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今文学作品中女红劳动的审美意

2022-05-30 13:58:12蕴桑莉
雨露风 2022年9期
关键词:女红审美意象

蕴桑莉

摘要:文学作品中的女红劳动作为一种独特的审美意象,在背景设置、情感表达、人物塑造、环境营造等方面,呈现出明德雅正的女性之美、稳定和谐的生活之美和神秘悠久的情感折射之美,给读者带来独特的审美体验。

关键词:女红;劳动;意象;审美

马克思说,“劳动创造了美”,美的本质和人的本质都同样植根于劳动中。[1]女红劳动作为人类社会的一种独特劳动,不仅蕴含着这一形式的本体美,同时也呈现着从事这一劳动的女性所表现出来的主体创造美。在古今文学作品中,女红劳动的审美内涵一直都层次丰富、意蕴深厚。本文以此为研究对象,通过分析古今文学作品中的女红劳动书写,探察其丰富独特的审美意蕴。

一、明德雅正的女性之美

古代文学作品中,有许多描写采桑、制麻、缫丝、缝衣等女红劳动的诗歌,不仅生动描摹了彼时社会百姓生活的艰辛、女性的贤德、情人之间的思恋,以及社会阶层的尊卑有序,同时更注重彰显女红劳动意象中明德雅正的女性诗教之美。

《诗经》中《郑风·缁衣》一诗,即通过描述妻子对丈夫所穿衣物的悉心缝纫,表现了女性对男性的深挚情意和对传统妇职的自觉践行。汉代五言诗《迢迢牵牛星》中“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2]则通过对女红劳动意象的动态化描摹,展示了女性的勤劳娴静与沉重忧思。汉乐府《上山采蘼芜》《孔雀东南飞》等作品也通过“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3]等女红劳动场景,形象地表现了女性的勤劳贤淑与内心的悲酸苦楚,细腻呈现了作者对女性不公平遭际的深切同情。唐诗《游子吟》中:“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4]通过描写女性飞针走线的缝纫细节,表现了母子连心的人之常情和母亲对即将远行的孩子深挚的担忧与不舍。而以描写人物心理与日常生活细节见长的宋词中更存在着大量女红劳动意象书写。例如,杨师纯《清平乐》:“窗下无人自针线。不觉郎来身畔。”[5]1357卢祖皋《更漏子·玉钩裁》:“玉钩裁,罗袜浅。心事漫拈针线。”[5]3092-3093孙道绚《南乡子·春闺》:“闲把绣丝挦,纴得金针又怕拈。”[5]4626这些作品中的女红劳动意象不仅直观呈现了宋代女性生活的状貌,更贴切反映了她们内心的生活体验与追求,较之其他意象在表现人物心理方面更加细腻与真实。另外,明清小说中出现的乔女纺绩、青梅刺绣,以及晴雯补裘、湘云做鞋、莺儿打络等经典场景,也以独特美好的明德雅正之蕴,对后世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厚影响。

当代作家在展现女性之美时,也常常借助女红劳动予以呈现。雪静小说《秦百合的逻辑思维》中,当惶恐不安的家庭妇女秦百合在街市上寻找工作时,作家即精心描写了其在一家裁缝店“试工”时的女红劳动场景:“秦百合的手艺在这天彻底派上了用场。她先是给衣服锁边,锁边机踏在她的脚下就像脚踏琴发出的音响,那音响是欢快的,有节奏的,伴着她心里的声音,一会儿就让这小小的裁缝铺生出了柔和温暖的气氛。”[6]女主人公在女红劳动中表现出的熟稔灵巧的行为技巧、宁静平和的神态样貌,以及女红活儿中那些小而精细的针线工具、富有节奏感的现代女红机械韵律等,细致呈现了女性沉浸于女红劳动中的独特魅力。陈家麦小说《遮脸人》,则通过男性视角展现了女红劳动中的女性之美。小说中当“我”看到绣花的张慧贞专注沉静的神情时,内心竟忽然升腾起一种神圣不可亵渎的美好,进而为她嫁给粗俗的表哥感到惋惜和惆怅。李云雷小说《织女》则通过描写弟弟眼中姐姐们在一起染色配线纺织的女红劳动场景,表现了弟弟对生活和生命之美的感知与发现:“我坐在那里捧着红柿子,看到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长长的线抖一抖,半空中五彩缤纷的,颜色像是要跳了出来,芳枝和桂枝在彩线之中穿梭,就像两只飞来飞去的蝴蝶,又像在五线谱中跳跃的音符,那么明媚,那么美。”[7]韩少功小说《日夜书》中,“我”在泼辣粗俗的小安子缝补衣服的劳作中,突然体察到一种细腻温婉的女性之美,并由衷感到女红劳动是美丽女性不可缺少的姿态。在美好的女红劳动中,人们也因之塑造了健康的人格,提高了对美的感知能力。

