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酋长

2022-05-29 10:44于怀岸
青年作家 2022年6期
关键词:托妮木楼卡洛

于怀岸

大约十几年前,我曾去云南探望过一位朋友,在他家住了将近半个月。那是一座边城小镇,离国境线很近,只有一二十公里,开车连挡都不用换,一脚油门就能飚出国。站在他家屋后的山坡上,天气晴好的话,能望见边境上那条并不宽阔的河流。这条河并不是界河,朋友告诉我说,河这边我们视野里清晰不过的一些村落和城镇,其实是别国的领土,真不晓得当年是如何勘定国界的。这且不去管它。先说说这位朋友吧,他叫莫绪有,是我中学同学,三十年前从我们湘西一所偏僻的农村中学考上北京的名牌大学,在京城打拼了几十年,才五十刚出头,不知为何突然心灰意冷,辞去了上市公司副总裁职务,居家赋闲不到一年,接着脑壳一发胀,又卖掉了北京的房子,躲到云南这座边城小镇隐居。

莫绪有家的房子,位于小城东北角的一座小山脚下,是一幢两进的院子,占地一亩左右,房子黑瓦翘檐,青砖铺地,院中还有一方天井,院墙下栽种着很多长势葳蕤的绿植,我来时正值仲秋时节,天气不冷也不热,芭蕉叶绿油油地发亮,荚竹桃开得正艳,粉嘟嘟的,煞是好看。这座花木扶疏的宅子闹中取静,院后的山上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出门两三百米就是繁华大街,莫绪有告诉我,这地方是清朝时的县衙,再之前是南诏国将军府,后来废了,就剩这幢小院了,他买来的时候房子破朽不堪,花了五六十万才修复成现在这样子。他很得意地又说,就是加上整修和装潢,我卖掉北京的那套房也能买十来座这样的院子,很划算是吧?

这地方说是县城,其实就是个小镇,只有两条大街,一个红绿灯,人口估计最多两三万顶天,除早晚学生上学放学时大街上能看到较多人之外,其余时间哪条马路上也很难见到一拨行走的人群,很多小街小巷整天都阒静无人。小城地处偏远,经济落后,不说跟沿海地区的县城相比,就连跟我们老家县城也无法相比,真不知莫绪有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又是如何下决心定居此地。一个在繁华大都市生活过几十年的人,他怎么一下子就适应了这么偏僻、寂寥的地方?我还想,要是莫绪有的父母还在世的话,两位老人家会怎么看待此事?当年他们节衣缩食,四处告贷供莫绪有念书,要是晓得莫绪有如今逃离了大城市到一个偏远得还不如我们县城的小镇上游手好闲啥事不干,只怕会气得七窍生烟,追悔莫及,心想不如当年供他弟弟念书呢!

不过这个想法,我从没跟莫绪有提过。

毫无疑问,莫绪有在小城的生活极其惬意和舒适倒是一点不假,他对自己的现状非常满意,“这才是真正的慢生活,没有一点压力,也不要看谁的脸色,整天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儿。”他曾不只一次对我感慨过这意思。莫绪有现在的生活不仅单纯,还很简单,他恢复了我们湘西农村人的习惯,一日两餐,早上九点时喝点牛奶和稀粥,或吃几片面包(他是个大胖子,正在减肥),下午五点晚饭才是正餐,其余的时间他就看书、写字、做木工活儿。莫绪有大学上的是经济学,但他从中学时就对历史很感兴趣,高考填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历史系,阴差阳错录取到了另一所大学的经济学专业。在我动身去看他之前,他曾给我讲过他想捡回这个爱好,做点历史方面的研究,他收集了很多与大理国有关的史料和方志,准备梳理梳理十世纪末到十三世中期二百多年间“后理国”与中原大宋朝的经济关系,他说这方面的研究目前还是个空白,他想试试是否有能力填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莫绪有家书房在东厢房,书橱里摆的全是线装书,如《酉阳杂俎》《明世宗实录》《三迤随笔》《叶榆卑史》以及这座小城的方志,这些书有些是真古籍,有些是近现代影印或翻印的线装本。西厢房面积比东厢房大得多,却是他的木工作坊,里面有一个大木案,两对木马,木案上摆满了锯子、刨子、墨斗等七七八八的木工工具,角落里还有一台电锯,这也是他家为数不多的电器之一。每天晚饭后,莫绪有会花上两三个小时待在那里面,制作小方桌、木椅、圆凳之类的家什。莫绪有的木工活儿做得很专业,他做的家什是要拿到市场上去出售的。莫绪有当然不必靠此活计赚取外快,补贴家用,也不是以此消耗他身体里的力比多,而是出于对木工活儿真正的喜欢和热爱——后来我才知道这也是出于对他父亲的怀念。莫绪有的父亲莫顺运就是他们老家那一带乡村里最有名的木匠师傅。莫绪有曾得其父真传,制作的家什是我们湘西农村风格,工艺简单,大小适中,结实耐用,也不上漆,原木色,非常适合小地方收入不高人口也不多的人家使用,在市场上销路不错,每隔几天就有人来他家拿货。

来拿货的是一个青年小伙子。每次来时,他不仅拿走成品货,同时也给莫绪有送来木料。我在莫绪有家待的十多天日子里碰到他来过两次,每次他都是扛着一根原木进院来的。小伙子二十岁上下年纪,个子不高,一米六左右,身板结实,四肢粗壮,肌肉发达,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我记得第一次碰见他来莫绪有家,是扛着一根四五尺长直径一尺多粗的栗木进院来的。当时我正跟莫绪有坐在堂屋里喝茶聊天,突然院门口传来“嗵”的一声巨响,惊得我俩心里像打了声鼓似的,抬头一看,只见一根原木头从洞开的院门外伸了进来,院门太小,那根木头在门洞上方上上下下伸缩了好几次,终于伸进来了一截,接着我就看到了扛木头的人,他在跨进院门前半蹲了一下身子,好让后面翘起来的木头尾巴不碰上门楣,人进来后,他也不跟我们打招呼,就直奔西厢房木工作坊。

