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珂 周春英
2020年以来,世界很不平静,新冠疫情此起彼伏,经济的发展、人民的生活都受到很大的影响,尤其是今年3月至6月上海爆发的新冠疫情,把这个世界标杆的魔都狠狠地虐了一把,同时暴发且目前尚未结束的俄乌战争把很多西方国家拖入了战争的泥潭。但是,文学不会因为战争、灾难、疫情、饥荒而停止发展的步伐,反而更加蓬勃兴旺。同样,作为文学爱好者,我们对于作品的解读也永远不会停下脚步,这次推出的对于由中国小说家协会评选的2021年年度最佳长篇小说的5篇书评就是最好的证明。
陈玉珂的文章重在剖析鲁敏《金色河流》的家庭伦理叙事模式,揭示在个体自省与救赎的艰难历程中显现的现代都市群体的共同症候以及中国式财富与道德的新关系。张佳祯的文章侧重分析罗伟章《谁在敲门》中因父亲生病去世串联起的一系列人事纠葛及大家庭的分崩离析,揭示在时代大潮冲击下乡土社会价值观的崩塌和巴人文明的失落。赵婧的文章意在分析陈彦《喜剧》中著名丑星贺氏父子几十年来在艺术与人生中上演的起落成败的命运变迁,揭示传统文化在泛娱乐时代浪潮冲击下逐渐被边缘化的现实。王亿萌的文章通过深入解析阿莹《长安》中采用“国家”与“个体”的双重视野反映几十年来军工产业发展壮大的历史,揭示了小说不但具备宏大叙事的特点,又表现了人性的复杂。郭园的文章运用心理现实主义理论解读东西《回响》采用刑侦推理与爱情心理描写交错推进的叙事策略,从而在案件与情感的复杂缠绕中,直抵人性幽深处的书写技巧。
这些文章如一幅幅初学者的素描,稚拙但不乏清新,显现了作者的用心和学养,也传递出青年文学人所特有的文字气质。
——周春英(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鲁敏的长篇新作《金色河流》以民营企业家穆有衡的晚年暮景为圆点,回望了他从下岗工人白手起家成为集团性企业老总的四十年流金岁月。往昔致富的点滴与血泪在生命的最后节点终使他卸下罪与罚的沉重枷锁,一举一动一仰一俯皆凝结成那不可言说的既沉重又轻盈的人间至味。
在这部作品中,鲁敏依然坚持她极具个人风格的家庭伦理叙事模式,将故事的起承转合限定于小家庭内部里几个病态的人物——中风的穆有衡、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大儿子穆沧、因心理隐疾而难以自然生育的二儿子王桑、身世不幸野蛮生长的养女河山……这是一部统摄资本积累、道德评判、疾病隐喻、遗产继承等当下最为敏感话题与元素的长篇巨擘,在个体自省与救赎的艰难历程中生动演绎了现代都市群体的共同症候,更诠释了有关中国式财富与道德新关系的独特理解。
作为擅长家庭伦理叙事的当代女性作家,鲁敏习惯讲述各种贴合当下情境的家庭故事,敏锐地捕捉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也正因如此,她的作品总是萦绕着现实性色彩的都市烟火气。小说《金色河流》将目光投射于穆家,以穆有衡的财产继承问题联结内部各成员间错综复杂的隐微关系,于一方天地里的小家庭空间向纵深铺开延展有关城市富人群体的众生万象。
鲁敏虽对家庭伦理的书写模式情有独钟,但“家”这一存在实体在她的创作里所要表达的并非大多数人憧憬的那般温馨美好的诗意想象,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更乐于呈现破碎、冰冷的家庭画面。穆有衡和王桑二人出场便呈现紧张对峙的父子关系,前者蔑视逆子的文化追求,后者不屑父亲的唯金钱论,鲁敏借最基础的社会结构单元反衬个体交往间的重重阻碍,“通过血脉疏离愈见隔膜幽深,以孤独的存在解构家庭伦理之牵系”,家庭之聚合奥义与生命之孤独寂寞共同建构起全篇的叙事张力。
