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派武侠小说的存在主义特征

2022-05-30 10:48王既明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新派古龙存在主义

王既明

武侠小说一直在通俗文学领域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最早可追溯到《史记》中的“游侠列传”。

快意恩仇的侠客故事一直流传在民间,在唐传奇和明清小说之中亦有很多具有武侠小说雏形的作品,例如《虬髯客传》《七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

在经过了漫长的演变发展之后,武侠小说在民国时期达到了第一个高峰,以还珠楼主、朱贞木、郑证因、平江不肖生、王度庐等人为代表的民国武侠小说作家掀起了一次巨大的阅读狂潮,《蜀山剑侠传》《江湖奇侠传》《卧虎藏龙》等作品一度有洛阳纸贵的势头。

第二次武侠小说的繁荣期发生在商品经济兴盛后的香港和台湾,而在这次的武侠创作高峰中,涌现出了一批更为杰出的作家,影响也更为深远,评论家将这一时期的作品称为新派武侠小说。

港台通俗文学的繁荣是在殖民文化语境中商品经济兴起的背景下产生的文学、文化现象。众多写作者适应经济结构变化,选择武侠、言情、科幻和侦探等通俗题材进行创作,以谋求生存发展空间。其中优秀作品不仅大受市民阶层欢迎,也深受文化精英的喜爱。《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提到他们“在创造了至情至性的文学经典的同时,也保持了艺术魅力的常青”。

新派武侠小说作家大都吸收了民国时期武侠小说的精华,并加以成功改造,在情节、意境和人物塑造方面皆形成了一个崭新的面貌,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他们脱离了中国传统通俗文学注重故事情节的习惯,转而对人物的心灵体验进行深度挖掘,情节和故事背景成了次要的因素,主要為反映人性服务。

新派武侠风格的开创者是梁羽生,他对传统观念中的侠客进行了改造,在他的笔下,侠客从举止粗鲁、其貌不扬的彪形大汉变成了文质彬彬,温和儒雅的谦谦君子。他的代表作《七剑下天山》《白发魔女传》《萍踪侠影录》中对人物心理的细腻描写,已经超越了民国时期的言情派朱贞木、王度庐等人。然而梁羽生作为民国武侠与港台新派武侠过渡时期的代表作家,尚未完全脱离明清时期传统通俗小说的桎梏,依然以反映历史事件为主,并未把人物放在首要位置。

而真正在人物塑造方面达到出神入化地步的,是武侠小说空前绝后的大宗师金庸。

梁羽生认为自己是一个传统的中国文人,而在他眼里金庸是一位洋才子。正如他所说,金庸对中国文化的兴趣更侧重于哲学、历史和诗词,在叙事文学创作的方面他更偏爱于西方的模式。与梁羽生不同的是,金庸并未将勾勒完整的历史图卷当作为创作重心,而更偏重于书写侠客在复杂的历史环境中的个人遭遇,这个结果与他的创作思想关系密切,他认为武侠小说的故事冗长,不容易被人记住,但是性格鲜明的人物会永远留在人们心里。

金庸严肃的创作态度促使他创作出一系列经典的武侠人物,引起了人们巨大的共鸣,至今人们还孜孜不倦地探讨他笔下人物如郭靖、黄蓉、杨过、张无忌等人的命运及原因。

研究者普遍认为,金庸并非是天生的大师,而是在创作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文学风格,他后期的作品带有一定现代倾向,封笔之作《鹿鼎记》更被认为是写出了中国人身上具有的一部分典型性格。由于金庸本人对社会十分关注,家国情怀浓重,在宣扬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积极价值观的同时,金庸还是主要侧重于对人物命运的书写,民族问题和人物与社会的关系问题是他书写的重点。

在金庸封笔之后,人们大多认为武侠小说的变化已经穷尽,新派的创新已经到此为止。直到台湾作家古龙个人风格的大成,让新派武侠小说在关注人的生存状态的道路上更进了一步。

古龙被公认为是仅次于金庸的新派武侠小说大师,在保持作品畅销的同时,他始终贯彻其“求新、求变、求突破”的创作宗旨,力图提升作品格调,表现严肃而深刻的人文内涵。他在散文集《笑红尘》中说:“总有一天,我们也能将武侠小说创造出一种新的风格,独立的风格,让武侠小说也能在文学的领域中占一席之地,让别人不能否认它的价值。”

古龙深谙武侠小说的发展脉络,对民国时期和香港的各类名家的著作了如指掌,为了形成自己的风格,得到专业人士的认可,他做了多次创新,他认为“武侠小说写的虽然是古代的事,也未尝不可注入作家自己新的观念”。

有人评论古龙的小说中随处可见台北繁华闹市西门町的影子,他书写的情节中冲突的根源不再是简单的正义与邪恶的争斗,而是突出了人与人之间利益的纠缠,充满了红尘烟火气。

古龙将武侠小说更进一步地现代化,有人认为他的小说就是披着武侠皮的现代小说,人物不再为历史环境服务,历史环境已经彻底被他忽略,故事情节和环境意境皆为描摹人物的生存状态服务,他笔下的江湖并非客观的一群人的江湖,而是故事的主人公一个人的江湖,江湖在主人公的心里展现出来。正如电影《笑傲江湖》中的台词所说:“人就是江湖。”

古龙对现代人生存状态的考察尤为重视,希望能反映在江湖这一虚构的环境中,这是由于他受西方思想观念的影响十分深刻,多数情况下都并非基于中国传统道德的角度看问题,而更侧重于个体的心灵体验。

马来西亚武侠小说作家温瑞安,最早以模仿古龙的创作风格登上武侠文坛,对人性的描写也十分深入,良好继承了古龙的衣钵,也获得了较为广泛的认可,这也反映出武侠小说对人性和人心灵体验的考察,在经过一众新派武侠大师的传承改良之后已经成为创作的主流。

