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追求讨好所有人的写作风格——周晓枫访谈录

2022-07-15 06:21周晓枫张杰
青年作家 2022年6期
关键词:张杰形容词散文

周晓枫/张杰

动物也可提供知识和审美的教育

张杰:一个成功的作家,往往有一片特别肥沃的写作领地,从而形成独特的标记。在我看来,您有一个很显著的标记就是动物写作。继《巨鲸歌唱》《有如候鸟》之后,2021年5月,您又拿出新的散文作品《幻兽之吻》(中信出版社)。在这部作品中,能看到您写自己对流浪猫的眷眷之心(《野猫记》),写与自己养的宠物土拨鼠生离死别的黯然神伤(《男左女右》)。此外,沼蛙、蚁群、兔子、蜻蜓、豆娘、狮虎兽等动物也进入您的视野,成为您书写的对象……其中的深情、忏悔、疼惜,情感丰富程度,超过很多小说中人与人的关系。我读《幻兽之吻》有一个很大的感受是,您把人跟动物之间的那种微妙复杂的情感,写得入木三分。您觉得,跟动物打交道与跟人打交道,有什么不同?

周晓枫:在人际交往中,平时我会表现得像个话痨似的,但这都是我的伪装。实际上我骨子里很羞怯。比如说,面对别人的夸奖,我会手足无措,内心有无以为报的无力感,以至于说不出什么话来回应对方。不了解的人很容易误以为我傲慢。为了避免这种误解,我就尽量掩盖自己的羞怯,变得话很多,似乎口才很好,这应该算是主动出击型防卫。但是,跟动物打交道,就不会有这些。虽然一些动物也有狡诈,但总体来说,淳朴的东西占主要部分。动物给我最弥足珍贵的是“只要你善待它,它不会主动伤害或者离开你”的安全感。而且我觉得自己对动物有比较深的理解。比如说,一个小动物,它来到一个新主人家中,真的挺勇敢。要是我到一个陌生人家里,我都会很害怕。

张杰: 就我的感受而言,在您身上有一种成年人罕见的羞涩感。您曾说,“我不认为,随着成年,童年遇到的问题就迎刃而解,就像不认为童年的天真就戛然而止。”这种羞涩感,在具体的粗粝的现实生活中,会让您觉得有笨拙感么?毕竟这个世界并不都是童年世界。但同时我觉得您心底应该也是会为自己保持这份羞涩感有自豪吧,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保持这份童真。

周晓枫:你的观察厉害,我的确比较害羞,但非常隐蔽。我给人的印象是能言善辩、友善合群,没有什么交流障碍。我表面性格外向,心理气质内倾。很多事情我大大咧咧,并不在意,也有很多别人能够正常表达的事情对我却颇为吃力。我心重,举轻若重的那种,凡事先设想最不好的结果;不愿辜负和亏欠别人,很怕人际矛盾,我更习惯以回避、隐忍和退让的方式解决冲突。我曾开玩笑地说:“我是一个负能量和负责任的人。”我非常庆幸自己能够成为专业作家,更多时候是宅在家里为难自己,不必面对现实生活中频繁而具体的磨损。这使我的笨拙甚至愚蠢,没有那么多暴露的机会。我觉得一个人保持什么样的性格,有时出于选择,有时是只能如此的无能为力。我庆幸于内心能保留部分天真,但并不为此骄傲,因为这不是因为我的决心和勇气,而是出于命运的赐予和饶恕。

张杰: 您这么羞涩的性格,还曾经参与过电影的制作,比如跟张艺谋合作写剧本等等。电影那是另外一个行当。跟他们打交道的时候,您是怎样的状态?

