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录

2022-05-30 18:54徐鹤群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同学录炎炎马群

徐鹤群

·1·

作家说,作家总是失意的,失意的人会住在失意的地方。失意的地方,房租低廉,所以作家物质与精神上都属于城中村。

春天是生命的开始,鸡蛋也是生命的开始,但是罗马村中春天的鸡蛋却关于三个女人生命的终结。作家所挑选的失意之地就是位于城市西南的城中村——罗马,曾经姓罗的和姓马的合并成一个村,政府拆迁批文下来,在未来会叫罗马嘉园,听着一点也不像回迁小区。

十二年前,一个淫雨霏霏的春夜,三个女人接连在罗马村被杀。

第一位受害者是张俏,前一年夏天初中毕业,在一家土菜馆当服务员,九点下班后被凶手活活掐死,还穿着男朋友送给她的黄色帆布鞋。

第二位受害者叫罗美欣,是罗马村中心开水房的老板娘。

罗马村中心是个三岔口,商店、五金店、菜摊、包子铺、自行车修理店、理发店都挤在北面和西面,开水房在三岔口的东南角,因为靠着垃圾堆和排污渠,租金便宜。

罗美欣盘下这里做开水房,三毛钱打一暖瓶,五毛钱两瓶。十一点后无人打水,她在排污渠的柴火堆旁劈收来的竹木家具,用作第二天的燃料。那晚下了雨,罗美欣收工后检查柴火是否被塑料皮盖好,接着就被劈死,尸体被扔在排污渠中。

凶器就是罗美欣儿子给她买的斧子,儿子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已经半只脚进了大学。罗马村的本地年轻人很少能高中毕业,所以罗美欣不厌其烦地跟来打水的人一遍又一遍说,蛮招人嫌。

第三位受害者是因为脑瘫没有小学毕业的年轻人马群。

她在罗马农民工子弟小学念了十二年,然后一直在家帮父母做炒货,葵瓜子、西瓜子、倭瓜子、板栗、花生。马群和一小半罗马村人都做过小学同学,没有同学敢笑她,因为罗马村几乎所有人都在炒货店里免费抓过一把瓜子。

马群总是笑眯眯的,唯一的爱好就是吃夜宵,半夜十二点去八百米外的小吃店吃碗牛肉粉丝。有天晚上,小吃店老板酒喝多了,十二点前就睡了,马群就站着,不敢敲门,站了一夜,然后点了牛肉粉丝做早点,吃完回家炒瓜子。

这天晚上,马群吃完牛肉粉丝,在八百米路中的暗处被红板砖敲死,手里提着小吃店老板额外送的两块卤香干。

三位受害者除了性别相同,嘴巴里都被塞了一颗鸡蛋,小小的,是超市售卖鸡蛋的三分之二大,土鸡所下。鸡蛋完完整整卡在三个女人的口腔里,凶手“画龙点睛”般地完成三起谋杀。除了蛋,别无线索,不知道霏霏春雨冲去了多少痕迹。

面对如此恶性案件,警察像是禽流感来袭,抓住了罗马村所有的土鸡,但土鸡不会说人话,凶手刻意留下的“考题”变得无解。

十二年过去,罗马嘉园即将拆迁,关于这次连环命案的记忆早就被拆除。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皆是事不关己,可怖的故事流传半年便无人关心,毕竟土菜馆、开水房和炒货店要照开,吃喝拉撒不能停歇。

作家在一個关于都市传说的公众号里找到这个“考题”,他的灵感与银行卡余额都枯竭多日,他和编辑发誓,要把考题解开,于是搜寻资料,用小说家的语言将考题复述一遍,并以此找编辑借到了生活费,然后再无下文。

编辑催稿,作家说自己已经躲进了罗马村,距离完成考题只剩最后一步,随后“deadline”失去“line”。但是作家确确实实也没闲着,他信心满满地在答卷上写了一个“解”字——在罗马村的村民自建房里找了一间屋子。