小伙子赤裸上身,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衫斜缠在胯骨上,袒露出胸肌和圆鼓的腹部,这倒不让我惊奇,小地方这样不讲究形象的青年男子多的是,我见怪不怪。真正让我惊讶的是,那根木头是栗木的,看起来不轻,估计至少不低于二百斤重吧,而他不是真正地“扛”进来了,而是“顶”进来的。他是双手抱住木头正中把整根木头顶在脑袋上进门的,莫绪家的院门不矮,两米多高,扛在肩上进门他就不需要蹲下身子,顶在头上才不好掌控木材的头和尾巴。我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非洲一些原始部落的女人和小孩子头顶水桶取水,那些水桶最多装二三十斤水,可这是一根两百斤左右重的木头,用头顶,腕力和头功都得非同一般,不是一日之功可以练成的。更让人惊奇的还在后面,一会儿他从西厢房出来,搬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子是一张四方桌,椅子是靠背椅,常人怎么也不可能同时搬出这三件家什,但他做到了,他把两把椅子背靠背绑好,再把桌子顶在头上,桌子四脚朝天,里面再放椅子,他用双手扣住桌柱和椅柱来固定桌椅和稳定它们,不因倾斜而滑落下地。这功夫,比玩杂技厉害得多!

小伙子第一次来莫家,进院出院不过十分钟左右,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连招呼也没跟莫绪有打,就像是莫绪有叛逆期的儿子对我们熟视无睹。他走了之后,我还呆着,目送他顶着桌椅从院门口消失不见。莫绪有正在跟我谈一件什么事儿,见我愣怔了好一阵也没应答他,就说:“这崽崽据说是从野人山来的黑人。”

我不明白他话的意思。明明是个黄种人,跟我们一模一样的头发和肤色,怎么会是个黑人?没等我提出质疑,莫绪有又说:“本地人说的黑人,是从邻国偷渡过来的,没有护照也没有边民证的外国人,野人山不是指半世纪前中国远征军溃败的那个胡康河谷山,而是对国境线外居住有原始族群或部落的地方的统称。”

我将信将疑地问莫绪有:“他是从原始部落来的野人?”

小伙子虽然没有说过一句话,黄头发黑眼睛古铜色皮肤,看上去与我和莫绪有并无二致,更别说这座小城的其他男青年,就是在我们内地城市和乡村,像他这种皮肤、身形和面相的年轻人也一抓一大把,他是不是中国人,也就是有没有中国国籍我不敢肯定,会不会说普通话或云南话我也不知道,但要说他是原始人或野人,还真难让我相信。

“据说而已,真实的情况我也不晓得,他是本城名医陈克农老先生从扎纳原始森林里带回来的,当时他骨瘦如柴,衣不遮体,气若游丝,陈老先生找人把他背下山,在家里疗养了十来天才恢复过来。”莫绪有告诉我,小伙子名叫卡瑞,两个月前陈老先生被儿子接去昆明悬壶济世,临走前托付他照看卡瑞,说卡瑞勤劳,力气又好,给他口饭吃就行,至于以后怎么发展,看他自己的造化。陈克农先生成行前晚,莫绪有宴请他,老先生把卡瑞也带来,吃饭时莫绪有问卡瑞能做什么,卡瑞说能上山采药,还能扛木头,其他什么也不会。莫绪有说那这样吧,你去山上扛木头来,我打成家什,你再拿到集市上卖掉,正好我也可以捡起青少年时学过的手艺,卖的钱我分文不取,你自己攒着将来娶媳妇吧!

我问莫绪有:“他会讲中国话?”

莫绪有说:“他本地话讲得挺顺溜的,不知是跟陈老先生学的,还是以前就会。”

听莫绪有说他会讲本地话,我顿时来了兴趣,小城的本地话是西南官话,跟我们湘西老家口音差别不太大,百分之六七十相近率,我跟莫绪有说:“哪天喊他来喝餐酒,听听他的故事,应该蛮有意思的。”

“我也不晓得他住哪儿,不晓得他把那些家什卖给谁了,这样吧,等他下次送木材来,留他吃饭喝酒。”莫绪有沉吟一阵后,又说,“一般他五天或六天后会再来一趟我家。”

六天后上午十点左右,卡瑞又来送木头了,莫绪有留他吃午饭,他也不客气,于是我们三人喝了一餐大酒,从中午十二点一直喝到下午四点半才散。卡瑞天生好酒量,我们三人喝掉了一大木桶莫绪有家自酿的米酒。那桶酒应该不下十斤,莫绪有喝了不到两斤就醉了,我喝了三斤左右也不行了,卡瑞起码喝了五斤以上,散席时他似乎没有一点醉态,头顶一张大圆桌,轻轻松松地出了门。喝酒时,我们一直在聊天,准确地说是我一直在诱导他说自己的身世和故事,卡瑞不是那种健谈的青年,他腼腆,还有点结巴,他说得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幸好我准备了录音笔,把他说的故事录了下来。