如果说家庭的纠结与缠绕是贯穿文本的显性叙事线索,那小说中的旁观者谢老师不断变化的创作思路则更有机地串联起穆家与何家从前往今的所有交集。作为特稿记者的谢老师长年潜伏在穆有衡身边企图挖掘资本家财富积累阶段的罪恶与肮脏,却在一次次接近真相的过程中为其铁血柔情和那真实且复杂的人格魅力所倾倒。鲁敏通过家庭与旁观者的双调叙述营造了虚构与非虚构二者交叉渲染下的流金画卷。
“疾病总是能够强烈地激發起人们的担忧、害怕、恐惧和绝望等情绪,因此多被艺术家当作探察‘人的工具。”鲁敏自称“疾病解说者”,她习惯赋予笔下人物某种生理或心理上的病痛,或是中风瘫痪,或是生育障碍,凡此种种,疾病书写成为鲁敏小说最具话语力量的表现形式。在早期的东坝原乡系列创作中,“疾病”的象征意义还尚且停留在对昔日乡村秩序消逝的叹惋层面;但随着鲁敏将犀利的目光转移至城市的大街小巷,“疾病”则成为她探索现代人类生存困境、反思都市文明的重要线索。
以往的人物网脉搭建中,父亲总是鲁敏笔下缺少的重要一环,而此次的都市新系列小说却对一家之长的独特身份做了重新确认,以鲜活的存在代替曾经留存于只言片语或回忆中的模糊形态,而不变的是一如惯常的疾病书写。鲁敏将穆有衡设定为暮年晚景垂垂老矣的中风患者,显然是要刻意淡化他叱咤商界的辉煌痕迹而更突出其作为普通人对血脉延续的基本向往。疾病不单是人物塑造过程中一个简单抽象的标签符号,它更刺激主体在身心的极度煎熬中褪尽浮华而显露最原始的心灵思考,金钱至上的穆有衡也同样只有在生命残喘之际才能意识到物质不过是镜花水月,他也一样耐不过阖家团圆的天伦之乐、逃不过生老病死的最终结局。
此外,孤独症和人格障碍也是鲁敏小说主人公经常罹患的疾病。穆家大公子穆沧先天表现出人际交往与语言交流困难,他习惯日复一日的机械刻板生活,稍有超出其认知范围的变动便立即焦躁不安、情绪激烈。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局限于自我小空间世界里的孤独患者,鲁敏却还原了人性至善至美的最初模样,穆沧的单纯与自幼在社会大染缸里耳濡目染的河山构成鲜明的比对,这两个最悖驳最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产生交集的病态人物却出奇地演绎了人格的互补与调和。穆沧以其最纯真的本我治愈了身世不幸、对世间充满猜忌与怀疑的河山,而河山对世俗偏见不屑一顾的洒脱与任性也在无意识中成为对方的依靠。鲁敏不厌其烦地摹画社会边缘性小人物的诸多生存困境,展露当下社会的灰暗与荒谬,如果说“家庭叙事”是她创作的整体架构,那么有关个体的病态书写则更直接地阐明了她独具忧郁美学风格的哲学考量。
鲁敏笔下家庭内部个体的疾病探究实际上影射的是现代都市社会的群体症候,它涵盖金钱与道德二元关系的全新理解,呈现代际冲突与和解的最终画面,在诸多元素共生共存的大体量篇幅中演绎多线缠绕的复杂景象。谢老师的红皮本子乍看是创作素材与写作思路的不断积累与变化,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会发现它实际上凝聚的是穆有衡的全部蜕变历史,鲁敏如此不留余力地讲述主人公四十年沧海桑田为的是要展现岁月嬗变下中国式财富观的艰难进步。
傳统观念里金钱是罪恶的渊源,它作为道德的对立面与人性贪婪挂钩,在《金色河流》中,鲁敏也未回避资本原始积累阶段可能存在的阴暗,她向读者暴露了富人所独具的那些“血和肮脏的东西”。何吉祥是最早南下的那批人,他身无分文却靠吃苦打拼与重情重义在深圳立足,他帮穆有衡打通关系、参与商谈却不幸遭遇车祸,临终前将自己全部身家和未出生的孩子托付给穆有衡却被他挪用为发家致富的“第一桶金”,甚至不排除有“蓄意为之”“见死不救”等令人发指的行为。
