线,做了托将军的线人,助他们搜集传送情报,倾覆啸风庄……啸风庄终于毁了,司空南不知去向,托将军与罗老大也走了,暂时顾不得我,把我丢在了一边,我知道,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开我的,要想彻底摆脱他们,便只有跟着你,无论受多少苦,我也都心甘情愿……不想那次在黄陵城中,却因为一点误会,一时意气与你闹翻分手……是我不好,一怒之下,按照罗老大从前留给我的暗号,重新与他们搭上了线,说动他们算计对付你……他们将我扣在手中作棋子,要挟你受他们驱使摆布,我本以为你不会顾我死活,却未料到后来的那些事情……原是我出卖欺骗了你,更害得你与兴龙会结仇,受托将军暗算,你要恨我骂我,我也绝无怨言……”
白无心双目蕴泪,颤声道:“碧柔,你我都是受命运摆弄,孽债累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人生无奈,推此及彼,我又何必恨你?过去种种,今日我一概都不记得,我只知道,是你代我饮下了这杯毒酒,换下了我这条性命。”
碧柔低低地道:“既是如此,我便安心了,多谢白大哥。”一抹笑容缓缓在她唇边绽放,她这一生一世,似乎从没笑得这样美过!
蓦地,笑容凝结,碧柔的身体亦如秋叶般萎落,竟是倚在白无心肩上香消玉殒。任她生前阅尽多少繁华,终于难逃尸横荒郊,惨淡收场的宿命!
白无心抱起碧柔的身躯,将其平放在一处较为干净的草地之上,缓缓转身行至托木赤面前,双目灼灼向他逼视过去:“我与你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要杀我?”
托木赤好整以暇地自斟自饮了一杯:“此中原因简单得很,白兄弟武功精强,心志坚忍,放眼整个江湖亦属罕见,倘若不能为本将所用,来日受人唆使与本将为敌,必将是一名极为可怕的人物。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因此放过一个来日可能对自己不利的人这就是本将做事的一贯风格,白兄弟既然拒绝了本将招揽,就只有为本将所杀这一条路可走,如此而已。”
白无心咬牙道:“现下却还有一件事令我想不大通。这白衣卿相酒杯原是碧柔放在我面前的,可却也是她代我饮下了杯中之酒。倘若她是你下毒害我的同谋,欲阻止我饮酒,只需故意打碎或调换杯子,甚至直接示警说出真相都可,却又何必为此牺牲自己一条性命?可若是她在这件事上并不知情,当时连我都未曾看出杯中端倪,她却又如何能察觉你的陰谋?”
托木赤缓缓道:“碧柔是个聪明人,她虽然未曾参与下毒之事,不知白衣卿相的关节,却从本将的一贯行事风格中隐约猜到了端倪,但没有确凿根据,又不能十分肯定,不好直接说破,只好以身犯险,亲自试毒。不幸的是,她果然猜得对了,可这个正确的判断却是以性命为代价的。由此可见,女人太聪明,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白无心道:“白衣卿相之事,碧柔既不知情,你又如何肯定她定会将白衣卿相放在我的面前,而不是把它留给你作法自毙?”
托木赤笑道:“本将之所以派碧柔执壶送杯,不过是为了使白兄弟消除疑心,按照本将的安排,饮下这白衣卿相之酒。至于白衣卿相为什么一定会送到白兄弟面前,原因也简单得很:这只盛放杯壶的漆盒是由本将亲手布置后交给碧柔的!
“白兄弟想必也看到了,漆盒的三面都镶满了缠枝荆棘样的饰物,势必自始至终只能有一面朝向提篮人的身体,几乎不可能有改变方向的机会,而来到亭中后,本将特别令碧柔站立的这个方位,看似随意,实则是将白衣卿相朝向了白兄弟一边。在这种情形下,只要不是刻意而为,相信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只会把白衣卿相安排给白兄弟的。自然,即便碧柔当时心血来潮,将白衣卿相推向了本将,本将也一样有办法令它重归白兄弟一方,最后的结果仍然不会有差别。白兄弟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本将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无心恨声道:“现在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你既要杀我而后快,那么方才我全力救治碧柔,正是你最好的时机,你却为什么不乘机出手,而是在旁坐视,更与我啰唆了这许多对你毫无意义的长篇大论?”
托木赤呷了一口酒:“白兄弟,现下该轮到本将来问你一个问题了。你与本将也算相处了一段不短的时日,你却知不知道,本将最大的爱好是什么?”
白无心“哼”了一声:“你喜欢的不过是害人弄权而已,又何必多此一问?”
托木赤摇头:“不然。白兄弟出道以来,想必已杀人无数,可曾感受出,杀死武功高手,较之杀死二三流的庸手,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享受?对于本将而言,杀死高手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刺激,更是一种人生最大的乐趣,一种至高无上的艺术。而沙场之上兵凶战危,局势往往难以控制,由不得本将随心所欲施展,不免遗憾,此时难得遇到白兄弟这位稀世高手,本将自是想畅快淋漓地享受一番了。
“施用心机,以下毒的手段杀死白兄弟,是一种艺术,正面交手,以武功杀死白兄弟也是一种艺术,可若是乘人之危出手偷袭,就只能算作不入流的下三烂手段,将杀人的艺术破坏无遗了。因此,这等下作的事情,本将是断断不会做的。”
白无心冷笑:“你一生阴谋害人无数,偏又有这许多冠冕堂皇的伪饰!”
托木赤摇头:“这不是伪饰,是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境界,所谓曲高和寡,便是如此。对了,忘了告诉白兄弟,本将还有一个小小的癖好,就是在表演最完美的杀人艺术时,一定要像现在一样身着白衣,让对手的鲜血如作画般一点点溅到身上,直到白衣完全被染成红色,才算完成了这件极致的作品,本将才得以尽兴。却不知白兄弟有没有兴趣赔本将表演这场艺术,完成这件作品?”
白无心厉叱道:“好,白某奉陪到底!”手腕一翻,断刀出手,连人带刀化作一阵狂飙,向托木赤疾卷过去!
白无心悲愤之下全力出手,刀势既迅且厉,锐不可当,然而托木赤的身法却较他更快,魁伟的身形顺着白无心的刀光飘掠而起,向后飞退,白无心刀势如狂,越过石几,透过敞亭,直冲出二三丈,他的身形也一并退过了二三丈。
看看白无心刀势将竭,托木赤忽双手一扬,但听得铮铮数声,已自袖中抖出了十几支二三寸许长的钢棒,双手闪电般接合扭旋,瞬间便拼接成了一条短枪,恰恰接住了白无心的最后一分刀势。
托木赤不愧为蒙古第一勇将,果然天生神力,内息深厚,白无心的断刀与他的短枪甫一相交,便觉一股沉重的压力迫体而至,连呼吸都有些沉重起来。但他性情悍厉,明知托木赤实力高过自己,竟也全无畏惧,猛地一咬舌尖,硬生生地逼出体内最大潜力,断刀斩削劈挂,不退反进,各种辛辣奇诡的招式暴风骤雨般地施展开来,居然占了七成攻势。
面对白无心满含悲愤与癫狂的凌厉攻势,托木赤却似沉着冷静到了极处,短枪往来翻卷,稳扎稳打,将断刀的攻势尽数封挡在外门,同时足随势走,虽退不乱,看似处于下风,实则将白无心的杀手全部从容化解了开去,未曾受到半点真正威胁!
二人一进一退,一攻一守,看看已过了七十余合。白无心一轮全力强攻,体力消耗过巨,此时手上已有些疲软,刀势施展得亦不似初时那般泼悍狂荡,随心所欲;托木赤的内息真力却似丝毫无损,更趁势转守为攻,短枪力挟千钧,向白无心当头压逼过去。也不见他的招式如何繁复奇异,然而就是这寥寥几种简单甚至朴拙的枪势,由他雄厚霸道的内力催发出来,威力却是胜过了天下所有复杂精妙的招数!
白无心此际体力不支,欲振乏力,自是无法硬抗托木赤的重压,唯有踉跄后退,勉强化解身上承受的力道,脚步蹒跚凌乱,已经不成章法。
托木赤枪势越压越紧,枪尖化成的圈子越收越小,白无心就如落网的魚儿一般被越缚越牢,无计挣扎逃脱,看看已退至方才饮酒的敞亭前,却再不复此前强攻时的强悍,形容狼狈不堪!
“砰”的一声,白无心神思昏乱,背心撞上了亭柱,托木赤看出便宜,厉叱一声,真力一发,以枪作棒,向他当头猛击而下!
白无心的左右去路已被托木赤封死,欲挺刀招架,却觉手足疲软,气竭力绌,见托木赤势大枪沉,一时也不敢硬接,拼力一个后翻,几乎是擦着檐角倒纵入亭中,堪堪避过了托木赤这开山裂石的千钧一击。
“轰”的一声大响,却是托木赤一枪砸空,直劈在亭边石柱上,登时击得石屑纷飞,火星四溅,栏杆亦随之倒了半边。托木赤却得势不饶人,自栏杆倾塌处跃身抢入,紧逼不放,一枪狠似一枪地向白无心头颈、心口、小腹等要害抢攻过去。亭中地方狭窄,无法施展大开大阖的招式,因此他的枪势此刻一转而成短、快、险、狠,挟着他的雄浑真力,着实是处处凶险,势不可挡!
白无心识得厉害,自不敢当面相抗,唯有匆忙走避。而此时亭中各处出路都被托木赤枪势罩住,无从脱身,只得绕着石几勉强躲闪短枪锋芒,狼狈不堪。但听“铮铮”数声破音,却是断刀与短枪相交,抵不过枪上传来的力道,竟被硬生生地砸碎成了几段,只余下了一只孤零零的刀柄。
托木赤一举毁了白无心兵刃,斗志更盛,大喝一声,又是一式以枪代棒,隔着石几向白无心重击!
白无心手无寸铁,无从抵挡,百忙间拼力侧步缩身,避开枪势,但觉肩臂一凉,却是被枪身紧贴着擦了过去。短枪余势未尽,“砰”的一声击翻了石几,更将白无心先时倚放在几旁的胡琴一劈两截!
白无心惊呼一声,和身扑上,一把夺过琴身,却仍慢了一步,未能阻止胡琴被毁。又听“啪”的一声轻响,却是琴身内暗藏的一只小瓶受不住袭来的大力,“砰”地粉碎,其时白无心正运力夺琴,未防此变,登时被瓶中药水溅了一脸,颜面全湿,双目难睁!
托木赤一跃而起,短枪猛若风雷,由上至下向白无心顶门疾钉而去!
白无心目不能视,却已自风声中听出杀意,疾向旁拼力跃开,以避险情,不想身形方跃至一半,忽“喀”的一声,腿骨与一硬物相碰,一阵剧痛霎时蔓延开来,人也重重跌了下去,原来竟是慌乱间撞上了倾塌的石几。
白无心骤然跌下,虽未摔倒,身形却已摇晃不稳,后心处更露出了极大破绽。托木赤看出便宜,趁势一掌直击过去,这一掌施出了他十成真力,直有开山裂石之威,白无心的整个身形都在其笼罩之下!
白无心听声辨形,早将这一掌的来势力道判断得丝毫不差,然心中虽清楚无比,脚下却被石几紧紧绊住,无法纵身换位,情急之下,唯有运气护住背心,同时拼力侧身,以求卸力。
“啪”的一声,白无心的后心被这一掌结结实实地击中,虽有真气护身,卸去了部分力道,但托木赤的功力毕竟非同小可,震得他五脏翻涌,六腑齐沸,哼也没来得及哼出一声,便颓然倒了下去,挣扎不起。
托木赤得意之至,禁不住纵声大笑:“刚才忘记告诉白兄弟一件事情,最完美的杀人艺术,并不是直截了当,一招绝命,而是先经过一场精彩的斗智斗力,彻底毁掉高手的反抗能力,然后再一点一点地慢慢宰割,一边欣赏他的哀叫挣扎,一边用他的鲜血一寸寸染红自己的衣衫,直到衣衫完全变红,这场完美的艺术才算真正结束。希望白兄弟的生命力足够顽强,能够坚持到这场艺术的最后结尾……”将短枪一挺,一寸寸向白无心右肩缓缓刺去,果然是要零切碎割,慢慢折磨虐杀他!
正笑得得意,忽闻脑后一声厉叱,同时后背前胸一阵剧痛,竟是一截染满鲜血的棍尖自他胸前穿了出来!来人虽是趁托木赤得意疏神之际,在背后实施偷袭,但既能一击得手,显然也是江湖中罕见的高手了。
托木赤手中短枪锵然坠地,拼力回头向那偷袭者望去,却见那人身形魁伟,目光阴冷,脸上笼罩着一层逼人的杀气,却是他的旧相识:啸风庄庄主司空南。
托木赤身受重创,惊怒交迸:“司空南,本将搜捕你多日不获,不想今日你竟然自行找上门来……”
司空南的五官似乎也因为狰狞而扭曲:“托木赤,当年你阴谋设计,利用我、驱使我打入兴龙会卧底,以卑劣手段欺骗我心爱的女子,害她身败名裂惨死,更断送了我的一生,如今连我祖上所传的啸风庄大好基业也毁在你手里,我与你的仇恨不共戴天!总算老天有眼,给了我这个大好时机,让你栽在我的手里!你刚才说过,杀人是一种精致的艺术,那么,现在你是不是该陪我慢慢表演一番,直到最后的结尾……”
托木赤愤怒交加,蓦地仰天一声厉啸,回手握住胸前透出的棍头,手上背上一起运力,向司空南和身猛撞!
司空南未料托木赤重创之下尚且如此勇悍,仓促间不及运力相抗,被棍尾正正地撞中了胸口,登时,一股巨力排山倒海般冲袭过来,以他的功力竟全然无法硬接,唯有顺着力道的方向向后急退。然而他退得快,托木赤却比他退得更快,顷刻间便如与他穿在一条秸秆上的蚂蚱般,带着他一连退出了四五丈,将他的后背重重抵在了园墙之上。
司空南双手紧握软棍抵在自己胸前的一端,全力与托木赤相抗,这种硬撼却再无取巧余地,但觉托木赤那一端传来的力道竟是一波强过一波,渐渐将软棍拗成了弧形,在他的胸口越压越紧,迫得他呼吸困难,眼前发黑,终于抵受不住,“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得托木赤脊背上一片鲜红。
托木赤狞笑道:“看来,今天我的白衣要用两名高手的鲜血染红了,这确是本将生平仅遇的一大快事。司空南,可笑你向来自命心机深沉,武功高明,阴险卑劣,但在本将面前,终究只能算作一名不入流的小奸小坏,小小把戏,想和本将相比相斗,资格还是差了那么几级!”
忽一个嘶哑的声音喝道:“我的资格如何?”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几乎平平飞掠至托木赤身前,亮光一闪,一片寸许长的钢刃已钉入了他的咽喉。这来袭者正是方才委顿在地的白无心,那片钢刃则是他顺手拾起的斷刀碎片。
托木赤低吼一声,回手一掌拍出,正中白无心,将他击得直飞了出去。然这一掌已泄尽了他体内的所有残力,使他再无法与身后的司空南相抗,但听得“嗤”的一声,那原本弯成弧形的软棍带着一股鲜血,竟自他的胸前激射而出!他的灵魂似乎也随着鲜血豁然出窍,身躯一软,终于委顿倒下。在他倒下的刹那,他的白衣已被完全染红。
白无心在空中身不由己地翻滚了几周,终于跌落下来,倒地的时刻竟然比托木赤还迟了些许。他连受托木赤两掌重击,已受了不轻的内伤,却凭着一股强悍的意志,硬生生将已涌至喉间的鲜血压了回去,挣扎着站了起来,蹒跚行至托木赤尸身前,试了试他的脉搏呼吸,确定他的确已死,这才拂开遮挡在脸上的乱发,放声大笑起来。只是他笑得虽响,笑声中却无多少欢愉之意,反似充满了一股癫狂与悲凉的意味!
人人都渴慕胜利,渴慕击败毁灭强敌,睥睨群雄,可是如果有一日,原本心目中不可战胜的绝顶人物倒在自己脚下,是当真能给人带来欢畅与快意,还是会让人陷入更深的茫然与苍凉?
