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绛玉
八月的午后,大地被晒得滚烫,街上行人不多,或走在屋檐下,或走在树阴里,行色匆匆,脸上毛孔大开,散发着热气。
一条仅能供一辆小车通过的街道,入口处立着的“联宁路”牌子微微倾斜,路牌旁并排放着三个大垃圾桶,底下流出污浊的墨绿色液体,散发着阵阵腐臭味。
这条小路弯弯曲曲,延伸到一片房屋密集错落的城中村里。
到了晚上,小路两旁就会挤满叫卖的摊贩,卖炸串的、卖袜子的、卖臭豆腐的、卖蟑螂药的……各种食物的香味、人们的汗臭味、号称祖传秘方的药味,混杂成不可名状的奇异气味,构成城中村的特色,对比白天的冷清,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
但今天中午,联宁路被几声警笛打破了平静,城中村里某栋楼305的住户,死在了房间内。
刑侦大队张明路刚在市里开完会,径直赶了过来,其他同事的现场取证工作已接近尾声。
“师父!”一个年轻小伙捧着笔记本走到他跟前,“你来了。”
张明路点点头,朝屋内看了一眼:“简单说下情况。”
江昊合上笔记本,插进胸前的口袋,“死者王勇,四十岁,职业是汽车修理工,死亡原因初步判断是中毒,时间大概是今天凌晨。发现尸体的是他儿子,叫尚小东,在那边。本来他们约定今天上午要见面,但是他儿子来了后敲不开门,打电话也不接,所以报了警。”
顺着江昊的目光,张明路看到站在角落的少年,他稍稍眯起眼睛,打量这名少年。只见少年紧紧抿着嘴,双唇微颤,眼睛里透着藏不住的憎恨,神情严肃又麻木。
这个房间是大开间,陈设简陋,大件的东西只有一个小方桌、一张单人床、一个小小的衣柜。桌上放着一袋散装的鸭脖,旁边是一瓶辣椒酱,和吐掉的鸭脖骨头。
王勇的尸体就蜷缩在桌子旁的地上,双腿弯曲,膝盖几乎到了胸前的位置,整个身体像折了起来。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没有血迹,嘴边和地上都有白沫,符合中毒死亡的特征。
张明路观察完现场后和江昊走到一边,问:“死者的儿子为什么要报警?如果被爽约的话,应该不会先想到报警吧?”
江昊斜着眼睛瞥了一下尚小东的方向,和张明路背过身,压低声音说:“这个事情还挺复杂。据尚小东说,王勇有前科,杀过人,坐了十几年牢,今年才刚放出来。他犯事的时候尚小东还在娘胎里呢,父子俩没见过面,所以他出来后想看看这个儿子,但他前妻没同意,他一生气就打伤了他前妻。医药费把家里钱都花光了,下个月要开学,尚小东的学费都还没着落,今天就是来找他要钱的。这不,到门口发现联系不上,小孩以为被戏弄了,一生气就报了警。”
缩在角落的少年用力咬着牙根,微垂着头,直直地盯住地板,不知在想什么。
很多刑事案件的凶手往往会充当第一发现人的角色,尚小东和他的父亲本就没有感情,再加上打伤母亲的仇,不排除投毒弑父的可能。
张明路走过去,向前微微倾身,问他:“你就是尚小东?”
尚小东像没听见一样,还是直愣愣地看着地板,隔了几秒才回过神,抬头对上张明路的目光。
“嗯,嗯。”
“你今年几岁了?”
“十四,哦,不,十三。”
“下期读初二?”
“嗯。”
“你妈妈现在怎么样?”
“出院回家了,干不了活,在家休息。”
“你妈妈是不是不希望你和……”张明路看了一眼屋子里,“和王勇见面?那你来找他,你妈妈知道吗?”
“不知道,她肯定不准我来,但是他害得我们家花了这么多钱,害我妈住院,就该拿钱给我们,是他欠我们的!”尚小东站的位置看不到房里的尸体,但还是恨恨地瞪着那个方向。
“好,详细的情况要请你到局里再了解一下,你妈妈那边我们会联系的。”
“还要找我妈?”尚小东睁大眼睛。
“是的,因为你是未成年人,很多事情需要和你的监护人沟通。”
尚小东垂下头,丧气地跟着警员走了。
王勇独自租住在这间出租房里,住了有两三个月,生活规律,社会关系简单。尸体被发现时房间的门是从里面反锁的,说明他死亡时身边没有旁人。
自殺?他今天还约了儿子见面,不太可能。
误服?这袋鸭脖恐怕就是致死原因,如果是单纯的食物变质引起的中毒,一般不会致死,也不会发作这么快,还坐在桌子边吃着就倒下去了。
投毒?装鸭脖的袋子上印着“林记卤菜店”,这家店就在联宁路路口,死者买完后拿回来吃,谁有机会投毒?卤菜店老板?还是中途被人下的手?
从犯罪动机来说,以死者的经历,最有可能的就是仇杀,他十几年前杀的人的家人来复仇了?还是尚小东为了自己和母亲不被继续纠缠,趁着还没满十四周岁犯的案?
法医和检验科取证结束运送尸体离开,张明路欠了欠身让出位置。
“邻居的摸排走访都完成了吗?”他问江昊。
江昊指着旁边的304室:“这层楼还差这一户没联系上,房东一家人上周出去旅游了,要今晚才能回来。”
因为城市发展,很多原本在农村生活的人会进城打工赚钱,而价格低廉的城中村就成了他们租房的首选。
城中村里都是居民自建房,为了多收些房租,房东都会把每层楼改成一个个独立的小房间,每个房间单独算租金和水电。
304室门口的电表跳了一下,张明路很敏锐地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
他走到304前敲门,江昊也跟过来:“刚才敲了,没人应,房东给的号码打了也没接。”
张明路又敲了一阵,回头问:“是只有305室没配冰箱,还是所有房间都不配冰箱?房东有没有说?”