香港武侠小说作家黄易,开创了科幻武侠小说的写法,融入了更多的现代元素,甚至描写的主角本来就是现代人,更进一步拉近了人物和读者的距离。自新派武侠小说的革新之后,人们不再热衷于追求历史的真相,而更希望在模拟的世界中寻找人生的真谛。

在梳理了武侠小说发展脉络之后可以发现,新派武侠小说自产生开始,对人的存在状态的关注愈发深入,这种创作视角与二十世纪西方存在主义的理论视角不谋而合。

存在主义是二十世纪在欧洲具有极大影响力的哲学流派,其代表人物是海德格尔、萨特和加缪。在本体论上,海德格尔为存在主义哲学奠定了基础,他认为现实世界的事物都是存在者,然而与它们相比,“存在”这样一种状态才是最先产生的,于是想要追溯一切存在者的本质,就必须先弄清楚存在者的存在这一情况。但他同时认为“存在”本身难以探知,但它可以通过人来显现自身,他把人这一特殊的存在者称为“此在”。

清华大学教授解志熙先生解释道:“人在其存在的过程中,在领悟‘存在、追问‘存在的过程中,‘存在也就显示出来了。”存在借由人显示,而存在显示出来的标志就在于人的情绪,即使无精打采的沮丧情绪,也是存在在此在之上的现身情态。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在情绪中,此在总已经作为那样一个存在者以情绪方式展开了——此在它的存在中曾被托付于这个存在者,同时也就是托付于此在生存着就不得不在的那个存在。”

然而这种情绪往往是负面的,最为突出的表现就是个体的孤独感。此在之所以会产生这样孤独的情绪,是由此在在世的实存状态决定的,海德格尔称之为“被抛状态”。在他的名著《存在与时间》中提到:“其情况是:这个存在者在世界之中就是这个此。被抛境况这个术语指的应是托付的实际性。这个于此在的现身中展开的‘它在且不得不在不是那个在存在论范畴上表示事实性的‘它存在。这种事实性隶属于现成性,只对以观望方式进行规定的活动才是可通达的。不如说,在现身中展开的‘它存在着必须被理解为那种以在世这一方式来存在的存在者的生存论规定性。”

此在的存在并未经过此在同意,无缘无故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因此先天地孤独,与此同时,此在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不得不肩负起自己人生,面临各种各样命运的处境,处于一种茫然无措的状态。为存在主义开辟了基本思路的克尔凯郭尔认为:“个体是通过其绝对联系来决定其普遍联系,而非通过普遍联系来决定绝对联系。”这种孤独感来源于当人感知到了自己的存在时,他会明显感到与他人的隔膜,自己的想法不被理解,他人不能够信任。因为个体对其存在的感知是独特的,他人无法替代,这就导致世上绝无可能有一个人完全理解另一个人的感受,而新派武侠小说在对人的生存状态的考察和描摹的过程中也十分强烈地表现出了这一点。

新派武侠小说中具有存在主义特点并非新的发现,早在1989年朱双一发表了《古龙武侠小说的现代特征及其文化价值》,就曾首次提出了古龙创作了大量的存在主义人物,那些人物身上都共有一种强烈的“孤绝感”。

2005年赵小琪和胡小玲发表了《存在主义视野中的新武侠小说》,认为新派武侠小说中所体现的存在主义特征主要在于人物命运的荒诞和人物心灵的孤独。

2009年余晓栋发表《存在主义思想对古龙武侠小说创作的影响》,从古龙的生平角度探讨了其受存在主义影响的合理性,并从故事情节和人物行为方面分析了古龙小说中体现的荒诞意味,认为其对传统的侠义内涵进行了重新阐释。

2012年陈中亮发表了博士论文《现代性视野下的二十世纪武侠小说——以梁羽生、金庸、古龙为中心》,认为二十世纪武侠小说经历了由描写神到描写人的转变,其中古龙小说中的人物具有强烈的存在主义式心理。

新派武侠小说中表露出的存在主義特征,已经有不少研究者察觉到,可惜往往一带而过,或者更多侧重对其塑造的人物形象作简要的评析,并未结合详细理论,并将人物形象所依托的外在环境进行详细的探讨,正如人并非是凭空存在的,新派武侠小说对现代人生存状况的反映也表现在情节和意境中。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试图对新派武侠小说的存在主义特征有更为详细的概括,以达到加深对其现代性的认识的目的,并希望在通俗文学更为繁盛的当今,为创作者提供一定参考。

新派武侠小说的存在主义特征,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茫然无措的被抛状态

当人感受到自身的存在之时,最先感觉到的是迷茫的心境,他不知自己从何处来,该到哪里去,他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并且没有人可以帮助他选择,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事,此时的人物必定是孤独的。

在新派武侠小说开创者梁羽生笔下,人物内心的孤独往往体现在初出茅庐的少年不知如何去面对人生的问题方面。梁羽生本人有浓烈的隐士情结,他笔下的人物往往来自于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卷入一场波澜壮阔的江湖争斗之中。最为典型的例子是《七剑下天山》中的七位剑侠,他们本为救世而来,但人心的叵测让他们在情义的冲突之中挣扎,在那个陌生的环境之中,四周充满了谎言和背叛,他们不知道该相信谁,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一种因茫然而产生的孤独萦绕在他们心头,但十分可惜的是,梁羽生的创作观念导致他并不想深挖人物的内心,往往草草描写几笔,就继续推进剧情了。

金庸在创作前期尚未脱离传统武侠小说范式的影响,虽然反响良好,但一直都未有较多的创新之处,真正奠定他武侠文学宗师地位的是著名的“射雕三部曲”,三部曲的主人公都是孤儿。而在郭靖、杨过和张无忌三个人的身上可以发现,金庸对人生的见解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深刻。金庸一直以来抱有的理想主义在郭靖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一个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愚笨的少年,可以通过自己不屈不挠的顽强努力得报大仇,甚至可以拯救苍生于水火,成为一代大侠。“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思想成为金庸小说最为突出的标志,激励了几代华人。但郭靖无疑是幸福的,他一生并未有大的挫折,也如愿以偿为国捐躯。