司空南方才与托木赤一番生死激搏,无异于刚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正倚在墙上不断喘息,心头犹自惊悸为止。无意间一抬头,不想正与白无心的面容相对,不由凛然一惊,失声道:“你……”
白无心收住笑声,冷冷地道:“司空南,方才我果然没有看错,躲在树丛中的当真是你。可惜我今日有伤在身,不便与你纠缠,来日定回来与你一并清算,且容你多活几天,好好为自己准备后事吧!”说话间,已退回亭中抱起碧柔尸身,身形趔趔趄趄地掠起,越出了墙外。
自古秋风秋雨愁煞人,深秋时节荒郊旷野间的寒雨,则更是凄清萧瑟,绵绵密密的雨幕,沉暗浓重的云层,以及空气中那透骨的湿冷之意,分外容易触发人的寂寥伤感,而此时山下旷野中一座孤零零的新坟,在风雨中无异更显得越发苍凉。
此刻在那新坟的墓碑之前,正有一人蹲伏在泥地上,破碎的麻衣,披面的乱发都已被寒雨浸透,可他却似浑然未觉,只顾在地上掬起一抔抔潮湿的黄土,层层垒到墓上,也不知他这样机械地挖掘堆垒了多久,十根手指都已磨出了鲜血,却似全然不知疼痛疲累一般,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风声雨声中,偶尔更夹杂着癫狂般的自言自语:“你死我葬,我死谁埋……你死我葬,我死谁埋……”
青春早逝,埋骨荒郊固然凄惨,但毕竟还有人为之殓葬,为之悲戚,比起那些散落在无定河边,黄尘路上的无主白骨,是不是还要幸运一些呢?
蓦地,一声长叹自墓侧的疏林中悠悠传来:“没想到,她终究还是逃不过……”
随着叹息,久未露面的独孤念自林中缓步走出,行至墓前,怔怔地伸出手去,轻抚墓碑上“碧柔之墓”几个粗糙而潦草的刻字。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不为东君主。碧柔,任我们百般挣扎设计,终究还是摆不脱,逃不过……”一阵悲凉而绝望的情绪从中而来,情不自禁地伏在碑上纵声大哭起来!
忽一个嘶哑的声音道:“人世苍凉,命运不堪,每个人都不过是一叶浮萍,一朵落花,随风入水,飘零凋残,碧柔是如此,我们也是如此。大家宿命皆是一般,又有什么好为她伤心的?”却是那垒墓之人骤然开口。其时他已经填完了最后一把土,直起腰来,凄风冷雨中,他的形象着实诡异到了极处,却也落寞到了极处。
独孤念又哭了一阵,终于止住悲声,道:“白大哥说得不错,你我都是和碧柔一样,尘世飘零,遭际坎坷的凄苦之人,我这一哭也并非单单为了碧柔,而是为我们这等天涯孤客共作一哭,聊抒胸中郁积。”
垒墓人白无心怔了一怔,忽长啸一声:“不错,人生无奈,世情惨淡,自当为天涯孤客同声一哭!”蓦地和身扑在坟上,大放悲声。一旁的独孤念也受了他的感染,又与方才一般,毫不掩饰地大哭起来。
二人一倚碑而立,一半蹲半伏,各怀心事,各哭各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更未察觉到不知何时,雨幕深处竟出现了二十余名素服佩剑的汉子,各人借草木遮掩,悄悄向坟墓周围潜近靠拢,渐渐合成一个圈子,将二人连同坟墓围在了正中。
“锵”的一声,为首的素服汉子长剑出鞘:“白无心,你多行不义,血债累累,可曾想过天理昭彰四字?今日就在此时此地,我们将过去的旧账一并作个清算,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的没有?”原来,来者竟是前来复仇的兴龙会众,向白无心痛斥者正是江玄舟。
白无心缓缓站起,道:“你们果然来了。不错,该清算的,终究还是要清算的。你们兴龙会的一向风格,我原是再熟悉不过,却不知这次是要用车轮战术,还是准备一拥而上,将我乱刃分尸?”
江玄舟冷笑:“白无心,你可是想用这等法子挤对我们吗?只可惜你打错了算盘,我现在就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兴龙会对付你这等小人败类,从来无须讲什么江湖道义,守什么江湖规矩!”
白无心背对着江玄舟仰天大笑:“不错,你们是侠义正道,因此你们永远是对的,任何人都不得与你们敌对相抗,否则便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因为你们是大侠,是义士,所以无论何等卑劣下作、残暴不仁的手段在你们手中使出,都是不拘小节、理所应当,而我们邪魔外道即便全无取巧,光明正大地压倒你们,也一样是阴毒无耻,天地不容!
“很好,很好,我平生最恨的除了卖友求荣的奸贼,便是你们这种永远正确的侠义道,左右我今日也是不想活着离开了,索性放开手脚,痛快杀上一场!江玄舟,你还等什么?怎么还不带着你的徒子徒孙一起上?”此时他的断刀已毁,无兵刃可持,却丝毫不见怯意,缓缓拂去了面前纷披遮挡的乱发,露出两道野兽般狂悍凶厉的目光。
江玄舟却似不甚急于出手,扬声向独孤念道:“独孤公子,现下我兴龙会与白无心了断恩怨,此事与你无关,还盼不要插手……”
独孤念正怔怔地望着白无心的面孔,闻言方笑道:“江大侠放心,别人的闲事,小弟一向没有兴趣管。”
独孤念话音未落,白无心的身体忽打摆子一样剧烈颤抖起来,渐渐委顿于地,大声呛咳。呛咳声中,但见一股股殷红的液体自他口中迸溅而出,融入地上雨水,化成道道凄艳的暗流,分外令人触目惊心。原来,此前他与托木赤一场恶斗,身受内伤,又在冷雨中淋浇了许久,更兼伤恸过度,牵动体内郁气,竟又一次引发了心肺恶疾!
江玄舟见白无心未战即倒,心头一宽,挥手做了个下斩的手势。众弟子齐齐拔剑出鞘,向白无心进逼过去。
当先两名弟子的长剑已将触及白无心背心,一旁的独孤念忽一跃而起,挟起白无心提气掠出。他酝酿多时的全力一掠着实非同小可,居然自场中所有人头上直越出六七丈远!
江玄舟未料他转脸便出尔反尔,大感受了愚弄:“你刚刚答应不插手此事,却……”
独孤念在空中大笑:“江大侠方才不是也承认,即便是侠义道,做事也可以不讲规矩,不守诺言的吗?即是如此,小弟一介江湖浪子,破例一回又有何妨?”大笑声中,袖中已掷出一条长索,索端铁钩在远处山岩上一抓,整个身形便借力远远荡了开去,转眼消失在林木之后。
江玄舟与众弟子呼叱疾追,然事发太过突然,独孤念人又溜滑善变,众人白白折腾了半日,却再不见他们的半点踪影。
兴龙会众人赶了一程,终是一无所获,只得怏怏停步,自去商议下一步计划。
却说独孤念摆脱了兴龙会众,负着白无心施展轻功,一气奔入潼关城中,穿街过巷地兜了几个圈子,终于拐进了一家偏僻简陋的小客栈。
林菁菁正撑着竹伞,百无聊赖地蹲在天井中玩水,见独孤念归来,登时面露喜色,迎上前去,霎时间却又面色大变:“你……你把他弄到这里来做什么?”原来,她已从衣着身材上认出了乱发拂面的白无心。
独孤念笑道:“菁菁,你来帮忙搭把手,将他抬进房中,为他换一身干净衣服……”
林菁菁羞恼交加:“独孤念,你可是把我当成你家里的下人了?我乃是堂堂江南暗器林家的大小姐,你居然要我侍候一个臭男人换衣,何况这人还是那个血债累累的魔鬼白无心!”
独孤念叹道:“菁菁,你错了,我从前也一直在错。这个人并不是白无心,而是一个复活了的死人。”
林菁菁悚然一惊:“谁?”
独孤念一字一頓:“洛霓虹。”
白无心陷入了一个漫长的噩梦,这梦境是如此遥远,却又是如此清晰,只因为那是他人生中至为真实,至为惨痛的一段经历。虽然事隔多年,那种锥心刺骨的伤痛却已深深烙刻入灵魂深处,与他的精神世界融为一体,使他的性情充满了阴戾、仇恨与猜忌,无从摆脱,无从化解。
在清醒时,他一直在刻意逃避,禁止自己回忆过去这些,然而每到恶疾发作,神志昏迷时,这段记忆的阴影便会迅速扩大,恶灵般覆盖他的整个脑海,侵占他的全部意志,令他强迫症一般将这段经历重演上一次又一次,令他心力交瘁,令他痛不欲生!
此时此刻的梦境便是如此。
在梦中,他又和当年一样,失足坠入寒冷的湍流,拼命挣扎却始终寻不到陆岸,只感到体内的温度与力量已流失殆尽,心中的悲恸、愤恨与绝望却越积越浓,终于化成一声凄厉的长叫:“只要我这次不死,终有一日,定当杀光所有负我之人!”
这声长叫响彻半空,将白无心自己从梦中惊醒,这才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处陌生的房间里。房间地方狭小,布置简陋,除了自己躺的这张床,便只有一座镜台,一把椅子,椅上坐着一名挂着懒散笑意的青年男子,正是独孤念。
白无心一惊而起:“这是什么地方?我却如何到了这里?”
独孤念微笑:“在回答这个问题前,小弟也有一个问题要问,不知小弟是该照旧称呼白大哥呢,还是该改口叫洛大姐?”
白无心面色一紧:“你又在胡说些什么?”身形跃起,倏地掠至独孤念身前,正欲动手,却在镜台上瞥见了自己此时的形容:雪肤丹唇,柳眉凤目,青丝披散,一如当年,身上不知何时居然穿上了一套嫩绿衫裙,然这种青春少女的衣饰,与此刻已有些苍白憔悴的面色、微露细纹的眼角未免不大相称。霎时间,心头百感交集,一阵心酸,不由怔怔地落下泪来。
独孤念叹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白无心与洛霓虹只能是同一人。因为在这个世上,也许会有人不惜一切代价,苦心孤诣地替他人复仇,却决不会有人全盘不差地继承下另一个人的仇恨与痛苦。可惜我一向自诩聪明,却在这件事上先入为主,一直将洛霓虹当作死人,以致越想越偏……”
洛霓虹紧咬牙关:“你没有错。洛霓虹早在十年前便已经死了,今日之我不过是一个浪迹江湖的无心之人。”
独孤念笑道:“小弟心中的许多疑团,直至今日终于豁然开朗,只是还有几个问题尚未想通,还请白大哥、洛大姐指点。”
洛霓虹淡淡地道:“问什么问题是你的事,回不回答却也是我的自由。”
独孤念伸了伸舌头道:“洛大姐不必这样紧张,小弟现下最想知道的事情,无非是洛大姐用什么法子改变了肤色,且汗浸水洗从不落色,却为何偏偏昨日在碧柔墓前恢复了本来面目?”
洛霓虹道:“那不过是我偶然得到的一种药方,用其配成药水涂在肌肤之上,一刻之内便可令肤色变得黝黑暗沉,非用解药涂抹不能恢复原状。我用此药涂抹手脸脖颈,粘上假须假眉掩人耳目,将自己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从未被昔日故识识破。至于为什么会露出本来面目,也不过是与托木赤打斗时,将藏在胡琴暗格中的解药药水不慎溅到了脸上,又在雨中被冲刷去了假须假眉,如此而已。”
独孤念叹道:“昔日在黑风镇时,碧柔曾对我说,她发现了洛大姐的一个秘密,现在想来,这秘密应当不是洛大姐的女子身份,而是洛大姐的真实面目……”
洛霓虹道:“不错,当日我离开黑风镇时,之所以肯带她同行,就是因为她对我说,如果我不肯带她走,她便要将此事讲给每一个人。我不愿杀她灭口,只好应允她……”
独孤念道:“然而据小弟所知,洛大姐似乎一直很讨厌碧柔,迫不得已带她同行却也罢了,可为什么又偏偏多次回护于她,在她死后更是伤痛不已,以致引发旧疾?”
洛霓虹涩声道:“我原本是最厌恶鄙夷青楼女子的。但那日我在黑风镇上旧疾复发,卧床不起,却是多亏了碧柔照料。虽然我骨子里一直瞧不起她,但对她还是十分感激的,因此还为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段青云……后来我离开黑风镇追杀司空南,她坚持随行,我多番刁难折辱,便是想令她息了糊涂心思,离我而去,也好远离我身上的种种不祥,远离江湖仇杀中的种种凶险……未料她刚刚离开我,便又陷入了托木赤的魔爪,为了她的安全,我不得不忍受托木赤的要挟,暂且屈身于他的帐下。
“上次斫你一刀,便是托木赤见你阴魂不散地随在我身后,为了摆脱你,便令我去做的。其时罗浩然在暗中监视,我没有机会藏私……后来托木赤向我开出条件,只要能斩下陆九霄或江玄舟的首级,便可让我带碧柔自行离去,从此再不向我们啰唆。为此我不惜违背道义杀了陆九霄,却没料到后来的结果,更没料到,碧柔她还是逃不过,终是为我而死……”说到此处,声音竟微微哽咽了起来。
独孤念低声道:“也许,碧柔是幸运的,至少,她至死都不知道洛大姐并非男子,在一个美丽的梦境中离去,不像有些人虽活在世上,却要日日被真实的噩梦折磨……”
一时间二人都没再说话。一阵清风吹过,不知带来了何处的凄婉弦歌之声:“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独孤念忽想起一事,笑道:“几乎忘了这件东西。“起身奔出房间,片刻间便挟着一只小小木箱折了回来,“小弟的一点心意,还请洛大姐笑纳。”
洛霓虹疑窦丛生,上前启开箱盖,面色倏地大变:“你拿这东西来做什么?”原来,木箱中摆放的,竟是一盆鲜艳如霞的火红月季!月季的花朵繁茂,娇艳欲滴,摇曳生姿。分外动人。其时时令已近入冬,百花万木早已凋零,这盆月季显是在温室中精心培育而成,价格自当不菲,但洛霓虹显然并不领情!
独孤念眨眨眼:“没什么,小弟知道洛大姐喜欢,特意弄来给洛大姐戴着玩的。”
洛霓虹转过头去,不肯再看那月季一眼:“我早已对你说过,洛霓虹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如今的我,只是一个人见人厌的怪物,再不是那个着鲜衣,戴红花,毫无机心,不知忧恼的小女孩。紅花不过是一段前尘旧梦,我这一生一世,都是不想再见这东西的了,你还不快快把它拿走?”
独孤念叹道:“洛大姐,你这不过是自欺欺人,逃避而已。就算你一直在刻意割断过去,忘记过去,可那些事情又何尝当真能够被割断,被忘记?名字可以改变,容貌可以伪饰,身份可以更换,可骗得了别人,又何尝能骗得了自己?既然明知逃避无益,何不挺起勇气来面对这些……”
洛霓虹嘶声叫道:“够了!你空口说话自然容易,可如果换了你是我,又当如何面对?你可曾尝过被所有亲人朋友在一夜之间抛弃的滋味?你可曾尝过被你深爱之人出卖背叛陷害的感觉?你可曾经历过所有人的仇恨、蔑视与排斥?
“当年我被司空南欺骗,无心泄露了兴龙会机密,平白做了他的替罪羊,背上了叛变通敌的罪名,兴龙会上上下下,竟没有一个人肯相信我,洛纪纲、陆九霄更是为了维系他们正派大侠的声名与权威,执意将罪状全部扣在我的头上,欲置我于死地,将我剑刺咽喉,掌击胸口,打下悬崖!
