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杨老师的冲突发生在初一上学期一个星期一的早上。
那天,我走了7公里多的山路赶到学校时,已经是早读后的第一节语文课,是班主任杨老师的课。我缩在座位里,把头低得尽量低,希望杨老师能忽视我。
“李国才,你昨天去哪里了?”
“赶街。”
“逛街?不想读就滚!”杨老师暴怒。街子就在学校1公里外,他最讨厌学生不来上学而到街子上游逛。
这书没有读的必要了!
昨天我不是去中学附近的街子逛,而是去将近30公里外的街子卖松毛卷(把掉落的松叶加工成条索状,卖给坝区的居民做燃料)。那是1984年,我們常常星期天要挑一担松毛卷去坝区卖,凑下个星期的菜钱。这天,听说远一点的地方一把(5根松毛卷捆一把,每把大约4斤)能卖1角5分,12岁的我挑着16把60多斤的松毛卷,走了20多公里的山路去卖。刚下坝就有人要买,但都是往常的1角4分一把,每把少1分,16把就少两顿的菜票钱。我把希望寄托在更远的村子,可是一直走了近10公里,也没人肯出1角5分。到了最远的打渔村街,守到下午3点,不得已1角4分卖了。我赶回家时天快黑了,我不敢独自走七八公里的夜路去学校,只好等第二天天亮再去……“不读了,这书读得也太苦了!”我噼噼啪啪收起书,抱在怀里向门口走去。
“回来!”杨老师的声音依然严厉,在我即将打开教室门时响起。
我不由自主地回到座位,眼泪像断线的珠子。
课后,杨老师知道了原因。下一节课,他在课堂上说:“我要为我的鲁莽道歉。我告诉你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在杨老师的鼓励下,我读完中学,虽然没有成为人上人,但考上了让村里多数人羡慕的师范学校,成为有工作吃国家粮的一员。
转眼,我也当了31年的山村小学教师。最遗憾的是中学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杨老师。杨老师在我读师范的第一个学期辞职了。
我是杨老师的第一届学生,也是最后一届。他是我的老师,是我的贵人、恩人。
第一次中考,我没有考上当时热门的中专。杨老师劝我复读一年,我执意要去读高中。杨老师让去读一中,他说可以帮忙,我执意要去录取我的那所中学。半年后,我灰溜溜地退学了。杨老师说他一直留着一个复读的名额给我。哥哥把学校加给我的“罪名”告诉了杨老师,杨老师说:“一个15岁的山区娃娃敢在坝区学校干什么坏事呢?我相信他没有学坏!”
第二次中考,我依然报了中专,认考场时才知道杨老师悄悄地改成了中师。他说我不能再失败一次了。庆幸的是,我的分数超过中师4分,当年中专比中师多5分。我差点又一次与吃国家粮失之交臂。
父亲说,你不能忘记杨老师,要记着报恩。
我怎么会忘记杨老师呢?那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直在我脑海中回荡,让我在苦的滴黄连水的求学生活中坚持下来。
我怎么会忘记杨老师呢?两次进城中考,杨老师都悄悄把我叫进他的房间,不经意地从裤包里掏出一些钱递给我,轻描淡写地说:“考试吃好点,别总躲着去吃米线。”
师范毕业,19岁的我被分到一师一校,每天只有孤零零的房子陪着孤零零的我,无数次在夜里想,明天就放弃。第二天,面对20几个高矮不一的孩子,想起杨老师常在班里讲:“在其位谋其职,在其职尽其责。就拿当老师来说,我不喜欢当老师,但是今天我还是老师,我就要把教书育人当作天职,尽最大努力教好你们。明天我才可以毫不愧疚地辞职。”教书育人是教师的天职,无论在怎样的环境里,无论面对怎样的学生,无论你当老师多长时间,你得对得起三尺讲台,你得为孩子的未来负责。
31年了,我还是一个小学老师,我报答杨老师的只有一件事:我没有荒废一天,我时刻记着自己的天职。
也许在有生之年能再见恩师,我不会为自己是一个普通山区小学老师而羞愧。在杨老师短短四年的教学生涯里,他让我的命运得以改变,他让我以后的精神世界无比富足。
3年师范,我大多数课余时间泡在图书馆里,把杨老师讲过的每一本书都借来读一遍。每读一本,都想起杨老师在课堂上滔滔不绝、如数家珍的风采——为师当如此。也由此,我教学之余不打麻将,不参加酒局、饭局。只要有本书,所有的寂寞都不是孤独,所有的失意都不成为遗憾。
两年前,又想起杨老师在语文课上诗词歌赋脱口而出,我们做学生的由惊叹到佩服,由佩服到迷上诗词。世事沧桑,在忙忙碌碌中不知不觉把诗歌丢了,这可不行,于是每天背一首,两年间背了几百首。一次课堂上讲到明月,即兴背了五六首与明月有关的诗词,把我的这班小家伙们惊得像我们当年一样。
杨老师,我好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