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与兵

2022-07-15 06:21夏岚
青年作家 2022年6期
关键词:果儿晒场瘸子

夏岚

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周渊念着这首海子的短诗,一遍又一遍。

“周老师,您地里茄子个儿大得成了精!”白胡子爷爷站在他的小菜园子边冲他喊。

“胡子爷爷,您摘几根去做个烧椒茄子,吃了长精神。”周渊站在宿舍门口,像古画里走出来的书生,斯文而谦恭。

“不必不必,当了一辈子的农民,薅文化人的茄子,丢老脸!”白胡子爷爷直摆手,爽朗笑开了,村子里的人都习惯称周渊文化人,因为他来自省城,是大学生。胡子爷爷又说:“真是奇怪,你斯斯文文白白净净,咋就能种出这么好的蔬菜?老汉我头发缝里填着泥土,衣服兜还装着污垢,种出的山芋长成小疙瘩,惭愧!”

周渊温和地笑着,静静地看着胡子爷爷挑着担子转过田湾。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中的小本儿,换上衣服和套鞋,走向自己的菜园子。

茄子长在整个园子最抢眼的位置,横竖都是六株。叶片间淡紫色的小花朵挨挨挤挤,谁也不好招惹的架势。周渊不爱吃这种软塌塌的东西,仅仅为了丰富一下种植品类。他最喜欢种在边缘一垄的那些菜豆,嫩豆角色泽鲜艳,入口爽脆;入秋,豆米饱满,加猪油和土豆混一锅慢慢焖,又是另一样的风味。放眼整个生机勃勃的菜园,菜豆数量最少,还有辣椒、丝瓜、苦瓜、南瓜、苋菜、空心菜、西红柿等。叶类蔬菜都长出了它们最好的姿态,几种瓜的花挂在瓜架上黄成一整片,像是被晾晒的还魂汤。随着地面的热气升起,闻见了西红柿植株特有的气味,用女友胡花的说法“臭得上头”。

周渊撸起袖子,将耷拉在地上的苦瓜藤扶上架,小心固定。又弯下腰细致地扒拉掉辣椒主干上的叶子,几颗圆嘟嘟的菜椒红得耀眼,他觉得像胡花的脸,忍不住笑了。

“渊,你回来。”胡花在宿舍门口喊,站在他先前站的位置。

“我在整理瓜架。”他回答。

“不行,你必须回来,就现在。”

“看样子又要下雨了,我好好拾掇拾掇,下雨湿透了不方便。”

“那你别回来了。”胡花气呼呼地转头进屋。周渊摘下那几颗红菜椒,嘴角带笑。他知道胡花生气了。女人的气性就跟男人的胡子一样,一茬又一茬,无伤大雅的小麻烦。其实这里的七八个老师都有自己的菜园子,但只有周渊专门有一身下地干活儿的装备,他给远方的裴灵写信时这样解释过:

“这个村子里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泥巴路,岌岌可危的泥巴墙,田沟里黑猪白猪乱拱,竹林间鸡飞狗跳,晒场上骂声不绝于耳。这里的一切,看上去豪横自大,不可一世。只有走进来,你才能体会到这片土地上这些单纯到可恶的愚昧。我时刻穿光鲜的衣服,说得体的语言,希望自己的美好可以被看见,并被向往、被模仿。”

他活在诗文中,山花浪漫,阡陌交通,民风质朴,白衣飘飘行走其间,纤尘不染又怡然自得。周渊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这里世外桃源般的美好想象破灭了,如今说是畏惧更加准确。胡花更将他的失落和畏惧无限放大,一进门,她“啪”一声将他的日记本拍在桌上,一页粉色的信纸肆无忌惮漏出大半。

“周渊,人家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你倒好,碗里吃着,锅里看着,还兜儿里揣着!真不愧是文化人!人模狗样!”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这是粉色纸笺上的文字,娟秀流畅的钢笔字,美。

“哦哟,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一首誊抄的小诗,叫《萧红墓畔口占》,戴望舒写的。他写什么都很美,从来都那么超凡脱俗,不急不躁。纵然是纪念亡者,情感依然这般不藏不露……”

“打住打住!仗着自己识字儿多些,尽是瞎说。等着,明儿就去大街上现行,你显摆个够好了!那女娃子挺着那么大肚子,可不见得能轻易饶了你!这村上,谁个不吃人?”