但对资本的讨伐与批判并不是鲁敏此次创作的核心,她所要进行的是一种辩证的符合当下社会发展的客观性考察,证明金钱与道德并不是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而是纷乱世相下各行各业的泥沙俱下。她重新定义二者的矛盾关系,清醒地意识到金钱在当下社会存在中不置可否的重要作用,赋予金钱应有的价值与功能,向读者展示财富这类物质性代名词本身的特殊意义,凸显一种全新的金钱道德观。穆有衡并非铁石心肠,当年的他失业待岗,家中一傻一小尚待抚养,在解决自身危机后他也主动寻找河山的下落,无限度承担这个孤女的成长花费并容忍她所有的失败。通过录音记录其实不难发现他长年将自己禁锢于当初背叛与失信的错误选择中,以乐善好施缓解自我内心痛苦、弥补曾经的罪过。
小说中的另一个主要人物,逆子王桑,将金钱与道德的关系表现得最为突出。他标榜是艺术的正义使者,沉浸于昆曲的靡靡之音,鄙夷金钱可带来的任何实际效用,他痛恨老头子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歪理邪说,甚至拒绝婚姻、坚持丁克来折磨身边那些爱他的人。但当穆有衡一纸戏谑的遗嘱被公开,如果他去世前尚没有孙辈出生那么所有财产将全部捐赠,王桑却与妻子尝试起试管婴儿以保证财产的顺利继承。王桑对于试管的出奇配合,不禁使人疑惑,道德的坚守与金钱的正确使用真的可以明晰各自的界限吗?即便是理想主义者在突然面对巨额财产的处理问题上恐怕也难以将自己置身事外。
小说的结尾给所有枝蔓情节都做了尽可能圆满的处理,穆有衡安然逝去、穆家完成基因的传承与延续、遗产得到了最合理的安排、河山和穆沧互为依偎、昆曲也因资金到位而再现生机……这种完形结构的设置表明了鲁敏务实的创作倾向,应当公正地看待金钱,只有放下对金钱偏见的那刻才是真正将金钱加之于肉体与心灵的束缚释怀,身在浮华都市中的每一个普通人,只有减少道德制高点上的评判,才能真正透彻了解现实社会的普遍逻辑。
代际的冲突最后以大团圆的结局收场,呈现一派和谐的欣慰画面,鲁敏在烟火漫卷之后让那些高贵的片刻充满深沉的思考意味,或是享乐,或是苦难,终究难逃个人的宿命慨叹。她对于金钱、道德问题的再诠释彰显了都市生活中人性的丰盈与复杂,40年岁月迭嬗的《金色河流》既迎合当下对富人阶层的关注,又切合普遍的善与恶的议题,既刻画真实斑驳的社会存在又蕴含不变的人情,既描绘犀利现实,又怀抱浮叶扁舟中飘零个体的超然理想,在简朴清扬的娓娓腔调与潺潺回响中,以馈赠为终章,各抵灵魂的一悠宁静与释然。
(作者简介:陈玉珂,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研一学生;周春英,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教授,硕师生导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评语:该文章围绕鲁敏近作《金色河流》进行解读,全文从“家庭伦理的叙事限定”“一如惯常的疾病书写”“都市症候的当下演绎”三个方面展开剖析。对于小说采用倒叙手法勾连起民营企业家穆有衡40年人生命运变迁的叙事特征、以及采用家庭伦理和疾病叙事以丰富小说内容、触及人物心理的相关艺术手法,把脉很准,分析也很细腻透彻。全文虽然没有明确的理论支撑,但细读文章处处都渗透着叙事学、文化学等方面的理论元素。全文用流畅的语言、富有内在逻辑的三个分论点,支撑起了总论点,观点明确且有自己独特的体悟,是一篇有内涵又可读耐读的书评类文章。(周春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