然而,从杨过开始,金庸已经开始注重描写人生的痛苦。杨过与小龙女的旷世绝恋不被世人理解,杨过本人是孤独者的一个典型,在原作之中几乎没有人能理解他浓烈的感情,即使是深深爱慕他的郭襄,也并未见过他备受屈辱的过去,只是一个小姑娘对英雄的崇拜而已。而他终生的伴侣小龙女,是一个稍显扁平的人物,原著中的她是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断情断念,对人世的理解全被他人左右,并非真的是杨过的知己,两人的爱情更多是情感上的互相依赖。

在《神雕侠侣》中,金庸只是着力于刻画人物情感的不被人理解,而在《倚天屠龙记》时期,金庸的笔更为深刻地描写了理想的幻灭。故事的主人公张无忌,本着一颗宅心仁厚的心肠去拯救黎民,最终却在世人阴险难测的权术诡诈之中选择了逃避,他的理想和现实是冲突的,对张无忌来说,权力的战场是陌生的,那并非他所认知的世界,违背了他的信仰,人心难测,他感到了迷茫。

《天龙八部》的主人公萧峰原本是契丹族人,却由宋人养大,在辽宋两国敌对的情况下,萧峰不知何去何从,故事中他曾一直在努力寻找自己身世的真相,其实也是在寻找人生的归处。与金庸小说中其它孤独者不同的是,萧峰一生挚爱阿朱没能存活下来与他相依为命,萧峰的人生没有归处,他自始至终都犹如丧家之犬,在辽国和宋国间的夹缝中生存。他无法因为辽国而背弃宋国,同样无法为了宋国去抵抗辽国,没有人可以理解他这种纠结的心绪,他是个完全的孤独者,最终也成了两国冲突的牺牲品。萧峰是金庸小说中少有的悲剧人物,命运的无常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另一个完全的孤独者,是《神雕侠侣》和《笑傲江湖》中被侧面描写的人物——独孤求败,他因为实力太强,而找不到可以一战的对手,所以无人能理解他站在武林最高处的孤独。与独孤求败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人物是《鹿鼎记》中的康熙,在九五至尊高位上的他,无法拥有与常人一样的情感体验,旁人对他因畏而远离,主人公韦小宝是他唯一信任的朋友,却也难以永久相伴。

金庸分别从情感、理想、身份、实力和地位等方面,全面地刻画了人类内心不被旁人理解的孤独,凸显出存在主义者的心理特征。虽然有未至极致之处,但这无疑影响了后来的新派武侠小说创作者的思路,开拓了一个新局面。在他之后扬名天下的古龙,对人性的观照更为细腻,对个体的生命体验理解得更为透彻,他对金庸作品有独到的理解,从而促使了他小说彰显出更为强烈的存在主义特征。

古龙小说所描写的人物虽是侠客,但他的读者们更愿意将他们称之为“浪子”,一如古龙本人的生活状态。浪子的概念古以有之,通常带有贬义,多指那些不务正业,不受道德约束的游荡子弟。但古龙笔下的浪子,更多凸显的是漂泊,甚至无家可归的内涵。在人们的传统观念之中,家一直都是人心灵最重要的寄托,而因为居无定所,浪子的生命中没有这样一个安稳的归宿,所以浪子的孤独感会比他人更加强烈。

浪子离家之后,势必要自己独立面对生活中的风霜,他们对社会中的阴暗残酷也有更为深刻的认识。孤独的情绪一直贯穿在古龙小说之中,古龙曾言道:“世间无论任何事,又还有哪一件更比寂寞令人难以忍受的呢?”古龙塑造了大量这样茫然无措的孤独者的形象,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的男主人公阿飞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书中的阿飞是以一个流浪的少年剑客的身份出场的,书中只涉及了他年轻时与另一男主人公李寻欢相交集的经历。与古龙后期作品中的大部分主人公一样,他形单影只,讓人“常会联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他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成名,且他认为自己“不成名,就只有死”。在李寻欢试图与他交好的时候,他本能地产生戒备心理,直到确认李寻欢可以信任之后,才肯与其同行。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他显得尤为神秘。

关于阿飞的来历,书中一直语焉不详,直到结尾处古龙才写道:“因为他的身世始终是个谜,甚至在李寻欢面前,他也从来不愿提起,但每当李寻欢说起沈浪、熊猫儿、王怜花、朱七七,这些传奇人物的传奇故事时,他脸上总会现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难道他和这些前辈名侠有某种很奇特微妙的关系?他这次要远游海外,为的就是要去寻访他们?”

文中提到的沈浪等人,是古龙另一部作品《武林外史》的主人公,在那部作品中,沈浪等人在解决一系列江湖纷争之后,买舟出海,不知所终。而此处阿飞最终的去向也是海外,更为明显的暗示则在古龙的后续作品《碧血洗银枪》中:“因为江湖盛传,沈浪和白飞飞之间曾有一段孽缘,阿飞就是他们的儿子。前辈的风流,现在都已成过去,这些事从来也没有人能证实。”

古龙用这种暗示的写法,使阿飞的身世显得更为扑朔迷离,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阿飞本人也和读者一样在追寻着他人生的来处、归处和自己存在的意义,但这过程无疑是令人茫然的,没有目标,没有依据也没有定论,无亲无故的阿飞的“寻根”旅途也注定孤立无援。与身世未知的茫然相比,更为可怕的是失去了原本依靠而陷入的茫然。

小说《边城浪子》的开始似乎是一个落入俗套的复仇故事:魔教大公主花白凤为了取得仇人马空群的首级,将主人公傅红雪作为复仇工具抚养长大,他被迫日复一日地苦练刀法,只为了报父母之仇,报仇就是傅红雪生存的唯一意义,可是在书的最后古龙却设计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剧情,经过好友叶开证实,他并非白家的后代,也就是说他的复仇原来只是一场荒谬的误会,原文写道:“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很可笑,可怜而可笑。他从未可怜过自己,因为无论他的境遇多么悲惨,至少还能以他的家世为荣。现在他却连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谁都不知道。”本来拥有复仇这一坚定人生目标的傅红雪突然失去了生活的根本目的,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浪子。

