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
有关程哲碑的描述,最早见于《光绪山西通志》一书。此碑碑阳开有佛龛,龛内雕有结跏趺坐佛像,佛龛周围单线刻就菩萨、弟子,圆雕与线刻相结合,体现出刚柔相济的艺术风格;碑阴刊刻有程哲的发愿文,碑文内容行云流水,主要歌颂程氏一族的功勋。程哲碑的立碑时间为公元534年,北魏王朝在该年初分东、西二魏,此碑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
程哲碑,全名后魏赠代郡太守程哲碑,青石质,宽67厘米、厚26厘米、通高120厘米,现展示于山西博物院《佛风遗韵》厅。
有关程哲碑的记载最早见于《光绪山西通志》(以下简称《通志》)[1]:“今在上党区袁家漏村,谨案此碑于近年始经人访得摩崖刻,高四尺,许字三十二行(此处《通志》有偏差,实三十一行),行四十五字,楷法劲整,惟结体甚小,磨崖刻艰于运刀,锋铓少锻而完好,仅缺数字,殊可贵也。……”根据以上记载可知,程哲碑在《通志》编纂期间(光绪五年至十八年)于长治市上党区袁家漏村被发现。因其特异的字体,一经发现就极受关注,先后被清代的《寰宇贞石图》[2]《山右石刻丛编》[3]及民国时期的《校碑随笔》[4]等收录。
民国方若所著的《校碑随笔》有这样描述:程哲碑与道琼造像碑近年出土,拓者秘不告所在地,但武定八年二月冀州刺史关胜诵德碑同拓为一束。关胜诵德碑、天下金石志收入山西太原,故人疑二种亦在太原,实则在潞安府也。清时的“潞安府”就是今山西省长治市所在[5],说明方若撰《校碑随笔》时,程哲碑依然在上党区袁家漏村。之后,此碑移入太原傅公祠(现省政协西园);1952年太原市文物馆征集程哲碑,并将其移置至山西省民俗博物馆(山西省原博物馆)的纯阳宫碑廊;2004年程哲碑在新落成的山西博物院陈展。
程哲碑概况
程哲碑,为长方形圆角扁体造像碑,首、身一体,碑座已缺失。碑阳正中位置开一佛龛,龛高50厘米、宽39厘米、深9厘米。龛内佛像肉髻高耸,面庞方圆饱满,眉骨隆起,眼角上翘,目光下视;内着僧衹支,外披通肩袈裟,厚重的袈裟覆盖双腿,袈裟经右手腕上卷至右手中,右手出搭的袈裟邊角随意地飘落在佛像左腿上;下身着裙,裙裾覆搭于座前。佛像表情肃穆庄严,结跏趺坐于平台之上。佛像头光、身光及左右立侍的弟子、协侍菩萨、尖角圆拱龛楣以单阴线刻就。菩萨头戴花冠,身着长裙。龛外四周和碑身两侧,遍刻线画,上部为衣袂飘舞的飞天群像,龛两侧为菩萨立像,龛底为供养人和护法狮,碑侧为仙佛立像和飞天像。
碑阴额右侧题有“大魏天平元年次甲寅十一月庚辰朔三日壬午造讫”;下刻程哲碑文,31行,每行45字,有方界格,通篇颂德程氏家族的历史功绩。碑文楷书,文字活泼可爱,笔法用力挺直,向后人展现了东魏魏碑书法的精髓之处。程哲碑碑文如下。
假恒农太守程定宗、诏假常山太守程文静、前祭酒轻车将军给事中程海珎、假太原太守程盖世、程进、程庆仲等造。朔州故平北府长史程钵字洪根、故晋阳令程蠡字士琏、故高都令程买字市略,故赠代郡太守程府君之碑文:
君讳哲,字子贤,上党长子人也。系自商源,承芳伦亨,抽柯插汉,耸枝云烟。伯符以英才杰出,伯卿相于成康。休父以鉴明洞悟,乃光隆于周室,官班二大,位极台鼎,绵邈踵基,君即绮业也。不子乃贞标独振,颖略自天,出周入卫,世为名卿。远祖婴,幼聪长睿,义节纯和,晋平公以其儒雅,封为忠成君。祖不识,硕学养性,志玩林岭,隐显之机,比德于伊傅,待时之叹,必俟于涟漪,何异垂翼漆园,弥鳞仓下,故汉武征贤,三诏而后起,辞不自免,遂登车骑大将军、安西卫尉、并州刺史、霸城侯。乃祖憘,字申伯,魏文帝景元中,与邓艾伐蜀,受律西征,恭行天诛,使城都自溃,刘禅稽颡,帝命使持节征北将军、青州刺史、特进广年侯。憘弟昱,忠亮贞正,魏文帝命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祖雄,字长思,晋国初建,任宁西将军、陈留太守、俄迁豫州刺史、山阳侯。祖猛,字景陵,晋惠帝永康中任宁远将军、浮氏令。祖礼,字庆云,晋怀帝永嘉元年中,任宁朔将军、魏郡太守,值晋室道衰,刘氏称霸,曜勒王弥,袭帝洛川,愍帝升祚,以礼中良,才堪抚捍,即除上党太守,后以刘石鸱峙触地豺狼,遂回守任,即居上党。礼弟暇,赵明帝建平中,命司徒公。礼生七子,长子荫,赵太和七年,任北中郎将、玄氏令。弟稚,赵建平中,命凌江将军、白马令、迁魏郡太守。稚生五子,长子,燕建兴二年,任驾部郎中、代郡太守、贵乡侯。次景绝后。次洛,广年中牟二县令。次阳,容城令。高祖周,上党太守,慕容超命为功曹,东燕建兴七年,除镇军将军、常山太守。曾祖蒲,大魏神瑞三年,命蒲造峰台,都将除武安令。祖芒,大魏明元皇帝大驾亲戎,诏访英彦,芒时应命,为望义,从西征有功,补高都令。在官勤明,不遑寝食,宰民惠下,恩齐卓鲁。芒弟信,假魏郡太守;次弟鞞,假赵郡太守。君昆弟四人,诞应灵源,世荷著姓,琼柯玉叶,垂馨不朽。君器识融通,冲素渊雅,论经则通并于四科,语典则幽达于贾马,挥翰风生,吐章落玉,孝等曾闵,义同栢山,又善弓剑,便于骑射,弯弓十石,矫矢猿号,养由蒲庐,蔑以加也,散诞宏放,嵩衡无以量其高,游神六合,江海宁可测其深,振羽霄霞,考槃云室,亮拔人表,独悟世里,享年不永,春秋八九,卒于崇仁乡孝义里,临终清解,言为世范,遂敕诸子遗以后诲,顾命曰:君义、臣忠、父慈、子孝、兄爱、弟顺,能此六者,则吾无忧矣。惟君南图未极,北驾遽往,凡在有识,莫不悲之,于是主上悼心,遂加褒赐,追赠郡县,以慰亡魂。周邦亲故,咸用悲惋,虽宅兆□终,丧制礼毕,宁不图迹山阿,刊石流咏者哉。
故赠代郡太守,并息赠陈郡太守程永之颂文:于皇宝胄,时惟殷商,金玉蝉联,本枝克昌,琳琅云暵,凤翥龙翔,爰暨休父,廓清徐方,修修烈祖,英才桀出,直道匡君,光隆汉室,刚亦不吐,矛而能慓,□霜独秀,皎皎若日,惟君渊雅,器识融通,亮齐八俊,德侔四公,孝并二连,伺雷等纵,挥章落玉,旷世少双,泛爱乡党,蹈义恂恂,德祖周孔,非礼勿亲,有美君子,如玉如珍,昊天不惠,降此凶泯,汪汪代郡,弱冠振声,志超霄汉,气迈云星,终寒增蔚,迳霜特清,如何不淑,哲人祸丁,哀哀慈孝,子胤休令,官号陈郡,器美德盛,冀享遐龄,辉赞邦政,良木空摧,昊天殒命,兰叶夏凋,芳桂春折,日月烟晖,降兹霜雪,山川改色,思鸟鸣噎,寒云苍茫,悲风激烈。
故晋阳令蠡,并二息赠广平太守静光、假西河太守次等之颂:英哉休哲,皇魏栋梁,布泽唐晋,缉熙远彰,义感襁负,沾被遐方,诞生慈父,福禄永康,堂堂广平,光赫旧邦,布政乡井,雅性从容,风动草偃,不肃而从,衣锦白日,惟有兹公,爰及西河,少聪长令,敷育汾邦,光显王命,勋彰书策,父子蔚映。
故高都令并息赠太原太守程义之颂也:明明高都,亮浚江海,资父事君,孝义恺悌,志陵松霜,迳寒莫改,金声玉润,贞节常在,诞生太原,光荫唐墟,灵相万刃,世称高腴,流芳布馥,旷代英儒,文优武博,德必不孤,昂昂祖父,诜诜子孙,远苗自汤,世爵相传,寄刊玄石,托咏名门。