以下所述即是根据那天的录音整理而成。

我叫卡瑞,是离边境线大约两三百公里的曼彻洛拉原始森林里一个部落酋长的儿子。这座森林我不知道在你们国家的地图上叫做什么山,我所知道的是,我们部落所接触到的外族人都是这么叫它的。我们自称卡瑞·卡洛人,外人叫我们曼彻·卡瑞部落,因为我们所有男人的名字都叫卡瑞或卡洛,女人和女孩就叫托妮。我们部落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为了区别每个人,就按其出生时辰或住的木楼方位叫做黎明·卡瑞或东头·卡瑞,也有用花草树木命名的,譬如叫做树的男人,或叫芭蕉叶的女人,只有酋长家的人才有资格用大小区别,我的父亲叫老卡瑞,哥哥叫大卡瑞,两个妹妹一个叫大托妮,一个叫小托妮。其实老卡瑞并不一定是我的亲生父亲,很可能连我妈妈也不会知道我真正的父亲是谁。我们部落是没有婚姻观的,女人跟谁相好就同居,闹掰了就分开跟另一个男人同居,一个男人可以同时跟好几个女人同居,只要他家的木楼够大就行。父亲老卡瑞年轻时有七八个女人。我也不知我的妈妈是谁,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父亲,我跟大卡瑞和大小托妮也只是名义上的兄弟姐妹,小时候听部落里的老人说,我是妈妈怀着我从另一个山寨过来跟老卡瑞同居的,生下我后,又回了她自己的山寨。我从没去过那个山寨,那个山寨离我们的山寨很遥远,至少有两三天路程,我从没有想过要去找她,我们落部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你问我们部落有多少人?我不知道呢,从没有数过。我们卡瑞山寨大约有一两百人吧,是部落里最大的山寨,其他还有多少个山寨,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有七八个,都在我们山寨十里二十里周边的山里头。我十五岁那年,部落里举行一次重要的祭祀活动,所有山寨的成年男女都来了,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站满了一个大土坪场,应该有几百上千人。七八岁时,我就跟着父亲和山寨里的男人们狩猎,我们捕获野兔、黄羊、野猪,有时也能捡到果子狸。果子狸是要捡的,根本不要动手,先勘察好它的活动范围,在附近的树上搭个棚,死守,半夜里它自己会从某一根树枝上掉下来,“嘭”的一声落地,能把人从梦中惊醒,然后去捡就是,它已摔得昏死过去了。野兔用铁夹子夹,运气好的话,大白天碰到了去死撵它也能撵到,它们被撵时慌不择路,会一头撞在树干或石头上。黄羊是最容易捕获的野物,用箭射,用铁夹子夹,山路上它们也跑不快,我曾见过部落里有一个手脚敏捷的叫做栎树·卡瑞的男人,一个猛窜奔跑过去就扑倒它,把它抱在怀里了。野牛是森林里最大型的猎物,但自我记事时起就很少见到,野猪倒是很多,它们既是最暴躁横蛮的野兽,也是最聪明狡诈的野兽,它们是最难逮到的,捕获一头成年的野猪几乎要动用整个山寨的成年男子参战,不亚于跟外族部落干上一架的阵势,野猪皮厚,箭很难射穿它,对付野猪最好的办法是挖壕坑,众多的男子手持长矛从各个方面围猎他,把它往壕坑方向撵,等它掉进坑里再戳死他。逮到一头大野猪山寨里就像过节一样,晚上会烧一大堆篝火,所有的人都能分到一份烤肉块,吃饱喝足后我们就围着火堆整宵地唱歌跳舞。

山寨里的日子过得快乐无忧。老卡瑞一直希望我成为一名优秀的猎手,但我辜负了他的期望,我不仅没有成为一名优秀的猎手,甚至连一名合格的猎手都算不上,我平生仅仅单独捕获过一次猎物,是十七岁那年有一天下午跟树下·托妮幽会时,一只黄羊在我们头上的石壁上咩咩叫唤,我爬上去看,它在悬崖上吃草时一只脚夹在石缝里扯不脱,我把它捕获后带回了山寨。除了这只倒霉透顶的黄羊,我连捡到一只果子狸的好运气也从未发生过,我也清楚自己没有做猎人的天赋,我不会察看野物足迹,不会分析它们的活动路线,我射箭的本领更差,十步开外连一棵大腿粗的树干也射不中。但我从小就有天生的好力气,七八岁时我就能从溪边头顶一大桶水到山寨里,那个桶足足能装下四五十斤水,很多成年女人也只能顶半桶多点水,“扑通扑通”,到寨子时还得晃掉一少半,我十二岁前顶一桶水回寨子,一滴水也不泼掉。老卡瑞见我不是做猎人的料,就让我进了放排队,跟着伐木工伐木和放排。出人意料的是,我不仅成为一名顶呱呱的放排佬,还意外地发现了自己更多的惊人的天赋。

我们曼彻·卡瑞部落无疑是一个原始部落,但也并非完全封闭得跟外界没有一丝一毫关联,我们也得进口外界的东西,譬如盐巴、药品、布匹、猎枪等等,我们山寨里就有三支不同型号但子弹可以通用的老式步枪,这些东西都是用木材和山货交易换取来的。除了木材和山货,我们就再没有任何可以同外界交换物资的资本,猎物我们自己要吃,就是想卖给外人,也保存不了多久,我们的居住地是热带雨林,夏热冬不冷,雨水丰沛,苍蝇蚊虫极多,哪怕冬天,任何食物都难以保存三天以上不腐败变质,从我们山寨出发,到最近的外族人定居地将军·刘码头,要翻越几十座大小山头,蹚过三条溪河,最顺利时也得走七八天时间。

将军·刘是一个跟你们讲一模一样语言的外族人村落,村外有一个很大的码头,我们把木排放到那儿,卖给木材商,他们再装车运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去。

我在放排队做了三年,从十五岁到十八岁,我们放排队总共死了十多人,几乎每次出山都会有一两个人再也回不去山寨了,可见这是一个非常艰辛和危险的工种,所挑的人员都是部落里最优秀的人才。放排队领队叫石头·卡瑞,是老卡瑞的弟弟,从名字可以听出他是在一块大石头上出生的。他这个人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木讷寡言,沉静冰冷,就像一块发不出任何声音的石块。他不会说外族话,木排放到外族人地盘后,跟外族人沟通交流的是一个十七岁的叫做芒果·卡洛的男人,这是个十分聪明伶俐的年轻人,是部落里公认的最有智慧的人之一。他十三岁时进放排队,一年后就学会了外族人语言,能够跟外族人谈判,讨价还价,他的外族语确实很流利,但两年后我能说流利的外族语之后,我才听出来芒果·卡洛一直在石头·卡瑞面前故意把它说得磕磕巴巴的。芒果·卡洛确实是个聪明至极的人。