周渊惊愕地望着眼前人儿,一如从不曾相识,半晌才喃喃道:

“为什么连你也不相信我?”

“周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责备我不相信你?这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儿,我信你就能蒙混过去?”胡花双手插进衣兜,塌腰坐在条凳上,别过脸看向窗外。

榆树上山雀的巢已经空了,前些日嫌它们叽叽喳喳吵得人不得安宁,这小雀儿长大真的飞走了,偏偏又清净得让人心慌。她其实并没有见过那个大着肚子的女孩,是吴老师的家属告诉她的。

最先来找周渊的是六十岁出头的老村主任,他戴着木纹宽边老花眼镜,一排镶金的上牙闪闪发光,兜里随时揣着炒香的豆子,说正事前习惯性地要嘎嘣嘎嘣嚼几颗。他一把豆子没嚼完,胡花就已经躲到小阳台上嘤嘤哭泣,仅留周渊窘迫地站在老村长面前。

“周老师,你坐,别站着。在你家里还跟我拿这么大礼节,不合规矩,不合规矩啊!”老村长将剩下的豆子装回兜里,摆出一副格外和蔼可亲又不失威严的姿态。

“村主任,您是听了谣言来的吧?我真没有,我指天发誓,那事儿我真没做过,真的没有——”周渊端端坐下,急切地说。

“哎呀,周老师,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出了问题得解决不是?你放心,我生在村里长在村里,周老师你来这里的年份还不算久,那你也可打听打听,我从年轻时就当着村主任,就没有我周全不了的事情。所以,周老师你别担心,事儿嘛,好解决,你给个态度就行。”老村长慈祥如旧。

“我的态度很明确,我不认识那个女子!她姓啥名谁年方几何,多高多胖我一概不知,素昧平生,怎能就怪我沾染了她?村主任,我为人师表,行事正当,不背这天大的黑锅。”周渊憋红了脸,声调明显高了。

“年轻人,不要激动,不要犟。人家老爹说得明明白白,就是你追到春阳家的百货铺子,欺负了帮忙看娃的小保姆。对,那个小保姆叫窦果儿。谁都知道这丫头人小鬼大,逮谁招惹谁。有可能啊,我是说有可能,她肚子里的货真就不是你的,可人家现在就一口咬定是你,咱总得给一个齐全的法子不是?就她家那条件,娃生下来就得活活饿死,你说是不是作孽啊!”老村长苦口婆心,风度不变。

“村主任,我时常去买点简单农具,回回都是和春阳盘道,真真儿是连那丫头的面儿都见得少,不信你问问春阳,我可曾接触过那个女孩儿。这怎么能赖上我呢?”周渊急得额头微微冒汗,用力解释。

“行了罢!周老师,胡花不能生养,在村里也不是什么秘密,我老母亲都给过她偏方儿。要没这事儿,你跟胡花也早就该领结婚证了不是?人啊,子孙得失都是缘分,是命数,你说这丫头现在既然怀上,就做做胡花的工作,你们俩领结婚证,办个准生手续,娃娃抱回来养,一套流程下来,他就是亲生的。那家人也要求不高,孩儿你抱来养着,给三千块钱,再添置一套家具,姑娘哥哥娶亲用。你再交个万把块钱的罚款,我这边帮你把孩子户口上了,这事儿就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老村长走过去攀着周渊的肩膀说:

“男人为了续个香火做下这样的事,不丢人,和和气气了结就是。”

“胡花没有毛病,我们只是有计划,暂时不准备生育。”周渊说。

“计划?新鲜得很!同于天打雷地长草这么自然的事儿,由得你计划?快别仗着自己读书多尽瞎扯!得了便宜见好就收,事儿闹大了,别说养娃、教书,你恐怕连在附近十里八乡待下去的可能性都没有。好好的铁饭碗,丢它干啥?”村主任倾着身子辩驳,严肃增了几分。

周渊抱着头沉默良久,一字一顿:

“鬼地方!秀才遇到兵啊!”

