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女性意识 男作家 优势和局限
女性主义文学不同于女性文学、妇女文学。一般认为,女性文学或妇女文学是指女作家创作的一切文学作品,而女性主义文学是“指那些以女性为创作重心的作品和与之相适应的文学批评……反映女性在男权社会的苦闷、彷徨、哀怨、抗争的作品”。广义的女性主义文学涵盖一切呼吁男女平等、反抗性别歧视的文学作品。20世纪初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传入中国,伴随反封建和民族解放高涨的势头,秋瑾的《敬告中国二万万女同胞》开启了现代中国女性主义写作的篇章,此后,陈衡哲、庐隐、冯沅君、冰心等女作家在时代浪潮中应运而生,创作女性主义文学,推动妇女解放。同时期的男性作家许地山的出现,为“五四”时期女性主义文学拓展了新的研究方向。男性作家的写作打破了以往读者对作家性别的刻板认识,凸显了女性主义理论的包容性,扩展了创作视野,创新了审美范式。
许地山的婚恋小说,把女性放置在婚姻与爱情之中,集中表现妇女形象、婚恋模式、男女关系,凸显了女性自我意识的逐渐觉醒。许地山用不同于女作家自叙传式的书写模式,塑造了苦难中的平民女性,也歌颂和赞美了博大无私、卓然独立的“大女主”形象。但这并不等同于“妇女雄化”,女性主义文学的创作不是建构无性造成新的压抑与扭曲,而是对女性独特性的发扬,因此许地山是要修复而不是推翻原有的性别审美。婚恋模式中理想的女性形象是新旧道德中优点的结合体,尽管包含了男作家的创作局限,但也是追求心理与生理健康重组的一次尝试。
一、典型女性形象及作家
女性觀女性形象在许地山的婚恋小说中占有极大的比重,这位“五四时期最尊重女性的作家”先后创作出多位鲜活生动、独具特色的时代女性,折射出人本主义精神下女性解放与重塑的意识。他婚恋小说中传递的女性观从侧面展示了“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对社会、人格、亲情的看法,提供了价值评判的规约,无声地架构了思想与活动的指南。
(一)女性社会观——受教育、投身社会
许地山在《十九世纪两大社会学家的女子观》中否定了以孔德为代表的“不宜派”和以斯宾塞为代表的“不应派”,这两种学说的本质是将女性捆绑在家庭之中,迫使她们用服从、协助与保护的态度扮演着女儿、妻子与母亲的形象。对此,许地山提倡用20 世纪的眼光重视女子,发文系统叙述了清朝之后中国妇女的服饰及其变化,并针对当时女子服饰与时代脱节、碍于社会劳动的弊病,从“合乎生理”“便于操作”“不诱肉欲”三方面指导女子进行服饰改换,为女性在新社会中的活动创造前提条件。杂文《强奸》中许地山指出女性意识长期被掩埋导致女性群体社会地位低下的问题,针对自然的婚姻制度,建议解除婚姻的束缚,呼吁女性投身社会活动。与此同时,作家广泛参与相关的宣传活动,1935年,许地山到达香港,以演讲的形式传播现代婚姻观、通识教育观等新思想,冲击了保守派的观点,推动当时香港社会的思想解放。许地山在给女儿的书信中写道:“你若有志求学,你父总得供给直到你能自立。”在冰心撰写的回忆录中,许地山曾邀请她来牛津学习,并提出可以替她申请奖学金。许地山受夫人周俟松的妹妹周铭洗之托为青岛圣功女子学校校歌作词,为香港大学女生演剧筹赈,委托妻子与燕京大学进行房屋、款项交涉。在与身边女性交往的过程中,作家也表现了对女性独立于家庭之外、接受教育、投身社会、救国救民行为的大力宣扬。
(二)女性人格观——独立、完整、健康
许地山女性人格观的阐释主要通过文本中弑父与寻父的动态发展过程来体现,其中洋溢着女性解放意识及人道主义精神。伴随着“五四”带来的思想解放,娜拉的出现使“离家出走”成为社会实践与文学文本双重领域中的热点话题,这是对男权社会的反叛,对病态原生家庭主动的逃离。她们以自身的观察视角和群体话语否定父亲的管制,直接反抗父母之命的婚姻安排与未嫁从父的首轮束缚。