值得注意的是,古龙并未仅仅在人物塑造的角度上表現孤独,他的作品有强烈的抒情小说的倾向,他采用了大量的旁白来替人物言说感慨,侧面表达了人物心理的细腻和复杂,这与他笔下人物外在的少言寡语形成了对比,给读者一种自身的心事他人无法知晓,只得喃喃自语的感觉。古龙又极为擅长烘托悲凉的氛围,塑造孤寂的意境,他笔下的人物往往独来独往,人物所见即是读者所见,人物所感即是读者所感,给人一种强烈的共鸣感,一切景语皆成了情语。

一如《天涯·明月·刀》的开篇:“夕阳西下。傅红雪在夕阳下。夕阳下只有他一个人,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万里荒寒,连夕阳都似已因寂寞而变了颜色,变成空虚而荒凉的灰白色。他的人也一样。”古龙往往采用大量的如“天涯”“明月”“白雪”“西风”等古典诗词中的意象,常常营造出一种孤寂凄凉的意境,仿佛只有这些萧瑟的景物才是人生永恒的伴侣,主动脱离人间,将自身放逐到天涯。而发生在这样冷漠忧郁的环境之中的故事,又往往是阴暗的,充满了谎言和欺骗,更加剧了人对周遭环境的怀疑和恐惧。

古龙研究者裴蕾认为“古龙在他的小说中就纤毫必见地塑造了一系列具有自恋情结和自恋倾向的人物”,这种自恋就是古龙所刻画的孤独的极致。

最为经典的是《楚留香传奇》中石观音对镜子中的自己的迷恋行为:“镜子中的人也在大笑着,像是在说:‘他们本该知道,你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留恋的。石观音笑道:‘只有你,我的心意只有你知道,只有你了解我,我悲哀的时候,只有你陪着我难受,我高兴的时候,也只有你陪着我欢喜。”她说的“你”是指镜中的她自己,在这种看似变态却实则可悲的情节之中,我们可以看出古龙小说中的人物对外在的人和事都抱有一种敌意,或是恐惧。

古龙小说中人物的悲剧往往在于,他人不仅无法理解他们的内心,而且往往加害于他们,而他们也不懂得如何正确对待这些困难,往往走上了极端变态或感伤自怜的道路。

古龙小说中的存在主义特征无疑更为强烈,尤其是对个体心灵体验的表现方面,在他的笔下,人物彻底成为不被人理解的怪人,在孤独之中人物发现了自我的存在。在发现了自我的存在之后,作为此在的人开始为存在而焦虑,在对外在环境茫然的同时,人还产生了一种畏惧的情绪。

正如海德格尔认为存在的现身方式之一是“畏”这种情绪,与日常生活中的害怕不同,存在主义者认为,此在所畏惧的并非某种特定的东西,而是没有固定对象,却无处不在,无法逃避的存在这一状况本身,是自身陷入危机的可能性,“有害的东西既为威吓的东西就还未近在身边,但它临近着。在这样临近而来之际,有害性毫光四射,其中就有威吓的性质。”因为个体是孤零零的存在,所以此在的心里常常伴随着不安和焦虑,这些披着侠客皮囊的存在主义灵魂所恐惧的并非是某个个体,而是整个外部世界。

二、向死而生的生存焦虑

在传统的认知当中,侠客所扮演的是拯救者的形象,是无所不能的神。他们不会害怕,而最终归去的原因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但在新派武侠小说作家的笔下却往往不是这样。

在金庸小说中,侠客们的退隐往往是为了逃避,他们看似找到了人生的归途,实则是因为疲惫,不想承受人世的纷扰,《射雕英雄传》中襄阳城破,郭靖身死仿佛象征着金庸小说中理想主义消失的开始,激扬慷慨的武侠世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人心险恶和阴谋诡计,是以“神雕侠侣,绝迹江湖”,是以张无忌放下无上荣光,只愿在小轩窗内为爱妻画眉。

但金庸是把爱情赐给了他们当作最终的归宿,他的人物才没有陷入更深的孤独中。金庸小说一直有爱情至上的特点,在金庸的认知之中,爱情可以作为孤独的人最后的港湾。每当个体的存在在人物的身上显现时,人物感受到自身不被理解时,总能牵起另一个人的手,双双归隐山林。他们的爱人往往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无条件地抛弃个人立场,无条件地支持主人公,这无疑仍旧是理想主义的,金庸并未更深入地刻画人性的冷漠,因为世上永远没有一个人能完全知晓另一个人的心事。所以金庸大部分的小说中的孤独者,只能说具有存在主义者的心理特征,但并非是完全的存在主义者。

古龙笔下的浪子们就没有这样的幸福,他们没有一个安稳的归宿,而面对这样一个未知的世界,一切的成败得失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于是他们在对外部环境畏惧的同时,又产生了“烦”这样一种情绪,同样也并非指对某一件事情的烦恼,而是在整个人生中都挥之不去的焦虑,浪子们不知道明天的路在哪里,自己又将去向何方,于是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的人生操心。

古龙本人在散文中也曾写道过:“今宵花天酒地,狂欢极乐,却连自己明日会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甚至连今宵酒醉在何地都不知道。”古龙小说中的情绪往往来自他本人,古龙自己就是个无家可归的浪子,他享受着这种生活带来的自由,同时也有痛苦。海德格尔所说的操心并非指仅为生计而操劳,而是人的存在本就依赖于操心。

