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生
“插秧正得十日雨,高下到处水满塘。”大雨時节的庙下冲才真像人间仙境,从高岗到湖畈,层层梯田,浸泡在雨水之中。
不少田埂上挂起了水帘。清亮亮的纯净水,滚出了塘堰的坝埂,一同滚出的还有活蹦乱跳的鱼儿,有草鱼、鲢子,还有黄骨鱼、小泥鳅等等。
那天,第一个在冲里捡到鱼的是二哥。我们才走上门口塘埂,老远就看见了二哥,头戴一顶大斗笠,赤脚,裤腿卷得一个高一个低,还在滴水。二哥两手不闲,右手握着铁锨柄,左手拎着一串鱼,连头到尾两尺多长。鱼儿们很委屈,伴着他的大步流星而不住地弹跳。二哥是我的堂兄,当生产队队长多年,习惯了操生产队的心。一夜大雨不停,他也一夜没有合眼,冲田里才插下几天的秧苗,正是定根返青的关键时节,经不住大水冲淹浸泡。公鸡叫了一遍又一遍,叫得他心里烦,他索性起床,敞开门窗,等雨下累了,便扛起铁锨出门。他熟门熟路,依次在田埂上巡回走“之”字,一丘一丘地敞开田缺,放掉多余的水;接着,精心地做好“平水缺”,保留秧田必需的水——不然,太阳出来秧苗又喊渴。冲里的塘堰也不能遗漏,既要开剅闸放水,保证坝埂安全,还要记得适时关上剅闸,因为每一口塘都管着一片田地的灌溉。昨夜的骤雨,让面积较大的“腰子塘”水位猛增,塘角的一片荷叶惨遭灭顶之灾。
二哥老远就听到塘埂上哗哗的水流声,他快步上前,跳进齐腰深的水中,摸到剅口,扯开了塞在剅管口的麻袋,“咕喽……”水迫不及待地冲出剅。他爬上岸来,发现宽宽的塘埂被雨水洗出了一条凹槽,槽子里腾着水,还躺着几条鱼。鱼儿本想顺流而下,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就搁浅在那里。
二哥找了几根捆秧把的稻草扭成一股细绳穿过鱼鳃,毫不客气地把雨水送来的新鲜之物拎在手中。
“友善,二斗丘坎子里有响动,快去!”
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穿透了斜飘的雨点,在冲畈上空奇妙地回荡。那是驼子大伯的叫唤,他老人家为我们送来了鱼儿的信息。
驼子大伯年过七十,担任生产队的贫协组长、保管等职务多年,处事公私分明,热爱集体,仓库里的每一粒粮食都是他的生命。大伯庄稼人身材,粗胳膊粗腿,只是厚实的背有点弓,据说是年轻时做重活落下的病,摊上了“驼子”的外号。驼子大伯本是庄稼活的老把式,犁田打耙、催芽下种,样样在行。可年龄不饶人,干不得重活。老了就是老了。队长看重他,也安慰他,把全小队最得力的大黄牛交给他侍候。那年头,有句口号“不插五一秧”,全湾男女老少三更半夜地忙了二十多天,满冲满畈“犁耙耖子水响”,整田插秧,大黄牛几乎没有“解轭头”,明显累掉了一大截膘。大伯抱着牛头掉眼泪,清晨就牵牛出栏,到冲对面的山坡上放草。“啪啪啪”,走在田埂上的大伯听到田坎下水沟里的声音,知道是鱼儿走“陡水”,很可能被困在沟里了。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情,搁以往,他也会顺手捞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儿。今天,他却没有停下脚步,没有心思想水里的鱼儿,他的心中只有大黄牛。
驼子大伯喜欢友善,透过雨雾,见到背着“蛤袋”“挂篓”的友善,知道是为鱼而来,才扯开喉咙喊。
友善是我的邻居,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不像我出生是“半边户”。友善大我一岁多,因为发蒙迟,中学时与我同班。我们形影不离,一起上学,一起放猪干农活,一起洗冷水澡,一起下湖摸鱼。
那个夏天的黄昏,我和友善在同一块菜地浇水。友善挑水时发现了情况:大泊的一条小水沟,长不足10米,宽不过1米,脚肚子深的水,竟然泅着几群鱼。我和友善猛冲过去,一人守住一头,坐在沟里,以身体和提水桶为堤坝,截住了水流,也拦住了鱼儿。筑好坝埂后,我用提桶作工具向外掏水,友善在沟里抓鱼,才一根烟的工夫,我们的两只提桶都装满了鱼。“日落西山红霞飞,我们捕鱼把营归,把营归。”一路兴奋的歌声伴我们满载而归。
友善捉鱼的手势和扬扬得意的歌声,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那天,友善在我窗下轻轻一敲,说:“冲里发了水,出来捉鱼。”我立马变成一条兴奋的鲤鱼,一个打挺就下了床。
友善披了一件蓑衣,手中提着“蛤袋”。“蛤袋”是老家的方言译音,真不知道该用哪两个字表述。这样说吧,“蛤袋”是最轻巧最简便的捕鱼工具,半圆形的网口,直径不足一米,用竹子或用木条为框,套上两尺来深的渔网,湾子里的男劳力几乎家家必备。
我短袖短裤,背着一只篾制的挂篓,戴上斗笠跟在友善后面。
听到驼子大伯的喊叫,我们顾不得路滑,赤脚奔跑,但是,不小心,五个脚趾深深地陷进泥土。
二斗丘是块半月形的水田,上丘田的田埂高出它一头小黄牛,天生一道坎。上冲畈的雨水顺着田沟飞流直下,二斗丘被冲击出一个小小的清潭。潭水是鱼儿的小社会:有的行色匆匆,青色的脊背扯起鱼翅的风帆;有的伺机而动,昂起鱼头,亮出两只圆圆的黑眼珠,大嘴一开一合地吞吐;有的鱼儿迫不及待,顺着激流走陡水往上冲。可是,鱼儿们错误地判断了眼前的形势——岸太高,水流太急,它们一次次失败地跌落下来,又一次次铆足劲重新再来……可悲的是,前一群鱼儿没有成功,下丘田沟的鱼儿又逆水而至。就这样,二斗丘田角水潭的鱼儿越来越多。要逮住这群鱼,还必须有策略,既不能像以往那样堵住水沟,放干雨水,因为会破坏了冲畈的水系,生产队不允许;也不能直接下水捞鱼,鱼儿有灵性,听到响动,会调头顺水而逃。我和友善商量,来一个“关门逮鱼”。我先到下游在水沟埋下竹挂篓,篓子口迎着流水。然后,友善跳下水潭,鱼儿果然争先恐后地顺水逃,两条大鲤鱼急得跳了起来,不幸的是它们钻进了我的竹篓,掉在后面的鱼儿也没有逃出友善的“蛤袋”。
哈哈,我们又一次大获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