江昊摇摇头:“没说,不过房东提了一嘴说他都是符合消防规定的,这儿租房的都没有厨房,不让做饭,那应该也没有冰箱吧?”
每一户都单独走电表,乱拉电线,群租,呵,符合消防规定。
张明路撇撇嘴,垂下敲门的手,准备等房东回来再联系304住户。
“啪嗒”一声,门锁响了,铁门被拉开。门口站着一名顶着毛躁鸟窝头的青年,揉着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外面。
张明路和江昊对视一眼,江昊立马上前一步发问:“请问你是304的租户吗?”同时亮了一下警官证。
吳越没大看清,宿醉后他的头疼得像被敲了几闷棍,嘴唇发白,有几处已干燥得裂开,隐隐可见血迹。
“嗯,我是。”吴越扶着额,紧紧闭上眼,忍受着头痛。
“我们有几个问题想向你了解下情况,方便进去吗?”江昊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吴越。
浑身散发着酒味,头发乱糟糟的,左眼的眼尾沾着一点刚睡醒的痕迹,鼻子两旁油得反光,皱巴巴的棉质T恤上还有两块陈旧的油污……不修边幅的单身男青年形象。
吴越回头看了一眼屋内,侧了侧身:“有点乱。”
江昊和张明路依次走进去。
这是间一室一厅,说是一室一厅,其实就是把一个较大的单间从中间隔开,号称一室一厅,能比单间多收一点房租。卧室里的窗帘拉得密不透光,所谓的厅里没有窗户,黑咕隆咚的。
吴越伸手在墙边摸到电灯的开关,客厅里放着一张仅能供两人坐下的小沙发,一张很小的茶几,一个矮柜充当置物台,上面堆着充电器、纸巾、洗漱用品等七七八八的东西。
茶几上摆了一个打开的易拉罐,写着某某啤酒,旁边的垃圾桶里丢了几个塑料袋,一双一次性筷子,底下也是同样的空易拉罐。
“请问你贵姓?”江昊拿出小笔记本开始问话。
“哦,呃,我姓吴。”
“一个人住?在这里住了多久?”
“一个人,住了半年多。”
“和邻居关系怎么样?”
“都不太熟,很少见到。”
张明路则是环视着四周,缓缓踱步到卧室门口。
“哦,我去开下窗帘。”吴越经过张明路身边,散出一阵异味。
窗帘拉开,屋内顿时亮堂起来。卧室里没开空调,床头柜上放了一个小台扇,正对着床呼呼转着。捂了一晚上的霉味、酒味、汗味扑面而来,张明路忍不住皱了皱眉。
“继续。”张明路向江昊扬了扬下巴,然后独自走进房间转悠。
江昊点点头,和吴越坐在沙发上,又问:“说说你从昨晚回家后都做了什么。”
吴越边挠头回想边说:“记不太清了,我刚回家时一个同学就过来玩,买了酒和凉菜,我们一直在喝酒。后来……后来我喝得有点多,他把我扶到床上去睡觉,然后我都不记得了。”
“昨晚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比如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想到的都可以说。”
“这个……”吴越紧皱眉头,“好像没有吧,这铁门的隔音效果很好,昨晚我喝得很晕,没太注意。”
“对时间还有印象吗?”
“只记得回家时是八点半多,我同学走的时间不清楚,应该还早吧,外面商店的音响都没关。”
“你这个同学的联系方式呢?”
吴越一一说明完,用拇指揉着太阳穴,疑惑地问:“警官,出什么事了?”
江昊没回答,只有笔在本子上沙沙作响。
“隔壁305的租户,你和他打过交道吗?”
“305啊……呃……是那个看上去很凶的大叔吗?我就见过几次,他挺奇怪的,总是阴着个脸,也不跟别人说话。不过我觉得他人挺好,上周六我找他借空调遥控器他什么都没说就借给我了,还有前天,我掏钥匙开门的时候把车票掉在了地上,他还帮我捡了起来。这个大叔……怎么了吗?”
江昊头也不抬,一边记录一边回答:“他死了。”
“死了?”吴越睁大眼睛,声音陡然升高,“怎么会这样?是什么原因?”
“初步判断是服毒,昨天深夜到今天凌晨之间。”
似乎联想到什么事情,吴越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唾液,微垂着头,眼睛不安地看向左右。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张明路正站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如鹰一般锐利。
“你对他的死感到很意外吗?”张明路开口发问,声音低沉浑厚,透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
“没有,没有,嗯……不是,我也不知道,就是……有点难以置信。”吴越努力控制着急促的呼吸,扣住膝盖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暴露出他的紧张。
张明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般人突然听到身边的人去世,短时间内都是很难接受的。”他放缓语气,又问,“今天是星期三,你不用上班吗?”
吴越如实回答:“我今天轮休。”
张明路又点点头,便不再发言。
江昊还是板着脸,继续问:“你和隔壁305就只接触过这两次?”
“是、是吧,说过话的就这两次,以前有时候也会遇到,但是没说过话。警官,他是……自杀的?还是意外?”
“这个我们还在调查中。”张明路接过话茬,“你刚才说他捡了你的车票,是怎么回事?”
吴越抿紧嘴唇,思索片刻:“就是我之前买了车票,准备今天去找我女朋友……前女友的,前天晚上我回来时不小心把车票掉在门口了,他发现后就敲门还给我。”
他在抽屉里翻了翻,摸出一张巴掌大的长方形白色纸片,是长途大巴的车票,上面写着今天的日期8月18日,发车时间上午9点24分。
“就是这个车票。”
张明路接过来看了看:“那你今天没去坐这趟车?”