二、稳定和谐的生活之美

相较于家庭生活的物质表层形式,人们对家庭的期待更多指向心灵的抚慰和情感的满足,故而处于这一空间中的针黹女红,便常常以飞针走线、织缝绣补的美好形态营造出一种温暖和顺、稳定闲适的家庭生活氛围,进而使家庭成员感受到身心愉悦和轻松。在古代文学作品中,无论是“郎摊诗卷侬挑绣,针线都添翰墨香”中的夫妻情深,还是“春到楼头人共绣,诗联花底句生香”中的姐妹生活,还是“八口三冬凭活计,敢夸巧手夺天工”中的勤劳持家等女性劳动书写,无不表现了女红劳动中稳定祥和的生活氛围。这种审美意蕴在当代小说中也获得持续体现,作家常常会以缝纫、编织、刺绣等女红劳动表现和谐温暖的生活之美。

魏微在小说《薛家巷》中表现家庭平静生活时,只着力书写了四姑娘织着毛衣陪母亲姜老太闲话家常的女红劳动细节,就营造出了一种岁月静好的生活氛圍。这种真实可触的奇异体验,使身处其中、已近不惑之年的四姑娘也仿佛回到了美好的少女时光:“女儿正在织一件酱黄色的开襟毛衣,已经织到袖子了,不时地在母亲的膀子上比试着。”[8]女性熟稔自如的“织毛衣”活动,使周围的房屋、街巷、城市等也不自觉浸染上了一种世事如常的恒定气息。而四姑娘织毛衣过程中,一会儿自顾自地织一阵,一会儿又慢慢停住听一听母亲对邻里之事的唠叨,一会儿又低头数数绒线的针子,一会儿又停下逗逗玩线团的猫等行为,表现出悠闲自在、不紧不慢的生活节奏,又如一条串起各种日常之事的线索,牵引起了四姑娘一家人的生活故事,将驳杂纷乱的大杂院日常生活像线团一样逐层剥离开来。四姑娘在编织毛衣的同时也“编织”起了一幅虽令人心生烦恼但却又始终割舍不下的美好生活图景。

张尘舞小说《余霞尚满天》细腻讲述了从小到大深受父母争吵伤害的肖月,结婚后在喜欢编织的婆婆那里重获幸福生活的故事。婆婆常常喜欢坐在阳光下织毛衣的女红劳动细节,以真实可靠的生活触感,使肖月长久以来隐藏内心的痛苦获得释放:“看着婆婆织毛衣,泪水不自觉地滑落。婆婆在肖月的泪光中,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9]女红劳动隐含的稳定和谐之美,使家庭成为温情的存在场所,治愈着当代人遭遇的各种身心创伤。当代作家通过这种独特的劳动形式,巧妙营造了温暖和谐的家庭环境,以充满温情的细节营造出人们期待中幸福安定的家庭生活。