“嗯?那个,啊?周老师啊,你这么说可就有些不通情理啦,你看看,我深入浅出,个中厉害,给你说得清清楚楚,你怎么能说这是不让你说理呢?做人要厚道!”老村长面部肌肉轻微抖动,没人能明显看出他的不悦,他再次轻拍周渊肩膀,背着手离开了。

眼瞅着天空在不断变黑、不断变低,教学楼上的旗杆也擎不住这一派要塌下来的架势。胡花抑制不住地不停哭泣。挺好,至少她没完全失去理智扑上来抓破我的脸,周渊这样想着,然后扎紧裤腿换上套鞋,拿着长柄黑伞朝着校外走去。

风很大,还没开始下雨,梧桐树的叶子扑簌扑簌往下掉,附近的几个大院落喧嚣声此起彼伏。铲晒场上的粮食、搬垛子干柴、收衣服、赶小鸭、呼唤疯跑的娃们回家,他们在做大雨来临前的预警。周渊没空感受这嘈杂鲜活的乡村气息。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缓缓上行几百米,便是水云村有名的“大面埂”,一条长长的山脊高高隆起,水渠和村道沿着山脊贯穿全村。山脊两边的大地上大院小屋遍布,松竹翠柏稀稀落落散漫地生长,田沟地垄纵横有序。混合气味在山脊上交汇,又瞬间飘散,偶有老狗粗狂而沉重的叫声忽远忽近。周渊想到了某一位夜行的刀客,烈风、沙尘和苍狗,内心愤懑,行色匆忙。

“姑娘,你去给大伙儿说清楚。”“丫头,你怎么能平白瞎造?”“好端端的,你栽赃陷害是为哪般?”他一边走,一边想着见到了那个叫窦果儿的女孩子该咋说话,想出千万句,偏偏句句都如同马尾搓绳——使不上劲。虽然整个事件已经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可是周渊和那个姑娘从来没有当面对质过。

步子没有停留,脑子也闲不住,画面一帧一帧浮现,像黑白电影,忽明忽暗,闪闪烁烁。他的世界一直很白,屋子、被褥、衣物和家具,都是一尘不染,母亲知书达理,从小灌输圣人训诸子言,世间事,事实对错,都应有迹可循。

“我不是非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必须同她讲清楚,诬陷别人,捏造是非,不道德。”周渊一边撑开伞,一边这么嘀咕着。雨已经很大了,天罗地网一般笼罩着山脊。

从山脚小学到窦果儿家得有两个小时的脚程,山路崎岖,大雨中更是难行,周渊反而越走越高兴,他感觉自己就像西方传说中的圣者,正赶着去救赎心里充满罪恶的人。

雨落在大地上的时候,天色渐渐变得澄明,有抢修地沟防止滑坡的老者,也有筑田垄的壮年,还有趁雨割青蒿的妇人,调皮的孩子同屋檐水嬉闹,一会儿冲出来一会儿躲进去……一头被主人家遗忘的小牛犊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它浑身湿透了,水滴顺着它的绒毛滴答滴答掉落。看见周渊经过,它跑过来用头蹭蹭他的腰,再偏着头看看那把漆黑的雨伞,使劲甩尾巴,溅了周渊满脸水珠。周渊不恼,从兜里掏出手绢擦干净脸,抬头时小牛犊已经跑出好远。“嘿,小家伙,我不会伤害你!”他笑着招呼。

长长的山脊石板路走完,是穿过茶山和松林的泥泞小径,一脚踩下去,得费很大劲儿才能拔出脚,村舍大多建在路旁,越是向山顶,住家越是稀疏。磨坊中筛大豆的刘瘸子眼尖,隔着两里地就开始咋呼:

“周老师!周老师!周老师你咋到这山上来了?老三,快点,去接周老师,请他到屋里喝口茶!”