“对,我女朋友昨天说要分手,我心情不好,晚上喝多了,今天就没去。”
和阴暗的楼房内部对比,外面的世界像加了一层厚厚的滤镜,是被日头晒出来的惨白色,除了不绝于耳的高亢蝉鸣,其他一切生物都透着一股倦怠劲儿。
下了楼,张明路左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嘴上问江昊:“说说你的看法。”
江昊合上笔记本,思索一阵:“尚小东母子还得靠王勇的钱过日子,不太可能这个时候杀害他。况且王勇昨天发的工资就放在枕头下面,如果尚小东有机会投毒,那也应该有机会把他房间里的钱找出来然后逃跑,但房间里没有翻找的痕迹,凶手不是为财。”
“嗯,仔细对下他们母子的口供,另外就是王勇以前犯罪的这条线,一会儿回队里我查查他以前的档案,卤菜店那边呢?”
“已经第一时间把老板控制起来了,也去了店里取证,等化验结果出来就知道了。”
见师父没吭声,江昊继续他的分析:“另外那个304住户有点奇怪,可能和王勇这起案子没什么关系,但他似乎想制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他说昨晚和朋友一起在出租屋里吃夜宵,可我注意到他的垃圾桶里只有一双筷子,丢弃的啤酒瓶大概四五个,如果是两个人喝的话,他会醉成这样吗?”
“并且……”张明路微微眯起眼睛,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他那个卧室的窗子,并不朝着联宁路的方向。”
江昊一头雾水,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能等着师父的下文。
张明路把手机从耳边移开,里面还响着机械的女播音员声音:“他提供的昨晚一起喝酒的朋友手机号码,打不通。”
“我们一开始没有说是来问王勇的相关情况,他不知道我们的意图,是不是想隐瞒其他事情?”江昊问。
“也许吧。”张明路按了挂机键,把手机别到裤带上的专用口袋里,“这个人要注意下,他听到王勇死讯时态度很反常。”
“我去盯着他。”
“不要惊动他,如果他出门丢垃圾,收集回去采集一下指纹。”
联宁路的夜市是出了名的热闹,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商户促销甩卖的喇叭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没停过,但旁边分支的小巷子,却都很狭窄黑暗,除了通向各栋自建房,并不会有人叫卖。
王勇住的305室,窗子正对着联宁路方向,直线距离不到50米,但吴越的304室却不同,窗户对着和联宁路完全相反的另一边。
如果他真在卧室紧闭门窗睡大觉,就不可能听见联宁路的声音。
张明路回到队里,得知林记卤菜店里竟然有监控。
调取了监控查看,发现在昨晚六点半左右王勇确实购买了五香味的鸭脖,当时在店里的就是林老板。他的动作和寻常没两样,把塑料袋撑开反套在手上,抓一把鸭脖后再把塑料袋翻过来,称重、扎好。
“他那个人昨天是有点怪,平常都是要买特辣味的,我们这地方吃辣的人不多,每天特辣都做得少,好幾次来他都没买到。昨天还有特辣的,但是他偏要五香味,五香味是一点辣味都没有的……我们都是每天清早现做现卖,绝对不会卖隔夜菜,摆出来也在冷柜里头放着,不可能变质的,也没听到别人说吃了我们的菜拉肚子的……你们可以查嘛!我们店都是办了正规手续的,品质卫生保证过关!”
林老板还不知道和人命扯上了关系,只当是和食品监察局突击抽查一样,红着脸大声嚷嚷。
林记卤菜店卖的食品花样繁多,各类素菜占了半边天,另外半边天就是鸭的各种部位,鸭脖鸭肠鸭胗鸭翅鸭掌,应有尽有。
鸭脖有三个口味,特辣、微辣和五香,不同的味道放在不同的筐子里,卖的时候就从里面抓。
因为在联宁路路口,店里生意一直很好,不少住在城中村的人晚上下班都会买上一点带回去吃,目前还没有报告说有人吃了他家东西出问题的。
张明路盯着屏幕上的店内监控视频,反复查看王勇的那一段,林老板套着塑料袋的手先是试图朝特辣味那边伸,王勇的嘴动了动之后,老板的手就改变路线移到了五香味鸭脖里。
塑料袋是挂了一叠在墙上,有人来买就按顺序扯下一个。鸭脖混在大筐子里,买的人很多,没有别人中毒。林老板在这里开了七八年店,和王勇也没有既往纠纷。
这事和卤菜店无关,很有可能是寻仇。
张明路转到资料室,找出王勇以前的记录。
1996年,王勇二十六岁,因为在技校学过汽车修理,便借了钱在城里开了家很小的汽修店。过完年后发现妻子窦芬怀孕,一家人都很高兴,王勇还买了个女式包送给妻子。但在晚上回家时遇到小流氓抢劫,包被抢走,妻子摔倒,王勇追上去把小流氓打倒在地,愤怒中失手打死对方。
可惜了,那个年代的汽车修理工,也算高技能人才,生活美满,家庭和谐,却横遭变故。
被打死的小流氓无人认领,至今身份不明,据当时的走访记录,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流浪汉,也没有什么关系亲密的人,不至于十几年后还来找王勇报仇。
这条线也断了,看来调查重心还是要放在尚小东身上。
窦芬很快赶到派出所,见到前来问话的张明路,急切地问:“警官,我们家小东犯什么事了?他还小,不懂事,喜欢到处跟着别个玩,他本性不坏的!麻烦你们对他不要太严厉,这孩子命苦……”
窦芬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眼里布满血丝,满脸老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起码老了十岁。
“你先坐,尚小东没犯事,我们就是例行了解下情况。”张明路倒了杯水给她,“他最近一般都在干什么?和什么人接触?”