“五四”退潮之后,20世纪20年代的文学文本出现了“寻父”的情节模式,这体现了女性觉醒——转型——检验的三个阶段。女儿的逃离是第一步——人的觉醒,逃脱家庭约束,找寻“社会人”的价值;母亲借助自身性别和经验帮其建构起新的性别意识,是第二步——由人到女人的转型。但转型的效果如何检验诱发了一个新的问题,“没有父性的参照,就没有女性成长的参照”。《女儿心》中的麟趾幼年离开家庭,在卖艺中获得社会价值:两次逃离他人安排的婚姻,实现了自我意识的成功觉醒,在完成重塑后,最终的人生目标又回归到找寻父亲以求得检验。文学文本呼唤父亲重现,女性形象的聚焦点经历了从“女儿”到“人”到“女人”再回到“女儿”的转换,这体现了“五四”后的文学活动尝试建构新的家庭模式与性别意识,父与女之间呈现互相印证、互相成全的平衡关系——女儿的重现呼唤父亲的重现,父亲形象的长存依赖的是女性权利长久不受侵犯。
女性与父亲关系演变的选材与书写植根于传统的民族文化语境和作家独特人生经历。封建社会中的父与子绝对不只是局限在家庭中的一元关系,而是压迫/ 被压迫、统治/ 被统治、封建/ 民主的多元同构关系,父亲作为一种文化符码,在家庭外部代表的是纲常伦理、等级观念,是一种主流意识形态和话语权力。因此,当中国推翻了皇权的统治,时代也呼唤着作家,用新兴的子女对父亲及父权社会提出挑战。时代的逆子与“逆女”齐头并进,重塑独立、完整、健康的女性人格。
( 三) 女性亲子观——绽放母性光辉
婚恋作品中,无论是与父亲对立的传统母亲,还是兼具母亲身份的女主人公自身,都用母亲或女儿的身份书写母爱,为完整、美好母亲形象的塑造提供了表达情境。即使婚恋结构已经破碎,女性在主动或被动逃离婚姻的过程中,都与孩子保持着不可分割的关系。“爱亲的特性是中国文化的细胞核”,许地山在《我底童年》中回忆幼年的生活片段,提到了乳母求官对自己小心细致的照顾,母亲吴氏的善良与隐忍。“个人无意识”使得小说的叙述焦点、人物原型、情感基调都有据可考、有迹可循。“五四”以降,时代的洪流加速父亲形象的倒坍,与其相对的母亲形象被越来越多的作者挖掘并逐渐赋予其理想化的意味,冰心的《超人》、苏雪林的《母亲》……同时期的女作家创作出了许许多多讴歌、赞美母亲的作品,其受众之广泛不容忽视。许地山文本中的“逆女”呼唤同性长辈崛起从而为自己提供帮助和借鉴,同时,她们也将这种关系延续到与下一代的相处模式上。最后,从夫死从子的封建道德伦理视角审视,文本中寡妇形象守子或寻子,是守护、寻找母亲们重要的精神寄托和情感支柱,寡妇形象提供了集中表现女性本体意识觉醒和内在情感流动的着眼点,但在此基础上,她们也需要儿子帮其建立存在的理由和名分,这也是亲子关系紧密相连的又一重要原因。
二、作家性别意识及塑造女性形象的内在机制
20世纪20年代文学社团蓬勃发展,同时期的男作家广泛关注、讨论并尝试解决女性问题,形成追求性别“德莫克拉西”的创作风尚。以《新社会旬刊》为例,郑振铎在《北京的女佣》中详细介绍了女佣们的家庭背景、工作报酬、劳动范围等;瞿秋白在《中国知识阶级的家庭》论述了中国人曲解外来新名词以满足私欲,提出创造、定义女性新道德、新信仰是当今急务;瞿世英在《妇女解放的第一步》中分析了男尊女卑思维在各层面上的体现,并从父母、男性、女性自身责任三个方面提出妇女解放的办法。一定的社会生活模式决定了一定的文学表达模式,“五四”思潮裹挟而来的社会解放、女性解放的势头强劲,知识分子身份划定了他们的认知方法和价值立场,男性作家们的共同着眼点对许地山带着性别意识塑造女性形象的文学实践起到了推动作用。然而,尽管许地山的创作目标坚定于改造社会这一现世价值,但他不赞成当时中国文坛旗帜鲜明的文学“积极性”的创作方向,阶级属性、宗教的浸润,以及颠沛流离的经历使他产生了“生本不乐”的价值观念,这一观念又让他在创作的过程中抛弃了对苦难的大篇幅、具体描绘,少有直接揭示伦理道德“吃人”特质和传统女性“非人”处境的描写,而是倾向于用文字帮助读者规避苦难,大力塑造对贞操观念不屑一顾、大胆走出男权传统樊篱的新型女性,以实现创作的目的和作家的功用。