周晓枫:我是动口不动手的文学策划,基本不写剧本,参与讨论而已。我开始根本接不上话,后来不知道是为了刷存在感,还是为了维护内心的真诚,总之我有点矫枉过正,表达变得鲁莽,近乎生硬。为了专心写作,我几年前已辞去文学策划的工作,但这段经历使我受益终身。包括我开始尝试童话的虚构类写作,也是因为受到了电影逻辑的训练。

张杰:在最新散文作品《幻兽之吻》中,您把自己观察、生活的亲历、思辩与追问,共同浇筑出一种动物写作的独特文本,很有实验性和新鲜感,又有科普与非虚构融合的色彩。好的写作能够提供看待世界的多元角度,给我们崭新的体验与认知。比如,在身边随处可见的野猫身上,您通过近距离地观察和体验,发现了猫的个性与纠葛、人在猫身上的投射,乃至人与猫之间的复杂关系。在其中有一篇写一对宠物土拨鼠的《男左女右》,像那种非常优秀的剧情小说一样惊心动魄。您与“左左”“右右”两个土拨鼠之间的日常互动细节,让人像追剧一样。

周晓枫:有朋友看完《男左女右》,问我,左左走了以后,右右怎么样了?就是写完《男左女右》之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我有一次摔倒了,摔得很重,在地上久久没敢站起来。等我确定自己没有大碍,我发现右右在不远处,它目睹了我的摔倒,被惊吓到,一口气没上来,也没缓过来,也走了。这些事过去快两年了,到现在我还经常时不时去抖音上刷土拨鼠的视频。

张杰:比起刻意去“体验生活”中遭遇的动物,流浪猫们和两只土拨鼠是您“日常生活”里的存在。对于这样一种更亲密、更朝夕相处的存在,写起来应该更难。但您依然写出了惊心动魄、起承转合的感觉。这是怎么做到的?

周晓枫:无论是陌生的动物,还是熟悉的动物,我的态度一以贯之,都是尽量靠近,坚持以自己的眼睛去发现、以自己的内心去感知、以自己的能力去判断。写一块石头和一粒珠宝,写一头大象或一只松鼠,我同样认真。最好,不心怀成见。虽然写作很难不心怀成见,但我也明白,成见可能是因无知而产生的自以为是。流浪猫和土拨鼠,因为接触近距且频繁,我可能获得更多的细节。抱有一颗好奇、敏感与尊重的心,惊鸿一瞥也能写得跌宕起伏;如果麻木与傲慢,精彩的瞬间发生在眼皮底下,我们也会熟视无睹。我的宠物宝贝是一对黑尾土拨鼠:左左和右右,我写了一篇数万字的《男左女右》,尽管它们已经离开,但我的怀念和歉疚一直没有消除,以至于经常在抖音上看土拨鼠的相关视频。黑尾土拨鼠的长相和习性酷似,这让我产生它们还在另外一个空间活着的错觉。惊心动魄或起承转合,有时与是否亲密、与是否朝夕相处关系不大。如同我们会爱孩子,也会给流浪动物以善意;而我们所受到的伤害,可能来自陌生人,也可能就发生在熟人和亲人之间。

张杰:能看得出,动物除了给您带来充沛的写作素材、灵感,还给您提供了质量很高的情感支持。

周晓枫:对。只有付出超过写出素材的爱,才能获得超过素材的情感体验。动物不仅仅是我写作的素材,还是让我感受到这个世界是如此奥妙的一种方式。动物身上的淳朴和简单,给了我用“简单折射复杂”的机会。动物除了可以为人类提供食物和温暖,也提供了知识和审美的教育。