存在主义的另一位大师萨特认为,人生而自由。人的存在分自在的存在和自为的存在两种,自在的存在是指客观事实性的存在,它与自身完全同一,不包含否定,没有变化和自我运动,由于缺乏存在的必要性,所以是一个巨大的虚无。人被抛置在这个巨大的虚无之中,由于有意识的存在,人生变成了自为的存在。自为的存在“是其所非是而又非其所是”只是一种存在方式的可能,由于人不是静止不动的自在的存在,而具有意识,可以不断自我否定,以达超越,所以人是自为存在。

而人之所以具有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其能不斷地自由选择自己的行动。“如果存在确实先于本质,人就永远不能参照一个已知的或特定的人性来解释自己的行动,换言之,决定论是没有的——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自为的存在是有意识参与的存在,是真正的存在。而人是有意识的个体,所以人的存在必须依赖于自己的选择,而这种操心就在于为“选择的选择”而焦虑,因为选择并非是肆无忌惮的,萨特认为人在自由的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后果,那就是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存在主义人物的痛苦就在于命运的无常,他们的生命把握在自身的手中,但需要面对的结果却是未知的,而在这未知的旅途中,还要面临死亡的威胁。

海德格尔认为,不能将死亡看作一个静态的事件,而要将死亡看作动态的过程。人并非在断气的时候才死,而是一直“死着”。死亡是不可体验的,因为“在死亡中达到整全的同时就是丧失了此之在。向不再此在的过渡,恰恰让此在不可能去经验这种过渡,不可能把它当作经验过的过渡来加以领会”。人无法得到死的经验,因为当得到死的经验时人就已经死了,所以在存在的过程中,人能体验的只是死亡的可能性,“死,作为此在的终结存在,存在在这一存在者向其终结的存在之中”。

人一直走在去死的路上,而克尔凯郭尔认为“瞬间性的‘存在不能为科学认识和理性思维所把握,只有当人内心深处感到无常的,生命攸关的颤抖、痛苦和绝望等情绪时才可望体验到它”。当人感受到自己存在之时,必然是感受到了死亡的可能性,就在这种对死亡的感知之中,人发现了自身,发现了生命的有限,于是他们不得不去做出选择,来实现自己存在的意义,于是他们不仅是在为自己的生计安全而操劳,同时也在为自己存在的意义而操心,在这个操心的过程中,存在得以显现,成为其自身。

古龙小说之中的主角大多身世不明,不知他们离家前的情况,只有少数一些是初出茅庐的人物形象,通过描写这些新踏入江湖的浪子,古龙展示了成为孤独的个体之时所要面临的种种威胁。《大人物》的主人公田思思是初出茅庐不知江湖险恶的典型代表,她为了寻找自己理想的夫婿而离家出走,中途陷入了一群江湖混混的圈套,不仅带的金银首饰被盗,还险些被女扮男装的恶徒污辱。在经过一系列的危险之后,田思思才明白如果想要在江湖中得以生存,必须时刻为自己的生命考虑,不得马虎。求生的本能,其实就是对抗无常命运的一种自为的选择,田思思的焦虑就处在这一阶段。

而《三少爷的剑》中的主人公燕十三,对另一主人公谢晓峰近乎执念的挑战行为,以及《陆小凤传奇》之中西门吹雪因为对剑道的偏执,甚至抛弃了温暖的家庭,则都是对自己存在意义的焦虑,他们为了成就自身的价值,不得不在安稳与危险之间做出选择,并承担其选择而带来的后果。是以古龙经常感叹人生无奈,正如杨朱哭于歧路,选择了一条道路就必须舍弃另一条路,但前途是未知的,在一条错路后走出半步,觉悟之时往往会差之千里,浪子们因此而烦闷焦虑。古龙不仅在人物的心理刻画上反映了这样的思想,他同样别出心裁地利用了环境的烘托,常常营造出一种诡异而未知的境地,给读者造成更加强烈的紧张感,让读者为主人公的命运担忧,让焦虑感在小说中无处不在。

古龙曾被称为鬼才,之所以得到这样的称号不仅是因为他天马行空的想象,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笔下往往出现匪夷所思的诡异气氛。如《白玉老虎》这样描写道:“一双发亮的眼睛,隐藏在茂密的野花和草木间,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惊奇、喜悦,和一种淫猥的赞赏。她立刻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用双手掩住了自己,沉入了水中。等她再伸出头来呼吸时,这双眼睛还在盯着她,而且在吃吃地笑。”古龙大量选择以墓地、鬼屋、深山老林、无人知晓的赌场山庄等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方为主场景,在满足了读者的猎奇欲望的同时,也塑造出了一个极其危险的生存环境。

他笔下的江湖与其他的武侠小说作家相比显得更为阴森、诡异和险恶得多。他并不像梁羽生、金庸那样浪漫地隐去侠客的生活细节,大力渲染行侠仗义、慷慨激昂的事迹,相反他刻意花费大量笔墨去叙述侠客的谋生手段,意图还原阴暗、混乱甚至卑贱的生活真相,表面光鲜亮丽的大侠,为了生存也需要去做鸡鸣狗盗之事,也要去人迹罕至的地方,过命悬一线的生活。

同时,他并不着力于描写名门正派人士,而着力表现平凡生活、平凡人物之中隐藏的危险。往往最为平常的老婆婆、贩夫走卒都是最为可怕的敌人。正如《白玉老虎》中:“这个卖五香花生米的老太婆,赫然竟是以‘金弓银弹名满江湖的黑婆婆。”

古龙小说中人物的真实身份往往扑朔迷离,这不仅加剧了行走江湖的危机感,同时也造成了主人公对其身边人物的信任危机,他们永远不能以表象去判断人的好坏,对人充满了提防和怀疑,包括自己的情人和朋友。由于孤身行走的浪子无家可归,他能依靠的社会关系就只有爱情和友情,但古龙很明显对人的这两种社会关系也持怀疑的态度。