程哲及程氏族系
程哲,史书上无记载,据碑文可知,程哲字子贤,上党长子人。程哲远祖 “系自商源”“修修烈祖,英才桀出”“世爵相传”,可谓名门世家。程哲享年八九,即七十二岁“卒于崇仁乡孝义里”。依立碑之年公元534年为其卒年推算,程哲应生于北魏文成帝拓跋濬和平四年(463)。按碑文介绍,程哲推崇“君义、臣忠、父慈、子孝、兄爱、弟顺”的为人准则;他资父事君,高风亮节,满腹经纶,擅弓箭骑射,是位文武双全的忠臣孝子,因而死后被“主上”追赠为代郡太守。
东魏程哲碑的碑文用较大篇幅介绍了上党程氏谱系,经核对,发现多处舛误。在介绍程憘及憘弟程昱时,提及程憘随邓艾偷渡阴平,伐蜀灭汉。这一事件有正史佐证,发生在景元四年(263)[6],也就是曹魏明元皇帝景元年间。碑文为:“魏文帝景元中,与邓艾伐蜀,……”魏文帝期间无“景元”年号,故此处为碑误。
再有,“憘弟昱,忠亮贞正,魏文帝命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既然程昱与程憘同时代,何来“魏文帝命车骑大将军”?此处为又一碑误。碑又云“礼生七子,长子荫,赵太和七年,任北中郎将、玄氏令。……”据《晋书·石勒载记》以咸和三年改元太和,太和年号两年后又改元建平[7],碑中“太和七年”应为“建平五年”。碑云“高祖周,上党太守,慕容超命为功曹,东燕建兴七年,除镇军将军、常山太守。……”据《晋书·慕容德载记》以隆安四年改元建平[8],此处“建兴”应是“建平”之误。
根据碑文、光绪版《山西通志》[9]《山右石刻丛编》[10]的记载,现将程氏世系排布如下表:
碑文中假恒农太守程定宗、诏假常山太守程文静、前祭酒轻车将军给事中程海珎、假太原太守程盖世、程进、程庆仲六人文献不可考,不知与程哲属何辈。
程哲碑的归类
目前对程哲碑的归类有两种意见,或认为该碑为摩崖石刻或为墓碑[11]。
程哲碑的介绍最早见于光绪版《山西通志》卷九十八。文中开篇明确说明此碑“近年始经人访得摩崖刻”。之后的《寰宇贞石图》《山右石刻丛编》《校碑随笔》等俱引用《通志》中“摩崖刻”之说。故而,后世大多认为程哲碑为摩崖刻。
光绪版《山西通志》卷九十八是对之前九卷金石记的补遗,内容包括铜器、铁器、碑碣、摩崖,幢柱、石题、造像、法帖以及砖瓦。通过仔细阅读此卷,发现一些端倪。
第一,介绍程哲碑原文“谨案此碑于近年始经人访得摩崖刻”,文中一个“始”字表明程哲碑在光绪年间首被发现。
第二,原文说程哲碑是“摩崖刻”,而且在《通志》中,程哲碑被归类为摩崖类,而不是碑碣类,说明《通志》的众编撰者都认定程哲碑为摩崖刻。
何为摩崖?冯云鹏编写的《金石索》定义“就其山而凿之,曰摩崖。”叶昌炽的《语石》议论“今人见题名,或称之为摩崖,不知摩崖不皆题名也。即桂林诸山,诗、赋、赞、颂姑无论,唐宋《平蛮》诸碑、韩云卿《舜庙碑》,非巍然巨制乎?……晋、豫、齐、鲁间佛经、造像,亦往往刻于崖壁……盖摩崖,犹‘碑也,为通称,为虚位,亦为刻石之纲,其文字则条目也。”马衡撰的《凡将斋金石丛稿·中国金石学概要》认为“刻石之特立者谓之碣,天然者谓之摩崖”。根据前人之见可总结出:将文字直接刻在山崖石壁称为摩崖。
程哲碑上的文字显然不是直接刻在山崖石壁上的,而是刻在碑阳有佛龛的造像碑上,所以《通志》将程哲碑归为摩崖显然不对。问题又来了,为何《通志》的编撰者会将其归为摩崖类?