当下散文已成一座镜子组成的迷宫

张杰: 在当下,散文普遍被认为影响力不如小说。虽然现在非虚构写作的繁荣,让散文的地位提高不少,但仍有不少人对散文的印象就是茶余饭后赏花感叹之类的情绪记录。不过,近几年,因为有您这样的散文悍将存在,散文的边界被大大拓宽,散文有福了。大家印象中的散文大多是缅怀、致敬、告别、总结,是过去时。但你的写作却让读者看到,散文也可以是动态的,可以是进行时。散文可以跌宕起伏、动人心弦,故事性可以不亚于小说。有人评价您拓展了散文写作的可能性。您对散文的认识,从一开始到现在,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周晓枫:的确。散文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比如篇幅,我在中文系的求学阶段,对散文的要求是精短,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字数多就被质疑“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篇幅不必受到约束,散文可长可短,形成这样的普遍共识,其实不过这几十年间,算是肉眼可见的速度。最为重要的,是长度让散文有了革命性的改变:那就是结构。你可以想象,原来的散文像浴室只有一面镜子,加上两面镜子,后来再加三面镜子……得出来的不是六面镜子,而是一座镜子组成的迷宫。你会因此看到前所未见之物,是之前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目睹的:比如自己后背的痣,比如似乎无限延伸的远方。所谓“进行时态”的散文写作,不仅是手段,更重要的是思维方式。当读者迷惑:现在有些散文为什么写得像小说?被认作是对小说的借鉴,其实不然。问题的核心,在于进行时态的介入。散文以正在进行时态来构思和描写,就不像过去那么四平八稳,可能出现突然的意外和陡峭的翻转。少了定数,多了变数;不是直接揭翻底牌,而是悬念埋伏,动荡感和危机可以增加阅读吸引力;更注重过程和细节,而非概括性的总结;并且我们对事物的理解,更多元、多义和多彩——文学的魅力就在于此,它不提供公式和标准答案,而是具有难以概括和归纳的美妙的可能性;即使答案偶尔是唯一的,过程依然能有多种、多重、多变的解决方案。

张杰:散文不像小说可以靠人物对话来歇歇,它对作者的文字密度要求更高。我看您写的散文,一句话都不歇,一句咬一句,金句密度极高。以至于有人形容您展现出一场“席卷式的修辞风暴”。这也足以能看出您对散文这门文体的重视、用心“死磕”。看得出您真的很喜欢散文,这么多年孜孜不倦在散文这个领域耕耘,收获甚丰。散文这门体裁,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周晓枫:散文对我来说,既给我家的安全感,又像神秘乐园给我历险的乐趣,三十年来我毫无倦意。对我来说,散文不是熟悉的玩具,而是将我置身其中的魔法——玩具是可以操控的,而魔法是我不知自己会引领到什么样的领域。不管对别人来说,散文是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对我来说,几乎是具体的怀抱:辽阔而深邃,复杂又纯真。

张杰:过去二十多年里,您几乎拿遍了大大小小的散文奖项: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有不少人说,周晓枫是“大奖收割机”。您如何看待奖项对您的意义?

周晓枫:我很幸运,只写散文和童话两种文体,都获得了国内该领域最高级别的奖励。但与许多前辈和同道相比,我的成绩远远不够,小巫见大巫。我容易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所以奖项对我来说是重要的鼓励和安慰。但奖励不是目的,把它放在前面会碍事。当写作者向着光亮走,只要不沦入黑暗,奖项也许会像影子跟随;假如追逐影子,反而看不到照在眼里的光了。

获得知识是帮助自己认识到更多的无知领域

张杰:这两年在非虚构领域,不少受到读者欢迎的作者,都找到了自己的领域。比如刘子超写中亚、梁鸿写梁庄、杨潇写西南联大,您的写作则多集中在植物、动物。显然在题材上相对静态,社会关注度也不是热点。对于植物、动物的这份写作热情是怎样形成的?

周晓枫:我的记忆力糟糕,历史和地理很差。我怀疑自己有数字恐惧,所以对包含数字的学科都视若畏途。缺乏能力,就难以建立兴趣。所以,我的作品很少触及这类远景的知识,深知自己的眼界和境界都难以抵达。我对博物馆里的陈列满怀敬畏,但不像对动植物的热情,因为后者是活的,能让我在情感上产生反应。而且,面对动物,不需要人际社交的技术能力和心理消耗,适合我这样的潜在害羞者。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的生活经历相对单调和平静:在地理上没有什么位移,心理上没有什么起伏。这使我在题材上库源紧张,我不得不珍惜身边的点点滴滴,也包括花花草草、猫猫狗狗。

张杰:您的忠实读者非常多,您有什么非常印象的读者评论吗?您看到读者对您的评价有什么感受吗?您有什么话想要对您的读者说的?