房租550元一个月,位于三楼,窗户向北,首次出租,家具齐全。拆迁的流言很多年便在村里流传,拆一还一点三,村民自建房像肿瘤一样向外延展,两层变三层,三层加阁楼,院子上围墙,地下再打个洞。

房东叫罗永,五十来岁,个子不高,精神头十足,种菜养鸡,会木工瓦匠,一个月接两三次小活,再加上房租,收入堪比小企业总管。作家找房子,只是进了一楼堂屋便决定租下三楼还没有见到的屋子。

罗永仿佛有收集癖,桌子上摆满了神像。藏传弥勒、大肚子弥勒、耶稣受难、圣母抱子、观音滴水、金童玉女、齐天大圣、关公持刀、钟馗捉鬼、八仙过海……制作皆粗劣,材质各不同,用处也不一,有的是车内摆件,有的是钥匙挂件,有的只是个打火机。

作家思忖着,房东是求的事情多还是怕的事情多,条件反射地掏出来香烟,没有寻摸到打火机,就一直含在嘴里。房东罗永从桌上拿起“张果老倒骑驴”给作家点上火,作家吸了一口,问房租多少?房东回550,作家说,成。

说成以后作家才看到屋子,站了半天。罗永问,还成吗?作家说,我书多,只差一个书架。房东说,成,我立马给你找。作家说,那就成。

房东只有一个人,作家陪着他一起去另外一个房间搬书架。这个房间一看便是房东儿子的,没有住的痕迹,却时常打扫,作家不多问,房东对这位房客更加满意。在清理书架时,作家看到了一本小学同学录,主人叫罗颂,毕业季的小学生们要填几十张同学录,说自己的血型、爱好、星座、对同学的祝福……在毕业时才想认识,人一辈子碰到的许许多多的事情仿佛都是这样,作家想着,然后偷走了罗颂的同学录。

第一个受害者张俏的男友就叫罗颂,而张俏已经成了罗颂的前女友。

作家曾反复诵读着关于罗马村连环杀人事件新闻出现的所有人名,如同诵读经咒,终于感动上天,缪斯女神以同学录的实体状态降临。

作家在同学录里找到了张俏,张俏的出生地是中国,血型O型,梦想职业是天文学家,最喜欢的颜色是绿色,座右铭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想对罗颂说的话是“勿忘我”。

作家还在同学录里意外地发现了马群。对了,她在罗马小学上了十二年,作家一边想着一边研究同学录。马群的字却意外的工整好看,她填写同学录时年纪是17岁,正常人已经上高中了。

同学录的反面是给同学的寄语,作家看到了马群写的诗:“寄居在紫叶李的红颈天牛,看着,梅雨过后的风拂过杂草,这一切,都与你我有关。”

作家读完了这段诗,迅速地在自己还未打开的搬家纸箱里翻到了马群的剪报照片,马群眼神无光,厚嘴唇似笑非笑,驼着背,看样子确实就是脑瘫。作家将笔记本电脑摆在桌上,对着空文档,一根根地抽起了烟。

·2·

百姓饭店是夫妻店,丈夫胖胖的,妻子瘦瘦的,老板是厨师,老婆是服务员,二人都做事飞快,在罗马村的民宅里搞着小本生意,顾客都是不想在家做饭的街坊邻居。

饭店在罗马村里开了十几年,老板的手艺给村里人带偏了,说自己的饭店开不到外面去了。

作家在百姓饭店中午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晚上一碗牛肉蛋炒饭,吃完喝杯自己带来的茶,然后再给老板散根南京煊赫门。作家总想开口提十二年前在这里打工的张俏,但是老板娘先跟他提了房东罗永,因为作家在他那儿租房。

罗永这辈子过得惨,别看他有钱。

罗永跟两个女人好过,第一个媳妇是当地人,心高气傲,但是罗永老娘更傲,婆媳处不好,罗永和他前妻成了罗马村第一对离婚的夫妻。然后罗永妈花了五万块钱娶了个越南媳妇,当年这钱能在街上买两间门面。