周渊的左脚陷在淤泥中,就差一点儿要提脚出来了,被他这么一招呼,慌忙之下,套鞋落在泥里,人冲出去好几米,幸好情急之下用伞撑地,才不至于倒下。可惜那把伞,骨架坏掉好几根儿,瘪了。

刘瘸子的长子刘豆豆是周渊上一届的学生,品学兼优,被保送县城重点中学,当时镇上很是轰动。村里人都说是刘瘸子祖坟冒青烟,生出这么优秀的儿子,刘瘸子梗着脖子喊:

“冒什么青烟,诈尸不成?那是人家周老师教得好,吴家闺女、贺家老二、叶青青、黄小女、毛辉还有那几个三队的娃,个个顺利考上了镇中,都是祖坟里着了火不成?往年可有一个娃上过镇中?没有!周老师来之前,一个都没有!”

周渊极不喜欢村子里的人那套用鬼神之说来解释万事万物的经验。他到村小的第一堂课给孩子们讲《西门豹》,他说,愚昧无知终成祸害。刘瘸子为他辩护的话传开时,周渊充满感激,也很惊喜,幸好糊涂地界还有明白人。瘸子家的豆豆是一个唯一一个全年保持迟到的孩子,他几年如一日将一个没有肩带的帆布包夹在腋下上学放学,鞋子永远踩得没有后跟,衣袖撕裂到腋窝处,跟着他的小胳膊飘飘荡荡,远远看上去像个喇嘛。

“刘豆儿,你为什么要迟到?”

“因为我没法早到。”

“刘豆儿,你为什么不用一个更好的书包?”

“不需要。”

“刘豆儿,你的袖子为什么总是破的?”

“你问袖子。”

周渊问他:

“刘豆儿,你为什么要把鞋跟踩下去。”

“我爸是瘸子木匠,他这么穿鞋子可以随时把脚伸出来摁在木材上。”

“你又不是瘸子。”

“我是瘸子的儿子。”

刘豆豆跟谁都不亲近,始终保持自己的所有瑕疵,考试也始终保持一骑绝尘的优秀姿态。他的弟弟叫刘三,已经十岁出头,只有四五岁小孩的智力,生得极为俊俏。三儿脑子不好,但很勤快,不调皮捣蛋不犟嘴。刘瘸子自嘲说,豆豆只长了脑子,三儿只长了四肢。

刘三右脚在前左脚在后一跳一跳地奔向周渊,嘴里“驾—驾—”吆喝着,不停地拍着自己的屁股,他脑海里的小马驹正在自由驰骋。

“周老师,你那么厉害,能教我变聪明吗?和哥哥一样,我的哥哥豆豆,和刘豆豆一样。也可以不和他一样,他是哥哥,我是弟弟,我可以比他不聪明一点点。我爹说我比哥哥蠢太多了,哥哥比我聪明太多了。”还隔着好几百米,他就扯着嗓子说个不停。“我的哥哥是刘豆豆,刘豆豆是我哥哥,他是聪明的男孩,他的老师是城里来的知识分子,大的知识分子。你是周老师,你没在城市里,你是刘豆豆的周老师。刘豆豆的周老师很厉害。”

他傻里傻气,废话连篇,但却口齿清晰,声音清亮。待他跑到跟前,周渊笑着说:

“你不需要变得像谁,你本来就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他不懂得顺着别人的话说,自顾自地讲着哥哥刘豆豆的事。趁着兴奋劲儿故意踩踏水坑,用脚尖踢污泥,周渊不得不跟他保持一定的行进距离。

刘瘸子也从半路迎了上来:“这季节晴雨无常,周老师跟着天气受罪了。话说,您上哪儿去?”