芒果·卡洛个儿矮小,身手却比一只大青猴还敏捷,他可以爬到一株小杉木的树冠顶上晃荡来晃荡去,也可以在湍流中从这块木排跳到另一块木排上去。他是卡洛山寨头人的儿子,在我进放排队之前人人都说他是个开朗有趣的人,在卡洛山寨一带特别讨女人的欢心,举行成人仪式之后,我们卡瑞山寨的很多女人也常常去他的小木楼过夜。从我认识他第一天起,他就跟石头·卡瑞一样沉默不语,比石头·卡瑞更要性情古怪,听人说他以前是个很会寻欢作乐的青年人,相好的女人无数,现在却是每次一回山寨,他就钻进自己的木楼里睡大觉。他把自己绑在两棵树之间的小木楼抬升了一人多高,由原来的半人多高升到了近两人高,目的是要让女人们再也爬不进他的小木楼。芒果·卡洛这是要过禁欲的生活,人们私下里对他议论纷纷,但谁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一直不明白,但我没有问过他,现在也没有机会问他了。

芒果·卡洛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有一年我们放排出山,爬行一段绝壁时他失足摔下悬崖,死掉了。说实话,他死了就死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不仅不喜欢他,反而还特别讨厌他。老卡瑞把我送进放排队,本意是既想锻炼我的意志,也想让我跟着芒果·卡洛学会外族语,毕竟整个部落只有芒果·卡洛一人会外族语,放排队又是那么危险的工作,万一他要是死掉了,部落就没法跟外族人做交易了。但我跟芒果·卡洛却相处不易,他不仅不教我外族语,而且还很排斥我,打尖休息时,只要我一坐在离他不远处,他就悄悄地移动屁股躲开了我。他不愿意教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是卡瑞家族的人,是将来的部落酋长,而他是卡洛家族的人,这两个家族曾在五十年前因争取酋长一职发生过械斗。我的外族语全是在将军·刘码头上跟一帮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屁孩学来的,芒果·卡洛从未教过我一句。也许,上帝在我出生之前就给了我学习语言的天赋吧,所以我学得很快,运用也得心应手,更重要的是,我从这种语言里了解到比将军·刘更加遥远、丰富和广阔的世界。

芒果·卡洛死掉后半个月,我们到达外族人的码头将军·刘,我第一次履行了交流谈判的任务,石头·卡瑞对我非常满意,稀有地夸了句:你比芒果卡洛更加聪明。

那个时候我从未想过要逃离我们的山寨,远离我的部落和族人。我们山寨里也从未有过这种想法的人,包括我们放排队的每个人。不说千百年来,就说自我出生以来吧,我们部落里能够有机会走出去,见到外族人的人也只有我们放排队的伙计们,其他人从未有机会走出过大森林,即使有人想出去,也很难走得出去,一是他们不认识出山的路,二是他们不懂外族语,出门后也无法生存。退一万步说,即使认识路,一个人走出大森林也很难有安全保障,每年我们放排队都有人坠崖或遇泥石流、发洪水而死,有时还不止死一人两人。有一年,我们放排队一行七人出山时,刚走进一条齐膝深的河中时,突然晴天霹雳,山洪来了,黄浊浊的洪水就从我们上游不到一两百米远的瀑布上扑落下来,一眨眼工夫就冲走了已经走到河心的三个壮年男人。我跟另外几个刚下河的男人赶紧爬上河岸才得以幸存。像这样随时可能丧命的危险经历几乎每次出山都会发生,因为我们要把木材运出去只能在雨季时才能进行,那时山里的小溪水量丰沛,才能把截好的木头顺着溪流放出山里,我们山里的那条小溪下游五十里处有一个面积很大的深潭,我们在潭口用拳头粗的青藤编织了一张大网,拦截住从山上漂下来的木头,然后再把这些木头扎成木排,划排到一百里外的将军·刘码头,把这些木头卖给木材商,他们再把这些木头卖到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

一来一回,放一趟排最少得出山半个月时间,若是碰上连续数日暴雨,或泥石流堵路,就得花上二十天甚至一个月以上时间,我们一年最多能运送三四趟木材出山。在将军·刘码头上等待交易的时间,有长有短,顺利的话半天时间可以搞定,若是出现沟通失误或因天气原因有一方被耽搁的话,可能就要等待两三天时间以上。这期间芒果·卡洛也会去附近村落里购买食物等必需品,我就会上岸跟来河岸边的村落里的同龄孩子一起玩耍。芒果·卡洛虽然是卡洛家族的人,但石头·卡瑞还是非常地信任他,交易完全由他自主定夺不说,交易得来的钱财也由他保管,回到山寨后再交给老卡瑞。在山外,芒果·卡洛也是我们所有人中自由度最大的人,他可以随意走动,也可以去客栈里跟木材商或皮毛商们喝酒应酬。

每放排出山一趟,用你们汉族人的话讲,就像在阎王殿里打个转身,回到寨子时部落里所有的人都会把我们当成凯旋的英雄,我们自己也要狂欢好几天。怎么狂欢呢?就是尽情地放纵男人的天性,跟山寨里的女人们交欢。我在前面说过,我们部落是没有婚姻观的,自然女人们也是没有贞洁观的,只要双方愿意,男女可以随便交欢,但若是霸蛮侵犯,我们部落也是有强奸罪的,处罚起来那就比你们文明社会严重得多,轻则吊树上七天七夜,重则处死。从我记事起一直到离开山寨的十多年里,我们部落里从未发生过一起强奸案,因为男人们根本就没有必要去霸蛮任何一个女人,女人就像堆在楼脚下的柴禾,男人们需要时随时可以抱上楼去生火取暖。我就是十二岁那年波月——哦,波月相当于你们汉族人的农历五月末六月初吧,随放排队第一次放排出山回来的那天从一个小男孩成为一个真正男人的。

记得那天我们放排队是上午回到寨子的,中午时老卡瑞拿出了山寨里最好的食物和酒浆,为我们举办了庆功宴,我们每个人都喝了很多酒。那不是我第一次喝酒,只喝得有点醉意,喝完酒我就回木楼里睡大觉。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楼下有一群女人在唱歌跳舞,还有男人们手持竹杠和木棍“嗬哟嗬哟”地喊号子,眼开眼后,我就看到两个赤身裸体的年轻女人,一个正骑在我身上,另一个在旁边轻轻地挠着我作为一个小男孩最敏感也是最羞耻的地方。我恍然明白,这是老卡瑞在给我举行成人礼仪式。