越南媳妇生了个儿子叫罗颂,罗永开心得不得了,把儿子捧在手里,扛在肩上,逢人便夸。越南媳妇很懂,生完小孩就跑了。

作家问,为啥懂,还跑了?老板插话,生了儿子,夫家就不会为难,功德圆满,让你跑。

作家点了点头,说越南人确确实实懂,毕竟人家也过春节。

再后来,罗颂就吸毒,被警察抓,往楼下跳。他吸毒吸爽了,忘了自己在6楼,直接摔死了。

作家问,你们跟罗颂熟吗?老板说,熟,他初中没毕业就在饭店切墩刷碗。

作家没有再问张俏的事情,开门做生意,哪个老板也不想说他这里死过人,于是作家开始讨论自己。

和人处朋友,最忌讳的就是过多地讨论自己,但是作家不愿和老板做朋友,只想能迅速熟络。作家说自己是大学毕业,蹉跎好几年,找不到好工作,大学是学中文的,罗马村房租便宜,流落至此。老板鼓励作家不要怕,以后炒饭给他多加个蛋,二人算是结交了。

有天作家想加顿夜宵,看到老板一个人自斟自饮,老板说添筷不添菜,让作家加入自己的局。作家问老板能喝多少,老板呵呵一笑说,我老家那里的麻雀都能喝二两。

三天后,作家带了两瓶十年陈酿的古井酒来到百姓饭店。

古井是当地逢年过节的流行礼品酒,档次按年份排,五年、八年、十年、二十年。因此,作家对老板是莫大的尊重,老板也感觉脸上有光,还没有打烊,就做了一个红烧牛肉锅,蒸了蛋饺,再上一盘椒盐大虾,拉着作家坐下喝酒。

老板娘不再接单,把余下的两桌客人送走,由她收拾门面。

老板娘洗刷完已经深夜一点,拍了拍老公的肩膀说少喝点,然后对作家笑笑道别,先回去睡觉了。

作家起立,目送嫂子走出饭店门,然后又坐了下来。老板已经喝了一斤半白酒,作家喝了半瓶啤的,作家说自己吃了头孢胶囊,喝点啤的也是舍命陪君子,老板再一次感覺脸上有光。

酒桌上的女人走了,酒桌上的男人就可以正式地聊女人了。老板突然饱含深情,将酒杯剩下的三厘米高的白酒一饮而尽。

开始了,开始了,作家想。

劣质男人聊女人,先讲初恋,再说嫖娼,八卦一下女明星,最后讨论武则天有几个男宠,也是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一套逻辑。

两斤酒喝完,作家信了老板的话,他们老家的麻雀都能喝二两。老板突然说,我跟个16岁的丫头好过。作家假装没有在意,夹起来最后一只椒盐大虾。老板狡黠地再说了一次,16岁,长得还好看。

作家想了想同学录里张俏的信息,她死的那年是16岁,永远的16岁,男友永远是罗颂。

作家说,店里服务员?老板惊讶,你咋知道?

作家说,只能是服务员,她的世界里只有没用的爸妈、切墩的、老板娘和你,大部分人到了16岁就非要喜欢一个人,一比之下,那个人最可能是你。

老板嘿嘿一笑,信你念过大学了。

作家问,嫂子不知道?老板回,你没看现在店里都不招服务员了吗?