《多情剑客无情剑》的两个男主人公分别遭到了爱情和友情的背叛。阿飞将林仙儿当作女神一样敬重,从未对她有任何不敬行为,最后却发现原来她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荡妇,一直在欺骗他的感情。而故事的另一主角李寻欢为了报答义兄龙啸云的救命恩情,不惜自污声誉,扮演一个贪图享乐的花花公子,将深爱的未婚妻拱手让人,最后却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龙啸云事先筹划好,谋图他的财产和妻子的阴谋。他创作了大量的情节,挑战着人们原有的认知和情感,让小说呈现出迷雾重重的氛围,读者在小说安置的视角之中,感受到的都是对外部环境的畏惧和对自身生存的焦虑,一如现实生活中处处面临的威胁。

在向死而生的生存焦虑面前,人有时会选择逃避自己需要对抗的命运,萨特认为这种行为便是“自欺”。自欺并不是不知,而是不愿意知道事情的真相;自欺也并非不知道怎么做,而是不愿意去做。人常常会面对这样的情况,与接受选择所带来的痛苦和结果相比,宁愿蒙在鼓里,宁愿沉沦成一个自己讨厌的人物。李寻欢正是这样的典型,他本来是青年才俊,但他佯装浪子,远走关外,假装自己并不爱林诗音,林诗音心灰意冷之下嫁给龙啸云。李寻欢并非不知自己对林诗音情根深种,但他为了避免友情和爱情的冲突,只好选择了这样的自欺行为。

但正如萨特所说:“不论我做什么,我都不能在哪怕是短暂的一刻脱离这种责任,因为我对我的逃离责任的欲望本身也是负有责任的;让我自己在世界上成为被动的,拒绝干涉事物和别人,这仍然是自我选择,而自杀则是混于别的在世的存在中的方式之一。”李寻欢同样要为他的逃避负责任,在成全了友情的同时李寻欢也痛彻心扉,除了寒冷、痨病等皮肉之苦外,还要忍受相思的精神折磨。终于他不得不再度选择回到中原,面对曾经逃避的一切,忍受朋友的背叛和阴谋,而就在这痛苦的面对中,李寻欢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因为阿飞和孙小红,他重新找回了他曾经所信仰的情义,终于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李寻欢最终的结局表明了古龙对人生根本的态度,金庸认为自己的小说虽然表面上豪情万丈,但底色却大多是悲凉的,古龙却恰恰相反,他的小说虽然充满了阴暗和危险,底色却十分积极。正如存在主义认为此在的存在需要面临种种负面的情绪,但同时却是一种乐观的哲学。正如萨特所说:“你会看出它不能被视为一种无作为论的哲学,因为它是用行动说明人的性质的;它也不是一种对人类的悲观主义描绘,因为它把人类的命运交在他自己手里,所以没有一种学说比它更乐观了。它也不是向人类的行动泼冷水,因为它告诉人除掉采取行动外没有任何希望”。

无独有偶,“荒诞哲学”的代表人物加缪对于人生的关照和萨特的这一观点有异曲同工之妙。尽管他声称:“我对于十分有名气的存在哲学并无多少兴趣。”关于人的存在仍然是他主要思考的问题,并且他的思想与存在主义哲学思想十分接近,故而不少人认为他也看可以作为存在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

加缪同样认为,面对荒诞的此在世界,人唯一能选择的就是反抗,成为永远行动的人。加缪认为“人的本质不是天生的,不像物的本质是被人规定好了的,人的本质是自己规定的,人是有绝对自由的,它可以通过自由选择创造自身”。也就是说,虽然此在生存有不少负面的状况存在,但这只是存在的表征而已,人在这些表征之中体悟到了自身的存在,真正的存在方式却是自我选择、自我成就的,人们可以通过行动来反抗存在过程中的种种负面情况。

正如古龙常说的:“宝剑有双锋。”正因为此在精神的孤独和焦虑才给了寻找安定的理由,加缪对此曾说过一句名言:“重要的不是活得最好,而是活得最多。”

三、自我救赎的反抗方式

西西弗斯是出自希腊神话的人物,他因为足智多谋触犯了诸神的威严而被罚去把一块大石推上山顶,但他还在快要把石头推向山顶的时候,他推的时候总会滚下来,西西弗斯只能把一生都奉献给这样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度过看似无聊又空虚的人生。

但加缪认为,西西弗斯是一个典型的荒诞人物,他无法摆脱自己徒劳无功的命运,但他却不停地在行动着。加缪认为“西西弗沉默的喜悦全在于此,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岩石是他的东西”,“至于其他,他知道他是自己岁月的主人。在反躬审视自己生命的时刻,西西弗再次来到岩石跟前,静观一系列没有联系的行动,这些行动变成了他的命运,由他自己创造的,在他记忆的注视下善始善终,并很快以他的死来盖棺定论”。

加缪的意思是人的存在虽然有诸多荒诞,有诸多负面的情绪和难以抵抗的焦虑,但这正是源于人的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人是自由的,个体的生命经历别人无法代替,于是人就可以做自己的主宰,享受掌握自己生命的喜悦。所以尽管个体生活得并不是最好,但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是就此沉沦还是负重前行皆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这就是存在主义哲学的积极之处。

一日分昼夜,宝剑有双锋。孤独的另一面是自由,自己心事虽然找不到知音,但人的心灵也只能自己掌握,别人永远无法控制。焦虑的另一面是反抗的可能性,假如没有抵抗命运的可能性,那人就不会焦虑,只需要沉沦就够了,成为心情愉悦的行尸走肉。正如加缪所说:“有诸多苦难的人生,才更值得度过。”在抵抗困难的同时,人也发现了自己,成就了自己,找到了存在的意义,让自己并非只是客观的自在存在,而能通过自主的行动去影响他人,改变世界。

面对命运的无常,存在的孤独与焦虑,金庸给出了两个答案。

一是永不言弃的坚忍,杨过与小龙女最终圆满的结局,固然是金庸基于商业考虑的结果,但杨过自入世到退隐,一直都没有放弃对爱情的坚持,虽然痛苦却也幸福。萧峰最后虽然身死,却也没有放棄保卫黎民百姓的侠义之道,其英雄万丈的豪情也感染了一众侠者。可以看出,金庸虽然对坚忍的英雄采取悲观的态度,但他无疑对他们是极其佩服的。

