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阳杰
秦人的族属源自东方,为华夏古族东夷嬴姓部族的一支。秦人至迟于西周中后期西迁至陇右。居陇时期,数代秦人因地蓄锐,逐渐发展壮大,崛起于陇上。此期间,秦人不断征伐西戎的过程同时也是吸纳、融合西方戎族,进而扩充华夏族主体内涵的过程;秦人虽远处王朝西陲,但始终在文化上向中原王朝积极学习与靠拢,“礼乐射御,西垂有声”即说华夏礼乐文明从此西播陇上,秦人也成为当时华夏文明在西北社会的引领者。经过陇上百年的辛苦经营,秦人在军事上也逐渐有了与东方诸国相抗礼的实力。一部秦人崛起于陇上的创业史,同时也是早期华夏文明不断融合异质、丰富自身内涵的形成史。
据《史记·秦本纪》的说法,秦人是东方颛顼帝的后裔:
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
颛顼为黄帝之孙,号高阳氏。颛顼的女孙名女修,女修纺织时吞了一枚玄鸟产的蛋而有了身孕,生下孩子取名大业。女修为母系氏族社会时期秦人的一位祖先。大业是颛顼之后,秦人自我追忆的第一位男性祖先。玄鸟指黑色的鸟,大概是鸷鸟一类的猛禽,玄鸟似是秦人的图腾。这一点从2015年法国回流的甘肃礼县大堡子山秦先公先王墓出土的鸷鸟形金饰品可以得到证明。《秦本纪》随后说,大业娶少典之女名女华,女华生大费。大费协助禹平治水土,其后舜又赐之皂游(黑色的飘带)。舜预言大费的子孙将会兴旺,于是将姚姓玉女许配给他。大费协助舜驯服鸟兽,也称为“柏翳”(也作伯益),或称益,《尚书》谓其掌山林禽兽。舜又赐大费姓嬴氏,这是秦人获封姓氏之始。
关于秦人祖颛顼的事实,考古学方面也可以提供一些佐证。上世纪80年代,陕西凤翔秦都雍城秦景公一号大墓中出土一件石磬,上有铭文:“高阳又(有)灵,四方以鼏(宓)平”(释文从梁云《西垂有声:〈史记·秦本纪〉的考古学解读》),高阳即颛顼。这里秦人自己认为是五帝之一颛顼的后裔,是华夏族的正统,似无由置疑。据皇甫谧《帝王世纪》说:“颛顼都帝丘,今东郡濮阳是也。”东郡濮阳即今天的河南濮阳。此说可证秦人族属源于东方。此外,秦人又有尊祖少昊的传统,《史记·封禅书》载:“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为主少暤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少暤即少昊,东夷嬴姓部族的首领,以鸟为图腾。《左传·定公四年》有“少皞之虚”,杜预注:“少皞虚,曲阜也,在鲁城内。”《史记·秦本纪》《索引》引《左传》亦说:“秦、赵宜祖少昊氏。”曲阜即今山东曲阜,这一带古名穷桑,少皞都穷桑在先秦其他文献也有确载。而少昊与颛顼又有着特殊的联系,也可证秦人源自东方。
大费生二子,长子大廉,又称鸟俗氏;二子若木,继承其父大费,称费氏。费氏之后世系有脱缺,《秦本纪》说费氏玄孙为费昌,“子孙或在中国,或在夷狄”。费昌当夏桀时去夏归商,在夏商鸣条之战中为商汤御车,大败桀。大廉玄孙有孟戏、中衍,《秦本纪》说中衍鸟身人言,中衍为殷太戊御车,太戊为其娶妻成家,中衍的后代一直辅佐殷商,嬴姓遂为有商一代功名显赫的诸侯。中衍之后世系似也有脱,《秦本纪》说其玄孙为中潏,中潏“在西戎,保西垂”,“保西垂”是说保卫商王朝的西方边境。
中潏生蜚廉,蜚廉生恶来与季胜。蜚廉与恶来父子服事殷纣,周武王伐纣,杀恶来。蜚廉生子恶来格,恶来格生女妨,女妨生旁皋,旁皋生太几,太几生大骆,大骆生非子。季胜以下四世至造父。造父为周穆王御车有功而受封赵城,造父一支因姓赵氏。恶来一支从女妨到非子为附显也曾以赵为氏。中潏以后的秦人先祖世系完整无脱。
司马迁根据《秦记》编写的《史记·秦本纪》述秦世系为最詳,但中潏以前的世系仍存在部分缺脱,对于非子之前历代秦先公的记述也较简略且多传说色彩。《秦本纪》纪事真正详细是从非子开始的:
非子居犬丘,好马及畜,善养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马于汧渭之间,马大蕃息。孝王欲以为大骆适嗣。