“我命不该绝,居然活着被大浪冲上了岸,然伤势沉重,更在冷水中浸得久了,终于落下了日后心肺中的病根。我伤病交加,在荒野中挣扎,没有一个人来管我,只能抓住手边一切能抓的东西:老鼠、蚯蚓、树叶、野草,统统吞下去勉强维持。一条觅食的野狼发现了我,向我扑了过来,白森森的牙齿几乎已触到了我的脖颈,我拼尽全身力气抱着它,在地上翻滚摔打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咬断了它的喉咙,吸干了它的血。
“我蘸着它的鲜血发誓,世人既不肯怜我,我亦无须怜悯世人,所有这一切,都要加倍讨还,既然他们都骂我无心无肺,无羞无耻,我便索性去做一个无心之人。怎么,你怕了?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头,后来的苦痛折磨更是不计其数,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左手使刀吗?并不是因为我的左手特别方便,而是——”她回手缓缓拉起了右侧衣袖,但见一条小臂晶莹如雪,柔润如玉,却有一道三寸余长的疤痕自腕侧斜斜划下,直至近肘弯处,赫然已深深切过臂上经脉,令人分外触目惊心!
独孤念正震愕间,洛霓虹已将颈间布巾解下,露出了咽喉处一块剑疤:“似这种疤痕,我身上还有十几处,连同那不时咳血发作的心肺恶疾,都是当年受了洛纪纲一掌一剑坠崖时落下的。其他旧伤犹在小可,咽喉上这一剑,使我永远只能发出自己都感觉刺耳难听的嗓音,右臂上的伤,则断了我的经脉,彻底废了这只右手。
“为了复仇,为了向他们讨还欠我的一切,我强迫自己从头开始,重练武功,右手既废,便用左手,为了切断过去的一切,我易剑为刀,将过去从兴龙剑法中变异的招式融在刀法中,每招每式都取反手,至于为什么一定要用断刀,就是为了与我这残废之躯相配了……”
独孤念大声道:“你以为我不懂这些吗?我现在也可以告诉你,我经历过的并不比你少!如果没有后来那些经历、那些变故,此刻我原本应是啸风庄的二庄主!”
洛霓虹一惊,半晌方道:“你是说,你与司空南原是兄弟……”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独孤念缓缓地道:“不错,我原名司空北,是啸风庄老庄主的幼子,司空南同父异母的庶弟。我还有一个同母所生的小妹,便是碧柔。我的童年一直在黑风镇上度过,对镇内的一切都熟悉得了如指掌,游龙山中的那处洞穴与密道,便是我幼时玩耍中偶然发现的,密道内那个北字,也是我发现这个秘密后,得意之下,刻在石壁上留念的……”
洛霓虹幽幽地道:“一个小孩子独自跑去山里玩耍,更将一项无关紧要的事情守秘了十多年,想必你当年也是孤独得很,非但没有什么玩伴,只怕连个深谈的人也难以找到。”
独孤念叹道:“不错,啸风庄在黑风镇的地位特殊,作为庄主之子,在镇上的身份自然无异于金枝玉叶,庄内的武士下人自不必说,便是镇上的普通人家,也时时约束家中子弟,不得与我太过接近,以免在玩闹中冲撞误伤,惹祸上身,因此,我从来没有玩伴,更没有朋友,只好日夜盼望我唯一的哥哥司空南早日归来。
“其实在那时,我几乎对他全无印象,只隐约听说,他母亲原是正室夫人,因爹爹宠爱当时尚为侍妾的我娘,竟自抑郁成疾,终告不治。从此,司空南便变得阴沉森冷,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怀有敌意与戒备,最后更离家出走,不知所终。
“我十五岁那年,司空南终于回到了啸风庄,而且不知从何处习得了一身精深武功!当时爹爹已经病重,见他归来,自是欣慰无比,大约也是对他们母子心存愧疚,遂在临终之时立下遗嘱,将啸风庄的大半产业都传给了他掌管,只留给我们母子三人余下的零头。
“未料司空南怨毒报复之心极重,爹爹刚一过世,便逼我娘自尽相殉,又将尚在幼龄的碧柔送进了凝芳阁。我知道他决不会放过我,于是连夜逃离黑风镇,亡命奔逃了三日三夜,却还是未能摆脱他的追杀,终于被他以匕首刺入心口,弃于路边。幸得我心脏位置较常人略偏,又遇上了凑巧路过的师父,被他救起收养,传授武功。我感念师恩,便改从师父之姓……”
洛霓虹惊呼道:“独孤师父?莫非便是江湖传奇中的天下第一剑客独孤无名?”
独孤念道:“不错,我身上这柄长剑便是他老人家的佩剑之一‘龙荒,与他留在身邊的那柄短剑‘凤翼,都是他当年成名的兵器。不过,我平日使用的钱财却非他老人家所赐,而是先父在世时曾私下告知我一处秘密藏银所在,也算是啸风庄的祖产……”
洛霓虹摇头叹息:“久闻独孤前辈持身严谨,行止端正,怎么竟教出了你这等情场浪子?”
独孤念道:“洛大姐可是看小弟平日放浪形骸,疏狂不羁,便认定了我是天生的轻薄浮浪性情么?小弟自愧不及洛大姐坚忍强悍,单靠一股仇恨戾气便可支撑,如果不用这些表面上的欢笑热闹勉强压制内心的忧愤伤痛,只怕尚未挨到复仇之日,便要崩溃了……事实上,我对那些青楼女子不过是逢场作戏,调笑逗弄,最多搂搂抱抱而已,夜宿碧柔房中,也是我兄妹相认后,合谋串通演戏,故意造成我与她缠绵暧昧的假象,以便我晚上可以掩人耳目,随时外出……”
洛霓虹道:“当日在黑风镇上,我原以为你是个好事的局外人,今日看来,你竟是和我们这些人一样,为寻司空南复仇而来。但你的目标既然是他,却为何偏偏要对我纠缠不休?”
独孤念沉默了片刻,方道:“事情要追溯到十年之前,那时司空南刚刚回到啸风庄。他对所有人都特别冷漠,对我这个庶弟更是不理不睬,常常将自己关在房中闭门不出,一呆便是一天。其时我正是好奇心最重的年龄,总怀疑他在房中私藏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于是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定要窥探一个究竟。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日我终于寻着了机会,趁他不在时溜了进去。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房中多出的,不过是一幅画像。”
洛霓虹一愕:“画像?”
独孤念点头:“不错,就是当日啸风庄禁地精舍中被洛大姐撕毁的那幅画像。不能不说,司空南的画技着实不错,非但如实描摹出了洛大姐的容貌,更点染出了人的神韵气息,我当时正是刚刚开始懂事爱美的年纪,虽只是匆匆一瞥,却对画中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后来我漂泊江湖十年,无论身在何处,是醉是醒,是悲是喜,眼前有何等环肥燕瘦的美女,心中念兹在兹的也只有那幅画像,那个影子。
“年代久远,记忆里画中人的面貌早已模糊不清,但画像中那种神韵,那种气息却历久愈浓,印象更加深刻。后来我潜回黑风镇,准备向司空南寻仇,但他入主啸风庄后,苦心经营多年,羽翼众多,势力极大,我单枪匹马,着实没有对付他的把握,唯有先与碧柔相认,借她掩护暂居下来,从长计议,缓图良策,未料竟在这个当口遇见了洛大姐。洛大姐其时虽已改装易容,但骨子里透出的那种神韵气息,却与我记忆中的全无两样……”
洛霓虹闻得他的讲述,心绪亦不觉飘回了多年前纯真无邪的少女岁月,不禁幽幽叹了口气:“小念,你的梦终于该醒了吧。就算是神韵犹在,气息未变,可心早已不是当年那颗心,人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人。方才我在镜中发现,发现眼角又多了一道皱纹,鬓边亦添了几根白发,一切的青春、灿烂与美好,都经不起岁月的磨洗……”
独孤念心头一颤,百感交集,仿佛听到了流年自身边轻轻滑过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弹指流光红颜老,风月无情人暗换……”蓦地鼻端一酸,热泪夺眶而出,转头看洛霓虹时,却见她不知何时亦泪流满面。
二人俱是自伤身世遭际,胸怀同一苦楚,竟不约而同地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忽一声尖叫毫无预兆地自门前响起:“你们,你们好不要脸……”却是林菁菁不知何时闯了进来,正撞见二人亲密之状,不禁羞恼交加,粉面挣得通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猛地一甩头,向外掩面疾奔而去。
洛霓虹蓦地惊觉,一把将独孤念推开:“呆子,还不快去追!”
独孤念刚刚奔出房门,林菁菁的第二声尖叫便再次传来。这声尖叫的音调却与适才不同,似乎满含着极大的痛楚与惊恐!
林菁菁叫声未止,身形已被一人拖着自客房山墙后转了出来。来者却是独孤念与洛霓虹在黑风镇的旧识,兴龙会弟子李万,此时正紧紧扣着林菁菁双手脉门,望向独孤念的眼神中充满了阴冷与敌意。
林菁菁被李万制住,全无反抗之力,唯有尖叫大骂不止,独孤念亦投鼠忌器,不敢贸然上前,唯有赔笑道:“李万兄弟,有话好说,别吓到了小姑娘……”
那弟子回肘抵住林菁菁喉部,封住她的吵闹:“废话少说,要我放她可以,速拿白无心来换!”
独孤念耸耸肩:“可惜得很,这个要求小弟着实无法办到,白无心如今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李万喝道:“独孤念,你不必和我玩花样,师叔有令,当日既是你从我们手下夺出白无心,现下要寻回白无心,自然也要落在你的身上。我这便将林姑娘带回师叔那里,一日见不到白无心,兴龙会一日不放人!”
忽一个嘶哑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即便此刻白无心便站在你师叔侄面前,以你们的修为,又能奈得他何?”却是洛霓虹缓步而至。
李万虽与扮作白无心的洛霓虹打过多次交道,却不识她的本来面目,但见她美艳无俦的容颜之下,竟然隐藏着如此难听的嗓音,惊愕之下,原本封住林菁菁咽喉的手臂略松了一松,林菁菁趁机一口咬将下去,登时入肉三分。
李万痛怒交加,正欲回手给林菁菁一记重击,然力道方运至一半,便见面前人影一闪,小臂一紧,已被拿住,尚未及变招挣脱,“喀”的一声大响,臂骨剧痛,竟已被硬生生地拗断!
李万断臂,林菁菁终于挣脱出来,扑到独孤念怀中,放声大哭。而李万却也硬气,犹自强忍着断臂剧痛,硬撑不倒,目中满是愤恨,与拗断他手臂的洛霓虹对视:“你究竟是什么人……只要我今日不死,此仇来日……”
洛霓虹心头愈加不屑:“偷袭暗算,欺凌弱小,掳人要挟,兴龙会平素口口声声以正道侠义自居,如今却剩下这些不入流的下作手段了吗?只怕江湖上下九流匪类的勾当,也比你们光明正大些!我不稀罕你的蝼蚁烂命,你不妨滚回江玄舟身边,给他传个口讯,我便是白无心,白无心便是十年前的洛霓虹,拗断你手臂、刀劈陆九霄、拆毁洛纪纲灵堂的都是我,你们兴龙会若要报仇,我这便与你们定个日期,明年三月十五我若侥幸未死,必当往兴龙会作个彻底了断,江玄舟若要与我争斗,就请他洗干净自己的脖子等我!”
独孤念闻言心头一震,抬头向洛霓虹望去。卻见她满面煞气,目光冷厉,身形迎风傲然而立,周围的空气都仿佛为之冻结。霎时间,忽感觉她给自己带来的是一种全然陌生的印象,与心底多年来魂牵梦萦的那个影子几无共同之处。就在这短短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砰然崩塌了。
李万拖着伤臂恨恨而去,洛霓虹反似没有要离去的念头,自回房高卧静养,不再理会独孤念。待得傍晚身子略好,便即出门到估衣铺买了两套粗布短衣,换下身上林菁菁的嫩绿衣裙,削木为簪紧紧绾起半长不短的头发。这等粗陋的衣饰,竟似带发修行的尼姑一般,与当年的画中少女却是判若两人了。
其时洛霓虹与独孤念既已互剖身世,全无隐瞒,二人间便不再像初时一般满怀猜疑防范,而是自然而然地相互扶持,共商向司空南寻仇之策起来。洛霓虹将当日废园之事的始末详细复述给独孤念,二人不约而同地作出推断:司空南硬拼托木赤,受其全力重创,此时伤势必然较洛霓虹只重不轻,绝无能力远遁,踪迹定隐藏在这潼关城内外附近。然独孤念一连数日出外查探线索,却始终一无所获。
洛霓虹当日为托木赤所伤,又在山中淋雨,引发旧疾,这些时日几乎足不出户,一直在客栈中静养。独孤念每日早晚必往她房中探视,然言行举止已多了几分敬畏庄重,一扫昔日的轻浮跳脱之习,便如幼弟在长姊面前一般恭谨顺从,全无轻狎之意。而他待林菁菁的态度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似从前那般随口敷衍哄骗,任意戏弄取笑,却是真真切切地对她亲近呵护起来。林菁菁芳心喜慰,对洛霓虹竟也敌意大减,甚至颇为友好。
在这浑浊而苍凉的人世中,三人就这样若即若离地依靠着,以此护持着惨淡人生中所余不多的一点暖意,也许,对于洛霓虹与独孤念这种飘零无根之人,这已经是生命中仅有的安慰了。
这日独孤念又来到洛霓虹房中,与她商议司空南之事,正自茫无头绪间,忽闻几声清脆的叩门之声,继而一个似曾相识的娇媚声音道:“这里可是洛女侠的房间么?”
洛霓虹闻言一愕:她恢复本来面目后,见过的人极为有限,更遑论那些识得她的旧容,知道她的过去的人,门外那女子却是何等人物?又为何知道这桩隐秘?心念几起几落,不由暗生戒惕,提气护住全身,悄悄行至门边,猛地拉开房门。
房门开处,却是一名红衣红裙的美妇垂首立在院中,竟是司空南的爱妾凤姬,然而此时的她却再不见了昔日飞扬跋扈的神采,面容憔悴,眼圈微红,手持一封信柬,轻声道:“庄主让我把这封战书交给你……”
洛霓虹心头一动,顿时了然:当日废园一战,托木赤可以说是死在她与司空南的合力联手之下,其时她被胡琴暗格中的药水溅了满脸,非但肤色恢复了正常,连粘画的假须假眉也于忙乱中一并抹去,使司空南窥见了自己的真面目,因此他认出自己的身份,访得自己踪迹亦在情理之中……她心绪翻涌,面上却不露声色,随手接过信函,启封细阅。
信函上依然是那飞扬遒劲的熟悉字体,与十年前别无二致:“洛女侠霓虹钧鉴,十载流年,人世沧桑,世情起落,生死茫茫。知君死而复生,吾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悲。君生而容颜未改,使吾有缘重见一赎前愆,是以为喜;然君性情大变,激烈狠戾,恨吾入骨,誓复前仇,是以为悲。命运如此,因果使然,吾无意逃避,唯当年雪夜赏梅共饮之约时时萦于心头,不敢或忘。时下残秋已尽,冬日将至。吾已于城东觅得一赏梅佳处流霜谷,特邀君于初雪之夜,携刃往彼一行,既践往日兴龙会赏梅旧盟,亦履前次游龙山决斗新约,十载情仇恩怨,一日了断,亦属人生一快……”
洛霓虹读至此处,不由面色微变,身躯亦轻轻颤抖起来。十年来的种种往事一并涌上心头,心绪不由一阵动荡,神思亦渐渐恍惚。蓦地忽觉眼前白光闪动,一缕劲风扑面袭来,她武功极高,一旦遇袭,身体的本能反应速度往往胜过头脑意识,当下低头疾闪,以避锋芒,却仍略迟了少许,被偷袭的白刃削落了一缕鬓发。
匕首尚未及变招,洛霓虹已闪电般反掌拍出,正中那只持刃之手。
那自袖中掣出匕首偷袭者正是凤姬,此刻着了洛霓虹一掌,登时承受不住,“当啷”一声,白刃脱手坠地,人也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了五六步。
洛霓虹冷笑:“我还道司空南此番总算不再缩颈藏身,畏敌避战,终于做了一回像样的男人,未料他非但本性未改,反而愈加昏聩,居然派来了你这般拙劣无能的刺客!”
凤姬尖声道:“此事与他无关,他只是要我下书给你,杀你原是我自己的主意!”话音未落,人已疯狂般合身扑上,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向洛霓虹咽喉咬去!