“我去山顶窦家。”

“哦,窦家——”刘瘸子音调拉得老高,语气暧昧。

“三儿,给周老师倒茶去!”没几步,他们已经走到了刘瘸子家晒场。

“刘师傅您客气了,不必麻烦,我还得赶路。”

刘瘸子的木工活儿做得不错,村里村外很多人家嫁姑娘娶媳妇儿都要请他上门做些新家具。周渊敬佩他这样的匠人,人有手艺,见识也跟着大不少。

“您说您这仪表堂堂知书达理的,何必去沾染窦家?穷在咱这方圆几十里地都不稀奇,穷得不识人伦道德,很是不该啊!”刘瘸子说。

“我没有接近过窦家姑娘,今天就是为这事儿去跟他们当面交涉一下。”周渊语气平静,他觉得这是一场误会。

“唔,您这情况啊,估计交涉不了。”刘木匠说。

“为什么?子虚乌有胡编乱造的事儿,怎么还能说不清楚?”周渊提高了音量。

“谁都有谁的算盘在扒拉珠子,事儿已经传开了,怎么能说得清楚?”刘木匠漫不经心地肯定了这个事情难以逆转的结局。

“没有发生的就是没有发生,再说,我体体面面的教师,怎么会做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

“周老师,体面人也是人不是?”刘木匠直视着周渊说。

“暂且不论体面不体面,事实就是我与窦家姑娘根本不熟,如何凭空让她怀了孩子?隔山打牛也不是这么个打法不是?”周渊感到焦虑,千万句辩白,没法儿说。他想好好整理思绪,有条不紊地给木匠说道说道,顺便聊聊豆豆的情况,还想着把刘三带去学校,教他识些字。周渊自修过特殊教育教学课本,有信心让三儿掌握一些基本知识。但还没来得及平静就听见有人在喊:

“周老师,您这个脚力真好,这么快就走出十几里地了。”

是老村主任和几个壮年正赶过来。老村长戴着斗笠拿着手电筒,从风里雨里到夜里干一番事情的架势,他一边走向周渊一边对身边的一个汉子说:“你去找窦上仁带着他女儿过来。”

随即在离周渊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笑容可掬地对刘瘸子说:

“刘木匠,今日要借用一下你的晒场,村子里出了这种事儿真是难为人,我这代表这村子的老脸真是没地儿搁。啊呀,我这村主任也跟你这木匠一样,是技术活儿,面子里子都得光面,老先人们看着,后辈们学着,隔壁几个村子还巴巴儿等着看笑话呐!刘木匠你知道我,几十年来大事小情样样件件可都是利利落落为咱们社员办好了的,别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让人笑话去,说咱治理无方。”

“哎,好,是是是,晒场您随便用,周老师是贵人,好好聊,你们好好聊,我这就从屋里搬桌子凳子来。”刘瘸子脸上肌肉微颤,似乎有点不悦情绪。

方桌,木椅,长凳,不愧是木匠,家具齐全,他领着刘三没多大工夫就摆了好些出来。住在周边的人家听着响动陆陆续续往晒场赶来,脸上带着大惊小怪、幸灾乐祸的表情。

村主任在方桌边踱步,时不时扶一扶眼镜,背着手,挺直腰杆,面带微笑地维护着自己的威严。直到一个随行的汉子将主位上那把椅子擦拭一遍,细细摆正,他才慢悠悠地过去坐定。看着一旁沉默迷茫的周渊,他的表情更加柔和慈祥,往前倾了倾身子,双手手指交叉相握放在桌上,说:

“周老师您也坐下,坐下好说话,都是乡里乡亲,您别见外。”

周渊机械地走过去,看着村主任闪光的牙齿和刻意练习过的表情以及那一支别在中山装上的钢笔帽子,有一股让人极为不适的血液经过心脏,然后流向全身各处。撇开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村主任的态度和众人的目光,像丛林出山洪,浑浊泄满地,恣意穿梭。

有孩子看见自己的老师垂头坐在那里,怯懦地往母亲身后躲藏。在大人们的窃窃私语中得知了老师的不堪,便开始试探性地往桌子跟前挤,甚至假装不小心撞到了长凳,老师身体随之一歪,依然垂着眼帘,很快又坐正,全然没了他们熟悉的威风和严厉。调皮的半大孩子金四兴致颇高地跟小伙伴说:

“周老师是强奸犯,搞大窦果儿肚子。他现在要么拿钱供养村子,要么铁饭碗不要,滚出村子,没有别的法子。这是老村主任的意思,大人都知道了。”

一群小破孩儿听见这样的话,不由自主地紧张到痉挛,尖叫着一哄而散,很快又三三两两聚拢来手舞足蹈。此刻,刘瘸子家的晒场上堆着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他们闻风而动的速度,超过蚂蚁奔向肉糜。大家探头探脑,一会儿望向那张桌子,一会儿看看窦家过来那个方向,然后相互说说播种、灌溉和收成,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远方信息。赶在窦家和周渊对峙之前到来,每个人都心满意足,没空管教孩子。

不一会儿,晒场上开始喧闹,是窦上仁和大肚子窦果儿到了。孩子们起身蜂拥过去,老村长慢吞吞地嘣完几颗豆子,咳咳两声,清清嗓子:

“窦上仁,你坐旁边,别多嘴,我在,公道便在。水云村的事情,我水云一村之长,自有担当。在场的妇人娃娃多着喃,我不想场面太杂乱,也不想难看的口子撕太开,把这见不得人的笑话,咱一把捂住。窦果儿,你先说说,你怎么想的?”

果儿低着头,捧着自己的肚子不吱声。她颜色憔悴,面容枯槁,整个人黄得像个秋天的老南瓜。人群里有人喊:

“村主任,她还是少不更事的姑娘家,能有什么主意,您给拿定就行了呗!”

其他人附和。村主任满意地笑了,环顾一周,大家的目光在那盏临时挂上的晒场灯下,和猫眼一样,在夜色中放光。村主任说不能他个人决断,让大伙儿讨论一番再作出决定。

周渊和窦果儿如何相遇,如何接上暗号幽会,村里已经有过很多个传神的版本。有心人也发现了当晚英儿的亲哥哥窦禄并没有一起来,果儿怀孕的另一个说法是她和她亲哥哥苟且。任何人都不提及解决方案,仅是津津乐道果儿的肚子。当晚拥挤的晒场上,他们又凭自己的想象知道了更多细节。还有人说,周渊连孩子的名字都已经取好了,叫——周瑜。

猫头鹰飞过农田上空,湿漉漉的林子里几只不知名的鸟儿跟着扑腾扑腾飞走,小一点的孩子在妈妈怀里酣睡,大些的孩子在人群外围兴致勃勃嬉闹,周老师被审问,他们已经决定再也不写这个狗屁城里人布置的作业。几个领头的村民非常诚恳地请求村长公布决定:

窦果儿生下孩子后抱给周渊养着;

周渊给窦家三千块钱,再添置一套新样式组合家具;

周渊交罚款一万块;

周渊给村里每户20块钱的名誉受损补偿。

周渊每月薪水175块,按照条款,他需要十年不吃不喝积攒出这笔钱。看着人们沟壑纵横的脸和这沟壑纵横的群山,他好像明白了生长在这里的人心中是另一个沟壑。他站起身来整理衣襟,拍拍裤腿上干枯的泥土,走了。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看窦果儿一眼。

他当晚简装离开水云村,临走前给胡花留了一张纸条:

对不起!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你!这是你的家乡,生你养你的村庄,我没有带走你的勇气,余生,请你好好生活。愿你一直被善待!戴望舒的诗句是裴灵支边前摘抄了送我的。我现在要去往她支教的那个村子找她,也许她一个人应付不了水云村一样的“本土”文化。我成了你们的敌人,要去当别人的战友了。

就这样,周渊走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村主任也知道,他说,其实罚款只交五千也可以。

猜你喜欢
果儿晒场瘸子
开心农场
游乐场狂欢
欢乐家庭日
张灯结彩闹元宵
新疆安集海镇辣椒晒场
赏石传奇故事系列之二:董巧巧怒砸假石
上门服务
瘸子的故事
晒场两用耙
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