周晓枫:非常感谢读者的鼓励,令我心怀温暖,有时也受宠若惊。读者的评论对我也是重要的校正。我偶尔看到一条留言,说我的作品有重复选编,要谨慎购买。我为此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愧对读者信任。所以,从《巨鲸歌唱》到《有如候鸟》再到今年出版《幻兽之吻》的数年间,我从未出现重复选本的情况。尽管只出新书和再版书,辜负了一些出版社编辑的选本好意,但我更不希望辜负支持我的忠实读者。我的风格比较极端,导致读者的评论两极,豆瓣上有打五星的、有打一星的。看到差评我最初有过不甘和委屈,现在能平静面对。文学不存在唯一的标准答案,各有偏好,要放弃让所有人都喜欢的幻想。人人都能承受赞美,承受批评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遭遇挫折——批评,已经是挫折里面最轻量级的,是打击里面最温柔的动作了。我争取不变成那种脾气比本事大的作家。所以,谢谢那些喜欢我和不喜欢我的读者,让我得意而不至于忘形。

张杰:您怎么看待评论家们对您的评论,他们的评论会给您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周晓枫:散文不像小说那样有着更大的诠释空间,评论热度肯定要弱一些。感谢评论家的意见,他们都是专业读者;我尊重他们的看法和观点,无论是表扬还是指点。失智的心只看得见褒义词,失聪的耳朵听不见劝告,而一个写作者的成长需要来自他人的参考和校正。作品发表之后,作者未必就是自己作品的最好诠释者;就像孩子所受到的教育,不仅来自父母,更多来自学校和社会一样。说到影响,我有时言听计从,有时冥顽不化。早年有人批评我的句子太整齐了,都一样长。我拿尺子一量,真是差不多,这样节奏感不好,稳定而沉闷。我后来让句子变化,像手风琴一样,有的拉长,有的缩短,就会产生文字的旋律。这样的评论,对我的写作影响终身。我会改,当我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否则我会固执己见。写作是看自己内心的底色,而不是看谁的脸色,即使是评论家的脸色。如果我所坚持的,让评论者的脸色……那让他们面有难色吧,他们也别想闭着眼睛随便摸起一件兵器就打死我。也许,我会变成暂时打不死的小强。

张杰: 您曾说,“我们最好拥有知识。揭秘世界需要知识积累”,但“知识不是用来以概念覆盖万物”,而是由“已知”延伸向“未知”,完成一场“内心的化学反应”。在日常生活中,您的知识积累是如何进行的?

周晓枫:是的,我们获得知识,不是为了建立盲目的自信,而是帮助自己认识到更多的无知领域,并且继续保持无知地去探索,去寻找解困的能力。我的电脑里同时存在几十个题目,涉及许多内容,有的攒了几万字,有的只有一两句话。遇到相关知识,我会分别归档,积累到足够重量,出发时才有安全感,就像有了盘缠才敢上路一样。可惜最近几年,我一直赶工,总是在某个时间节点前要上交童话作业,我一再重复这种自己并不喜欢的被动节奏。阅读少,让问题开始显现,我写散文时感觉手生。在知识积累方面,至少最近我是反面教材。我已注意到读与写之间的失衡,我会努力调整。

尽可能靠近,尽可能体验

张杰:我看到有个报道说,有段时间,您每天都去水族馆,看不透鱼的表情、听不懂鱼的语言,一直看、一直看,直到住在水族馆的第6个夜晚,您被缓慢游动的鱼“触动”。我觉得这很耐人寻味。在这个例子之外,您还有这样类似的经验吗?