洛霓虹回肘一撞,凤姬立时便如一只口袋般被重重甩在了墙角,失声大哭起来。
洛霓虹眉头紧皱,向凤姬望去:“这样一个卑鄙恶毒,残狠无义的男人,也值得你如此待他……”
凤姬叫道:“洛霓虹,不许你这样污辱他!不管你如何看他,他都是这个世上最英雄,最有情有义,最值得托付依赖的男人!”
无论她此时说出什么话,都不能比这句言语更令洛霓虹震愕,一时竟被惊得瞠目缄口,说不出话来。但听得凤姬续道:“我嫁进啸风庄这许多年里,一直感觉他是个难以捉摸的谜,日里对我不冷不热,不理不睬,我在他面前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可到了晚上的床笫之间,却又变得既热情似火,亦温柔如水,体贴备至,他的目光就像春日的阳光与泉流,他的双手、他的身体温润如玉,无所不在,无论是我的脸、我的身子,还是我的每一寸肌肤……”
洛霓虹对男女之事原不甚明了,听至此处亦不禁面红耳赤:“够了!你们这对狗男女淫贱无耻,我还嫌听脏了自己的耳朵!”
凤姬大声道:“不,我一定要说!他一有闲暇,便去禁地中照料赏玩那些红花,却从来不曾采摘一朵,更不许别人攀折触摸,我见过他看着红花的眼神,脉脉含情,款款缠绵,就像面对着离别已久的情人,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切原来都是为了你,我虽与他同床共枕多年,却不过是你的一个廉价替代品而已!”
洛霓虹喝道:“你既然知道这些,那么就更应该知道,正是他将我害到了今日的境地,害成了今日的模样!”
凤姬颤声道:“你说得不错。可昨日晚间,我偷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终于明白了一切:当年他受托木赤之命欺骗于你,倾覆兴龙会是实,但当时他与你相处时,并不真正懂得自己的心,直到得知你的死讯后,方发觉已对你动了真情,由此悔恨交加,负疚不已,连原本的争名逐利之心也随之丧尽,几无生趣,直到后来夺取啸风庄祖业,潜心经营十年,身家地位虽如日中天,心中的苦闷与阴郁却越积越深,几欲崩溃,若非还有啸风庄作为他的支柱,他只怕早已不愿独活……
“未料这段日子变故迭起,仇家纷至,其时他心中虽已没有了多少生念,但托木赤一手毁了他祖传基业,他离开黑风镇时,立誓不惜牺牲一切、付出一切,也要复此大仇,为此他只有东躲西藏,含羞忍辱,连累得许多朋友家破人亡,终于寻到机会一举除去了托木赤,却也毁去了他生命中最后的支撑……他既已生无可恋,来日流霜谷决斗,只怕也是宁愿死在你手下,偿还当年对你的亏欠……他是我今生最重要的人,我不愿他死,因此虽明知希望渺茫,也要杀你……”
洛霓虹先时虽听过司空南的忏悔言语,见过他禁地中的红花与画像,却一直在努力提醒自己,这一切不过是他的矫情伪饰,自己切不可对他心软,直至此刻闻得凤姬这番言语,才真正相信了司空南的心意,一时心头情仇交织,恩怨齐涌,竟自怔住了。
忽闻一阵零零落落的击掌之声,掌声中还夹杂着大笑,却是许久未曾说话的独孤念走上前来:“十里平湖霜满天,青丝寸寸愁华年。对月照影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想司空庄主半生阴险狠毒,唯有这一点不忘旧情的好处,还能换来女子倾心相许,全心相待,小弟虽历尽风尘,阅人无数,在这件事上亦只能甘拜下风了。”蓦地目中精芒一闪,怨毒狠厉之意骤迸,“洛大姐若是顾念旧情,不忍杀他,流霜谷决斗之约便由小弟代接好了!”
他劈手夺过洛霓虹手中信函,咬破食指,在信尾以鲜血签下一个“北”字:“丹凤娘子,你回去告诉司空南,我便是十年前被他害死生母,自己也在他手下死过一次的司空北,他既然喜欢决斗,我便陪他斗上一场,宿怨旧仇,一并了结!”
洛霓虹被独孤念一言惊醒,霎时间十年来的苦痛与仇恨重新涌上心頭,压倒了片刻间的软弱犹豫之念,猛一甩头,亦咬破食指,在信函上独孤念的“北”字前签了个“洛”字,将信函掷还给凤姬:“你告诉他,来日初雪之夜,我必与小念按时赴约,放手一战,不死不休!”
朔风四起,彤云密布,这个冬日的第一场雪,终于不可避免地纷纷落下了。雪花如落英,如飘絮,笼罩了乾坤万物,更给人带来一种恍如隔世的空茫眩晕之感,随着暮色渐浓,雪势也渐渐紧了。如墨的夜幕中,纷纷扬扬的飞雪充塞了整个天地,将一切笼上了一层素白的颜色,也为此时的流霜谷增添了几许凄清寂寥之意。谷中的一小簇梅林大约是此时此地唯一的亮色,如血如火的花朵开满枝头,鲜艳明丽,却更映衬得树下一人的脸色颇为暗淡。
那人的年纪也不甚老,目光神情中却流露出深深的衰颓厌倦之色。这种神色,似乎已经看透漠视了世间万事万物,再没有了能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一般,较他的真实年龄至少朽迈了二十年!此时他正怀抱一只酒坛,倚坐在一张残破的石椅上,仰首凝望着空中飘零的雪片与落花,这一姿态已经保持了许久,竟丝毫未曾改变,仿佛灵魂出窍,变得痴了。
白雪飘散,翩翩而下,落在那人的发上、衣上,他却也不曾伸手去拂,一任落雪在身上积了薄薄一层,将他和周遭的雪地旷野融为一体。也许,白雪可以掩盖世间的大部分东西,涤清世间的大部分角落,只除了一件事物、一处所在,那就是人心……
一阵极轻极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行至那人身后,悄悄停下。
那梅下之人身形未动,忽幽幽地叹了口气:“霓虹,你终于来赴约了。想不到当初的雪夜赏梅、花下共饮之约,竟然拖了十年……”
来者冷冷地道:“我的名字原不是你司空南有资格叫的。当年确曾有过一人与我立下今日之约,但我只记得他叫做赵师南,是位侠肝义胆的热血少年,而不是你这位威震甘陕,杀伐弄权的江湖枭雄司空庄主。”梅下独坐之人正是万念俱灰的司空南,与他说话的赴约者则是粗服荆钗、身佩断刀的洛霓虹。
司空南怃然道:“赵师南也好,司空南也罢,今日看来已经没有多大差别,不过是一场大梦而已。花既非花,雾亦非雾,你又何必执著于这些皮毛表相?”
洛霓虹“哼”了一声:“你既然自称看破一切,放下一切,为何此刻只敢以背影待我,连与我正面相对的勇气都没有?”
司空南闻言身躯一震,缓缓站起身转了过来,却见洛霓虹玄衣荆钗,腰佩断刀,与一名华服少年萧然立在一株梅树下,面无表情,目光清冷,正凝注在自己脸上,而那华服少年的眼中,却不见了平素常带的放荡戏谑之色,而是满含着仇恨与怨愤的火焰,似乎随时随地都欲喷发出来,将自己焚作飞灰,万劫不复。这华服少年正是司空南同父异母的庶弟,本名司空北的独孤念。
三人彼此凝望,一时间都未作声。刹那间,十年前的种种经历,种种过往,种种片段浮光炫影般在各自的心头掠过,三人竟同时感到了一等世事难测,岁月无情的悲凉:洛霓虹与独孤念之间的关系姑且不论,昔日兴龙会中的洛霓虹与司空南、黑风镇上的独孤念与司空南,一度曾是彼此最为熟悉、最为密切的人,而如今雪中重聚,梅下相望,竟发觉对面之人与自己记忆中的印象大相径庭,仅余些许重合之处。
当年那玉面傲骨的潇洒少年、开朗纯真的如花少女固已满面风霜,不复旧颜,就连那顽皮跳脱的大孩子亦只剩了几分模糊的影子,难拾故时情怀。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一种沧桑与空茫的悲凉,仿佛有一句唱词反反复复地在他们耳边回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洛霓虹心情恍惚间,信手自枝头摘下一朵梅花,簪在鬓边:“远道荒寒,婉婉流年,望望美人迟暮。风烟雨雪阴晴晚,更何须春风千树……赵师南,你既邀我履践十年之约,踏雪寻梅,共谋一醉,如今有雪有梅可赏,酒却在何处?”
司空南自梅树边拾起酒坛,微笑着拍开泥封:“这是我在黑风镇上珍藏了十年的女儿红,霓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最喜欢饮的应该是陈年的女儿红。我这坛女儿红虽不敢说年代久远,却也已珍藏了十年,乃是当年我接掌啸风庄家业时起,便深埋在禁地中的红花之下的,每年的第一个落雪之夜,我都会将它起出,抱它到梅树之下守上一晚,再重新埋好。本以为这挖挖埋埋的事情还会做上几十年,未料啸风庄却毁在了托木赤手里,这坛酒也成了我在废墟中唯一寻出的东西。
“从那时起,我便一直将它带在身边,无论经历何等凶险,面临何等诱惑,亦不肯将其舍弃,因为在我心中,早已决定将它带进自己的棺材,与我黄泉相伴。想不到上天终究待我不薄,竟给了我这一个更好地处置它的机会……”
独孤念听至此处,忽想起司空南那嗜酒如命的爱妾凤姬:“丹凤娘子呢?你为何不留她在此陪饮?”
司空南幽幽一叹:“凤姬虽跟随我多年,但究其根本,她不过是个自始至终的局外之人,今日之会,乃是为了了断十年前的旧事,与她毫无瓜葛,因此一早我便将她逐走了。不必说她了,酒香易散,速饮为佳。”低头在坛中吸饮了一口,将酒坛递给洛霓虹。
洛霓虹接过酒坛续饮了一口,复将酒坛传给司空南。二人交互而饮,谁也没有再说话,思绪却不约而同地飞回了十年前的兴龙会总舵,忆起了一对小儿女情窦初开时的种种温馨旖旎,可十年后的今日,旧约虽终得履践,然而一切的一切,却终敌不过那孽海无边,世情翻覆……
二人默不作声地一轮疾饮,酒坛很快便见了底。终于,洛霓虹饮尽了坛中最后一口余酒,掷开酒坛:“酒已饮过,梅已赏过,赵师南的十年旧约已经履罢,该是我与司空庄主了结当日游龙山决斗之约的时候了。”
独孤念忽抢前一步,挡在洛霓虹身前:“洛大姐,司空南是我杀母辱妹的大仇人,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求洛大姐体谅小弟的遭际,将第一场决斗让给小弟!”
洛霓虹尚未开言,司空南却微微一笑:“阿北,你便这般急不可耐了吗?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的时间你既然都已经等了,现下不妨再等上片刻,先行听上一个故事吧。相信听了这个故事,你便会明白许多前因后果。
“三十多年前,在黑風镇上,有一对青梅竹马的小儿女,他们曾经两情相悦,心如金坚,更曾海誓山盟,矢志不渝,经历了许多风雨磨折后,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将祖上传下的微薄产业,小小庄园打理得兴旺无比,一连扩充了数十倍。
“然而世上最不稳固的东西便是人心,男子有了钱财地位,便有了滥情纵欲的资本。先是在镇上的青楼中寻欢作乐,后来便常常携金到城里访美买春,最后更变本加厉,在外娶了个年轻貌美的侧室进门,全然忘记了与糟糠之妻的旧日恩爱,不是将她丢在脑后不理不睬,就是在她的面前不冷不热。而那侧室也是个骄横张扬的性情,恃着丈夫的宠爱,处处以家中女主人自居,恨不得用尽一切手段打压折辱正室……”
独孤念愈闻至后来,面色愈变:“我娘她竟会是这样……”
司空南却不理会他的惊愕,只顾自继续说下去:“那正室虽锦衣玉食,却孤寂压抑,一如弃妇,未出几年便抑郁而死,留下了一个当时年仅十五岁的儿子。那儿子经了丧母的打击后,对家中的一切充满了仇恨,发誓要成为一名绝对的强者,为母复仇,出人头地,夺取一切,既包括全部祖业家产,也包括力量、声名与权位。
“怀着这样的决心,他离家出走,受了无数折磨,经历无数辛苦后,终于练成了一身江湖罕有的精深武功,未料却因为后来的一场经历,息了在外争强之念,心中所余的唯有复仇与夺产这两个目标而已。
“带着这两个念头回到了老家后不久,父亲便一病不起,只留下继母与幼弟、弱妹任他宰割。自然,孤儿寡母很快成了他怨毒报复的牺牲品,庄园祖业也尽数归入他的手中。然而复仇成功,获取产业并没能使他快意多久,因为他所爱与所恨的人都已不在,虽尚有庄园祖业做为人生支柱,但他的灵魂却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一种无边的空虚、寂寞与茫然。有时恨不得一觉睡下,便永远不要醒来……”
洛霓虹心头一震:“不错,若所爱与所恨之人都已不在,纵大仇得报,夙愿得偿,人生在世,却还有甚意味……”
忽闻独孤念喝道:“我不管从前的那些是非纠葛,只知道你是逼死我母我妹的仇人,当年你害我母子兄妹是为母复仇,我今日杀你,也是为母为妹复仇!”龙荒剑铮然出鞘,連人带剑化为一道狂飙,向司空南疾卷而去。
司空南横腿一扫,卷起一地白雪,遮住独孤念眼目,顺势足尖一挑,已将先时埋在雪下的一张五尺长弓执在手中,“锵”的一声挡开了龙荒剑的倾力一击,弓背却只损了个小小缺口。
洛霓虹在一旁观战掠阵,看得分明,她旁观者清,更兼熟悉司空南昔日的惯用杀手,立时判断出他的下一式变招,疾呼道:“小念,不可强攻,当心他弓弦伤人!”
话音未落,司空南的长弓果然如得了号令一般,横掠旋绕,疾卷向独孤念脖颈,确是一记狠厉难防的杀招。
幸而独孤念先时得了洛霓虹示警,及时收住攻势,撤步闪避,方堪堪躲过弓弦锁喉之祸,却仍然略迟了些许,被弓弦贴着鬓角掠过,硬生生绞脱了一绺头发。饶是他在刀丛剑林中打拼多年,却也未曾尝过这种奇异的疼痛,忍不住低低痛呼了一声。
司空南的长弓显然较昔日的盘龙软棍使得更加顺手,一开局便令独孤念吃了这个小亏,更使得他对长弓充满了忌惮,当下再不肯轻易冒进,只展开龙荒剑法中的游斗势,身法盘绕,剑光吞吐,倏忽进退,围着司空南疾奔不止,剑招真真假假,层出不穷,却始终一沾即走,浅尝辄止,不断试探司空南,寻找他的破绽,而司空南则双足稳稳扎在当地,身形凝重如山,长弓旋扭辗转,弓背戳劈砸打,弓弦崩抹划绞,挡住龙荒剑的攻势,寻机反扑,与独孤念却也斗了个旗鼓相当。
二人这一番攻守进退,看看便过了百招,犹自未分高下。二人步法错动间,不知不觉竟已移至了梅树之中。剑气弓影纵横交缠,此起彼落,在空中激起一阵阵气流,震得树上梅花瓣瓣飘坠而下,与纷飞的雪片混杂在一起,翩翩而舞,红白交映,沾在二人的头上,衣上,颇有一种美景易凋、韶光难留的凄美之感。
其时独孤念一轮剑法使至此处,已经挥洒到极致,蓦地清啸一声,剑芒暴涨,化出九道弧形,自前后左右等不同角度同时向司空南进击!
司空南的身法反应果然迅捷,独孤念这一式“九弧震日”虽然严密凌厉,与他的动作相比却还是慢了一拍,看看他的身形便将自两道剑弧间脱出,独孤念的龙荒剑锋芒虽盛,却也只能斩断他身后的一株梅树!