二是精神境界的超越,《笑傲江湖》的主人公令狐冲,因为其潇洒豪迈的性格,历来最受读者喜爱,但纵观全书可以发现,起初的令狐冲并没有真的做到潇洒。他是一个追求自由的人,他乐观的精神在于对人生的态度十分淡然,在他眼里,名利皆为过眼云烟,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快乐。他放不下人与人之间的情义,看不破世间阴谋,但令狐冲的魅力就体现在,虽然诸多阴暗摆在他面前,他却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自始至终都以无比坦荡的心胸去面对人世间的丑恶,并极力地享受人生的美好,他爱酒,爱笑,爱清风与丝竹。他做到的是精神境界的超越,他没有选择逃避人间,而是在茫茫红尘中做了一位隐士,坦然接受生命中的苦闷和烦恼,真正做到了“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至此侠客的魅力,已不仅在拯救黎民百姓,更多是通过自我救赎,来反抗生活中的荒诞现实。

古龙借鉴了金庸的方式,并做了进一步的开拓。

《大人物》中的秦歌,因为心上人被夺,单枪匹马去挑战江南七虎,因为实力悬殊而落败,被刺了一百零八刀。之后他去挑战了多次,每次都是一样的结果,但他并没有放弃,这是古龙所描写的英雄的典型,他曾说:“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都是这样子的,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弃。”秦歌没有放弃生命,是因为他要挑战命运的不公,与之前的侠者形象不同,秦歌的勇气并不是为了行侠仗义,而是复仇,但他这种不屈不挠的复仇却激励了很多人,他不甘心被命运束缚,于是一次次地尝试反抗,他这种不顾一切的勇气,实际上是自我的救赎,他要通过这种自杀的复仇方式来证明生命掌握在他自己手里,通过永不休止的行动去探寻光明的彼方。

与坚忍生命中痛苦的秦歌不同的是,《陆小凤传奇》中花满楼选择的是令狐冲式的超越,他所面对的并非是某个体对他的加害,而是失明这一既定事实。在常人看来,盲人面对的是一个黑暗的世界,本该更能感受到与人世的隔阂和悲凉,更应该自怨自艾,放弃生活的希望。但花满楼却偏偏是个极度热爱生命也懂得生命的人,他曾说:“你能不能活得愉快,问题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个瞎子,而在于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樂乐地活下去。”

花满楼的接受实则是一种解脱,对于无法挽回的事情,唯一的抵抗方法就是放下,心无挂碍,所以他并没有沉沦,走向边缘,而是努力寻找自己生命的意义,享受生命给他带来的快乐,他反而能在别人看来是苦难的环境中找到未知的美好。花满楼曾说道:“其实做瞎子也没有不好,我虽然已看不见,却还是能听得到、感觉得到,有时甚至比别人还能享受更多乐趣。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的那种美妙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

与金庸不同的是,古龙不仅给好人的灵魂提供了一条救赎之路,他同样也给坏人一条自我拯救的坦途。

《流星·蝴蝶·剑》的主人公孟星魂对命运的反抗与秦歌和花满楼不同,他自幼是孤儿,被培养成为一个杀手,他内心中常常怀有对这种生活的厌弃,当存在在他的身上展现之时,他开始追问自己存在的意义。最后,因为爱情,原本满手血腥的杀手重拾良知,愿意不顾一切拯救他人,与其说是拯救别人,不如说是拯救他自己。

在《天涯·明月·刀》中,傅红雪也已经不再是《边城浪子》中那样一个心里只装着仇恨的青年,他舍生忘死,与势力强大的公子羽斡旋,只是为了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在古龙数量众多的作品之中,他本人最喜欢的是《欢乐英雄》,这本小说并没有多么精巧的构思和多么精深的道理,它只是描写了几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描写了一种平凡却有乐趣的生活,他们没有经天纬地的才能,虽然贫穷,但是自得其乐,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爱和友谊。可以说《欢乐英雄》寄托了古龙美好的生活理想,传达出如果人能够坦然地去面对一个平淡的人生,并从中获得欢乐,便是英雄的积极思想。正如他所说:“人性中也有它光明可爱善良的一面,所以人类直到现在还能够存在,武侠小说最强调的,就是其中最容易被现在这种工业社会所遗忘忽视的几点——侠气、义气、勇气、血气,和一种‘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的精神,一种奋战到底、永不屈服妥协的精神。”

温瑞安继承了古龙作品中体现的这种积极的精神,他本人学武,更推崇侠气。温瑞安极力地弘扬侠的精神,他的笔下有斗志昂扬的人物,如《逆水寒》中的戚少商,也有诚实可靠的英雄,如《温柔一刀》中的王小石。他的笔下同样充满了背叛和死亡,处处弥漫着残忍血腥的味道,但他认为只要个人的精神足够积极,就能战胜一切艰难险阻,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与此同时,温瑞安也极力地宣传侠精神在现实生活中的作用,他继承了古龙平民化英雄的思想,认为英雄来自平民,侠客就生活在现实生活中。自温瑞安开始,追求个人精神完满成了武侠小说主要的创作思路,对后世的通俗文学创作者以及通俗文学的发展方向都有极大的影响。

四、新派武侠小说具有存在主义特征的原因及影响

新派武侠小说之所以具有存在主义特征,首先是由于武侠小说本身的特性,武侠小说所描写的是游荡江湖的侠客,自古以来侠以武犯禁,身份的不正当性让他们的生活有更多起伏变化的机会,也有更多常人无法理解的情绪,在同样的环境中,数量更多的平民和士子难以想象那些逾越于常人观念之外的行为,并且由于他们自身的勇武、刚毅且无拘无束的特性,也更能体会到生而为人的自由,更有条件去做激烈的抗争,他们能体验更为刺激的人生、更难摆脱的苦恼,换言之,他们更能体会到自己生命的存在。