窦芬按了按眼角,快速眨几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是玩电脑,不晓得跟哪个学会的,每天晚上都跑到镇上的网吧去玩电脑,白天就跟村里其他娃儿到处跑。”
“昨天也是这样?详细说下他昨晚干了什么。”
“每天都一样,一大早跑出去,中午回来扒口饭,下午又没看到人了,到六点多回来吃了晚饭,就往镇上跑去玩电脑。这几天我们家里办事,我也没时间管他,他肯定又是跑到网吧去……”
“有人能证明你说的话吗?”
“有,有。”窦芬用力点头,“村里几个娃儿,天天都跟他在一起,网吧老板也认得他们。警官,他是不是真的犯事了?是不是把别个打了?”
她又激动起来,挺直了背。
张明路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下“同村玩伴,镇上网吧老板”,一边安抚窦芬的情绪:“没有犯事,你放心……我再问你另外个事,你最近和王勇有来往吗?”
“王勇?”窦芬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怎么突然说到他?他今年才放出来,到村里找过我,应该是四月份,就是想看下小东,后面来了几次,都是找小东。但是我早就嫁人了,哪里能让他总往家里跑,跟他说了之后他就不来了,不过我有次看到他在我们镇上,可能是想偷偷看下小东。”
“你说了之后他就不来了?没有纠缠骚扰你或者你家人?也没有发生过肢体冲突?”张明路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纯黑的眼珠死死盯着窦芬。
“那倒没有,他那个人平常好说话,就是脾气上来的时候……”
窦芬没有继续说下去,张明路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会叫的狗不咬人,而不叫的狗,往往是咬得最凶的。从十多年前那个抢包贼的死就可略见一斑,王勇每一拳都照着头和脸打,丝毫不收力。
“尚小东对王勇是什么看法?”
“没得看法,他跟小东说话,小东就答应,不说话,小东也不理他,他们两个没得感情,小东看他就跟看陌生人一样,小孩子叛逆,搞不清楚每天想什么。”
窦芬的口供和尚小东的完全不一样。
张明路左手拇指的指甲,从食指指尖缓缓往下划,顺着指腹划到第二个关节,再回到指尖,重复这个动作,这是他正在思考的标志。
他取出一张作为证物的照片,端详片刻,起身走过去递给窦芬:“这上面是你吗?”
窦芬的瞳孔猛地收縮,一把揪住照片,双手颤抖,抬头问:“这是在哪找到的?”因为激动,声音也变得尖锐。
张明路不明就里,如实告知:“王勇那里。”
窦芬突然捂住脸放声大哭,用力跺着脚,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是他!真的是他!呜呜呜……是他……他怎么……呜呜……”
从讯问室出来时,正好赶上江昊迎面快步走过来:“师父,304的住户下午出门丢了垃圾,已经收集回来送去采集指纹了。”
张明路语气急促,边走边说:“嗯,这个事先让他们做着,你看下这个,是尚小东的母亲刚才录的口供,派两个人去他们村里证实一下尚小东昨天和今天早上的行踪。”
江昊面露难色:“没人派了,师父,今天上午高速公路上有辆大巴车自燃,都过去支援了。”
今天上午?又是车辆出问题?张明路隐隐有点不安。
“那晚点我们俩去一趟,现在先跟我去检验科,老陈刚通知我结果出来了。”
窦芬的现任丈夫尚正宏,本月14日,也就是上周六,死于一场车祸。这案子不是张明路负责的,他只稍微了解了一下情况,目前还在调查中,车辆损伤鉴定需要时间。
尚正宏有一辆面包车,每天往返镇上和市里拉货挣钱。14号那天下午,他去市里给夜宵店送食材,途中面包车冲下悬崖,车毁人亡,异常惨烈,而驾驶座的扶手箱里本该有一个窦芬小照片做的钥匙扣,完全不见了踪影。
当时并未在意这一点,只当是摔碎了,现在这个照片挂件却出现在王勇的钥匙串里。王勇是汽车修理工,完全有能力对尚正宏的车子做手脚。
想不到还牵扯出这么多的关系。
“师父,如果尚小东和他继父的关系很好,那他会不会是为了报仇杀害王勇?”
张明路轻轻颔首:“很有可能,青春期的男孩子血气方刚,对事物不一定能做出理性的分析,可能在他的认知里,王勇有犯罪的能力,或者说嫌疑最大,就等同于他是凶手,尚小东一时想不通就复仇也是有可能的。”
两人正说着话,走到了检验科门口。
“哎!张队!”一名有点谢顶,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的男人笑着和张明路打招呼。
“老陈,结果都打印好了吗?”
陈法医端起保温杯喝水,另一只手张开手掌拍了拍台子上的一叠报告,嘴里嘟嘟哝哝:“都在这了。”
死因一栏里写着:过量四亚甲基二砜四胺中毒引起的呼吸衰竭。
“四亚甲基二砜四胺……”江昊对着小声念了出来。
“啧。”陈法医咂了下嘴,“就是鼠毒强。”
“鼠毒强?那不是早就禁止生产销售了吗?”
张明路倒是不意外,耐心跟江昊解释:“明面上是说禁止了,不过在监管不是很严的市场里、流动小摊小贩手上都还有卖。”
陈法医补充道:“现在鼠药都改用抗凝血剂了,这些人卖的,虽然号称是鼠毒强,其实都是假的,他们怕被查到,还是卖的抗凝血剂鼠药,那药效自然是比不上鼠毒强了。”
“但是这个。”陈法医伸出手指敲了敲检验报告上死因那一栏,“可是货真价实的鼠毒强。”
“那就是说,销售真正鼠毒强的人,实际上很少?”江昊皱着眉低语。
“对!”陈法医又喝完一口热水,咂了下嘴,“小江说得很对,要想买到真正的鼠毒强,得跟他们说要买‘三步倒,人家才知道你是懂行的,糊弄不到,那才能找出拥有真正鼠毒强的商家喽!”