独孤念酝酿多时的一记杀手眼看即将落空,心头正自懊恼,却见司空南身形自空中一个转折,竟然去而复回,正面迎上龙荒剑的攻势,挥弓硬格硬挡。“铮铮铮铮”数声连响,独孤念的九道剑弧固然尽被格挡开去,司空南却也一连退了九步。
高手相争,胜负往往便在一线之间,司空南一招失却先机,很快全盘陷入劣势,浑身上下渐渐被独孤念的剑势笼罩包围,虽拼力突破多次,却始终无法摆脱独孤念的剑网,更无力扭转颓势,寻机反攻。
独孤念身负血海深仇,隐忍多年,此刻对复仇已是志在必得,龙荒剑一剑紧过一剑,一剑快过一剑,将司空南迫得左支右绌,终于在胸腹间露出一处破绽。独孤念却得势不让,厉叱一声,剑势骤起,闪电惊天般向破绽处疾捣,直欲将司空南一举毙于龙荒剑下!
司空南虽看清了龙荒剑来势,然此刻正是旧势已竭,新力未生,眼见剑锋袭来,却无从避让化解,心头正自绝望,蓦地眼前一花,却是一道红影自斜刺里闪出,硬生生插在了他与独孤念之间,独孤念的龙荒剑收势未及,“哧”的一声,正插入了那红影之中。
这代司空南挡了一剑的红衣人却是早间被他驱逐的凤姬,此刻已被龙荒剑深深刺入胸膛,痛得花容扭曲,面色苍白。
独孤念一剑误中凤姬,亦觉歉疚,疾疾止势收力。然而他方才原是倾力一击,此际力道方发至一半,却要骤然强行收回,自无异于将这些力道尽数反打在自己身上,饶是他武功精深,一时间亦有些难以承受。
独孤念正欲调息化解力道,司空南忽大喝一声,“啪”地一掌,重重击在凤姬背心,竟是施展隔物传力之法,将凤姬当做武器向独孤念当头撞去!凤姬武功低微,又已身受重创,自是无力承受这一掌,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前扑跌,娇躯登时被龙荒剑对穿而过,伤上加伤!
独孤念未料司空南竟如此辣手无情,仓促间未及应变,被凤姬的身躯重重撞了个正着。霎时间,司空南借凤姬传来的一掌之力与他方才匆匆收回之力叠加在一起,全部击中他自己的身体,他便是武功再高也决计无法抵御,“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登时狂喷而出。
司空南侥幸伤了独孤念,长弓一展,正欲乘势追击,忽身侧风声飒然,一柄断刀疾插入战团,拦在独孤念身前,恰恰在他力道将发未发之际封挡住了长弓的出手,却是洛霓虹赶来为独孤念解围了。
独孤念从鬼门关上打了转回来,勉强稳住心神,硬生生将喉头涌上的一口鲜血吞入腹中,鼓起残余的力道,拖着奄奄一息的凤姬退至两丈开外的一块空地上,喘息甫定,这才抬头向场中望去,却见洛霓虹身形飘忽,刀势奇诡,与司空南斗得正紧。
两道人影交缠在一处,此来彼往,若即若离,竟似有着几分抵死缱绻的意味。雪光刀光相映之下,洛霓虹的形容竟显得格外分明:此时之她粗服短髻,面色暗淡,全无妆饰,身上唯一的亮色就是鬓边那朵红梅。
然而,就在她举手投足,回眸转身之间,无论是身在局中的司空南,还是场外旁观的独孤念,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当年在兴龙会中艳惊满山,倾尽全军的风致!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也许,他们在容颜最盛,威势最盛时弃世而去,才是上天赐他们予世间最好的礼物,因为在最美好的瞬间戛然而止,虽不免令人惋惜,却也为世间留下了最完美的印象与记忆,岂不远远胜过了那些被岁月与命运掠夺了一切,只能在暮年晚景中勉强挣扎,惨淡苟活的衰朽生命?
洛霓虹断刀上下翻飞,正反兴龙剑法交错施展,真假莫测,虚实难辨,险狠凌厉,不易应对,昔日兴龙会上下便是在她此等刀势下吃过多次亏,损折惨重。然司空南对这种战术并不算陌生,十年前在兴龙会中卧底时,他与洛霓虹来往密切,几乎形影不离,曾与她弓剑互拆多次,只不过当时洛霓虹的反兴龙剑法还多是一些临时起意、随意挥洒的零碎片段,远远不及此刻她的反兴龙会剑法刁钻纯熟,运使自如,但他这十年间武功亦大有进境,长弓回旋,尽可抵挡得住洛霓虹的攻势。
事无兩样人心别,十年前的剑光弓影与此时并无太多不同,然而当时的此来彼往,拆招换式间,夹杂的乃是小儿女的言笑晏晏、情爱缠绵,谁又能想到,多年后的今日,二人重新交手时,当年的浓浓情意,竟化成了这无限的阴戾怨毒。二人虽在剧斗之中,却也不自禁地抚今怀昔起来,竟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一种浓烈的沧桑与悲凉之意。
二人往来进退,互有攻守,顷刻间也已过了百招,犹是胜负未定。
司空南倒还罢了,洛霓虹性情激烈,久战不下,不禁愈发焦躁,蓦地厉叱一声,断刀力挥,自上而下向司空南当头直劈过去!这一刀却既非原兴龙会剑法,也非她自行演化而出的反兴龙剑法,甚至全无任何招式可言,却满蕴真力,既迅且猛,直有开山裂石之势,乃是一招最原始,最简单,却也最有效的杀手!
司空南识得这一刀厉害,疾运真力,横弓封挡。这一封虽亦是和洛霓虹一样倾尽全力,却尚伏有连环厉害杀手后招,若能一举击开洛霓虹的断刀,便立刻顺势以弓梢砸她后心,弓弦绞锁她脖颈。
“铮”的一声大响,刀弓相交,两股浑厚强悍的真力正面相撞,饶是二人均是武功绝顶,身躯亦禁不住同时重重一晃,然经了这两股巨力一碰,司空南的长弓无恙,洛霓虹的刀身竟“铮”的一声飞了出去!原来,这柄断刀是独孤念在潼关一家铁器铺中临时为洛霓虹打造的,那打刀铁匠手法低劣,粗粗赶制的钢刀品质颇差,在两股真力撞击之下,登时几乎齐柄而断!
洛霓虹怒喝道:“独孤念,你这蠢材……”挥起只剩下寸余长刀刃的残刀,向司空南心口直捣。这一击却纯粹只是尽人事,搏侥幸,因为司空南的两记后续杀手已经发动,她兵刃已毁,再无抵抗余地,即便能够用残刀刺中司空南,最多也不过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果然,洛霓虹残刀犹在中途,司空南的弓梢已触到了她的背心,虽然力道尚在将吐未吐之际,她却已经能感受到那刺肤彻骨的寒冷与杀意!此刻她身法去势已竭,全无闪避余地,心头一沉,正自绝望,忽觉背心压力一松,竟是司空南手上力道骤转,将长弓斜斜掷了出去,自行毁弃了这几乎必中必杀的一击!
司空南长弓脱手,洛霓虹的残刀却丝毫未缓,仍与前一般力捣疾进,而司空南的全部功力都已用于控制长弓,对这倾力搏命的反噬一击竟是全然无能抵御,“嗤”的一声,残刀直插入他的心口,血花四溅!
司空南浑身浴血,面色惨白,缓缓委顿倒地,唇边却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笑意:“霓虹,多谢你让我偿清了十年前对你犯下的罪孽,摆脱了缠绕心中十年的负疚与梦魇……你可知道,我之所以设下今日这决斗之约,就是为了能像这样死在你的手上……自从十年前明白自己的心意后,我便永远不会再故意伤害于你,正如我不忍心让那株红梅受到戕害一般……”
洛霓虹凝望着司空南的面孔,心绪紊乱,难以自持:“是他让我失去了过去的一切,毁了我的一生,他是我今生最大的仇人,和洛纪纲一样,是我最恨之人……可他这许多年来对我的心意也确是始终不渝,方才更是宁愿受我一刀,也不肯伤我……”霎时间千种思绪一齐涌上,起伏如潮,心头爱恨交织,忽化作一片茫然,蓦地一顿足,向独孤念叫道,“小念,这个人是你的杀母仇人,我把他的命留给你!”疾疾一甩头,转身大步行出,努力强迫自己再不回头,不要再看司空南一眼。
世间的爱恨,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影不离,互为助力的。若没有本初深挚浓郁的爱,又何来如此深切刻骨的恨?而若没有铭刻在心底,深入骨髓的恨,又有多少爱能敌得过时光的磨蚀、离别的隔断,令人永世难忘?
独孤念挣扎着勉强站直身子,向司空南望去。但见洛霓虹的残刀深深贯入他心口要害,几乎刺穿背心,显然已是致命重创,绝无可救,所差只是早死晚死片刻而已。
目睹这不共戴天的仇人即将丧命,独孤念不知为何却未觉得如何快意,反而感到了一阵浓重的空虚与寂寥:他是我杀母害妹的大仇,却也是如今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死期已至,我的十年深仇固然得报,然从此便是再无了亲人,孤零零一人留在这尘世之中……多年来我的人生一直在用仇恨作为支撑,然而时至今日,仇恨终于到了尽头,我却当何去何从……就像十年前的司空南,虽大仇得报,产业独揽,却失去了一切亲人,这等人生归根结底,又有何等意味……
情仇末路,一切成空。天下恩怨,到头来多半不过是一场寂寞。
全场寂静中,一个惨淡衰弱的呻吟声忽然响起:“庄主……庄主……你还好么……”却是重伤垂危的凤姬自昏迷中醒转,开口呼唤。
独孤念凝望着凤姬惨淡衰弱的面容,忆起当日黑风镇初识时,她挥鞭策马,高呼痛饮,于骄纵跋扈中流露着野性妩媚的种种情态,心头不禁一酸,低声安慰道:“他就在那边梅树下,还没有死……”
凤姬断断续续地道:“我知道,他是不成的了……我也没有多少时间了……求求你,把我送到他身边,死死生生,我都要与他在一处……”
独孤念知她此时已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最后时刻,心下不由恻然,强运一口真气,将她推到了司空南的身边。
凤姬伸手轻轻揽住司空南的脖颈,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忽浮起一抹病态的嫣红,声音亦变得前所未有的娇媚:“庄主,鳳姬不计较你是善是恶,是正是邪,也不在乎你曾有过怎样的过去,心中真正牵挂的是什么人,凤姬只知道,这许多年来,庄主真正的女人唯有凤姬一个,能够一直陪伴在庄主身边,凤姬便已满足,今日能与庄主同死,更是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她一边絮絮呢喃着,一边旁若无人地在司空南的颊上、颈上不住亲吻,朱唇似火,双眸如星,显出一种奇异的媚态。
司空南将凤姬紧紧抱在怀中,放声大笑:“想我一生命运多艰,遭际坎坷,几乎没有几天真正快活的时光,如今一切终于到了了结的时刻,死在霓虹刀下,更有你黄泉同行,上天确是待我不薄……”正说至此处,颈间忽一阵剧痛,一口气再也提不上来,竟是被凤姬硬生生咬断了咽喉。
凤姬缓缓舐去唇边鲜血,将脸颊紧贴在司空南面上:“庄主,现在你终于是凤姬一个人的了,再也不会被别人抢走……我们就这样,永远在一起,不要分开,你说好不好……”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头一沉,再无了声息。
洛霓虹一直在旁侧背对着二人,此时才缓缓转过身来,移步上前,伸手轻抚上司空南的眼皮。蓦地身躯一颤,泪水簌簌而下。
飘落了一夜的雪花终于止息,东方天际的第一缕曙光斜斜投在流霜谷梅林间的一座新坟上,也映上了坟前洛霓虹与独孤念默然相对的面容。二人已这样并立凝望了许久,虽然谁也未曾说得一句话,却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一种风波历尽、恩怨成尘后的疲惫与倦意,不约而同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苍茫与寒冷……
一阵急骤的足音打破了谷中寂静,却是林菁菁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将一支小小竹筒掷给独孤念:“刚刚收到家里飞鸽传来的讯息,察伊思已率大军直入川鄂,进剿兴龙会!”
察伊思乃是军队中的名将,多年来东征西讨,战果赫赫,被他剿灭屠戮的反元势力早已数不胜数,这些白骨与鲜血,为他一级级砌就了此时的地位,染成了今日的冠冕。
与托木赤的勇冠全军、万夫辟易相比,察伊思的武功只能算作平平,然他的心机与谋略却已到了惊人骇人的地步,据传他的智计鬼神莫测,无论是战场上的敌人还是官场上的对手,极少有人能逃过他的算计,久而久之,便得了个第一智将的称号,威名尚在托木赤之上!察伊思久负盛名,领兵征战自也有一些与他人不同之处,其中最特别的一项便是在行军途中设立招贤营,所经之处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应募从军,供帐前听遣,这一规矩沿袭多年,却也招揽了许多能人异士为其羽翼。
这日军到商洛,忽有三名剑客揭了招贤营前的榜文,前来投效。这三人自称是异姓兄弟,大哥肤色白皙,仪容秀美,左手使剑,却较常人以右手使出的剑势更为凌厉精妙,然他身上的古怪之处远不止这一点,最令人大惑不解的是:他口不能言,只能以指代舌与人交流,耳力却似丝毫不曾受损,反而较常人更加敏锐。
据他自己讲,是早年间与仇家火并争斗时,咽喉被人重创,声带损毁所致;二哥身形潇洒,眉目俊朗,行事机敏,谈吐流利,若非肤色太过黝黑沉暗,想必会是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他的长剑极少出鞘,但偶一施展,却较大哥的左手剑更加高明许多;三弟身材瘦小,五官颇为精致细巧,可惜肤色也与二哥一样暗黑,与二位兄长相比,他显然更擅长暗器与轻功,于剑术一道便颇为平庸了。
这“三兄弟”便是改扮后的洛霓虹、独孤念与林菁菁。那日在流霜谷中,独孤念见到林菁菁家里的飞鸽传书,得知察伊思大军南下的消息后,念及独孤无名昔日教诲,决心只身投入军中卧底,见机行事,暗助兴龙会渡过难关;林菁菁自然要紧紧跟随,与之同进同退;洛霓虹劝止不住,只好随他们一柄去了,却谓此番卧底并非为助兴龙会,而是为了保护独孤念,以全朋友之义……
他三人不久前曾在甘陕道上闹起过多次风波,为防被人识破身份来历,不得不花了一番心思换装改扮:洛霓虹与林菁菁扮作男装,独孤念与林菁菁更借洛霓虹的秘制药水染黑了头颈手脸,洛霓虹却自谓多年前旧识多半凋零,此时世上识得洛霓虹者只怕原较识得白无心者为少,只要避免与兴龙会旧人朝相,便不虞被揭穿,是以反而不涂药水伪饰,大胆以本来面目出现,然容貌可以不改,嘶哑刺耳的嗓音却不能不着意隐藏,于是只得装哑,故此与人言语应对的重任便大半落在了独孤念一人身上。
形容须加掩盖,武功招数却也不能不多予留心。独孤念的家数师承独孤无名,在如今的江湖上几乎无人识得,林菁菁剑法修为尚属粗浅,倒也罢了,洛霓虹的武功却是直接从兴龙会脱胎而来,为防泄露来历,在应征时只得刻意隐藏压制,显露出来的功夫便只及真实修为的一半,旁人看在眼里,却只道三人中以独孤念武功为最高。
三人投入察伊思帐下,随军一路南行,虽不必上阵作战,与兴龙会直接朝相,所经历的考验却也是层出不穷,察伊思生性狡诈多疑,心机更胜托木赤,决不肯放过每一个试探考察他们忠诚的机会,其中最险的两场莫过于察伊思自导自演的一次假刺杀,以及令三人处决一批被俘的兴龙会会众。
结果在刺杀中,洛霓虹心如铁石,毫不容情,独孤念智计过人,看出端倪,二人倾力出手,片刻间连诛数名“刺客”,令察伊思不得不尴尬叫停;而处决兴龙会众时,洛霓虹则自谓手上早已沾满兴龙会的鲜血,多杀几人与少杀几人亦无太大不同,遂一人一剑将众俘杀尽,终于绝了察伊思的疑心。此时大军却也已到达了兴龙会总坛神女峰前,隔江扎下营寨,与神女峰遥遥相望,对峙起来。
这一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洛霓虹辗转难眠,悄悄行出营地,来到江边一处水流较为平缓的所在,向江中摇荡不止的波光月影默默凝望过去,久久无声。
忽闻身后一人长吟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洛大姐此时心绪大约便是如此吧?”那人却是尾随而来的独孤念。
洛霓虹将双手插进清冷的江水中,轻轻搅动:“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多年以来一直在刻意逃避,一意要将其从人生中割断,从记忆中抹去,可是经历过多少岁月风雨,世路沧桑后蓦然回首,才发觉它们竟已是一生仅剩的牵挂……洛霓虹这个身份是这样,与兴龙会的渊源纠葛是这样,就连司空南……这些年我固然深恨他入骨,一直不死不休地追杀他,终于让他倒在了我的刀下,可却不能不承认,他是我这半生中唯一爱过的人,即便到了今日,我也无法真正斩断对他的情意与思念……”
独孤念行至洛霓虹身侧抱膝坐下:“也许,今夜的月色江声特别能勾起人的回忆,多年前啸风庄庭院中的清风朗月,似乎与此时此地也没有太大不同……在那些简单纯净的岁月里,我的想法和目标也一样简单纯粹,不过是希望一家人团圆和美,在啸风庄中安安乐乐地度过一生……世事难测,谁也未曾料到之后竟然发生了那许多变故,练武复仇成了我人生的唯一意义与支撑,可直至恩怨到头,大仇伏诛,才发现自己其实早已一无所有,更在滔滔浮世中迷失得越来越远,一切的仇恨与报复过后,竟是孤独绝望、无路可走。”
洛霓虹忽道:“这里的事情了结后,你却待往何处去?”