三、神秘悠久的情感折射之美

女红劳动及其制品的情感折射内涵由来已久。《周礼·春官·司巫》中载“祭祀,则共匰主及道布,及蒩馆。”[10]此处“道布”,郑玄注曰“为神所设巾。”[10]意指举行祭祀时,司巫要以新织成的三尺长布匹(即道布)作为祭品,丧礼中祭祀者所穿的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等麻布制品,也因祭祀者身份不同而具有不同用途。北大秦简《教女》中记载:“女子独居,淫与厌巫。曰:我有巫事,入益。不及盍,根恶兮。”[11]即言秦代时期,那些具有高超纺织技艺的独居女性会被人们视为不合常规的女巫。在古代民间巫术中,人们除了以新布驱邪,同时也会选择以朱丝避邪祟,朱丝即红色的丝线。《春秋》中记有晋臣苟偃“以朱丝系玉二珏”[12]190向河神祷祝之事。这种驱邪方式发展至汉代时,又演化为农历五月初五编织长命缕、五彩缯或五彩丝的避祸法术,从而与五月五日端午节纪念屈原产生了联系,应劭所记“五月五日以五彩丝系臂者,辟兵及鬼,令人不病温,亦因屈原”[12]192即来源于此,女红劳动制品的情感折射功能一直延续至今,在当代社会,人们仍有以红线、红布,或编织五彩结、五彩线等驱避邪祸的传统。

在当代女红劳动的书写中,一些作家也注意到了其神秘悠久的情感折射之美,通过渲染运用,巧妙提升了作品独特的审美韵味。例如,以女红纺织的通灵功能渲染人物命运的丰富流转和故事情节的波谲云诡(潘军《夏季的传说》);以“处女绣”的女红劳作展现古老的仪礼传统,表达其对女性生活与生命成长的“传续”影响(刘庆邦《黄花绣》);以神秘老妇的纺织行为和“棉线”纠缠不清的凌乱之蕴,表现年轻女性渴望把握个人命运却总是陷入迷茫的成长困惑(迟子建《炉火依然》);以女红“剪刀”驱鬼避祸的巫术功能,反映女性在困境面前的恐惧与无助(戴斌《深南大道》;以老年女性剪纸的“巫气”,导引出女性在世间生存的孤独与困惑(林白《狐狸十三段》)等。这些女红劳动的书写均使小说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情感折射之美。

贾平凹小说《极花》,则以民间剪花术刻画了一位辛酸屈辱的乡间“女巫”麻子婶形象。命运多舛的麻子婶最初并不是让人又憎又厌的女巫,而是一位长期遭受丈夫凌辱打骂的村妇,日常生活中的痛苦压抑使其心灵常常处于崩溃边缘,为了摆脱自己的不幸命运,她疯疯癫癫地自称拜老槐树时,一位神婆向其传授了剪花花(即剪纸)之术,她能用剪花花替人驱鬼除魔,自此之后,她便在身上时刻揣着一把剪刀。后来,她受村人之托,为被拐卖的女性胡蝶剪纸花驱“鬼”:“她的手腕能三百六十度地转,剪刀就一直没停断,嘴里念念有词:舌头短,说不清,睡觉放屁咚咚咚,活在世上有啥用,给我牵马来坠镫。”[13]两人在剪纸过程中逐渐拉近了心的距离,胡蝶也因此了解了麻子婶的不幸身世和剪纸对其生活的意义。原来麻子婶也是一位被拐卖的女性,她在丈夫常年的身心虐待中只能通过剪花花获得一丝生命的乐趣,她称自己的剪花花得到神传、具有巫意,实则是其内心渴望以此摆脱不幸生活的策略,借助女红劳动的“巫术”光环,她能够整日沉浸在剪花花的生活中,苦难的命运也因此透射出些许亮色,这种苦中取乐的生活方式与态度,最终也影响了胡蝶,使其也渐渐爱上了剪花花。女红劳动情感折射在展示社会百态民情的同时,也深刻呈现了当代女性的日常生活和复杂隐秘的内心情感。作家在对女红劳动情感折射之美的发掘与书写中,既增强了女红劳动的文化魅力,也使小说产生了神秘悠远的审美内蕴。

四、结语

在古今文学作品中,女红劳动因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故而受到作家的持续关注,逐渐演变为一种独特的文学意象,在背景设置、情感表达、人物塑造和环境营造等方面呈现出丰富的审美意蕴。在女红劳动书写中,古今作家通过对其文化内涵和生活功能的发掘与呈现,使之凸显出深厚的女性之美、生活之美和情感折射之美。

作者简介:桑莉(1979—),女,汉族,山东茌平人,博士,重庆城市管理职业学院通识教育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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