毒药来源这条线索非常重要,一旦和有嫌疑的人对应上,几乎就能成为决定性证据。
“死亡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我还以为会更晚一点。”张明路指着报告上的一处问。
“房间开了空调嘛,一晚上没关。”
鸭脖袋子里检查出了毒药成分,旁边的辣椒酱中没有,说明毒是下在鸭脖里的。
从六点半购买鸭脖到十一点吃下去,中间为什么会隔这么久?一个嗜辣的人为什么特意买不辣的,但是吃的时候又额外加辣酱?
张明路脑子里闪过一道光,这袋鸭脖,王勇并不是买给自己吃的。
“尚小东或者他妈妈吃不吃辣?今天有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张明路扭头看向江昊。
“没有吧……”江昊回答得犹犹豫豫,“我没想到这个问题,有什么……什么联系吗?”
张明路不再言语,左手拇指一直抠着食指。
陈法医憨厚地笑了两声:“你师父思维就是这么跳脱,习惯就好,呵呵!”说完拍了拍江昊的肩膀,“你们慢慢看,我先去食堂了。”
奔波了一整天,江昊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起来,奈何师父还端坐在旁边专注地盯着报告,他也只能翻看着资料,在脑中整理今天的线索。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橘红色的天空变成青蓝色,渐渐地,连蓝也抽离,只剩下暗沉沉的灰色,张明路把手中的报告竖起来在桌上敲了两下,弄整齐,大步流星朝前走:“走吧,吃饭了。”
幸运的是,吃完饭后很多警员都从大巴自燃案那边回来了,张明路安排了两人送窦芬回家,同时确认昨晚尚小东的行踪,另外安排了人到联宁路的夜市里排查所有卖鼠药的小贩,而他自己则是联系司法鉴定,询问指纹鉴定的结果,果然在装鸭脖的塑料袋上,除了林老板和王勇,还有第三个人的指纹。
“尚小东!你老实交代,昨天晚上你在哪里!做了些什么!”江昊目光凌厉地盯着坐在铁质审讯椅上的人。
黑瘦的少年一脸不解:“昨晚上?我就是在家……”
“坦白从宽!”江昊粗暴地打断他的回答,“你家人已经证实你晚上不在家了!说实话,你是不是跑到城里来找你生父了?”
“啊?我……我怎么可能找他!我就是……就是在网吧跟朋友打游戏。”尚小东满不在乎地皱皱眉,显得十分烦躁。
“呵!打游戏?”江昊不屑地冷哼一声,“你继父才走了没几天,你家还在办丧事,也有心情跑去打游戏?”
尚小东一怔,低下头咬著嘴唇不再说话。
江昊又逼问了几句,他也只当没听见,始终保持沉默。
气氛陷入僵持,张明路拿着那张照片走过去,问:“你认识这个吗?”是那串钥匙。
“这是我爸的东西!”尚小东叫了一声,“不是,钥匙不是我爸的,只有这个钥匙扣是,你们从哪里找到的?”
张明路收回照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你今天上午去找王勇到底是为了什么?”
尚小东反应过来,猛一抬头:“是他拿了?是他拿了钥匙扣?你们是今天上午的警察,这肯定就是他的东西!就是他!他害死我爸!肯定是他!”
尚小东越说越激动,用力捶着桌板,试图起身。
两母子完全相同的反应,他们都怀疑王勇害死了尚正宏,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尚正宏一案,王勇确实有很大的嫌疑。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查清楚他是不是凶手,给你家一个真相。但你现在要先告诉我,你今天上午去找王勇是要干什么?”
尚小东犹豫了许久,终于正视起张明路的目光:“我故意说来找他,要他给我钱,其实是想问他,是不是他害死我爸的。”
“你觉得就算是他,他会承认吗?”
“不知道。”尚小东摇头,眼神坚毅,“我想他也是不会承认,所以我是要看他的反应,他是不是凶手,反应肯定不一样!”
“如果确定是他,你有什么打算?”
“肯定要报警抓他!要他坐牢!所以他没开门的时候,我觉得他已经跑了,才会直接报警的!”
按尚小东的说法,他在今天之前没有找过王勇,而是一直在村子里,每天都和其他村民在一起,这一点和他母亲的口供一致。而他之前谎称和王勇有纠纷,是因为他背着家里出来找王勇,害怕警方会告诉他母亲。
尚小东和他母亲都是喜欢吃辣的人,那袋五香味鸭脖也不是用来招待他们中某一人的。
一个独自探寻真相、声称要将恶人交给法律的少年,真的会痛下杀手私自复仇吗?
司法鉴定所那边很快就来了新的信息,塑料袋上第三个人的指纹,和尚小东、窦芬都不匹配。
没多久,去村里查证的警员也打了电话回来:“张队,网吧监控里拍到了,昨晚尚小东和五个同伴七点进的网吧,一直到十点半才出来,走回村都十一点了。”
紧接着是去调查鼠药贩子的警员报告:“联宁路固定卖鼠药的贩子中,唯一一个有真正鼠毒强的,前天从老家过来,到现在一包都还没卖出去,周围的商贩都可以作证。”
三条线索,都无法指证尚小东,一切回到原点。
尚小东的嫌疑排除了,不知为何,张明路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他的神经马上又紧绷起来。
这个案子,犯案手法不复杂,但也正因为不复杂,所以任何人都有机会完成。从死者的社会关系来推断,嫌疑最大的尚小东母子都已经排除了,而其他最有可能的人,是窦芬那边的亲戚。现在还在办尚正宏的丧事,那些亲戚都可以互相作证。
张明路一时没有头绪,索性在局里四处闲逛一会儿,当他走到一块白板面前,上面的文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白板正中央写着一个很大的车牌号,这是那辆在高速上自燃的大巴车牌号。
张明路越看越觉得这个车牌号眼熟,但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小江、小江。”正逢江昊从旁边经过,张明路叫住了他,“这个车牌号,你来看看。”
“师父,这个车牌号怎么了?”江昊也立在白板前,“这好像是那个大巴自燃案的车牌吧,有什么问题?”