独孤念幽幽地道:“待到这件事情结束,我对江湖中的一切都不会再留恋,到那个时候,我便回到黑风镇老家,避世不出,做回多年前的普通人,江湖上的种种经历过往,只当它是一场大梦。”
洛霓虹凄然轻叹:“你至少还有黑风镇可回,天涯茫茫,十万灯火,只怕却再也寻不出一个能令我容身的所在……”顿了一顿,蓦地回头,“小念,来日倘若我死了,你一定要为我寻一处红花繁茂的长眠之地。”
独孤念心头一沉,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阴影暗暗地压逼下来,一时间竟说不出话,唯有勉强点了点头。
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一片沉默之中,二人不约而同地向暮霭蒙蒙的神女峰遥望过去,心中俱浮起了一等前尘已渺,无所归依的空茫。
神女峰下,军队与兴龙会的战事打打停停,看看已相持了将近半年。军队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兴龙会却坐拥地势之险,往来鏖战日久,却也互有胜负,一时间难见结果。这等大军对垒,刀丛箭雨式的沙场征战中,个人的武功再高,也不足以影响全局,是以洛霓虹三人一直没被察伊思调派往正面战场,只在暗中行事走动,因此始终未曾与兴龙会上下正面朝相,无形中也免去了不少麻烦。
林菁菁江湖经验不足,素乏应变之能,在窃取传递情报、暗中破坏军队部署等行动中往往眼高手低,无法独力成事;洛霓虹则逐日一副淡淡漠漠的情绪,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般,几乎从不参与独孤念的暗中活动,然而有几次独孤念遇到难以逾越的难关时,却也是她默不作声地出手相助,为独孤念顺利化解。
与洛霓虹和林菁菁相比,獨孤念似乎更受察伊思器重,这也正给了他暗中刺探搜寻察伊思帐下机要、作战部署的便利。他心思缜密,反应机敏,行事隐秘,从未露出过痕迹破绽,纵是奸狡如察伊思,亦不曾对他起过丝毫疑心,竟由得他游刃有余地一次次暗中相助兴龙会,给军队带来了多场损失。日子就这样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暗潮汹涌地一天天流过,不知不觉间残冬已尽,时令转入了阳春。
这日洛霓虹与林菁菁正于帐中饮茶闲坐,独孤念忽满面惊惶地奔了进来,夺过林菁菁的茶杯,在几上以指蘸水疾书:察伊思已在襄阳征调火炮助战,克日将至!
“锵”的一声,洛霓虹手中的茶杯跌落在地,片片粉碎,面色霎时间变得惨白,身躯亦不自禁地微微颤抖了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
独孤念与洛霓虹相识日久,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过,正欲开口相询,洛霓虹已颤抖着手指,写出了一段惨痛的旧事:十年前司空南潜入兴龙会卧底,将从洛霓虹处刺探到的军情部署出卖给托木赤后溜之夭夭,托木赤获知机密,立刻寻出兴龙会防守薄弱之处,调集火炮强攻猛打。兴龙会虽武功精强,斗志旺盛,但火炮的威力毕竟不是血肉之躯所能抵挡,几场硬仗恶战下来,自是伤亡惨重,许多会众更是在炮口下尸骨无存,若非洛纪纲壮士断腕,临时选出一批精锐弟子组成敢死队,以全队人的性命为代价舍身毁炮,兴龙会只怕便要全军覆没了!
独孤念见到了洛霓虹以指代口的叙述,心头忧惧更增,情知此刻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现下兴龙会中虽无当年司空南那种军队卧底,然察伊思的智谋机变犹胜托木赤数倍,兴龙会的实力却远不能与十年前同日而语,此消彼长之下,这几门无坚不摧的火炮,可能便是战局胜负的决定性力量!
心念几转,他终于作出了一个凶险决绝的决定:抢在军队攻山前毁去火炮。然而以察伊思的一贯风格,对火炮的防御必定严密无比,以他三人的力量,要一举毁去火炮是不够的,唯有及时知会兴龙会合力出击,才是最好的方法。然而,用什么法子既能将消息传递给兴龙会,又能令其相信,却成了摆在面前的最大难题。
独孤念将自己的想法写出后,洛霓虹面色阴晴变幻不定,石雕木刻般静立了许久,终于缓缓伸指写下:我知道一条兴龙会多年前的传讯密道!
在独孤念与林菁菁惊愕的目光中,一件尘封已久的隐秘渐渐在洛霓虹指下重见天日:十年前洛纪纲执掌兴龙会时,曾殚精竭虑,开辟出一条绝密的传讯捷径,通过这条密道,情报可毫无阻滞地自大江直达神女峰总舵。
由于此密道设计打通不易,故洛纪纲一直对有关密道的一切严加控制,全力守秘,不到紧急关头严禁会众使用密道传讯,非极紧要极重大的情报不得由密道传递,而为了确保密道之事不露痕迹,洛纪纲更是只将这项秘密告知了他最倚重,最信任的几名心腹膀臂。而洛霓虹虽是洛纪纲最亲近之人,但她少年时飞扬跳脱,贪玩爱闹的性格始终不为洛纪纲所喜,一直不肯委之重任,自然更不会将这会中最大机密透露给她。然洛霓虹素性倔强叛逆,洛纪纲越是禁止隐瞒,她的好奇心与窥探欲反而越强,天长日久,终于为她暗中察知了密道所在与消息传递方式,只不过一直不曾表露出来,更不可能自家用密道传讯罢了。
独孤念目瞪口呆了半晌,忽想起一事,书道:“事隔多年,密道是否废弃?”
洛霓虹蹙眉书道:“但尽人事,各安天命。”
几日后一个月暗星稀的夜晚,独孤念依照洛霓虹指点,将一支以石蜡层层密封的竹筒信柬悄悄投入江边一块巨岩的孔隙中。竹筒内的密函上将军队火炮的路线行程、抵达日期、营中存放方位等均作了详细标明,并为兴龙会设计了几种毁炮方案,据洛霓虹所说,至多三日之后,竹筒密函便会被石下潜流传送到神女峰总坛的一处地下暗池内,决不会中途失落。然十年间人事多变,这条密道是否还会被人记起查看,却是不得而知了。
在无尽的猜测与等待中,时间又已流过了十余日。这十余日中,察伊思一直未组织军队进攻,而兴龙会方面竟也毫无动作,一切都平静得奇异而反常。反而更加重了人们心头的焦虑与不安。
独孤念苦心设计多日,却终于未曾扭转局面,眼睁睁地见到火炮依察伊思原来的计划顺利运抵营中,忧心如焚之下,不知不觉地收起了平日嬉笑跳脱之态,整日郁郁难舒,少食寡言;林菁菁见他情绪不佳,亦有些担心忧惧,一言一行无不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好招惹了他;只有洛霓虹显得颇为轻松愉快,仿佛和大多数士卒一样,尽情享受着这场战事中难得的小小清闲与平静,逐日里除了满不在乎地四处闲逛与睡觉应卯,便是放开胃口大吃特吃,数日下来,饭量居然迅速递增,人也较前胖了许多。
火炮虽已运到,察伊思却似不十分急于进兵,只调拨兵将在营中日夜看守火炮,他本人则足不出帐,日日召集大小将领部属议事。
这日洛霓虹等正于营中闲坐,察伊思忽遣人召她与林菁菁入帐,将一封以火漆密封的公文交于二人,令她们往奉节城面见守备,调拨军马前来作战。
洛霓虹接过文书,心中疑窦暗生。察伊思却似看出了她的疑心:“此地西行至奉节,路程虽不算远,却是地形险峻,道路荒僻,易于贼寇设伏偷袭,不可不防,是以传送公文虽为小事,却非武功精强者不堪担任。你二人此去切要小心行事,休要大意,否则一着闪失,必要累及全军。”
林菁菁听得这一任务如此重要,暗道察伊思果有识人之能,知道林女侠的能为远胜旁人,故委以这般重任,不禁亦有些欣欣然起来,昂首挺胸地随洛霓虹走出了辕门。
二人牵过察伊思亲兵送来的坐骑,正欲启程上路,忽闻身后有人大呼“等一等”,却是独孤念嘻笑地赶了上来,拉着二人说了半晌咸不咸淡不淡的闲话,方才放手回头。
洛霓虹与林菁菁策马西行,很快将军队大营远远抛在了身后。林菁菁四顾旷野无人,终于忍不住笑道:“独孤念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居然不嫌麻烦,赶到营门前送我们一场,还唠叨了这许多没完没了的废话。”
洛霓虹淡淡地道:“小念此举自有深意。他的那些废话不过是在掩人耳目,方才在门前趁人不备时,他已向我袖中塞了一封密函,并以手指在我掌心中写下:离营三十里后拆阅……”
方说至此处,忽闻四面金铁破空之声大作,竟是十余支利箭同时自乱石间,草丛中,林木后等多个方位激射而出,向二人包抄袭来!
夜阑更深,乌云蔽空,整个军队大营亦陷入了一片黑暗与沉寂之中,大部分将士都暂时抛开了对战事的紧张和忧惧,坠入了沉沉梦乡。然而在一处小小山谷的周围,却驻扎着一营深宵无眠的将士,此刻人人盔甲在身,兵器在手,仿佛是在准备迎接一场至为激烈的恶战一般。他们已经如此紧张地守候了半夜,却未见丝毫懈怠,反似愈加警惕抖擞了。
这山谷便是察伊思临时存放火炮的所在。对于元时军队而言,火炮乃是威力至大,却又至为宝贵难得的利器,即便将领位高势大如托木赤、察伊思,亦不能随心所欲任意调拨携带,须经军机处首脑批准方可调用。
火炮启用已是如此不易,日常看守防范自需加倍严密,万不可有丝毫差池闪失,因此察伊思精心挑选了这处山谷存放火炮,又派遣一营精锐在谷外日夜监守。
这山谷地方狭小,摆放下十门火炮后,几乎没有多少余下的空间,谷口浅窄,仅能容二人并行通过,四面山壁陡峭,高达四五丈,在山谷外围尚有缓坡,可借草木攀缘而上,谷内便只有寸草不生的壁立岩石了。
这一番布置下,山谷内外便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无论何人想混入谷中对火炮下手而不被察觉,几乎全无可能。
三更的柝鼓声刚刚响过不久,一片喧嚷声忽自主营方向传来,隐隐听得竟是“起火了”,几乎与此同时,每个人都看到了冲天而起的火光,似乎是粮草库起火!饶是众人均是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的精卒,此刻亦不禁有些微微骚动起来。
带兵的千夫长见场中人心浮动,当即大声叱道:“休要中了敌人声东击西之计,各守原位,不得乱说乱动,违令者斩!”
话音刚落,却见一条人影疾若鹰隼般掠至谷口,不由心头一凛,喝道:“什么人?”
那人身披玄色斗篷,将整个身躯从头到脚紧紧罩住,闻言自怀中掏出一块令牌,迎面一晃:“奉察将军之令,来此查看火炮。”
千夫长验过令牌,确认无误,示意军士放行。那人行至谷中火炮旁,忽自斗篷内抽出一柄明如秋水的长剑,剑锋一转,正待向火炮机栝力斩时,却感背后风声不妙,疾低头伏身时,一支利箭已擦着他的肩头飞过,只差须臾便可洞穿他的琵琶骨。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尖锐而得意的笑声蓦地响起,震彻山谷,十余盏灯烛火球骤然点亮,将谷口上下照得如同白昼,也映出了坡顶处察伊思那张笑意飞扬的面孔。
察伊思略一挥手,当即便有二十余名精干武士自各处角落方位掠出,将那人困在核心。饶是他武功再高一倍,只怕也难以在这一众劲敌与外围铁甲军马的双重罗网下轻易脱身!
察伊思拈须扬声道:“好兄弟,今日你潜入本将帐中盗取令牌时,想必还在暗中自鸣得意,嘲笑本将浪得虚名吧?殊不知这不过是本将故意给你这个得手的机会,为的便是等待现在这图穷匕见的一刻,也好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那人木然默立了片刻,终于长叹一声:“技不如人,虽败无怨!”回手拉下斗篷,露出身形面目,却是神情颓然的独孤念。
察伊思微微一笑:“小兄弟,你也确是个人才,竟能不动声色地在军中潜伏多日,连本将也几乎被你瞒过。只是你似乎忘记了一个最浅显的道理,同一种事情作得多了,总会露出蛛丝马迹,也许是当局者迷,枉你自负聪明,难道便未曾想到,以你在军中的身份,原不应对火炮这般感兴趣呀?不过,看在你这几分小聪明的份上,本将还可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速速放弃无谓抵抗,弃剑就缚,说出你的身份来历、背后主使、联络方法,还有其他你所知的一切,本将便免了你的许多零碎苦头,立刻爽爽利利地送你去见两名同伴……”
独孤念心头一寒,想起洛霓虹与林菁菁送信一事,但觉一道不祥的阴影当头罩下:“你……你究竟将她二人如何了?”
察伊思悠然道:“本将也未将她二人如何,不过是在大营二十里外,去往奉节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一处小小埋伏而已。她二人的武功智计原不及你,想必坚持不了太久,倘若本将所料无差,此刻她们的首级应该正在回营的路上。”
独孤念闻得最后一句话,骤然间悔恨、懊恼、绝望等种种情绪一并激涌而出,但觉人世间的一切都在瞬间变得一片灰暗,再没有了任何色彩与生趣。
原来,他交给洛霓虹,嘱她与林菁菁离营三十里后启阅的密函内容,乃是要她二人放弃奉节之行,绕行向东至巴东城,代自己赴师父独孤无名之约,邀他相助。函中还特别交代,非寻访到独孤无名,万万不可回营。
之所以作此安排,不过是因为独孤无名之约乃是他捏造出的谎言,欲借此将洛霓虹二人远远调开,由自己来面对毁炮的种种凶险。未料处处算计,却终是差了一步,她们必是尚未启函,便在途中遭遇埋伏,看察伊思此刻的笃定态度,她二人只怕已是凶多吉少……迷迷茫茫之中,整个人亦是昏乱消沉,斗志全失,一名武士看出便宜,当先抢上,挥刀向他双足力斫,他居然呆呆地忘记了招架躲闪。
蓦地,一个嘶哑的声音划破夜空:“不错,我的首级已经到了,只不过还多了一个身体!”与此同时,一道剑光已如天外飞电般插入了独孤念与那武士之间,“铮”的一声将那武士的刀势挡了开去,剑招顺势一转,霎时间已刺入他的咽喉。
这几下变化突然,兔起鹘落,待得那武士被刺倒地,众人才看清来者竟是那扮哑多日的洛霓虹,一时被她的可怕嗓音惊住,不由齐齐一愕。
洛霓虹转向独孤念,忽素手一扬,“啪”的一声,给了他一记耳光:“独孤念,你这个自作聪明的混蛋,当孤胆义士的滋味很好受么吗?”