非子为大骆庶出之子,但他却拥有先辈秦公的畜牧天赋(从其父大骆的名字来看,大骆应该也是养马专家),养马方面的才能异于常人,他在犬丘之地的养马成就闻名远近。犬丘又称西犬丘,秦汉时称为西邑,位于今甘肃礼县东部一带。
非子养马的名声很快引起周孝王的注意,周孝王于是召命非子在汧渭之间主持王室的养马事业。汧渭之间即今陕西宝鸡境内渭河与千河(古称汧河)交汇形成的扇形夹角处。非子受命,养马很成功。周孝王极为满意,于是想要立庶为嫡,让非子继承大骆,结果遭到申侯的反对。申侯曾与大骆一族两度通婚,按理说申侯之女嫁给大骆所生之嫡子成才应是大骆的合法接班人。但周孝王面对夷狄交侵、内忧外患的王朝危局,实在是需要借助非子的养马本事才能迅速振起衰局,毕竟当时马匹是很重要的即战力。孝王最后说:
昔伯翳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赐姓嬴。今其后世亦为朕息马,朕其分土为附庸。
孝王最后还是坚持封给非子一块土地,让其作为王室的附庸。“邑之秦,使复续嬴氏祀,号为秦嬴。”非子所受之土以秦为邑,周孝王令其直接继承嬴氏祭统,号为秦嬴。非子获封的秦邑在今甘肃清水县—张家川一带。非子之称“子”可能就是这次获封的子爵。有了爵号与封地,还得到祭祀嬴氏始祖的许可,族号秦嬴。非子获封在秦人发展史上意义深远。非子之前,秦人处于逐水草而居的牧猎状态,从非子开始,秦人终于有了被中原王朝赐封的城邑和族号。秦人之所以称为秦人,正是从非子开始的。
非子生秦侯,秦侯死后其子公伯立。公伯卒后,子秦仲立。秦仲时已值周厉王时期,王朝动荡,四方叛周。西戎趁反周王室之机一举灭了犬丘大骆一族。周宣王即位后矢志中兴,封秦仲为大夫,使伐西戎。秦人自此开始了与西戎之间长达近百年的征战较量与文化融合。
秦仲获封大夫也是秦人发展史上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秦人从此开始逐渐崛起于陇上。首先,由子爵获封为大夫,部族地位得以提高,领地扩大,实力也进一步增强。“秦自非子以来,世为附庸,其国仍小,至今秦仲而国土大矣。”(《诗经·秦风·车邻》孔颖达《正义》)其次,部族文化由畜牧游猎逐渐向先进的中原周礼文化靠近,华夏礼乐文明自此西播陇上,《车邻》《毛序》说:“秦仲始大,有车马礼乐侍御之好焉。”《史记·秦本纪》末尾《索隐述赞》也美秦仲之时为“礼乐射御,西垂有声”,秦人由是成为华夏礼乐文明在西北地区传播发展的引领者。从秦仲开始,秦人也有了明确的纪年。
秦仲征战西戎二十三年后战死沙场。秦仲有子五人,長子为庄公。
周宣王打击西戎的决心很大,召秦仲五子征伐西戎,又增兵七千人。秦仲五子果然没有令宣王失望,一举破戎,又收回了大骆丢失西犬丘故地,光复旧都。周宣王由是将西犬丘正式封赐给庄公,又赐称其为西垂大夫。这样,基本上陇山以西之地都归庄公所有了。这一事件意义重大,对于周王室来说,周秦联军一举痛挫西戎,可以保障较长一段时间内王朝西境无忧;对于非子一支秦人来说,获赐归居犬丘也意味着正式取代大骆母族,成为陇上嬴姓部族唯一的正宗。从此,“西垂大夫”居陇上,正式合法成为王室西境的强力藩屏。
庄公有子三人,长子世父立誓攻杀西戎为祖父秦仲报仇,因而不肯继承父位。庄公于是立次子为太子,是为襄公。襄公时正当西周末年幽王时期,周王朝大厦将倾,历史这时给了秦人发展又一次绝好的契机。
《秦本纪》载:“襄公元年,以女弟缪嬴为丰王妻。”学界一般认为丰王指戎王。但《秦本纪》又说襄公二年,西戎围攻犬丘,掳走世父。无由姻亲第二年就兵戎相见。梁云提出这里的丰王其实指的是当时位于关中户县一带的丰国之君。周室将倾,人人惶惶惴惴之际,秦襄公特于此时联姻关中诸侯,大约是看到了危乱之中蕴藏的机遇,这或是为秦人日后挺进关中做准备(梁云《西垂有声——〈史·秦本纪〉的考古学解读》)。
襄公七年,周幽王因褒姒之乱招致诸侯反叛,申侯联合西戎攻杀王室,幽王死骊山。襄公将兵救周:
(襄公)战甚力,有功。周避犬戎难,东徙洛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与誓,封爵之。襄公于是始国,与诸侯通使聘享之礼,乃用駵驹、黄牛、羯羊各三祠上帝西畤。