作家继续问,那店里怎么学徒也不招了?老板回,当时那丫头和罗颂在搞对象,罗颂跟个猴子一样,没吸毒前就跟吸毒一样,抓不上手……

作家问,那丫头呢?回答作家的只有呼声大作。喝了二斤酒,有随时随地睡着的权力。

百姓饭店的收银台后有个折叠床,作家打开,往上铺了拆开的饮料箱,然后把胖老板给扔在床上,打开制热空调,拉下卷闸门。

很多人醉酒死亡,都是因为呕吐物卡在喉咙里窒息而亡,离开的一瞬间,作家想让胖老板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

如果论杀人动机,胖老板,瘦老板娘和罗颂都可以有,而且可以很充分,但是三个人都有更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这是编辑告诉作家的,编辑找了关系复印了一版当年警察的排查笔录,他约了作家在城中心的一家独立咖啡店兼书店,把所有的内部文件交给他了。

同样是城中村,这家独立咖啡店兼书店所在的地方因为旧城改造规划变成了艺术街区,据说这里曾经塞过几个蜗居的画家。

艺术街区涨了房价租金,艺术家也就像食草动物一样迁徙离开。这座城市确确实实是非洲大草原,那些随时出没的野兽,它们需要你时就会生吞活剥你。

这家独立咖啡店兼书店门面不大,主要卖咖啡,书摆得少而且被锁进玻璃橱窗里。编辑身高将近一米九,体重突破了两百,肥手捏着小咖啡杯,吐息厚重,在店里目光巡视着花花绿绿的封面。

他喜欢这家店的原因,就是老板大大方方地承认这年头的书店是装置艺术展,封面是不可触摸的艺术品。

作家每次和编辑见面都在想,如果拖稿时间久,可能会被他打死,deadline就可以望文生义了。

编辑说,怎么今天有点躲着我?作者说,突然更深刻地理解“绕开房间里的大象”。编辑爽朗一笑,然后找服务员点了作家最爱的红茶拿铁,把厚厚的资料扔在桌子上。编辑继续说,不要写什么悬疑小说了,做纪实文学,我们一起署名,然后拿茅盾文学奖吧。

作家没有回答,拿起资料,如饥似渴地翻了起来。

他看到验尸报告里,张俏的血型是A型,不是同学录所填的O型,疑惑一下。编辑说,农民工子弟小学的学生能知道血型这个事情就不错了。

作家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翻到他怀疑的三个凶手的笔录,关于事发当晚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

百姓饭店的胖瘦夫妇,当晚一直在店里照顾客人,有两桌客人喝酒战线拉得长,其中一桌五个小时就喝了三瓶啤的,能喝酒的老板自然看不下去,但强忍了怒火。也算善有善报,两桌客人都为他们夫妻提供了不在场证明。

只喝了三瓶啤的,在胖老板看来就是漱口水,警方也认为这份不在场证明有效。

罗颂那天夜里进了警察局,把一个叫宋多星的头敲破了,原因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宋多星上小学时欺负过他,那晚罗颂喝了点酒,回忆起来就直接干了。街坊邻居都是同学,有时候事就是好办。

全警察局的人都可以为罗颂提供不在场证明,笔录精确到十点十一分,鼻青脸肿的罗颂被宋多星的爸爸叔叔们扭送进来。

作家很快又被胖老板的口述吸引,他承认自己和张俏的婚外情关系。

相对于作家,同一件事情,他用完全相反的态度和记录的警员说了一遍,没有任何洋洋得意。文档里记载他数度哽咽流泪,忏悔,表示这样的丑事传回老家,他只能上吊自杀。

作家看到此,冷笑了一声,然后看着编辑说,让我们一起拿茅盾文学奖吧。

·3·

远离罗马村,城市的另外一端,新楼盘如同嗑了药,往天空肆无忌惮地挺立。作家坐在出租车后座,车在高架桥上疾行,他看着高楼没有上玻璃的窗洞如同一张张嘴,想着在以前封建社会上面想要下面的钱就直接加税,在现代文明社会只是拿着房子绕了一下,生产力在发展,但是这些张开的嘴亘古不变地不知餍足。

