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译焜
诸多有价值的文学作品都反映了历史重大变迁和时代的风云变幻,是我们了解历史的一面镜子。我们在欣赏文学作品的时候,感受的是历史的沧桑巨变,是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在大时代背景之下的挣扎和抗争。所以,《红楼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百科全书”。
当代文学史上引起轰动的作品很多,其中影响非常大的是陕西作家陈忠实的《白鹿原》。《白鹿原》展示了关中地区从清朝末年到新中国成立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白、鹿两家的爱恨情仇。陈忠实极其注重对人物性格的塑造,他的作品展现了众多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鹿子霖对权力的钻营、鹿兆鹏对革命的忠诚、鹿兆海对爱情的忠贞、黑娃对出身的反叛、田小娥对旧伦理的挑战等等。其中,主人公白嘉轩让读者印象尤为深刻。
白嘉轩是陈忠实着力刻画的人物,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白嘉轩生活于天崩地坼的社会转型时期,他想用自己的身躯阻挡时代的滚滚洪流;白嘉轩眷恋着田园牧歌式的农耕文明,维护着乡村传统的伦理道德,捍卫着沿袭千年的乡村宗法制度。《白鹿原》是一部非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即好人保持绝对的好,而坏人则是脸谱式的坏。白嘉轩并不是坏人,但是,白嘉轩面对时代的发展和社会的巨变,固守传统,维护着乡村千百年来的一切,是传统伦理的卫道士。而白嘉轩在道德上又是一个完人,正如白嘉轩对自己的评价那样:只有和鹿子霖换地这件事情上,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其他任何事情都可以摆到明面上。正如白嘉轩对长工鹿三所说:“三哥呀!你回想一下,咱们在一搭多年,凡我做下的事,有哪一件是悄悄摸摸弄下的?我敢说你连一件也找不下。”
白嘉轩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人物,一个社会转型时期的真实的乡村小地主的形象。
一、一个非传统的小地主
对于人们的普遍想法,尤其是上世纪所拍摄的电影给人们留下的印象中,地主多是以黄世仁、南霸天、胡汉三为代表的青面獠牙式的形象:贪婪、剥削、为富不仁、横行乡里、无恶不作。《白鹿原》中的白嘉轩则是另外的一种地主形象。白嘉轩亲自下地种田、除草、收割。当然,白嘉轩也雇佣长工,鹿三就是白嘉轩常年雇佣的长工。白嘉轩的父亲雇佣鹿三,白嘉轩接着雇佣鹿三,白嘉轩不是《半夜鸡叫》中的周扒皮,对长工极尽剥削之能事;白嘉轩对鹿三一直很尊敬,一直亲切称为“三哥”,坚持和鹿三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饭。
白嘉轩不仅自己对鹿三如同兄弟,从来都是称呼鹿三为“三哥”,还想到了自己一旦不在了,鹿三的养老问题:“如果三哥走在我的前面,这话就不说了,如果我走在了三哥的前面,你们要记住,就像对待我一样对待我三哥!”
白嘉轩和鹿三的关系远远超出了地主和长工的关系,是没有血缘的兄弟关系,甚至想到了要让鹿三的儿子黑娃到学堂里读书,希望黑娃也能够出人头地。到小说的最后,白孝文要对黑娃下狠手的时候,白嘉轩还试图拼了自己的命去救黑娃,只不过白孝文已经丧心病狂,黑娃没有能够逃脱白孝文的黑手。
鹿三对白嘉轩也同样忠心耿耿,他的全部就是白嘉轩的田地,白嘉轩的那个家。所以我们能够理解,为什么鹿三要亲手杀掉田小娥。因为白孝文中了鹿子霖的圈套,和田小娥混在一起。白孝文是白嘉轩族长的接班人,毁了白孝文就是毁了白嘉轩,白嘉轩注重的是名声,亲儿子白孝文和原上最令人不齿的田小娥鬼混在一起,这比让白嘉轩死还难受。鹿三看着白嘉轩深陷痛苦之中,自然要为白嘉轩分忧解愁。让白嘉轩雪耻的方法就是,田小娥---这个给白嘉轩带来耻辱的女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所以,鹿三用梭镖刺死了田小娥。
传统的观念在影响着我们对历史的评价。劳资矛盾、地主和佃户的矛盾,都是严重对立的,不可调和的。而《白鹿原》作为在特殊历史时期所创作的带有鮮明时代烙印的作品,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不同于以往极端化认知,有良知有道德的地主形象。