独孤念面颊上被掴出五道红指印,神情却是欣慰不已:“你们没事就好。菁菁呢?她也与你同来了吗?”
洛霓虹淡淡摇头:“我已将菁菁送走,让她按你那封信函上的托付,去寻你师父了。你捏造的这番鬼话,也只好骗骗她这娇生惯养的小女孩,又岂瞒得过我?你我既然同来此处卧底,那么无论结果如何,自然都应由你我共同承担,而不是由哪一个混账甩开别人自逞英雄……”
独孤念顿足:“我无根无蒂,无亲无友,一死原不足惜,可你……”
洛霓虹微微一笑:“你休要忘了,我和你一样,也是个无根无蒂,没有过去的人,你是如今我在世上唯一的知己,我却又何妨陪你死上一次?黄泉路上携手同行,岂不是胜过了孤零零苟活世间?”自她与独孤念结识以来,还是第一次这般温颜相对,软语相诉!
生又何欢?死又何苦?人们对死亡的畏惧逃避,很大程度上是不是出于对寂寞的恐惧?那么,一场热闹轰烈的死,与一场寂寞无涯的生,哪一个更令人难以面对?哪一个会是你最后的选择?
二人说话间,众武士已各掣兵刃,围攻而上,场中形势登时变得凶险起来。然洛霓虹与独孤念都是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人,一左手使剑,一右手使剑,并肩而战,虽是以寡敌众,但双剑一正一反,此起彼落,虚实相生,却是丝毫不占劣势,反是与他们对战的武士中不断有人中剑倒下。然军中高手如云,每倒下一人,便有一人立刻补上空位,展开又一轮凌厉攻势,是以二人武功虽高,却只能自保,终无余力突围。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军队一方的攻势也愈发猛烈,二人实战经验极富,深知照这样下去,除了多杀几人,只能拖得一刻是一刻,终究难逃败亡的结局,却也不能不全力运剑,竭力撑持。
独孤念挥剑破开面前敌人的一轮疾攻,忽“哧”地一笑:“洛大姐,我们来打一个赌好不好?”
洛霓虹未料他在这等绝境之下,还有如此兴致,不由颇感诧异:“赌什么?”
独孤念眨眨眼:“赌今夜你我谁死得更晚一点。”
话犹未了,一名壮硕武士忽抢步而上,掌中铁牌一擎,劈头盖脸地向二人顶门同时拍下!
洛霓虹见铁牌势大力沉,当下不敢硬接,向旁滑步疾闪开两尺,堪堪避过,转头瞥见独孤念也在狼狈走避,不由心头一动:“小念,你这种赌法着实太不高明。倘若你我在一件兵器下同归于尽,这赌局岂非便永远没了输赢?”
独孤念叹道:“洛大姐既然不喜欢这种赌法,那我们便只有玩那个最最老套的游戏,看是谁在死前杀的人更多一些好了。”
洛霓虹疾挥两剑,逼退身前两名敌人:“赌注是什么?”
独孤念大笑:“到阴间后,输家要请赢家喝酒,一醉方休!”
洛霓虹怔了一怔,忽也随着独孤念放声大笑起来:“小念,想不到你我竟是同道中人。十年前我便曾玩过这种赌局,但因会中高手多半刻板,不肯似我一般胡闹,偶尔有几个肯陪我赌的人,其中却少有真正的高手,是以樂趣极为有限,从未尽过兴。不料多年之后,居然终于被我遇到了一个旗鼓相当,又肯与我赌的人,让我能够痛痛快快地赌上一场,老天也算是待我不薄了!”笑声未止,长剑回转,已刺入了一名敌人的咽喉,“第一个!”
独孤念不甘示弱,亦回剑劈倒了一名敌人,大笑道:“看小弟后来居上!”
剑光纵横,血光四溅,小小的山谷仿佛化成了修罗屠场,而漩涡中心的二人却似对死亡与血腥全无恐惧,犹自旁若无人地高呼大笑不止,仿佛面对的并不是性命交关的绝境,而是一场极为精彩刺激的游戏。在这等看淡生死,荣辱尽忘的心态下,二人竟不约而同地恍惚感觉到,自己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纯真年代,在那个时候,他们还年轻着,炽热着,明朗着,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简单得可爱,无论是爱还是恨,是欢乐还是忧愁……
在人生的漫长征途中,人们往往会因欲望与执念的诱惑蒙蔽,自地上拾起一件又一件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负在肩上,携带前行,却全然不顾它们是自己真正所需,还是一种纯粹的负累。于是,有人被压得疲惫不堪,日夜苦痛,有人为其所役,失却本性,却仍然苦苦撑持,坚执不肯放弃,也许,只有到了生命尽头不得不放手时,才会发觉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并不重要的,而自己却为了这些东西,失去了许多曾经属于自己的简单的美好,简单的快乐……
一轮激战下来,洛霓虹与独孤念已各自手刃了十余人,无奈敌人的后援一直源源不断地补上,二人力战时久,终有些身倦神疲,情知那最后一刻立时将至,心头竟不约而同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安然,彼此对望一眼,均自暗道:想不到竟是此人陪我同赴黄泉……
心念方转至此处,忽闻外围一阵扰攘,却是二十余名身着夜行衣的汉子从天而降般杀入谷中,个个武功精强,出手凌厉,登时将战局冲得一片混乱。
独孤念身上压力骤减,挥剑解开了面前敌人的攻势,转头向来者望去,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瘦削面孔:兴龙会时下的首脑,书剑判官江玄舟。
江玄舟十余日前在废弃多年的密道中偶然发现了独孤念的竹筒传讯,此事给他带来的惊骇竟远远超过了信函内容本身。
须知在十年前兴龙会那场大劫之后,知晓密道所在的几人大半已死于乱军厮杀中,为防他们中有人死前熬不住折磨,将密道下落泄漏给敌人,当时仅存的两名知情者陆九霄与江玄舟忍痛将密道这一传讯捷径彻底废弃,永不启用,并相约定要将此秘密带入棺材。
十年时光匆匆流过,密道中再没出现过任何信息,有关密道的一切也渐渐为江玄舟所淡忘,未料事隔多年,沉寂已久的秘池内竟出现了这封神秘的无头信函,所传递的更是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自从收到密函后,江玄舟无日无夜不在苦思穷索,反复猜测信函的来历,考证情报的真伪,却一直难下决定。他十年前曾亲身领略过火炮的骇人威力,深知若信函中所言为真,自己却不加作为,兴龙会不久必将覆灭在这批火炮之下;而如果信函只是一个圈套,贸然出击的结果必将是惨败……饶是他经过大风大浪无数,见到这封信函后亦不禁失了决断,患得患失,举棋不定。
这一耽搁便是十余日,直至他巡山时遇见飞羽分舵会众训练信鸽,方始受到启发,令弟子放出几只最精良的信鸽,飞入独孤念信函上提到的藏炮小谷查探虚实。
次日,只有一只信鸽飞回神女峰,却带回了一件极为令人震怖的东西:一块沾满硫黄、火药气息和炮口黑灰的破布!证物确凿,江玄舟终于相信了独孤念的信函,遂集结会中精锐,舍命潜入军队大营,寻机毁炮。
江玄舟亦算得上一名老谋深算的人物,早在察伊思大军压境前,便审查地势,在江畔挖掘了一条地道,以备来日奇兵偷袭,无巧不巧,地道的出口就在小谷附近。
军队外围固然戒备森严,但除了帅帐等要害重地,内部的防务便要松弛得多,更兼此刻军中精锐高手都被调拨来围攻洛霓虹与独孤念,整个营地便成了外紧内松的格局,故此被江玄舟等轻易闯入了小谷。
江玄舟目力敏锐,一眼见到谷中浴血苦战的洛霓虹,霎时间心头如被巨锤撞击,亦不知是什么滋味:“洛……洛姑娘,那封竹筒密函原来是……”
洛霓虹大声截口道:“不错,那道密函正是独孤公子冒死传给你们的。因见你们迟迟不至,他只得甘冒奇险,孤身潜入此处毁炮,以致身陷重围。兴龙会既然以侠义道自居,便当恩怨分明,全力助他脱困,与他同生共死。至于我们之间的旧账,既已定了三月十五一并了结,今晚便暂不必在此地纠缠了。”
江玄舟见她如此坚持,一口否认自己相助兴龙会,不禁暗自苦笑。他心思缜密,自然能想到独孤念原本绝无机会寻到那条传讯密道,必是受了偷窥到密道的洛霓虹指点,而想到不久前洛霓虹屠戮兴龙会众、杀害陆九霄等种种恶行,心头不禁恩怨纠结、爱恨难明:“你若尚念兴龙会的香火旧情,为何要在手上沾染众家弟兄的鲜血?可你若决意与我等反目为敌,现下为何又要在暗中相助……”
非但江玄舟心中费解,便是洛霓虹本人,也搞不清自己的心思。
多年来她一直深恨兴龙会,数日前对兴龙会众人的大肆屠戮,更加重了双方的仇恨,终于将她与兴龙会推上了决裂敌对的极端境地。然而,在她內心最隐秘的深处,仍留存着对兴龙会命运的焦虑与挂念,是以她主动随独孤念来军队中卧底,每到紧要时刻,便暗暗出手助兴龙会渡过难关,却从不肯承认自己是为了兴龙会而作这些,只一次次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在帮独孤念解围……也许,与兴龙会的天然渊源,早已深深融入她的血脉骨髓,成为她身心中根深蒂固、无法割裂的一部分,更造成了她时时不忘维护兴龙会的本能。
此刻兴龙会众人已纷纷加入战局,当即将场中形势扭转过来。谷中地方狭小,没有太多回旋空间,军队一方高手虽多,却无法挤进战局,外围伏兵虽有弓箭,但一来双方搅在一处混战,难免投鼠忌器,二来谷口浅窄,四围陡山又攀爬不易,急切间难以形成乱箭攒射之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兴龙会众渐渐抢得了上风,刀劈剑挑,连毁了几门炮的要害机关。
江玄舟指挥众弟子交战毁炮,心头刚刚略感轻松,忽闻高处督战的察伊思一声狞笑:“你们不是为了毁炮而来么?本将这里还有一门奉送,且看是你们毁了它,还是它毁了你们!”一边口中说话,一边俯身拨开脚边一堆枯枝乱草,也不知他触动了一处什么机关,但一门乌黑锃亮的火炮渐渐升出了地面,炮口正对着场中激斗的众人。那火炮炮身巨大,较谷中存放的火炮大出了一倍有余,乃是不折不扣的炮王!
察伊思纵声狂笑,在身边一处灌木丛后抓起炮弹、火药,塞入炮膛,举火点燃了火绳引线!他原未曾料到江玄舟会亲率部属潜来毁炮,预先设计的方案仅限于对付独孤念一人,因此此际在混战中便处处陷于被动,迫不得已之下,终于施出了伏下的最后一招杀手锏:借巨炮之力,将兴龙会众、洛霓虹、独孤念连同自家麾下几十名忠心部属一并化作飞灰!他此次出兵原是为了剿灭兴龙会,作为兴龙会现任首脑的江玄舟,分量自是要比这几十名武士重要得多,至于谷中那些火炮,乃是精铁所铸,却不是区区几枚炮弹便可轻易摧毁的了。
火绳蜿蜒燃烧,迅速缩短,独孤念等人虽看得分明,然巨炮距地面的高度足有十余丈,更兼其时谷中战局正处于胶着状态,阻碍重重,即便轻功再高,也不可能在这短短的须臾之间突破战团,攀至山头熄灭火绳,而且谷中地方狭小,此刻更是几乎被人挤满,即便要腾挪躲闪,亦没有多少空间余地。
江玄舟怔怔望向炮口,心头一沉:“想不到我竟要死在此地……”霎时间万念俱灰,种种纠缠在胸中多日的怨恨忧嗔忽然随之化为虚无,只余下了一片平静与淡然:也许,对于他与洛霓虹这等恩怨交缠得不堪重负之人,同死于此才是最好的收场……
正思至此处,忽眼前黑影疾闪,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嘶哑的声音喝道:“斑竹有泪!”却是洛霓虹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跃而起,掠至了江玄舟头顶上方。
江玄舟陡骤闻得“斑竹有泪”,原已沉如古井的心绪仿佛骤然被投下一块重石,登时激起一阵波澜凌乱。
在十余年前的兴龙会中,他也和许多其他会众一样,是洛霓虹的暗中倾慕者,也是这位娇俏率真的小师妹的最好玩伴。他虽性格谨慎缜密,又囿于师命会规,不曾像洛霓虹一般胆大妄为,数犯洛纪纲之忌,但一些无伤大雅的新鲜花样,却也着实陪她玩了不少。
其中最令人叹为观止的一个游戏,便叫做“斑竹有泪”,乃是选取神女峰中特有的柔韧斑竹,由江玄舟双手各持一端横举过头顶,洛霓虹则施展轻功跃起,足尖在竹干中部一踏,借力生力,江玄舟的内力亦在这一瞬间吐出,发出内力,与洛霓虹之力合二为一猛冲,将她远远弹射出去。这个游戏二人曾演练配合过多次,可谓妙至毫巅,屡试不爽,而且愈射愈远,最疯狂的一次曾将洛霓虹射到山谷对面的断崖之上,却也因为这次骇人之举,洛纪纲将二人各关了十天禁闭,并严令不得再玩这种胡闹的游戏……
往事如烟,韶光难再。江玄舟心神一片恍惚,仿佛有一道尘封已久的门户蓦然开启,亦不知是喜是忧。急切间顾不得多想,本能地将长剑一回,横过头顶,左手食中双指夹住剑尖,疾运内力。与此同时,洛霓虹的足尖亦准确无误地踏在了剑身中点,与江玄舟之力一并,二力合一,登时将她如弹丸般劲射了出去。“啪”的一声,却是长剑柔韧度不及斑竹,承受不住两股大力同时猛冲,齐齐断成两截。
察伊思见火绳已燃至尽头,即将将谷中众人轰成齑粉,心头正自得意,忽眼前一花,一道黑影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疾扑而至,“砰”的一声,硬生生撞上了炮身!
炮弹出膛,轰然炸响。然而,这发炮弹却未曾命中混战的人群,而是击到了侧方的一堵山壁上,直轰得石屑纷飞,地面震颤,却是炮身被洛霓虹方才以身体为武器,全力舍命一撞,偏了方向。而洛霓虹前胸也受了火炮反震巨力的重重一击,口喷鲜血,远远飞跌了出去,一块石头般直坠到谷底,竟自气绝!