总览《通志》介绍程哲碑的全文,未见提及碑阳佛龛及碑侧线刻佛教画像的一字半语。而《通志》描述后魏开河寺摩崖题记时,却清楚地说明摩崖题记陷入壁中以及立有石佛像等情况,原文为“永平年,今在平定州乱柳村。承天访古记石在大像之右,摩崖刻文后题名数行陷壁中,前有佛立石,上石三面刻残泐特甚,有永平字,知为魏物”。还需指出的是,后魏开河寺摩崖题记与程哲碑在《通志》中为相邻的两个条目。
通过以上分析,说明程哲碑的发现者以及《通志》的编撰者只看到程哲碑的碑文部分。为什么碑阳的佛龛以及碑侧的线刻画像不得见?只能有一种解释:碑嵌在山崖里,并且刻有文字的碑面与山壁齐平。故《通志》将程哲碑归为摩崖,这也解释了为何文中不见对碑阳及碑侧的描述。
第三,《通志》卷九十八对补遗的各金石器物进行了清晰的描述,对各物的来源以及所在地同样做了明确交代,如“后晋灵泉寺铜钟记,今在阳城县西北四十五里刘村”“隋安邑古铁板铭,隋书五行志,安邑掘地者得古铁板”“别本郭有道碑,光绪戊子济宁州出土”“唐蜀王西阁祭酒萧腾墓志,永徽二年,石今不知所在”等不胜枚举。程哲碑“访得”,不是“出土”,也不是“掘地”,而是类似于今日的文物踏查,这说明此碑不是从墓葬里出土而来。再结合上文可以否定程哲碑立于墓前这种可能。
至此,程哲碑既不是摩崖石刻,也不是墓碑。此碑到底為何?经过大胆推测,程哲碑是镶嵌在山崖石壁上的颂碑。
纵观程哲碑碑文,通篇洋洋洒洒地记录与歌颂程氏家族的官职、功绩、名誉等,未见关于佛教信仰、造像以及发愿的只言片语。当初在制碑时,是在已经雕刻有佛龛的造像碑碑阴加刻颂德碑文,还是专为程哲碑选石造像,现已难以判断。不论是哪种情况,此碑却是以碑阳和碑侧为佛教图像、碑阴为歌颂功德业绩的碑文相组合的方式呈现在世人面前,这就是程哲碑与众不同的特色。
《宋书》说:“汉之后,天下送死者奢靡,多作石室、石兽、碑铭等物。建安十年,魏武帝以天下雕弊,下令不得厚葬,又禁立碑。”[12]从曹操发布禁止立碑令以来,私自立碑得到有效抑制。但在北方,十六国以来并无禁碑之令[13]。《魏书·肃宗纪》记载:“(正光二年,522)冬十月。……以牧守妄立碑颂,辄兴寺塔,第宅丰侈,店肆商贩,诏中尉端衡,肃厉威风,以见事纠劾,……”说明在肃宗之后才对立碑有所限制[14],但管制力度达不到“禁”。因此,地处上党的程氏家族利用佛教造像碑这种新形式以立碑颂德是符合历史背景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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