其次武侠小说叙事的焦点逐渐平民化的趋势,也和社会历史的变迁有关,中国传统小说的主人公往往是王侯将相,他们身处在社会矛盾旋涡的中心,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可以早就历史,读者对他们的人生往往是仰视的,那些传奇故事发生不到平民百姓的生活中。但自商品经济发展,市民阶层崛起,平民的地位逐渐提高,渐渐成为社会的主要组成部分。他们并没有可以左右历史的能力,但同样在生活中面临着悲欢离合和各种各样的精神问题。通俗文学是他们业余消遣的主要媒介之一,通俗文学作家也同样是他们之中的一分子,通俗文学作家从群众中来又为群众服务,他们把视角从波澜壮阔的历史上拿开,转而关注个体生命的价值,关注个体心灵的体验,为同样苦闷的阅读群体,寻找出一条解脱之路。

因为社会环境逐渐现代化,武侠小说作为文艺作品的一部分反映了生活的变迁,所以武侠小说中的人物越来越彰显出现代都市人的精神特点。

二十世纪是一个社会变化巨大,同时也大师辈出的时代,欧美诸国涌现出一批崭新的哲学和文学流派,存在主义哲学和现代主义文学都是其中之一,现代主义文学善于从现代哲学中吸取养分,主要侧重关注个体心灵对世界的感发。近代以来,东西方文化交流逐渐频繁,新派武侠小说作家作为知识阶层的一分子,大多对西方文学有十分全面的了解,金庸十分热爱西方文学,古龙也曾说他“酷爱海明威小说,他除了在语言上追求‘电报式对话,还在塑造人物形象上,有意与海明威笔下的硬汉——猎手、斗牛士、渔夫靠拢”。温瑞安等人对西方小说也是如数家珍,所以新派武侠小说具有强烈的存在主义倾向,也与他们对于西方小说的吸收和借鉴有关。

文学创作的倾向,也往往与作者的生平经历和个人思想关系密切。新派武侠小说名家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的生平经历皆十分坎坷波折,金庸早年飘零香港,古龙幼年时便在台湾孤苦无依,温瑞安有被朋友背叛而遭受牢狱之灾的经历,不安稳的人生让他们更能体会到命运的无常,并思索精神解脱的出路。他们虽然为了牟取商业价值,不得不选择以武侠作为载体寄托心志,但同时也保留着文人独立的思想和情怀,他们对于创作的态度皆是十分严谨的。

金庸与一般的通俗文学作家不相同的是,他每一次作品都是对自己的一次超越,在通过《鹿鼎记》对侠文化进行解构之后,他便毅然封笔,原因便是他再难想出变化的途径了,他在创作中希冀每次都有创新之处,每次都能超越自己,對以往的作品产生置疑,这也就势必让他能在传统武侠小说的桎梏之中,开辟出一条相反的道路来,这种严格的创作态度,也是他修炼成为大师的重要原因。

古龙生前一直致力于挖掘武侠小说的文化价值,并持续革新写作风格和技巧,他表示:“武侠小说当然要有人看,但武侠小说的读者,几乎也和武侠小说本身一样,范围太窄,不看武侠小说的人,比看的人多得多。我们若要争取更多的读者,就要想法子要不看武侠小说的人也来看武侠小说,想法子要他们对武侠小说的观念改变。所以我们就要新,就要变!”古龙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他成功与金庸一起,通过援引严肃文学的技法和意旨,超越了同时代所有的武侠小说作家,赢得了不同时代读者的欢迎。

虽然在他生前情况并非如此,古龙本人的交际圈主要在台湾的知识分子群体,他们对武侠小说怀有一种鄙薄情绪,这让古龙希求赢得他们的认可。他对武侠小说的创新,虽然赢得了一批与他有共鸣的读者,但同时也遭遇了不小的挫折。而今看来具有强烈现代主义倾向的佳作《天涯·明月·刀》在当时因读者口碑暴跌而被迫腰斩对他的打击很大,很显然,武侠小说固有的读者群体在当时并不买古龙辛苦创新的账,他们只需要能满足娱乐需求的商业小说,文学追求与商业价值的矛盾初步彰显。

温瑞安继承了古龙“求新求变”的精神,虽然他在精神内涵的方面开拓有限,但他一直致力于文体实验,不仅开辟了一种比古龙还怪异的文风,还试图以微小说的形式来表现武侠内容,新派武侠小说作家的创新虽然未必都是成功的,但他们一次次地寻求突破自己态度是值得认可的,这也是他们的作品能彰显出深刻思想内涵的重要原因。

新派武侠小说的创新实验对后世的通俗文学作家有强烈的影响,武侠文学研究者陈中亮认为:“大陆新武侠基本上沿着古龙、温瑞安开创的现代武侠的路径继续发展。”

一如女权主义开创者之一波伏瓦曾在存在主义的理论中吸取影响,新派武侠小说那种人本位的自由思想同样影响了武侠小说发展的走向,大陆新武侠十分突出的现象就是女性武侠小说作家显著增多,在她们的作品中性别意识十分强烈,她们试图在以男权话语为主流的武侠世界中突出女性存在的价值。

黄易所开创的科幻武侠流派,极大地解放了作家们的想象力,新派武侠小说作为网络文学最为重要的源头之一,影响了大批作家的创作思路,被公认为网络文学最优秀的作品之一的《悟空传》,把传统文学形象孙悟空加工成了一个孤胆英雄的形象,追问自身存在的价值,一句“生我何用,不能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与新派武侠小说所塑造的具有存在主义特点的人物形象如出一辙。

曾经荣登作家富豪榜首的江南的作品中同样时常流露出孤独、焦虑和反抗的情绪,即使在今天同样受到网络上大批通俗小说阅读者的欢迎,可见新派武侠小说中的存在主义特征已被传承下去,成为通俗文学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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