除去外部环境,个性化体验及其指向的心境与冲动这两个心理学概念能合理地解释许地山的创作动机,并以此体现心理机制与文学活动的互文性。许地山的选材与艺术特色很大程度上受童年生活经历的影响。长六岁的姐姐癸生,招赘黄姓男子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小妹妹赞化被父亲逼迫许给姓陈的人家,婚后不到两年也香消玉殒。作家童年接触的女性表现了个体的差异性和命运的同质性,建构了被压抑的无意识本能,使他在写作的过程中倾向于展现女性及其面对的问题,迫切想打破父權的规约,建立独立健康的人格。成年后,许地山的第一次婚姻经历短暂而痛苦。1918年初与林月森结婚,1920年妻子客死上海。作家身份所提供的独特宣泄手段,使他在感受压抑后能通过创作排解,爱情的缺失性体验从动机转化为创作内容,《商人妇》《 换巢鸾凤》《 黄昏后》相继问世。“生本不乐”的心境助力作家的长期创作,“冲动”则在短时间内激发动机。《落华生舌(弁言)》中作者因“方才梦见爱妻来”,将先前情到无可奈何时的创作翻出誊写,梦这种迂回满足愿望的心理行为实现了力比多的重获,也在小说创作内在机制中发挥作用。
三、“为人生”的文学史意义及男女作家创作的优势和局限
许地山于1919年与瞿秋白、郑振铎等人共同创办“五四”进步刊物《新社会》,并积极撰稿,在出版的十九期刊物中,发表了九篇文章,文中所提到的妇女问题体现了时代精神,并指导青年一代构建新思想。20世纪20年底主办创立文学研究会,机关刊物《小说月报》的问世给“为人生”现代小说的创作提供了广阔的阵地。他的文章冲击了男性中心社会的传统认知,指出女性性别的依附性、次性特质,体现婚恋中女性能动的主体意识,许地山在摸索女性自我解救之路上的新探索,能够启发、慰藉女性来适应“不可抵挡的命运”,并为现实社会的女性解放提供了可借鉴的蓝本。作家在创作的同时还参与筛选文章、草拟文件的工作,推荐冰心成为文学研究会的会员,促进《小说月报》中庐隐、丁玲文章的传播、价值观念的推广,许地山为作家群体的繁荣做出了贡献。
普遍认为,女作家带着性别这一大前提进行创作,注重内心体验, 并将自我经验有意或无意地代入文本之中,是女性解放的具体体现。美国女权主义批评家肖沃尔特在她的文章中区分了“女权主义评论”和“女性批评家”,认为男作家的创作只是传统话语刻画下男性认为女性应该成为的样子,而女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无声地建构了新的文学批评标准,体现了群体的主动性。肯定女性在文学活动中的积极因素无可厚非,“五四”时期女作家群崛起,由性别带来的潜意识关注点与文学创作紧密相连,提供了写作素材和原动力。
然而,区分“女性”与“妇女”这对概念也许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作家性别与小说创作之间的关系。按照法国解构主义的观点,“妇女”对应生理而“女性”对应社会,对“女性”这一文学范围进行界定的是与其相对的“男性”及其隐含的男性审美、男权话语等语境,而不是某种生理基础或部分人的社会经验。妇女是真实的社会群体,是逐渐觉醒的实体,因写作而生的“女性”则是圆满而虚假的完成者,概括不了完整的人。“一种将自己的认识和实践基于妇女经验的女性主义只不过是另一种错误的人本主义,与它宣称所反对的父权机构是同谋共犯。”