周室既覆,秦襄公乘此机会举兵勤王,力战犬戎,又护送平王东迁,功劳赫赫。周平王顺水推舟,将岐山以西之地赐予襄公。这其实是一张空头支票,此时岐山以西之地尽在犬戎之手,襄公去自己夺回来才算。周平王又封秦襄公为诸侯,襄公始称国。至此,秦人在陇上经过数代努力,终于可以与山东诸国至少在爵位层级上平起平坐。
襄公用力于伐戎,十二年战死沙场,其子文公立。文公即位之初就显示出非凡的远见和抱负。“三年,文公以兵七百人东猎。”如此兴师动众,显然不是为了田猎游兴,“四年,至汧渭之会。曰:‘昔周邑我先秦嬴于此,后卒获为诸侯。乃卜居之,占曰吉,即营邑之”(《秦本纪》)。文公将兵七百东狩实为勘察新都选址,他到了先祖非子曾经息马的汧渭之地停下脚步,这里是秦人梦开始的地方,文公抚今追昔,不胜感慨!于是在此营建都邑。此举标志着秦人开始迈出东进关中的第一步。文公的时代,秦人文治武功发展迅速。十年,建鄜畤,新设祭统。十三年,“初有史以纪事,民多化之”(《秦本纪》)。史官的设置,体现出国家建制不断完善,也显示出秦人不断向先进的中原文化积极学习的态度。文公十六年,伐戎大败之,秦人将国土一直扩展至岐山,收管岐山以西的土地和周之余民,将岐山以东的土地献给周。至此,周平王当年的空头许诺终于在文公的手里得以实现。二十年,“法初有三族之罪”(《秦本纪》),这是秦人尚法严刑之始,后来法家思想之所以能贯行秦国,于此亦可以看出端倪。文公在位凡48年,秦国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方面等都得到空前发展,国家不断稳健向前。文公死后归葬于先祖旧地犬丘。
以上是文献所记比较明确的关于秦人在陇上的情况。那么,秦人到底是何时西迁陇上的呢?目前仅据《秦本纪》等文献,秦人至迟在非子为周孝王息马之时已居甘肃礼县西垂之地了,此时已为西周中晚期。李学勤先生据清华简《系年》中的一段材料认为秦先人东方“商奄之民”是在周成王时期由东迁西的,所迁之地“朱圉”即今甘肃甘谷县境内近礼县的朱圉山,著名的毛家坪秦文化遗址正在甘谷县境。(李学勤《清华简关于秦人始源的重要发现》)李先生的说法被很多人接受,影响很大。祝中熹先生提出秦人西迁应该更早,《尚书·尧典》载,和仲一族于尧之时曾担负“寅践纳日”(祭日,测日)的使命曾西迁至西汉水上游,其认为和仲一族正是秦嬴远祖,又据《山海经·中山经》郝懿行注“夸父之山”又名“秦山”等材料,认为著名的神话故事“夸父逐日”其原型所反映的正是早期秦人的西迁经历。(祝中熹《早期秦史》)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考虑,“夸父逐日”的神话确与秦人有关,其所表现的,正是后世秦人对于先祖早期大迁徙的集体记忆,以至于将其中的艰难困苦和坚忍不拔模糊地追忆为一个神话故事。
从非子算起,秦人在陇上由最初被周王朝边缘化的牧猎部族到王室附庸,再到西垂大夫,终至诸侯。襄公开国,文公东进关中,秦人在陇上共历七世八公。在西面犬戎交侵、东面诸侯环伺的艰难情况下,秦人小心经营,稳重无畏。经过陇上百年,秦人世代勉励,不断积蓄力量。我们看到,秦人日后终于挺进关中,高唱“秦风”图取天下。《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二十七年,始皇帝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嬴政巡陇西时大概要归祭西垂故地的,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是先祖非子和秦仲?是庄公、世父和襄公?还是东拓关中又归葬西犬丘的文公?陇上数代秦先公的心愿于此凝结为嬴政一人的心愿,数代秦人的意志熔铸为嬴政一人的意志,最终汇归为华夏一统的历史洪流。
(作者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