作家在一个叫“吉大房产”的中介公司找到了李炎炎,是第二位受害者羅美欣的儿子。

李炎炎西装革履,十分热情,问作家是想要二手房还是新房,作家不好意思上来直接问他妈妈的事,只是点了点头,李炎炎就直接推销附近最火的楼盘。

二人聊着,聊到了门面橱窗边的小座椅上,李炎炎拿一次性纸杯给作家泡了茶。作家喝了一口,然后鼓起勇气问,我想了解一下“311鸡蛋案”。

李炎炎问,你不是来看房的?作家点了点头。李炎炎说,你走吧。

作家继续解释,这个事情已经被人忘了,我想着,没有结案不能被忘记,所以,也许能找到凶手。李炎炎继续问,你真的不是来看房的?作家又点了点头。

李炎炎说,那你是警察?作家说,我是写文章的,可以说是记者。

李炎炎说,在我发火之前请你离开,我最看不起你们这些写公众号的。

作家说,我写的不是公众号。说完,只能离开,李炎炎没有看着作家走,双手抱着头,失落地坐在窗边。

晚上六点,下起小雨。天黑得早,这样的天气不会有人再来看房,店长决定开完例会准时下班。

例会没有人讲话,只有歌舞,八九个店员先跳林子祥版的《成吉思汗》,再跳DJ《社会摇》,最后来合唱一首《明天会更好》。

作家没有走,隔着街看着中介们“开会”,想着做销售要有雄心壮志,要接地气还要相信未来,真是好贴合这段歌舞串烧。

雨越下越大了,李炎炎犹豫了一下,然后跑向雨幕中。

没有走几步,作家钻了出来,给他递了把新伞,李炎炎看了作家一眼,接下来。二人一起往雨幕的更深处走去,这场雨像罗美欣死亡当夜的那场雨。

雨落给义士也落给杀人犯,亘古不变。

李炎炎有车,奇瑞最便宜的小轿车,艾瑞泽,手动挡。

作家懂点车,就和李炎炎聊起来了。在物欲横流的时代,夸人买的东西好,比直接夸人受用多了。

李炎炎很快对作家放下敌意,他主动直奔主题,想了解我妈的事情?我可以全部告诉你,也能告诉你害她的人是谁,但是我要一万块钱。

作家惊讶地说,不愧是销售,直来直去,如果有用,愿意付一万块钱。

李炎炎问,你家在哪里?除了罗马村,我哪里都能给你送去。

作家说,那就绕着城市跑吧,聊完为止,下个加油站停一下,我给你加满油。

李炎炎说起罗美欣,关于他妈妈的一切。

罗美欣活到三十九岁,二十岁结婚,结婚后人生分成两个部分,前半个部分帮丈夫还赌债,后半个部分为儿子赚学费。

李炎炎上中学穿阿迪达斯,吃肯德基,同学都以为他是富家公子。李炎炎就更要撑下去,勤快地换阿迪达斯,请同学吃肯德基,罗美欣从来没有反对过。

李炎炎小学和初中成绩都很好,修长白皙,对这样的儿子好,更是应该。

罗马村虽然是城中村,但是叫村就有田,有田就有渠。

排污渠也是灌溉渠,罗美欣的开水房后是一大片空旷的农田,罗美欣就每天夜里对着农田劈柴。

一直到李炎炎上初三,有天夜里,罗美欣突然注意到农田里闪着点点星光,顺着沟渠横移,消失。罗美欣以为是神迹,对着星星许愿,保佑儿子考上好大学。

没过几天,“星星”越靠越近,罗美欣才看清是个头戴电筒的男人。

这个男人是捕鳝人,头戴矿工帽,身背三个电瓶,双手持两根缠着电线的竹竿,逆变器把直流电调成交流电,对着有动静的水域持续放电,昼伏夜出的黄鳝无处躲藏。

罗美欣笑骂捕鳝人,说以为他是神仙。捕鳝人唱歌回应,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这是捕鳝人在对罗美欣放电,罗美欣愿意和他一起,那段时间附近的居民总抱怨罗美欣没有把水烧开。