“你觉不觉得,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车牌号?”
江昊最近的记忆在脑海中回溯,很快便锁定了其中一个片段。
“长方形,白色车票,上午9点24分发车,去邻市。”他的眼睛一亮,“是那天摸排走访时见过的,王勇的邻居304住户,好像是叫吴越,对,他就有这趟车的车票,没错,就是18号,他没坐上那趟车,逃过一劫。”
这么巧?
那趟车上一个幸存者都没有,吴越买了票却没去坐车,和死神擦肩而过。
张明路多年刑侦生涯磨炼出来的直觉又开始起反应了。
修车工王勇,没去坐车的吴越,反常的态度。
两人找负责大巴自燃案的同事了解了情况,得知汽车站在17号深夜有不明人士潜入。
查看了监控后发现,那个不明人士戴着鸭舌帽,看不清脸,如果只凭模糊的监控自然看不出是谁。但有了对比目标后,就很容易分辨了,监控里的人,身形和王勇几乎一模一样。
张明路心中一凛。
先是尚正宏的面包车失控,再是大巴车自燃,如果真的都和王勇有关系,那他未免也太残忍。
可是动机呢?
尚正宏一案尚且说得通,王勇是想取而代之,夺回前妻和儿子,那大巴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大巴车上的遇难者还没有全部确认身份,目前已知能和王勇产生联系的,只有吴越。
张明路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和鉴定所那边确认之后,鸭脖袋上第三个人的指纹,和吴越丢弃的啤酒罐上指纹来自同一人!
吴越!
张明路和江昊紧急出动,却在警局门口遇上正在朝门里张望的吴越,两人面面相觑。
“警官,我有情况要报告。”吴越有点怯怯地看着张明路。许是那天锋利的眼神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他现在对张明路还有点发怵。
“我之前没想起来,在我喝醉酒那天晚上,我还见过305的大叔两次。”
“两次?当时怎么不说?一点都想不起来?”江昊没好气地吐槽。
吴越咽了咽唾沫,继续说:“当时真的想不起来,后来才想起来,我又要上班,一直到今天有轮休才过来找你们的。”
“不是说了有情况第一时间联系我们吗?既然想起来了,怎么还拖这么久?”江昊翻了个白眼。
吴越一时被怼得不吭气,张明路立马接过话茬:“你说吧,那天晚上的事情,你再仔细说一遍,什么都不要落下。”
以下是吴越的叙述——
“星期二那天早晨,我前女友给我打电话说要分手,而且态度很坚决,我因为在上班也不好跟她说太多,就想晚上回去再和她通电话的。
“等到晚上下班回家,差不多八点半,我在楼道遇到305的大叔,他拿了一袋鸭脖给我,说是买多了请我吃的,我拎回去放在房间里准备等晚一点当夜宵吃。然后我和我前女友打了一通电话,大概聊了十几分钟,她说一定要分手,但是又不告诉我分手的理由,我心里很烦就躺在床上发呆。正好我同学,就是上次跟你们说过的,叫周阳阳,我们是高中同学,也挺长时间没见过面了,他说刚好在附近,来找我叙叙旧,我就让他买点酒带过来,快九点的时候他带着啤酒和凉菜来了,我们就一直在聊天喝酒。
“本来我想把鸭脖拿出来招待我同学的,可是我记得有次在买鸭脖的时候遇上305的大叔,他要的是特辣味的,我想他既然是买多了的鸭脖,那肯定也是特辣味,我和我同学都完全吃不了辣,所以就没提鸭脖的事。
“我因为心情很差,而且本来酒量也不好,喝多了就犯困,然后迷迷糊糊地爬到床上去睡觉了,让我同学自己回去。可是太热了,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被热醒了,那时候脑袋有点清醒了,我看到鸭脖还放在桌上,特辣的反正我也吃不了,就想着还给隔壁大叔,不要浪费了,因为房间里没冰箱,空调也坏了,放不到第二天,我就赶紧拿着过去给他。他那时候也还没睡,没推辞就收下了,然后我回了房间开着风扇继续睡觉,一直到第二天你们把我叫醒。”
他说的过程中张明路的脑海里逐渐把事情串了起来。
“那袋鸭脖,你或者你同学有没有吃?”江昊看着他问。
“没有,没有。”吴越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们一点辣都吃不了,怎么会去吃特辣的鸭脖。”
王勇那里丢弃的鸭脖骨头,袋子里剩余的鸭脖数量,合起来正是他在林老板那里购买的量。
吴越家的垃圾袋里没有鸭脖骨头,他确实没吃过。
“你既然没吃,为什么一口咬定那就是特辣味的?”
“因為以前有次在鸭脖店那里遇到305的大叔,刚好我在买五香味的,他在买特辣味的,我有时在楼里见过他几次,就记得他。”
吴越记得王勇的口味,那王勇也可能记得吴越的口味,这袋鸭脖,是王勇特意买给吴越的。
“其实那是五香味的。”张明路开了口。
“哦?”吴越小小地惊讶了一瞬,马上又恢复平常,“那我不知道,我以为他肯定是买辣味的。”
“因为他是专门买给你吃的。”
吴越有些不解,愣愣地看着张明路:“是吗?我跟他好像没有这么熟,应该不会吧。”
张明路身体自然地后仰,眼睛半眯着,沉声道:“但是你却在里面下毒之后又还给他。”
吴越的脸色变得惨白,不可置信地来回看向张明路和江昊:“我没有,不是我!上次你们说他被毒死,我就怕是那袋鸭脖有问题,所以才没说的,我根本没打开过!”