这极大地冲击了经验主义的观点。因此,女性阅读和写作的主体应站在非生理的策略、理论的立场,并避免因作家性别导致的读者对作品风格产生的错觉。在文本分析时应客观充分地看待女作家创作的局限。相较于女作家群体,男作家的创作在语言建构、文本叙述等多方面具有一定的性别优势,在变革为首的“五四”时期突破空洞乏力的论调,其笔下丰富的人物命运轨迹有助于推动作家创作目的的实现。许地山婚恋小说中多次塑造以观察者、叙述者身份出现的男性,让故事情节在男性视角下逐层推进,便于对其心理进行深刻、细致的剖析,这也是女作家难以感知的范畴。产生相似文学效果的还有大量出现的深情而孤独的鳏夫形象,作品中的鳏夫自视为“贞夫”,在最神圣的悲哀——丧妻的悲哀下继续生活,他们高歌双方面贞操观并用实际行动践行,突出了性别平等和人文关怀。同时,抛开职业身份,男性作家也是社会的组成部分,当非同性的社会群体也表示了对女性的关注,“他者”不再被边缘化,正意味着女性主义文学超越文字实现了其社会意义。
应当辨明的是,当男作家创作女性主义文学时,是否存在用女性主义掩盖对男权话语的二次宣扬呢?从女性主义批评视域评价许地山的女性观,不难看出,尽管作家具有领先于时代的人文精神和解放意识,但文本中仍包含用男性中心的传统叙述模式塑造出的典型化女性形象。
在许地山的创作——尤其是早期的婚恋小说中,救赎类女性形象占据了很大的比重,在经济、情感、宗教信仰等方面给予男性指引与宽容。《缀网劳蛛》中尚洁与丈夫之间只有名分没有爱情,可望最多是她脱离残暴婆家的帮助者,是组建一个看似完美的婚姻家庭的合作伙伴。故事中的人物浮于社会真实之上,塑造了一个乌托邦式的“圣母”形象。在人物性格的构建上,不可否认地满足了男性的标准:尚洁的离开与归来都是男主人可望的要求,对可望无限的宽容更体现了男性对传统爱人的要求与幻想。“天使型女性”的出现,使许地山笔下的部分女性形象变成了打着革命旗号创作出的延续男权社会等级制度、审美文化的镜像,强大而虚假。“附属性”在夫权的要求下现身,妇女的情感与精神再次遭到忽略,文本中,“男上帝”亲手创造了“女圣母”,这种男性视角高歌的优质传统女性,实际上是作者潜意识支配下对女性的扭曲性书写,显露了男作家创作女性主义文学的不足之处。同时,许地山部分婚恋小说难逃男扮女装的嫌疑。男作家对女性外貌的大段着墨暗含潜意识的泄欲诉求,男扮女装体现在对女性解放的理解浮于表面,作品中女性欲进入男权社会只能通过牺牲色相这一办法:加多怜凭借“身材底苗条”和“技术底纯熟”当上了特税局帮办;“玉葱似的鼻,柳叶似的眉,桃绽似的唇”,借助物象修饰女性外观,视觉观赏是物化女性的具体体现,女性一旦与“柳叶”“桃花”等柔弱物象挂钩,其深层次可把玩、可亵渎的性质也就相对应地显现。女性形体作为美的载体,为其温驯的特质提供躯壳,这种特质流露了部分男作家潜意识里固化的审美标准和道德伦理,是以传统视角打量女性,满足男性感官愿望,淹没了精神美和思想美,这与女性主义文学的内核和创作动机背道而驰。
然而,此类问题不只由于作家个人视野的局限性所导致,其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是思想变革初期旧观念对很多作家(包括女作家)的钳制。纵观整个“五四”文坛,女性主义文学创作普遍受传统性别视域的影响,在“女性的发现”尚处于“人的发现”附属地位的过渡时期,男女作家塑造婚恋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时不可避免地带有传统宗法观念、封建伦理的思维惯性,这种不足超越了作家的性别、思想和人生经历,呈现了经验上的普遍性。
作者:李雨萌,哈尔滨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