我们部落的规矩是女孩子从初潮那天开始算是成人,但对男孩的成人却并没有年龄上的规定,而是以你的能力来界定的,譬如不管你多大岁数,独自猎到一只野物,或者跟人围猎时射杀一只黄羊、麂子或野猪,老卡瑞就会给你举办成人礼,从那天开始你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在我们山寨里,从一个男孩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的好处可多了,分口粮时——包括猎物和果品等等,你领的就是成人的分量,老卡瑞还会吩咐族人们给你搭一座小木楼,你也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生活空间。这座小木楼搭在两株大树之间,离地一人来高,以避免野兽和毒蛇侵袭,木楼用劈开的小圆木做成,空间能够容得下三人上下。这座木楼是你私人的秘密空间,神圣不可侵犯,未经你的同意,任何人不能随意进入。当然,对于一个男人来讲,最重要的是,有了这栋小木楼,你就有了可以随意地跟女人们交欢的权利,只要你有这个需求,只要成年的女人愿意,你就可以带一个两个三个女人,不论多少个女人,只要你的小木楼装得进去,就可以尽情地释放体内的积蓄。

我从十二岁举行成人礼到我逃离山寨的好几年时间里,唯一真正有激情去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在小木楼里放纵自己,跟不同的女人或女孩交欢,每次放排回来,劫后余生,醉生梦死,连续好几晚我都会通宵达旦地跟女人们交欢,一直欢乐到体力严重不支才会倒头大睡。那几年时间,我跟我们自己山寨的、别的几个山寨的上百个女人交过欢,直到十五岁那年碰上卡洛山寨一个叫做树下·托妮的小处女,跟她交往后我的生活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拐,树下·托妮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不说,她还改变了我的思想意识。

作为酋长的儿子,在部落里我并不享受任何特权,我唯一与别人不同的特权就老卡瑞死后很有可能接任酋长。我们部落酋长一职是世袭的,但还得大卡瑞也死掉了才能轮到我。不过,这个我不担心,大卡瑞是个病怏子,病得连碰女人的力气也没有了,估计活不过二十岁——果然,他在十九岁那年真的死掉了。我是个放排佬,身上带着荣耀和光环,长相英俊,见多识广,在部落里找女人,那是手到擒来,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我从来就不缺女人,部落里绝大部分女人或女孩子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只有树下·托妮是个例外,她是我花费最多时间和精力才最终带回自己小木楼的女孩子。

我认识树下·托妮是十五岁那年山寨里举行大型祭祀活动那天,那是雨季中难得的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祭祀后我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上弦月落山后,我想偷偷地带一个从卡洛山寨来的叫做艾草·托妮的女孩去自己的小木楼里交欢。这女孩以前就跟我相好过好几次,但她不肯去,说是要等她的同伴,她的同伴就是树下·托妮。不久树下·托妮来了,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看上去既腼腆又矜持的女孩子,身材高挑、微胖,有一对比菠萝还圆滚鼓胀的大奶子,这是我特别喜欢的丰腴饱满型的女人类型。我们聊天,我肆无忌惮地勾引她,我把她俩带到我的小木楼里,但她就是不肯委身于我,每次我伸手去触碰她的身体,她就很反感,像一只小兽一样躲闪开了。

这只漂亮而又高傲的小兽激发了我作为一个男人的征服欲,我就是想得到她、占有她。于是我一有空就往卡洛山寨跑,去找她约会。一开始我根本约不出来,艾草·托妮告诉我,树下·托妮并不喜欢我,她喜欢的是芒果·卡洛。那时芒果·卡洛已经死掉两个月了,但树下·托妮并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因为芒果·卡洛的尸体还没有找到,部落里没有为他举行葬礼。

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我就是喜欢树下·托妮,就是想占有她、侵犯她,那时的我简直陷入了迷狂状态,一有空就跑去卡洛山寨骚扰她。也许我潜意识里想占有她侵犯她是对芒果·卡洛的一种报复吧?头几个月,她并不为我的真情所动,我发挥男人死皮赖脸、死缠烂打的天性,时间长了,她才勉强肯出来跟我约会。一年后,我最终把她带回了我的小木楼,我一直以为她是芒果·卡洛的老相好,交欢时我才知道她还是处女。这个过程没有让我有半点欣喜,反而让我有一种被羞辱的耻辱,因为整个交欢过程中她一直叫着芒果·卡洛的名字。那次之后,我再没有去找过树下·托妮,也没有再跟她碰过面,又过了快一年,我碰到艾草·托妮,她告诉我,三个多月前树下·托妮死了。我问她怎么死的,艾草·托妮说她死在一株大树下,只晓得她死时已有八九个月身孕,不知道是难产而死,还是爬树时意外跌落受伤,无人救治而死。

艾草·托妮对我说,树下·托妮这辈子除了碰过你,肯定再没碰过别的男人。

听到树下·托妮噩耗的那晚我失眠了,之后连续好几个晚上也久久地不能入睡。我夜夜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树下·托妮为什么会把我错当成芒果·卡洛?

我努力地回忆跟树下·托妮交往的点点滴滴,试图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有一个晚上,我终于捕捉到了一个我们约会时仅仅只出现过一次的细节,是树下·托妮很多次问我山外的情况时的其中一次,她问到了我山外真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组成家庭生儿育女吗?这个信息肯定是芒果·卡洛告诉她的,我在想,树下·托妮是不是因为很向往这种婚姻,为保持自己的处子之身也不肯轻易地委身于芒果·卡洛?直到她确信芒果·卡洛真的死掉了,恍惚中她又错把我当成了芒果·卡洛,她与我是在现实的床上交欢的,其实那一刻她是在梦中把自己献祭给了死去的芒果·卡洛。那么问题来了,树下·托妮不可能要在一年后才确信芒果·卡洛死了,芒果卡洛的尸体虽然没有找到,他死三个月后老卡瑞召集了各个山寨的头人给他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葬礼,仪式就在卡洛山寨举行的,树下·托妮虽然没有资格参加,但一定知道芒果·卡洛死了。

她为何一年内都不相信芒果·卡洛死了呢?