虽然吴越确实碰过那袋鸭脖,但他的住所里并没有找到鼠毒强的包装,也没在其他任何地方检验出有毒成分,全市所有贩卖鼠毒强的商人一一查证过,无人见过吴越。
没有铁证,还是得从动机下手。
张明路坐在桌子前,看着白板沉思,汽车站下午最后一班车五点半发车,六点钟车站就下班关闭了。
王勇知道吴越的车次信息,17号晚上八点半给了吴越一袋鸭脖,九点多溜进汽车站,对大巴车油箱进行破坏,意图让大巴在高温天气长途行驶中自燃,目标是谁?
是吴越?
目前已确认身份的遇难者,调查过后发现都和王勇没有任何交集。王勇想杀的就是吴越,所以他才在前一天恶趣味地请吴越吃鸭脖?但出于某种原因,王勇自己反而先被杀了。
这两人除了当出租屋邻居,以前也没有过任何关系,但他们俩之间绝对发生过什么,不是表面那样简单。
张明路一字一句读着吴越的口供,其中一处吸引了他的注意。
吴越在14号晚上找过王勇借空调遥控器,那天晚上因为空调打不开,吴越误以为是遥控器没电池了,去隔壁找王勇借遥控器。王勇开门的时候,吴越看到桌上放着钱包、手机、钥匙、手套,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零件。
14号是上周六,正是尚正宏坠下山崖的那天。
钥匙。
张明路眼睛一亮,那个时候窦芬的照片挂件已经在王勇手上了。这就是动机。
尚正宏的案子中,一旦警方顺着窦芬这条线索查到王勇头上,吴越在14号晚上看见的照片挂件,就会成为王勇谋害尚正宏的有力证据。但其实吴越本人表示根本没注意到钥匙上面有什么挂件,如果真是因为这个理由丧命,那就太冤了。
王勇的手段也让张明路感到背脊发凉。
害怕罪行暴露而杀人灭口,竟要拉上一车无辜的人陪葬。遇难者一多,王勇被怀疑的概率就小了。毫无怜悯之心,几乎称得上是反社会人格。
当年那个抢劫犯之死就是一把钥匙,开启了王勇打破人类道德底线的潘多拉魔盒。
那么他的死,是吴越察觉到了什么然后反杀他?
张明路再次讯问吴越,他的说辞还是和前一次一模一样,没见过钥匙挂件,也没打开过鸭脖袋子。可他提到的那晚一起喝酒的同学周阳阳,却一直联系不上,甚至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304室里能采集到的指纹一一对比过,都是来自吴越,更诡异的是,丢弃的啤酒瓶上也只有他的指纹。
“这也太奇怪了,就算他那个同学是编造出来的,那啤酒瓶上至少该有商店老板或者运货工人的指纹,怎么会只有他一个人的?”江昊拧着眉,紧紧捏着鉴定报告。
半晌,张明路才搭话:“你想想有哪些可能?”
江昊认真地回答:“可能是商店老板摆上架之前擦过一遍,或者吴越买回去自己擦了一遍,一般来说,这种易拉罐要擦也是擦顶部,怎么会整个瓶身都擦?”
“金属易拉罐很容易留下指纹,商店老板就算擦过,只要有放上架这个动作,或者结账时拿起来看过,都会碰到,但这所有的空瓶上,连其他人一个残缺的指纹都没有。我更倾向于是购买之后被人擦了指纹的,至于是吴越还是他那个所谓的同学,还不清楚。”
“为什么要这样做……酒瓶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不就和他的口供不符了吗?”江昊低着头喃喃自语。
张明路心里对整个事件已有了头绪,但还需要切实的证据来坐实他的推理。
很快,根据户籍信息查到了周阳阳家里的联系方式,又通过他父母得知了他目前租住的地方。
周阳阳也是一个人在本市工作,租住在另一个城中村里。当警方到出租房时,没有见到他,据房东表示,似乎好几天都没见他露过面了。
周阳阳住的也是一个小单间,东西不多,摆放得很整齐,看不出什么端倪。窗户外挂了一件白色短袖,一条卡其色五分裤,一条男式内裤,已经干得发硬了。
希望那个东西没被洗掉。
张明路小心翼翼地拿下裤子,将口袋外翻,果然,在口袋的深处看到了他预料中的东西,极少量的白色粉末。
经过检验科的化验调查,确认这些白色粉末就是鼠毒强成分!
根据户籍资料上的照片,附近一个售卖鼠药的小贩指认了周阳阳在17日晚上6点多从他手里购买过鼠毒强。
“师父,太神了,你怎么会想到要去检查这个人的裤子口袋?”江昊难得地放松了些,跟在张明路旁边追着问。
“他下完毒之后要把包装带走,很大概率会放在裤兜里,很容易有残留。房间没有洗衣机,晾的衣服又少,很可能是手洗的,如果不把裤兜翻出来,里面是不会洗掉的。”
“我也想过吴越说的都是事实,但是没想到下毒的会是周阳阳,他都不认识王勇啊!”
“你啊!”张明路停下脚步,恨铁不成钢地白了江昊一眼,”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再想!”