李炎炎考上省重点高中的那个暑假,罗美欣鼓起勇气告诉儿子,自己想和一个叔叔一起生活。

李炎炎说,我都知道。

罗美欣问,你同不同意。李炎炎气得跑出开水房,买了一柄斧子回来,说妈妈要是和那个抓黄鳝的人在一起,我就把自己的手指剁下来。

罗美欣哭着答应李炎炎,自己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

所以,害你妈妈的是那个捕鳝人?作家打断,发问。李炎炎点了点头。

作家再问,你有没有跟警察说?李炎炎说,我都说了,警察查了很久很确定地告诉我没有这号人,附近没有人抓黄鳝。

作家说,你确定你说的都是真的?李炎炎开着车,突然疯狂地锤击方向盘,说,我现在在饭店里看到黄鳝都恶心,要吐一晚上。他拿着我买的斧子砍死我妈!你知道吗?那个砍死我妈的斧子,是我买的!

失控的车子被李炎炎扶正,然后停在路边。作家给情绪失控的李炎炎点了一根烟,拍了拍李炎炎的肩膀,说愿意给李炎炎一万块钱,找个招商银行自助机,他去取钱。

作家把银行卡里所有的余额取了出来,说到做到。李炎炎没有数,塞在驾驶室。作家好奇李炎炎急着要一万块钱干什么,李炎炎说手动挡的车不好开,他想加点钱换自动挡。

作家心里想,罗美欣死了,还能满足她的儿子,给儿子想要的东西。

李炎炎和作家补充,说我妈是很好的人。上小学的时候,有个长得像猴子的越南同学总被人欺负,书本费都给人抢了。当时李炎炎是班长,越南猴子不敢回去告诉他爸钱被抢的事,他的妈妈是越南人,早就跑了,他只能跟李炎炎哭。

罗美欣出钱,帮那个同学补交了书本费。

李炎炎说,这个事情,你一定要写在你的公众号里面。

作家说,我写的不是公众号。李炎炎说,不管了。

李炎炎轻踩离合,手动挂挡,发动汽车时,作家追上来,敲了敲驾驶室的窗户。

李炎炎按下车窗,作家塞给李炎炎一张同学录,随即离开。

李炎炎才发现这张同学录是自己写的,当年是写给罗颂的,他祝愿罗颂能长高长壮。接着他又注意到自己的理想——买一间大房子,和妈妈一起住进去……

·4·

冬去春来,人去楼空,挖掘机纷纷进驻罗马村,钻楼拆墙,灰飞烟灭。

还有没有谈拢拆迁条件的村民在无水无电的祖屋里负隅顽抗。

拆迁队也有人在楼下盯着,但凡屋空半刻,挖掘机就开来把楼推倒揉碎。

熬鹰只是熬到一只会飞的宠物,熬拆熬到的是三百万、五百万,是儿女的奔驰宝马,是后半辈子能窝在茶楼赌馆。

房子到期,作家熬完了自己的纪实文学初稿,离开之前,让罗颂他爸加油,祝他的愿望能实现。

作家和编辑约在春分日相见,这一天太阳直射点位于赤道,晨昏线将地球切成两个半球,全球昼夜等长。

他们早早见面,在一间可以坐一天的茶馆,编辑埋头苦读初稿,作家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思考春分的意义。

晚上六点,准时天黑,编辑读完,猛灌了一壶茶,然后长长地松口气。

你读过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吗?编辑问。

作家回,只读过腰封,好到让村上春树缺乏勇气写作。

编辑笃定地说,你写的比《冷血》好,拿好稿费,去洱海边休息吧,等着成名,这两天我问问可有人对影视版权感兴趣。

作家离开茶馆时,十分意外地接到罗永的电话,罗永约作家去家里坐坐。

罗马村内一片漆黑,只有罗永家还亮着灯,没有进到房子里作家就听到柴油发电机轰隆隆作响。初稿还没有完,作家瞬闪了一下念想。

罗永早早在等候,坐在摆满神佛魔仙的桌子上摆弄着鸡蛋,试图把鸡蛋竖起来。作家见到罗永,礼貌地笑了笑,在桌子的另外一边坐下。

罗永开门见山,你拿了我儿子东西,明天还回来吧。

作家一惊,无力辩驳,心虚地嗯了一声。

罗永一边立着鸡蛋一边继续,我作过孽,老婆跑了,儿子吸毒吸死了,房子也要被拆了,孽债还没有还完。我在晚上,根本不敢闭眼,你知道我为什么求神拜佛吗?我只求心安,我求不到,我用各种方法求,我还是求不到。