江玄舟与独孤念同时嘶声高呼,在这一瞬间,二人不约而同地感到了锥心刺骨的悲恸!霎时间,种种往事流水般自江玄舟心头掠过,十年前的洛霓虹似乎又回到了他的眼前,令他为之怜惜,为之伤痛,蓦地眼前一片模糊,竟是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了眼眶。
察伊思一炮击空,不禁恼羞成怒,也不唤取身边士卒,亲手搬来一箱炮弹火药:“本将倒要看看,你们还有几个这等以身撼炮的亡命之徒!”他正欲装弹填药,忽一阵奇痛自臂上袭来,闪电般直透骨髓,禁不住“哎哟”一声痛呼了出来,低头凑近光亮细看时,却不过是几枚小小的银针,心头不由又惊又怒:“何人暗处偷袭?”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在黑暗中响起:“只许你设计阴谋圈套害人,便不许林女侠偷袭?”其时明月已自云层中露出,独孤念等目力敏锐之人凝目细观之下,但见一蓬蓬细小的银光连绵不断地自暗影中以各种角度激射向察伊思,正是林菁菁的移形换位轻功与独门暗器清风无影针。
林菁菁的清风无影针攻势虽然刁钻凌厉,但毕竟相距过远,又要不断移身转向,因此银针来势并不十分绵密,察伊思起始时猝不及防,连中数针,却均不在要害,他头脑反应极快,顷刻间便想到了应对之策,忍痛自旁侧捞起一块藤牌掩在身前:“小贼,本将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藤牌果然是清风无影针的克星,任银针多如牛毛,疾如骤雨,除了部分打空之外,便都牢牢嵌在了牌面之上,无一能够突破防线,再伤到察伊思分毫。察伊思得此余裕,回手抓起一包火药,重向炮膛中填去。
忽一人大笑道:“察将军不妨看看我这个小贼的花样!”大笑声中,一簇精光闪亮的弹丸已呼啸而至,直取察伊思,卻是独孤念终于摆脱了身边敌人,抢得时机发射暗器。
独孤念的弹丸乃是五金之精所炼,光华灿烂如火,出手力道亦较林菁菁的清风无影针沉重强劲得多,然察伊思的藤牌亦是特殊材料药炮油浸而成,坚韧无比,弹丸来势虽猛,却仍被藤牌牢牢拒在外门,无法得手。但察伊思受了弹丸带来的撞击之力,身躯亦不由自主微微摇晃,那只抓着药包的手便因此失了准头,一时间竟填不进炮膛中去。
独孤念一轮弹丸无功,竟然愈挫愈勇,双手疾扬,又是十余枚弹丸光芒闪动,联翩飞出。察伊思却是打定了以不变应万变的主意,依旧手挽藤牌抵挡。
“哧哧”数声轻响,这一轮弹丸果然如前一轮一般,紧紧嵌入了藤牌,然而,令场中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是,一团火苗倏然自一枚弹丸上腾起!原来,独孤念方才所发的第一轮弹丸乃是有意惑人眼目,在察伊思放松防范后,他便在第二轮弹丸中混夹了一枚燃着的硫黄弹!
察伊思方暗叫一声不妙,手中的藤牌已化成了一片火墙。藤牌原是多年风干的老藤所制,炮炼时又以油浸过多次,因此虽坚韧无比,刀枪不入,却最是易燃,饶是察伊思奸猾精明,亦未能破解这一弱点,竟自着了独孤念的诡计。他恨恨地向独孤念望去,却正对上独孤念一个大大的鬼脸,心头不禁愈加着恼,正欲发作,忽想起手中与地上的火药未曾清理,然尚不待他有所动作,一阵强劲的山风已疾卷而至,“轰”的一声引爆了整个火药箱。而这声巨响,也就此成为了察伊思对世界的最后印象。
边荒九月,天高云淡。西风萧瑟,残阳如血。陕甘交界的黑风镇,在这个黄昏中显得分外寥落冷寂。落日余晖下,通向黑风镇的唯一一条道路尽头,出现了一个孤独的身影。那人影渐行渐近,了镇口。夕照下看得分明,却是一名鬓插红花,腰悬宝剑的女子。夕照中看得分明,却是一名绿衫雪肤的美貌少女。
那少女缓步行入镇口,仿佛漫无目的般穿街过巷,经过早已荒废的凝芳阁,终于寻至了啸风庄的旧址。其时距啸风庄被焚毁已有数年,昔日的重门深院、华堂朱户固然早荡然无存,就连劫后的瓦砾焦土也难觅余迹,而在原来庄院的位置上,竟被人植满了如火如霞的红花!那些红花似与当年司空南于啸风庄禁地中所植为同一品种,在秋日風霜中犹自傲立怒放,繁繁密密地毫无凋零之象,许多花枝更生到了一人多高,将花丛间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遮挡得更显幽深神秘。
少女在花丛边凝伫许久,目中神情流转,如思如叹,似喜似忧,整个人仿佛都有些痴了。
一阵清风掠过,竟带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苍旷歌声:“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少女似被歌声自一个遥远的梦境中惊醒,低低叹了口气,正欲举步前行,一名男子的声音忽自花丛中想起:“一别几年,林女侠还记得我这老朋友,不辞远路前来登门拜访,足见情谊之厚,在下却是受之有愧了。”一缕箫声自丛中传来。那箫声温煦妩媚,却又似隐隐夹杂着几分悠远怀思之意,正是那一曲《醉花阴》。
那少女正是林菁菁,闻言微微一笑:“独孤念,想不到你绝迹江湖,在老家闭门隐居这几年,花言巧语、胡说八道的性子却是一点未改,只不知洛大姐日日听你唠叨这些胡话,会不会像从前一样骂你。”
独孤念笑道:“她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才不会管我这些。”口中说话,人已自花丛中缓步而出。此时的他衣饰简朴,神情举止较几年前稳重淡泊了许多,加上眼角鬓边的微微风霜之色,确似有几分山野隐者的味道了。
林菁菁低头轻揉衣角:“其实,今日我来这里不单是为了看洛大姐,也是有一件事告诉你,我要嫁人了。”
独孤念微笑:“恭喜林女侠,却不知是哪位少侠有这等福气?”
林菁菁道:“江南金刀谢家的公子,与我也算是自幼相识。说来也让人想不到,过去我一直嫌他拘泥琐碎,温吞木讷,如今却发觉,他才是最适合我的人。”
独孤念幽幽地道:“世上最易知的东西是自己的心意,最难知的东西也是自己的心意。昔日我背负仇恨,浪迹江湖,放诞形骸时,也时常会感到迷惑,满腔怨毒,苦心孤诣的孽子司空北,逐日欢笑,无拘无束的浪子独孤念,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之我。其间的种种凄苦,种种心绪,自然不是你这种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大小姐所能理解的了。说到底,你与我原本就不是同一类人……”
林菁菁黯然低头:“现下我终于有些懂了。洛大姐十年来一直在强迫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强迫自己去仇恨,去报复,然而到了与司空南决斗的最后一刻,她还是未能向司空南下最后一记杀手,在察伊思点燃火炮的最后关头,又是她毫不犹豫地舍身冲出,用一己血肉之躯挡下火炮的致命重击,以解兴龙会之危……想来在许多时候,她也是在彷徨矛盾,痛苦得很。”
独孤念道:“好在她现在已经不必再承受这种痛苦了,她如今终于真真正正没有了过去……”
二人一时间均沉默了下来,思绪不约而同地飞回了那个与察伊思的火炮交战的惨烈夜晚。
当晚洛霓虹以身撞炮,为火炮巨力所震,重伤垂危,幸得独孤念在弹丸掩护下,以硫黄弹引爆火药,炸死察伊思,江玄舟趁乱将脉停心绝的洛霓虹抢出,率众毁炮突围。军队主帅既丧,火炮又毁,群龙无首,军心动荡,江玄舟抓住机会,回山调集人马,全力出击,终于取得了彻底胜利。
兴龙会与军队的决战乃是后事,当晚众人突围后,独孤念便将洛霓虹十年前的遭际经历、追杀寻仇的经过、屠戮兴龙会门人的原委以及潜入察伊思帐下卧底传讯等事原原本本告知了江玄舟。江玄舟亦自震动伤感不已,道一死解怨仇,洛霓虹过去欠下兴龙会的血债,就此一笔勾销,在他心中,洛霓虹永远是从前那个至亲至爱的小师妹……
江玄舟本拟将洛霓虹运回神女峰下葬,却被独孤念阻止,道洛霓虹尝与自己立下约定:倘若她不幸身死,便委托独孤念寻一处红花繁茂的所在,将其安葬。洛霓虹遗愿如此,江玄舟亦不好违拗,只得由独孤念与林菁菁携洛霓虹的遗体离去。
独孤念与林菁菁心绪低落,漫不经心地一路东行,不想竟遇见了独孤念的授业恩师独孤无名。原来,先时林菁菁为洛霓虹与独孤念诓往巴东寻独孤无名会面求援,不料他二人的谎话竟歪打正着地成了现实,林菁菁居然当真在巴东城中寻到了独孤无名!独孤无名老于江湖,闻得林菁菁讲述,立知爱徒有难,遂火速赶来相救,却因上了年纪,腿脚不甚便利,故此较精擅轻功的林菁菁来迟了许多,赶到时激战已经结束,只见到了抱着洛霓虹东行的独孤念与林菁菁。
独孤无名修为已达登峰造极之境,查验出洛霓虹尚有一线生机,遂倾尽自身功力全力施救。连续行功十余日,终于将洛霓虹硬生生自阴阳界上拉了回来,更打通了她体内经脉,将纠结她多年的心肺恶疾、咽喉旧伤治愈了大半。她的咳血恶疾今后虽仍有可能偶尔发作,却决不会太严重,已无关大碍;她的嗓音虽然还有些嘶哑,却也大体上恢复了正常,不似从前一般粗戛残破,骇人可怖。
然而,即便强如独孤无名,有两件事情也终于无力回天:一是洛霓虹的一身精强武功,一是她有关过去的几乎所有记忆。简而言之,再次由生到死,又由死回生后的洛霓虹,已经是一朵没有武功,没有记忆,完全割弃了过去的断梗孤萍了!
一切的风波都已历尽,林菁菁却决然离独孤念而去。因为经过了多日来的种种,她终于明白:她原来欢喜的那个爱玩爱闹,逐日欢笑,不知愁苦的浪子独孤念不过是矫饰而成的假象幻影,脱去面具后孤寂沉郁的真实独孤念,与她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的人,相处愈久,只会愈感觉陌生疏远,直至完全无法适应。事情便是这样荒唐得近乎可笑,昔日独孤念对林菁菁无意,百般伪饰敷衍,只为摆脱她时,林菁菁却越追越紧,死咬不放,然待得独孤念对她有了几分真心,以实在面目相对时,她反而离开了。
诸般前尘恩怨俱都结束,林菁菁亦已离去,独孤念对江湖再无可恋,竟当真履践了旧日之言,携洛霓虹回到黑风镇老家,将啸风庄旧址上的废墟瓦砾清理开来,搭建了几间茅舍陋屋,过起了隐士的生活。
洛霓虹随独孤念同住,此刻她的心绪便如一张白纸,纯真烂漫,全无挂碍,一切均出于自然,一如十年前独孤念在画中见到的少女。一日她偶然自昔日啸风庄禁地处经过,未料竟在砖石缝中发现了几株侥幸逃过火焚霜打之灾,劫后余生的红花,不禁大为喜欢,遂珍而重之地移栽培育了起来,几經繁衍,终于形成了一片繁茂灿烂的花海,将她与独孤念的房舍裹蔽在深处,几不可见。她本人则日日游荡嬉戏于花丛之中,反反复复地吟唱着过去记忆中唯一留存的那支“花非花,雾非雾”的歌曲。
独孤念追思过去种种,一时间百感交集,自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轻轻叹息:“脚下这片土地,已是我与过去仅余的联系,而这本手记,只怕也是洛大姐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林菁菁好奇心起,取过小册子信手翻阅起来。翻开第一页,首先映入眼帘的赫然是“爱女洛霓虹”的字样,原来,这小册子竟是兴龙会原总舵主洛纪纲的私人日记!翻阅了近半本,却见日记上所记录的事情,十之七八都与洛霓虹有关,其中多半内容尽是关于洛霓虹少年时飞扬跳脱,贪玩胡闹等行为的记录,并附有洛纪纲对其的惩治经过与论述。
洛纪纲在日记中言道:兴龙会义军不比寻常江湖角落,可以无所顾忌,率性而为,盖因时刻都处在强敌的阴影威胁下,任何一处看似微小的疏漏错乱,都可能牵一发而倾覆全局,特别是在会中身负要职者,更须严谨端正,最忌随心妄动,冒险胡来。洛纪纲一直对洛霓虹督导甚苛,教训极严,便是欲将其造就为兴龙会总舵主的接班人。无奈洛霓虹天性散漫随意,执意不肯受其约束,多次受罚后依然我行我素,本性难改,却是令他极为失望了。
林菁菁原本只道洛纪纲对女儿严苛乃是性格使然,未料其中却有这许多深意,一时间大为震惊,疾疾向后翻去,正翻至洛纪纲亲自下令处死洛霓虹的那页记录,不想竟见到了一个尘封多年的惊天秘密。
当日洛纪纲误认为洛霓虹受司空南诱惑策反,出卖兴龙会,以致义军惨败,激愤伤痛之下,为正典规,遂当众将其判处极刑。然到了最后关头,终是骨肉情深,心存不忍,遂只用最轻的手法暂时封住她的穴道,并有意将长剑留在她身上,更借故调开了囚室附近的看守暗哨,为她留出脱身的机会。却不道洛霓虹虽如他意料般破牢而出,却在途中撞见了严苛固执的陆九霄,不顾她再三恳求,一意要拿她回山受刑。洛霓虹愤而出剑,重创陆九霄,却也激怒了闻讯赶来的洛纪纲,终于被其连施杀手,打落悬崖。而洛纪纲依会规大义灭亲后,表面上虽仍与从前一样威重方正,全无波澜,灵魂深处却无时无刻不沉陷在极大的伤痛负疚之中。其后的日记所载的,便是他痛失爱女后的心绪。
自洛霓虹堕崖那一刻起,她的影像便时时刻刻飘荡在他的眼前,挥之不掉,逐之不去,以致他常常精神恍惚,幻觉重重,甚至于吃饭时都会不自觉地在对面多放一副碗筷,晚上休息前总要去洛霓虹房外转一转,看看她的窗子是否关上。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非但不曾淡化消失,反而越发强烈,到得最后,无论晨昏昼夜,只要他一合眼,面前便会出现洛霓虹浴血堕崖的场景。思念与自责、感伤等种种情绪纠缠在一处,如一条无形的鞭子时刻不停地抽打着他,使他迅速地苍老憔悴下来,终于积郁成疾,竟告不治。
日记一页页翻下去,但翻到后面,字迹渐渐散乱无力,最后几页上更溅染了许多斑斑点点的血迹,显是从喉中呛喷出的。睹物思人,林菁菁竟不禁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老人生出了几许怜悯之意。
日记的最后一页却是:“余病体日见沉重,亦无意寻医问药,自知大去之期不远矣。世人多好生恶死,余则视死为乐土坦途。几年间骨肉分离,阴阳两隔,只盼速归黄泉,父女重见,任其怨我恨我,骂我辱我,即便日日以世间至残至酷之刑加诸我身,以报旧仇,余亦受之若饴,全无怨意……”
原本是至亲至近的两个人,却用彼此的骄傲与强硬,共同筑起了一道厚重的隔膜,更因为种种分歧与误解,一度背向而驰,越走越远,仅以仇恨与伤痛作为唯一存留的联系纽带,而待得一切沧桑历尽,恩怨成灰时,却早已物是人非,阴阳永诀!世间爱恨,往往如此。
独孤念缓缓道:“这本手记原是江玄舟在决战前夕偶然寻得的,那日他只道洛大姐已死于火炮之下,遂将手记交付于我,嘱我埋葬洛大姐时,切切要将手记一并陪葬。然而世事往往出人意料,洛大姐竟然再一次死而复生,这手记反而留在了我的手中,让我知道了许多尘埋多年的隐情……”
林菁菁心头一酸:“可惜洛大姐失去了对过去的一切记忆,这本手记对于她已经毫无意义,她再也没有机会了解老父的一片苦心,永远无法谅解……”
独孤念微笑:“我反而觉得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倘若洛大姐仍如过去一般耿耿于往事,那么无论她是否读到这本手记,心绪都将同样痛苦不堪,如今她丢失了记忆,却反而得到了一颗赤子之心,拾回了真正的快乐,想来这也是洛老舵主所希望看到的结果。既是如此,手记读与不读,真相知与不知,又有什么要紧?有些时候,我反而惋惜自己没有洛大姐这等福分了。”
林菁菁喃喃道:“如今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浮生若梦。对于洛大姐而言,昔日种种不过是一场大梦,梦醒之际,便是割断忘却一切之时,梦中的一切悲欢起落,最终都要化为虚空,了无痕迹……”
一丝惆怅的气息在二人之间泛漾开来,二人一时间谁也没有再作声。只闻得远处缥缈而凄婉的歌声悠悠传来:“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