这个问题我想了整整大半年,后来终于理清了思路,树下·托妮肯定曾与芒果·卡洛合谋逃出山寨而结为夫妻,芒果·卡洛在那次出山前告诉过她,此次出山他会脱离队伍,先探好潜逃的路线,找好落脚点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山寨来接她出山。芒果·卡洛虽然失踪了,但树下·托妮却晓得他潜逃了出去,所以她并不相信举行过葬礼的芒果·卡洛死了。直到一年之后,芒果·卡洛还没回来找她,她才相信他死了,或者相信他变心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如果这个推测成立的话,很有可能树下·托妮既不是死于难产,也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死于自杀。

树下·托妮和芒果·卡洛的关系我想到这一层,自认为已经想通了。想通了这事就算过去了,虽然影响了我一阵子好心情,但我本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原始人嘛,跟我们部落大多数人一样,我也没有那么复杂的情感,很快我就调整好自己,恢复了以前的快乐。

真正促使我逃离山寨的原因还是与芒果·卡洛有关。

对,就是那个死去了三年之久的芒果·卡洛。

那一年,我说的是树下·托妮死去一年后,也就是我十七岁的那一年。那年的雨季来得特别早,寻麻月——就是你们农历的五月时,我们又一次出山放排了。那次我们到达将军·刘码头时,不巧的是,跟我们交易的木材商押运货物的货车翻进了山沟里,我们需要的货品全没了。我们在那个村落里待了三天,等他们把货物重新调配过来。前两天我们一直住在木排上,第三天早上我实在忍不住这无聊透顶的等待,上岸去村落里转转。刚进村口就碰到一个叫做乔的男人,他比我大一岁,前几年我们都还小时,他常跟养鸬鹚的父亲来河里捕鱼,我俩经常在河岸上比打水漂玩儿,他看到我打了招呼,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我一句话,怎么好几年都没见到芒果·卡洛了?

我告诉他,芒果·卡洛死了。

听到这个讯息,乔一点也不信,说他是跑了吧?

我问乔为何这样猜测,乔说他看到过芒果·卡洛在河岸不远的一个山洞里藏了很多东西,肯定是在做逃跑的准备。我问他,那些东西还在吗?他说不晓得,并指了那个山洞的方向,说你自己去看看吧?

不远处,一栋炊烟袅袅的房子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在喊乔,他告诉我,那是他媳妇,他得回去了。

乔走后,我就去了他说的那个山洞。山洞口在一道石壁的半腰上,一般人是不可能爬得上去的,但拦不住芒果·卡洛和我这样从小就在绝壁上跌打滚爬的部落人。很快我就爬到洞口,钻进了洞里面。这个洞开口不大,里面倒是很宽敞,也干燥,石壁上没有水滴,地面上也没有水渍,是贮藏食物或其他什么东西的理想场所。石洞里光线并不暗淡,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搜寻了很久,终于在一块石缝里找了一个圆鼓鼓的小布袋,掏出它费了很大一会儿工夫,布袋太鼓了,陷入石缝中的那一截因为发胀而变形,我不想损坏里面的东西,只好一点一点地拔出来。拿出来后,提在手里感觉挺沉的,还有一股浓重冲鼻的霉味,我打开布袋,里面除了一些长满白毛的黑乎乎的硬块一样的食物,还有几件衣服。衣服确系芒果·卡洛的,有几件以前我看见他穿过。食物是拳头大小一坨坨的,不仅发黑,还硬成石头一样了,掰都掰不开,又被一团团白毛包裹着,认不出是啥东西。食物起码有几十坨之多,足够一个人吃五六天以上,比我们放排前离开山寨时所带的干粮还要多,显然这些干粮不可能是他从自己的口粮中省下来的,而是从外族人那里得来的。

他为什么要备这么多干粮?

这就印证了我之前的分析,他要逃往什么地方,那个地方需要穿过荒无人烟的森林!

我把干粮全部倒出来,发现里面有一张硬壳纸,巴掌大小,折叠了好几层,一层层展开后我看到那是一张花花绿绿画满了细细密密的小圆圈和蚂蚁一样的符号的地图——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叫地图,但有这个意识,猜想到它是能指引人去某个地方的东西。我把它折好后,揣进了裤兜里。我又扒拉了一阵那堆发霉的食物,接着仔细搜查了那堆衣物,在一件上衣兜里摸出了两个白色的药瓶。药瓶我认识,这也是我们部落需要交换的物品之一,但这种药瓶我从没见过,肯定不是老卡瑞开出的清单里的药物,我把它也揣进了裤兜里。

回到山寨后,我经常掏出芒果·卡洛的地图和药瓶发呆,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我跟谁也没有说过芒果·卡洛的秘密,我想自己破解它。

说实在话,这些年来我一直不太认同芒果·卡洛是部落里最聪慧的人,而认为是我自己——这一点我很自信,但并不是因为我是酋长的儿子或未来的酋长才这么自信,而是可以证明的,譬如我学习外族语并不比他差,譬如我比他更招女孩们喜爱。当然,最好的证明方式,就是破解他的秘密。即便他死去了很久,我也想印证自己。我更想破解他跟树下·托妮的关系,他为什么还让树下·托妮保持处女之身?这不是卡瑞·卡洛部落男人的做派,这样做也是对部落女人的羞辱,特别是像树下·托妮这样高傲纯洁的女孩子。还有,他死前的那两三年里,为什么对女人们如此冷淡,他犯了什么病,也像大卡瑞那样性无能了吗?这一个个谜团,我坚信只有我能揭开它们。

我非得破解芒果·卡洛的这些秘密,并非是我妒忌他,在他生前我都没想过这种,死去这么多年后,再妒忌他还有么意义呢,对不?我承认除了好奇心和想证明自己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其间大卡瑞刚刚去世,我是未来的酋长,我得了解族人们的动态,特别是像芒果·卡洛这样聪明的一类人心里的想法。当时要破解芒果·卡洛的秘密唯一线索就是他藏的那张地图,他是想去某一个未知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哪儿?我想我首先得把这个地儿破解出来,破解了它,后面的谜团才揭得开。在我又一次出山放排到达将军·刘之后,我找到了那个叫做乔的男人,他告诉我,这张地图上的字是汉字,地图上蓝色的地方是河流和湖泊,绿色的地方是森林,小圆圈中间有小点儿的是城镇,我俩仔细研究一番后,他告诉我,离我们现在位置将军·刘最近的大城镇是中国的一座边境县城,接着他就说出了这个县城的名字。