罗永把鸡蛋推给作家说,有个地方春分这天要立鸡蛋,把鸡蛋竖起来,就会有一年好运,你试试?

作家就试试,试了好几次没有成功,鸡蛋总是倒在桌上,作家没有放弃,反问羅永,你为什么叫我来?

罗永说,基督教堂里面有神父,向神父说出自己的罪孽,就能获得上帝的宽恕。说着,罗永又从桌上乱七八糟的摆件里拿出一柄十字架,问作家,你愿意当我的神父吗?作家找到桌上的吕洞宾为自己点着香烟,说愿意。

罗永告解。

“你已经知道了,罗颂他妈妈是越南人。我买她回来后,她很快怀了孕,我想和她好好过日子。但是她不会中国话,我也不会越南话,我买了好些DVD碟片回来,我们就一起看,可以都不说话。她喜欢看警察片,我也喜欢看警察片。看多了,我发现片子里的警察都在一直跑一直跑,找到一点点线索就跑。我把这个发现告诉罗颂妈妈,罗颂妈妈竟然听懂了,说自己不想再跑了。生下罗颂以后,她就跑了,应该跑回越南了。

“是我一个人把罗颂拉扯大,当时我去医院找人拿了好些白纱布,用纱布给罗颂搪屎搪尿,附近的妇女们都没有我搞得干净,她们对我印象都很好,就是现在跳广场舞碰到她们,都会提起这个事情。

“后来罗颂上学了,又矮又黑,同学给他起外号猴子。他的妈妈是越南人,瞒不住,罗颂又被叫越南猴子。一直到初中,罗颂跟我说,爸,我受不了了,我想出来,学门手艺。我说行,你就当厨师吧,怎么都有饭吃。我给百姓饭店的老板带了两斤酒、一条烟,让罗颂去做学徒,他二话没讲就收下了。

“罗颂学厨后,开心了不少。有天他跟我说,他谈了对象,对象是他的小学同学,现在在饭店当服务员,叫张俏。我见过张俏,长得不丑,我说你们到了年纪就结婚吧,我给你钱开个饭店。

“十二年前的春天,夜里,罗颂脸色发白,全身发抖地跟我说,他把张俏掐死了。我问为什么,罗颂说,张俏和胖子老板好上了,吵架的时候还骂罗颂是越南猴子,罗颂失控,把她掐死了。罗颂哭了,说爸爸我不想坐牢。我说,你别慌,你最恨谁?罗颂说,我最恨我自己。我说,除了你之外呢?罗颂说,宋多星,就他上学时第一个骂我是越南猴子,还抢我学费,我没敢跟你说。我说,行,你拿着酒瓶去把他头打烂,闹到警察局,记着没有张俏这桩事,剩下的事你也不要管了。

“我和罗颂妈妈一起看过好多警察片,我知道怎么做,我还知道烧开水的大姐在劈柴,脑瘫丫头准时吃夜宵。我是罗马本地人,我只要把她们害了,装成是一个人做的,就没有人怀疑罗颂,因为我做事的时候,罗颂在警察局。为了误导人,我给他们嘴里都塞了鸡蛋,手法一样,警察都不会怀疑是两个人作案。警察片里不经常有心理学家来侧写吗,通过作案手法,描述杀人犯的基本信息,我想我的侧写大概是发泄性欲的反社会变态吧。

“果然,警察和所有人都只在乎女人嘴巴里的鸡蛋。”