吴越如果说了谎,那就和他的行为两相矛盾。
更可能的是,他说的都是真的,擦掉指纹,制造出只有他一人在家的假象,都是周陽阳做的,目的是伪装成吴越服毒自杀。
是的。
周阳阳并不知道吴越会把鸭脖还给王勇,他下毒的目标是吴越。
所以他提前把酒瓶擦干净,走的时候顺便带走自己喝过的酒瓶和用过的一次性筷子,也小心没在鸭脖袋子上留下痕迹。
看起来就像从头到尾只有吴越一人在家,失恋被甩,独自在家喝闷酒,想不开服毒自杀,合情合理。
周阳阳是有备而来,恐怕这一系列的事件都在他的计划中,吴越的前女友,说不定还是共犯。
唯一的变数就是吴越非但自己没吃鸭脖,还拿去给别人吃了。
这个人,说他运气好,同时被两个人惦记上,设计谋杀。说他运气不好,两次谋杀又在不知情中阴差阳错躲过去了。
但是周阳阳又哪去了?逃走了?还是藏在某处?
刑警大队立即开展搜捕周阳阳的行动,另一方面,联系邻市公安局传唤吴越的前女友文晓。
在审讯文晓的过程中,周阳阳的作案动机逐渐明晰。
吴越、文晓、周阳阳三人是高中同学,在上大学前吴越向文晓表白,两人确定情侣关系。毕业后因为工作原因,吴越和文晓不在同一个城市,一直暗恋文晓的周阳阳趁机挖墙脚。
在多次交流后,两人发现原来彼此在高中时期就互相心生爱慕,由于吴越从中离间,横刀夺爱,使得两人错过了五年。加之过去经常受到吴越的欺负,周阳阳恨意疯长,怂恿文晓和吴越分手。
后续的事情文晓就不知情了,她在17号把分手的消息告诉周阳阳后,周阳阳很兴奋,说很快会过去找她,但一直到现在都没看见人。
周阳阳失联了。
全市范围内下了通缉令之后,张明路就忙着处理王勇相关案件的后续工作。
8月14日王勇潜入尚正宏的面包车,盗走了放在车上的窦芬照片挂件,调整了刹车,直接导致尚正宏驾驶的面包车在山路上刹车失灵,急转弯拐不过来,冲出护栏翻下山崖,尚正宏死亡。
当天晚上,因担心被吴越指证,王勇对吴越起了杀心。
8月16日王勇捡到吴越的车票,得知吴越18日会去乘坐大巴车,遂产生谋杀计划。
8月17日夜间,王勇潜入长途客运站,对吴越将要乘坐的大巴车油箱进行破坏,导致大巴车在第二天行驶过程中自燃,造成三十一人遇难。
另一方面,吴越喝醉后,周阳阳趁机在鸭脖中投毒,意图谋杀吴越,并制造吴越自杀的假象。吴越却在不知情中将鸭脖给了王勇,导致王勇中毒死亡。
此案周阳阳有重大作案嫌疑,目前下落不明。
“你觉得一个犯了罪的人会往什么地方逃?”
食堂里,张明路端着盘子坐到江昊对面,向他提问。
江昊放慢咀嚼地速度,眼睛盯着旁边,马上又快速咽下嘴里的食物,回答问题:“去外地流窜,或者躲在别人的住处,一段时间内不露面。”
“汽车站、火车站、机场都没有周阳阳购票的记录,他住处附近的监控,最后拍到他是18号上午,背着个双肩包。”
“他房间里洗漱用品都没带走,会不会是他本来没想逃的,但是得知了某个消息后又临时决定潜逃?”
“我也这样想过,可是你不觉得,有点矛盾吗?”张明路放下筷子,“如果吴越死了,那事情就是按他的预料在发展,他没必要临时改变主意。如果他发现吴越没死成,那有什么好跑的?”
江昊缓慢地点点头:“可能是发现误杀了其他人?”马上他又否定这个猜想,“不对,那天接到王勇的案子时,我注意看过,附近没有和周阳阳长相相似的人。这个案子的细节没有无关人员知道,周阳阳就算打听到死了个人,也不会就认定和他有关。”
张明路一时也没什么头绪,又拾起筷子闷头吃饭。
转机出现在他又一次复盘案件记录时,文晓的一条口供里。
周阳阳得知文晓和吴越分手后,曾表示很快会去邻市找文晓。如果他当时没有潜逃,而是真的去找文晓了,那极大的可能就是18号去的。
火车站离周阳阳的住处太远,车速又慢,他更可能选择附近的长途客运站。这些大巴在开出车站后,上高速之前,如果有空位,就还可能私自停车上客,所以购票系统内虽然没有周阳阳的记录,但不排除他坐上大巴的可能。
张明路查阅了18号客运站开往邻市的车次,除了自燃的那辆大巴,还有六趟车,这六趟车的司机和乘务员,都表示没有见过周阳阳。
张明路的思绪开始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出事的大巴,发车时间是9点24分,周阳阳最后出现在街上监控中的时间,是9点半。大巴的行驶路线,会经过他住处附近。核载四十二人的大巴车,一共发现三十一具遗体,有空位,周阳阳只要在路边招手,大巴就会停下。
三十一具遗体,只有一具还没有确认身份,张明路心头笼罩的阴云越来越重。
等了几天后鉴定结果出来,如他所料,最后那名遇难者和周阳阳父母DNA比对成功。
王勇制造车祸,周阳阳投下毒药,矛头都指向吴越。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人命运在此交汇,也在此错轨。
如果王勇不送出鸭脖,吴越可能已经服下周阳阳投在其他食物里的毒药。
如果周阳阳没有买酒,吴越可能按计划坐上了早已购好票的长途汽车。
王勇小人嘴脸,送出的断头饭最后成了自己的索命符,而周阳阳得意忘形,登上了本不会搭乘的死亡大巴。
世间巧合,实在吊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