它就是我们现在正在喝酒的地方。

我也把那两个白色的药瓶给乔看了,他不认识这是什么药,说他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这之后的每一天,这座国境线上的邻国县城就像一灯烛火,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会闪烁起一团亮光,更像一只萤火虫似的,飘浮着、移动着,诱惑我跟着它跑动起来,去追逐它、抓住它。好多次,半夜里我的眼前突然一亮,就像梦游似的,我跟着它走下木楼,走出山寨,一直走到绝壁上才猛然惊醒。我知道我必须要去那个地方了。就像芒果·卡洛以前做过的一样,放排到将军·刘时,我开始跟村落里的人购买米团、肉干等食物和衣物,我把肉干和米团做成拳头大一坨坨的,和衣物一起放在布袋里,藏在芒果·卡洛藏过东西的那个山洞里。一切准备好后,这年八月最后一次放排到达将军·刘,交易完成后我偷偷地取出干粮,溜进了村子后面的森林里。我整整走了二十二天,干粮吃完后我吃过树皮、野果、蘑菇等等,口粮对于我们卡瑞·卡洛人来说永远都不是一个问题,睡觉也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找路,本来十天可以走到的路程,我多花了一倍以上时间,直到第二十二天时碰上采药的陈老先生,我才知道我离那个一直引诱着我的烛光之地,只有短短的几十分钟路程了……我终于抵达了芒果·卡洛想到达却从未到达的地方,我终于战胜了他!

或者也可以说,我终于替他完成了他自己完成不了的梦想。

接下来我就会一个个地破解开他留下的那些谜团。

来到这座小城之后,见到那么多高楼大厦,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大小小“嘟嘟”喊叫的汽车和琳琅满目的商品,我才明白芒果·卡洛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看看瞧瞧,这是一个太奇怪的世界!他一定是听过将军·刘的那些木材商详细地描述过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也一定给树下·托妮转述过这个世界。初到小城的那些天里,我沉浸在无比的兴奋和自豪之中,我觉得我比芒果·卡洛幸运,当然也比他更聪慧,因为我到达了他一直想到达却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地方,想看到却根本没有机会看到的景象。但这种兴奋和自豪并没有持续多少日子,有一天,我在昆明巷老远就看到一个年轻人向我走来时,我又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卡瑞说到这里时,我已喝掉了至少三大碗酒,嘴巴麻木,喉咙发干,这是我要喝醉前的征兆。卡瑞一边说一边喝酒,喝掉的酒比我喝的两倍还多。窗外树影婆娑,斑斑驳驳的光点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阳光已从青砖地面转移到了树冠的叶片上,不知不觉间,大半天工夫就过去了。莫绪有已经不胜酒力,坐在木椅上摇摇晃晃,昏昏欲睡,就在我想问卡瑞看到的那人是不是芒果·卡洛时,莫绪有突然身子一歪,差点从椅子上跌倒下来,卡瑞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扶住了他。莫绪有陡然惊醒,但对卡瑞的故事进程依然兴趣不减,忙问:“讲到哪了,讲到哪了?”

莫绪有讲的是我们湘西农村方言,语速快,吐字也不清,卡瑞端着大碗,喝了一大口米酒,抬头很茫然地望着他。显然,他没听懂莫绪有在嘀咕什么。

我提醒卡瑞说:“你碰到的那个人是芒果·卡洛吧?”

“不是的,只是长得很像而已。”卡瑞刚说完,又怀疑起自己,接着说,“不过也有可能真是他,说不准哟,反正这么多年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晓得他活着还是真死了?那些天里,我一遍一遍地回想芒果·卡洛掉下悬崖的那一幕,我确信亲眼见到他掉了下去,那道悬崖深度没有一百丈也有八十丈,掀坨石头下去恐怕石头也活不成,按理说芒果·卡洛必死无疑,后来老卡瑞组织人多次搜寻过,一直找不到他的尸体,这是不是很奇怪呢?”

“下面是溪流吧,很可能尸体被水冲走了。”莫绪有推测说。

“是条旱沟。”

“那就很奇怪了。”我也好奇地说了一句。

卡瑞说:“如果芒果·卡洛没死,逃走了,他为什么没有取走放在河岸边那个山洞里的食物和地图以及药物,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发现了一条比从将军·刘到小城更近的路线,最少要近五六天的路程,他才宁愿丢弃所备之物,你们说对不对?如果他真的逃走了,为何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回山寨里接走树下·托妮呢?难道他在外面逍遥自在,或找了别的女人,变心了,忘记了树下·托妮?”

卡瑞的分析不是没有道理,但他的分析前提是建立在芒果·卡洛没死这个猜想上的,如果他确实死了呢?这时莫绪有提醒卡瑞说:“芒果·卡洛的尸体很有可能被野兽拖走,也有可能挂在哪块石缝中或树冠之上,当年搜寻时没有找到而已。”莫绪有边说边冲我眨眼,我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他想帮卡瑞放下这个心结,他觉得一个人没有必要花一生的时间去破解一个有可能永远也破解不了的谜。

除非哪一天他在什么地方迎面碰上芒果·卡洛,才能真正确定他是生是死,我也顺着莫绪有的话劝导卡瑞说:“真的找到芒果·卡洛,又能怎样呢?你要押他回山寨吗?”

“不会。”

“那找到他有何意义呢?”

卡瑞想了想,说:“我就想问问他是怎么从绝壁上逃生的,之前他给树下·托妮说了些什么?哦,对了,我还想问问他,那个药瓶里到底是什么药物?”

莫绪有说:“你哪天拿来,我帮你拿到药店去问问。”

“在来小城的路上饥饿时我吃掉了它,药瓶上的标签也被雨水和汗水沤烂了。”

除非把瓶内残留物拿去化验,谁也没法光凭一个白色的药瓶辨认出是什么药,卡瑞为什么那么在乎芒果·卡洛的药品呢?我转念一想,他是一个未经过现代文明熏染的原始部落人,思维方式与我们大相径庭也符合情理,他们族人里一根筋的人应该很多很多吧?