罗永说完,把手里的鸡蛋也立了起来,作家冷汗已滚遍全身。作家颤颤巍巍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罗永说,我告解完了,我想去睡觉了,希望上帝能原谅我。

罗永向自建房的黑处走去,作家看着满桌神佛塑像,感觉自己和它们一起被卷进罗永的罪孽之中。没有人能把罗永带离黑暗,只能被他的黑暗裹挟。

作家注意到罗永立起来的鸡蛋,发现它是煮熟过的,罗永为了让它立起来,把蛋壳敲碎了,稳定在满桌神佛的眼下。

·5·

作家再听到罗永的事情是在新闻上,罗马村最后一个抗拆的居民被倒塌的危房砸死,罗马村拆迁工作完成。在未来的十五年里,原住居民原地回迁,分三期进行。罗马嘉园的项目设计有65平方米、110平方米、120平方米、130平方米、140平方米六种户型,配套商业和地下车库,周边配套有罗马嘉园幼儿园、罗马小学、罗马菜市场……

作家和编辑写的纪实文学已经在做封面,作家想到罗颂的同学录还没有还回去。那就回去罗马嘉园一次,烧给他们吧,作家思忖。

罗马村被挖了一个个大坑,是在埋高楼地基。工地叮叮当当,工地外一个瘦高的男人卖盒饭。十五块钱,有荤有素,饭菜不限量供应。

盒饭有盒饭的香,作家莫名其妙地想吃,买了一份,坐在红色塑料凳上吃了起来,同学录已找李炎炎拿回来,放在双腿上。

盒饭老板注意到作家的同学录,惊喜地问作家是不是罗马小学毕业的,他也是罗马小学毕业的,说完迅速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打开了同学录。翻了几下,翻到马群,指着她说,马群念了十二年小学,她和我也是同学。我以前就在这里开店卖粉丝,马群经常来吃,可惜了,她死得早。

马群一家早就搬走了,作家想采访却没有找到他们,踏破铁鞋无觅处,在这里碰到了马群小学同学。这里的人一小半都和马群做过小学同学,也没有那么难。

盒饭老板翻开马群写的同学录背面,是首诗。

老板指着说,我上小学可喜欢诗了,马群会写,我爱看。她写我就看,一直看到她炒瓜子,我卖粉丝。

作家说,我不在这里上学,我是搞写作的,写罗马村拆迁前后。盒饭老板更加兴奋起来,说你等等,你帮我卖盒饭,十五块钱一份,我回家拿样东西。说完,老板骑着小三轮,一溜烟地跑走了,把流动摊位留给作家。

工人午休,紛纷围了上来买盒饭,作家发饭,工人扫二维码付钱。有的工人扫完钱以后,会告知一声,查老板,钱到了。作家才发现盒饭老板的微信名字叫“査海生”,海子的原名。

“査海生”带着一个小书包回来,书包里装的是几个笔记本和几本同学录,都是马群的。

“査海生”说,作家先生,这是马群家人走之前,留给我的,请你把马群写的东西发在你的公众号上。

作家点头说,我知道她的诗写得很好。工人更紧促地围了上来,“査海生”只能和作家暂且分别。

书包里有好几个同学录,作家挑中了和罗颂同一个装帧的同学录,应该是学校小卖部同年进的同一批货,作家果然一下找到了罗颂写的。

他的出生地是中国,血型O型,梦想职业是天文学家,最喜欢的颜色是绿色,座右铭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张俏上小学喜欢的是罗颂你啊,小学生嘛,喜欢谁就模仿谁,血型也可以模仿。作家蹲在无人的街角,一边把同学录烧还给罗颂,一边在心里把这些话告诉罗颂。

·6·

作家打个电话给编辑,说纪实文学的署名需要改一下。编辑十分紧张地说,你第一,我第二,我们已经说好了啊。

作家说,不是这个,我的笔名改成马群。编辑松了口气说,行吧,马群。

“对了,还要在扉页上加一句,这一切都与你我有关。”作家补充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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