周晓枫:我缺乏小说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需要现实的基础才能起跳。想起表演学上的“体验派”之说,强调从自我出发,生活在角色的情境里,观看、倾听和感受——我的创作也需要类似情境。那是动笔创作《星鱼》之前。其实我是每天住在酒店,白天去水族馆看鲸鲨,但始终无法产生共情;直到第六个晚上,我夜宿水族馆。那个晚上,一片幽蓝。对面是微型的海,鲸鲨从近于虚幻的幽蓝中显现,披拂背后一身的星斑;我走出子夜的帐篷,空气寂静,幽蓝如海,暗灯如星。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幕墙,鲸鲨的游速和我的步速几乎一样……我们从一侧走向另外一侧,然后折返,然后重聚。亦真亦幻,无声的交流令人恍惚,我感觉自己正在变成一条鲸鲨,体验着蓝海之咸。为了写作《星鱼》,我不仅夜宿水族馆,还去长山群岛外岛最远的海洋岛体验生活。从大连出发,坐船几个小时,我是坐着扇贝运输船去的,在面积十几平方公里的岛上住了一周,收获了很多别样的感受。

尽可能靠近,尽可能体验,这是我的创作习惯。我在浙江湘湖的时候,发现人们每天早晨赶到码头,去挑选新鲜打捞的鱼。我联系了相关人员,凌晨三四点跟船夜捕,记录了整个过程,写在《池鱼》这篇散文里。足够的好奇、足够的尊重、足够的耐心,我觉得这是对写作者的职业要求。

张杰:即便是遇到写作瓶颈期,您用一种“自卷”的方式,也完全可以解决这个“大麻烦”,“写不出血肉的时候,先写骨架;写不出整体的时候,先写局部。”每一部作品面世之前,您都会组建“毒舌团”,把草稿发给几位思想尖锐、性格直白的朋友,对自己的作品发表不同的意见,只要是建设性的,不管有多么犀利都会被采纳。您不惧怕批评和反对,会倾听之后作出选择,也会保留内心的坚持。这是很难做到的。这么做的强大动力是什么?

周晓枫:我在创作上的体能,都不足以一挥而就。我平常积累点滴的细节,就像收集种子,我不知道哪粒种子会先发芽、哪粒种子会茁壮成长。所以,能写什么就写点什么,即使没有完整图纸,完成碎片式的练习也能保持写作的手感。发表作品之前,我会先听取“毒蛇评审团”的意见,这是多年以来的习惯。能够毒害写作者的并非犀利而耿直的批评,恰恰是不负责任的甜言蜜语。我为什么要回避这些能够帮我弥补和提升的直言呢?作品的破绽和毛病不改,会在发表之后放大千百倍地呈现出来,相当于怕静电却遭受雷击。所以,我选择在小范围丢丑,减少在大场合现眼的机会。

没有什么词语可以天然被辜负

张杰: 您的散文精致、繁复、别出心裁,语言丰赡华美,充分展示书面语言的考究、绵密和纯粹。再加上题材的独特,思路缜密,拓展读者的新知,您也被评论家称为是“散文家中的散文家”。您不忌讳别人说您的文字风格繁复、炫目。因为在散文写作上,不少人崇尚的是简约、平淡,不要过多使用形容词等等。有一个比较普遍的看法就是,简约是散文写作的高超境界。要尽量少用形容词之类的。但是你的散文,让我看到,修辞的高密度,形容词的使用,并不总是负面效果。形容词用得好,也是文学的一种丰饶境界。