这时莫绪有又一次摇晃起来,晃了几下,站起身来,说道:“眼皮打架了,我回房休息一会儿,你们继续聊。”他确实坚持不住了,站起来走了两步,比坐着时晃得更厉害,我只好把他扶回房去。等我安置莫绪有睡下后,回到酒桌上,卡瑞不见了,我以为他去小解,抽完两支烟后他也没来。我去西厢房看,发现莫绪有做好的家什成品,一件也没有了。

此后,我再没见过卡瑞。

从云南返回广州大约一年半后,有天夜里,莫绪有给我打来电话,说他近期要准备结婚了,我以为他开玩笑,说你不是婚都没离结什么婚呀?他说早在辞职之前就离婚了,只是没有告诉我而己,说要是还归孩子他妈管束着,怎么可能来小城定居呢?莫绪有未婚妻今年三十二岁,是昆明一所大学历史系的副教授,研究方向是大理国与中原的文化交流,他俩是在小城举办的一次县域旅游发展研讨会上相识,之后开始相恋的。莫绪有给我发来了一张他俩在小城他家院门前的合影,那位女士看上去不像三十二岁,倒像二十三岁,非常年轻,也非常漂亮,我嘴上装着很高兴,心里却无比羡慕妒忌恨,语气有些酸溜溜地祝贺了莫绪有,准备收线互道拜拜时,我突然想起卡瑞来,随口问了句:“卡瑞还在小城吗?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已有两个多月没来过我家了。”莫绪有还沉浸在即将新婚的幸福之中,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也许他发现了芒果·卡洛的踪迹,去别的地方找他了,也许回了自己的山寨。”

我调侃莫绪有道:“要娶新媳妇了,木工活儿还在干吗?”

“天天干呀,”莫绪有爽朗地大笑起来,“不干活儿,哪有现在的好身板,以前那个大胖子,扔在上市公司总裁办公室不都没人要吗?”

几天后一个深夜里,莫绪有又来了电话,告诉我卡瑞今天刚刚被边防警察遣送回国了。

“怎么会这样?”我问道。

我曾在那座边城小镇上待过十天半月,知道小镇里来来去去的边民多的是,有些人有证件,有些人什么也没有,只要不犯事儿,一般来说边防警察都会睁只眼闭只眼装作没看见,卡瑞在小城待过那么长时间,还经常在大街上晃荡,不也一直没事儿吗?

我问莫绪有:“咋就被送回去了?”

“嫖娼被抓了呗。”莫绪有呵呵地笑着说。

“不过这也正常嘛。”愣怔了好一阵子,我才反应过来。

莫绪有还告诉我,其实卡瑞不是第一次偷渡到小城来,也不是他第一次因嫖娼被抓,他已是三进宫了,前两次也是因嫖娼被抓遣送回去的。莫绪有语气激动起来,听得出他对卡瑞既失望又不满。这我能够理解,毕竟是他一直资助卡瑞,卡瑞却用他辛辛苦苦做成家什换来的钱去嫖娼。要是换成我,我也会接受不了。莫绪有发泄完不满,平复语气后说:“你晓得卡瑞在小城时住哪里吗?我一直以为他租房住或者像流浪汉那样住在桥洞里,想不到他真是住在树上呢,他那个树屋搭在扎纳森林里,那里离小城十来里远,我们开车去过,你记得吧?那个树屋做得可精致了,树干铺底,树皮芭蕉叶做顶……”

被遣送回去的卡瑞无疑会回到曼彻洛拉原始森林,等老卡瑞一死,他就会成为曼彻·卡瑞部落的酋长,我给莫绪有说:“卡瑞回去也是好事,他聪明,又见过大世面,能跟文明世界交流和沟通,有一天老卡瑞死了,他接任酋长后只会对他们部落的生存和发展有利,说不定这个部落在他的带领下会渐渐地走出原始社会,走出大森林,进入文明世界。”

我的话惹得莫绪有一下子不高兴起来,他语气粗暴地打断我说:“为什么一定要走出来呢?我们身处的现代社会真的就是人类最好的生存模式吗?”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我跟你的预测恰恰相反,我的判断是从现代社会回去的卡瑞会彻底毁灭他们的部落!”

看来莫绪有跟我杠上了,我也不客气地杠他:“这完全没有可能吧?”

莫绪有问我:“你晓得卡瑞说的那个芒果·卡洛的药瓶里装的是什么药吗?”

“卡瑞已经破解了这个谜底?”我问。

“是齐多定夫。”见我很久没回话,莫绪有又说,“这是一种抗艾滋病药物,卡瑞在边防所拘留期间检测出HIV病毒,我去探视他时警察告诉我的,他们让我去县人民医院给他开了这个药。送药给他时,拿出药瓶后他当即兴奋地告诉我,芒果·卡洛的药就是这个,错不了!”

“芒果·卡洛也曾得过艾滋病?”我说,“卡瑞部落所在的曼彻洛拉靠近金三角,毒品泛滥,患艾滋病的人群比例很高,但也许是芒果·卡洛买来的衣服里放有这药,也有可能是那些外族人捉弄了芒果·卡洛,艾滋病潜伏期很长,芒果·卡洛不可能短时期内确定自己患上此病。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

“这又是一个芒果·卡洛式之谜,跟他的生死一样,永远无解。这样看,芒果·卡洛也有可能死于自杀哟。”莫绪有没有解释他为何会有芒果·卡洛死于自杀的猜想,他的话锋一转,语气严肃,忧心忡忡地说,“卡瑞是确诊了艾滋病,他若回到部落后,像芒果·卡洛那样自律或自杀,他们部落也许会平安无事,否则,若是没有外界医疗援助的话,不要五十年,这个卡瑞·卡洛部落就会从曼彻洛拉森林,从我们这个蓝色的星球上彻底消失。祝福他们吧!”

莫绪有的担忧并非多余!我呆立在书桌旁,机械地跟着他重复了一遍这五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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