二、一个宗法制度的捍卫者
宗法制度从西周王朝确立以来,影响极为深远,长期影响着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与行为方式,这自然也影响着白鹿原。白嘉轩就是在捍卫着乡村的宗法制度。
中国实在是太大了。疆域辽阔,最高统治者的统治能不能到乡村,也是有分歧的:有的学者认为中国古代高度专制和集权,因为乡村的乡民赋税直接上交,;也有的学者认为“皇权不下县,县下唯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也就是说乡村基层更主要的是依靠乡村的乡绅实行自治,统治者也依靠着家训、族规和乡约来推行统治者的政策。
白嘉轩是白鹿原上的族长。朱先生制定的“乡约”,白嘉轩在践行。对乡村里违背乡约和族规的行为,白嘉轩坚决打击,利用族长的位置来捍卫宗法制度,乡村里赌博的、抽鸦片的、“打架斗殴扯街骂巷”的,他都行使者族长的权力,比如罚跪、罚款、罚粮,鞭抽板打,甚至灌大粪。
村民们对白嘉轩的这些惩罚也坦然接受。没有谁因为遭到白嘉轩的惩罚而心生不满,因为白嘉轩是在维护着乡村千百年来的宗法制度,也就是在维护着乡村的统治秩序。假如没有这个正常的乡村统治秩序,乡村就会乱,乡村一旦乱了,传统的农耕生活也就会受到影响。
所以,没有白嘉轩,也会有另外一个类似于白嘉轩的人出任族长,动用族长的权力来捍卫乡村宗法制度。白嘉轩则只是做到更加公平公正,做得更好而已。在乡约被破坏,祠堂被毁掉以后,白嘉轩殚精竭虑,重新建立祠堂。小说中白嘉轩始终腰板挺直,黑娃最痛恨的就是腰板挺直的白嘉轩。白嘉轩代表的是乡村宗法制度,因此才能够挺直腰板。
三、一个传统伦理的守护者
上千年的封建社会,最高统治者一方面依靠法律来维护统治,同时他们也懂得“虽董之以严刑,震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于是,在法律之外又有了伦理道德来图解统治者的治国方略。传统的伦理道德依靠手段有二:一是舞台上的戏曲、小说中的人物,符合统治者要求的,就大肆弘扬,从骨子里让民众接受仁义道德,比如《劝善金科》《孽海记》等。另外就依靠乡绅势力来守护伦理道德了。
白嘉轩就是乡村传统伦理道德的守护者。最有代表性的情节就是田小娥和黑娃从郭举人家回到白鹿原后,白孝文拒绝田小娥进白鹿原的祠堂。原因就是田小娥和黑娃没有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一起,是私奔,是对白鹿原传统伦理道德的公然挑衅。田小娥挑战的不是白嘉轩,挑战的是白鹿原上千百年来的伦理道德和统治秩序。当然不能进祠堂了。
不但不能进祠堂,在田小娥被鹿三刺死后,田小娥的魂魄附在鹿三身上,借着村子里的瘟疫传播,田小娥要复仇的消息散播开来,村子里的村民要修庙,祭祀田小娥。白嘉轩得知消息后,怒不可遏,根本不信邪,下令在田小娥的烂窑洞上修一座塔来镇压,焚烧田小娥的尸骨后,永远放到塔下,让田小娥再也不能出来害人。虽然田小娥在原上没有伤害过哪个人,是原上的人伤害了田小娥这个苦命的女人,但田小娥的悲剧就在于对传统伦理的挑战,这引来卫道士的不满。
最能体现白嘉轩守护传统伦理秩序的则是白嘉轩对儿子白孝文的态度。当白孝文掉进了鹿子霖设置的陷阱,和田小娥混在一起,之后又被鹿子霖设计,让白嘉轩得知了他选定的族长居然和原上最让人不齿的田小娥鬼混在一起的时候,白嘉轩在白鹿原祠堂动用了刺刷-----严酷的刑罚来惩罚白孝文。在白嘉轩看来,白孝文的行为大逆不道,是在挑战乡村的伦理道德,他必须动用强硬的手段来维护乡村的伦理道德。传统伦理道德不能让任何人破坏,哪怕是白嘉轩的儿子。小说中的这段描写是惊心动魄的,“转过身就把刺刷扬起来抽下去。孝文一声惨叫接一声惨叫,鲜血顿时漫染了脸颊”。“孝武从执行者手里接过刺刷,照哥哥孝文赤裸的胸脯抽击了一下,血流顺着胸脯一条条拉下来”。
白嘉轩一生都在维护着乡村的伦理,正如他所说的,“脸比命重要”,白嘉轩所说的“脸”是什么?实际上就是乡村的伦理道德,是“忠孝仁义礼智信”。不管是谁,挑战了乡村的伦理秩序,白嘉轩就会用族长的身份来对挑战者进行惩罚,“以儆效尤”。
白嘉轩就是这样的一个复杂的形象:剧烈社会转型时期的乡村小地主,渴望田园牧歌的生活;坚决捍卫着传统乡村宗法制度,时时动用族长权力;守护着维系乡村正常秩序的伦理道德,不容任何人触犯。他既不是一个坏人,也不是像鹿兆鹏那样的革命家,而是中国封建社会乡村小地主阶级的代表,是大时代中乡村千百个试图阻挡时代前进的人物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