周晓枫:朴素或华丽,只是散文的不同风格。朴素不等于简单,华丽不等于丰富。不用担心多用了几个字,就变朴素为华而不实了。不能在剥离内容的状况下,预定结论。比如说,孔雀是华丽,你如实描写出了这种华丽——那么这是什么呢?恰恰,是朴素。写变色龙五光十光,写蚯蚓灰头土脸,都是朴素的表达。单纯地看,黑白肯定比彩色朴素。但用什么颜色去描绘,取决于你写的是什么,写云是单色,写彩虹就得七色,同样都是朴素,因为做到了准确而不偏离。讲究朴素没问题,可以避免无谓的玄弄和夸饰。平淡,但不可无趣;朴素,但不能赤贫。不是所有返璞者都能归真,有人就此找到借口,把自己简陋的文字说成朴素。朴素是动物连贯而没有额外的干扰,不是只摆一个自始至终的雕塑造型。我认为,最重要的朴素,是对内容的有效表达。就像最重要的,是把字写对,而不必在意拿的是毛笔还是钢笔。那种昏天黑地、纸醉金迷的过度修饰存在问题,但唯简是尊,未必就是铁律。写意有写意的好,工笔有工笔的妙。有人是写作上省俭的环保主义者,极简主义无可厚非,很好。有人用字铺张,也谈不上罪过。没有什么词语可以天然被辜负,包括被反复诟病的形容词。在我看来,形容词是导向精确的条件,是对常规、平庸、简化和粗糙表达的一种纠正。比如月亮,它是公共的,但“温暖的月亮”和“荒凉的月亮”迥异,揭示出词语背后那个仰头的凝望者……所以名词是公共的,而形容词隶属个体。一个平凡的形容词或者一个讨厌的副词,嫁给了对的名词或动词,可以成就近乎完美的婚姻。好的修辞也是一种意外而完美的镶嵌,天衣无缝。我还一直认为,简约朴素,不等于贫瘠。词语可以克制,但不能乏力。形容词没有原罪,该不该用形容词,标准不是数量的多少,而在于合不合适。如果合适,五个形容词一起上也不嫌多。如果不合适,用一个也拥挤。用不用形容词,主要看服务于精准的表达所需要。

我自己可能就是偏好于形容词和比喻。但形容词的作用不是表面的点缀,而是使描绘更加及物,而且是以独特的方式及物。形容词不是让作品“悬空”,而是为了更“贴地”,要把所要描绘的事物钉死,让它不产生位移。有时候东西很小,钉一个形容词就能钉住,有时钉三个才能钉住,如果是一条很长的虫,前面钉三个,后面还会“扑通扑通”地挣扎呢。同时,修辞不是为了使作品看起来“天花乱坠”,也要以准确和独特为原则。

张杰:相比于通俗文学,像先锋、开拓性的散文属于纯文学作品。您对读者数量多少会在意吗?

周晓枫:我不是老少咸宜的写作者。有些畅销书作家,文字清爽,像生菜没有明显的苦味、涩味、异味,所以很少有人不接受;我呢,大概属于鱼腥草那类,迷恋的就特别迷恋,反感的就特别反感。这对我没什么影响,我也不追求讨好所有人的写作风格。

张杰:哪些散文家的作品对您影响比较大?

周晓枫:有好多,他们也许并非“散文家”,但我喜欢他们的“散文作品”,包括回忆录、书信、箴言集等等。比如本雅明、卡夫卡、奥康纳、布罗茨基、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纳博科夫等等。我喜欢的作者在风格上比较独特,甚至不那么“平易近人”。我在中国散文这一块读得比较少。像张岱张潮的,我从趣味上也喜欢,但那种喜欢对我来说“转化”会弱一点。我的古典文学基础和历史知识储备相对薄弱,所以吸收的过程相对困难。就像一株植物在嫁接的时候,需要相应的土壤才能存活。

张杰:从作品可以看出,您具有庞大的知识结构。平时阅读是怎样的状况?一般怎么给自己充电?读到什么会让你有被提升的感觉?

周晓枫:其实我的知识结构有问题,在历史、地理和哲学方面,都存在致命短板。尤其这两年,一直赶着写作,阅读欠缺太多。我在出差时反而读得最多,几个小时被拴在一个地方,这种几乎是强迫性的阅读,很适合我这样懒散又贪玩的性格。看电影,也是一种轻松而高效的享乐式充电——我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够呈现强烈的画面感和镜头感。我们只此一生,阅读可以让我们体验许多个生生世世。身体像植物不位移,大脑却如动物奔行,可以既安静又喧嚣,我觉得这很美妙。我喜欢阅读风格强烈的作品:逼真到入境,独特到孤绝,有力到强悍……读到这样的文字,让我如同被点穴或被棒喝。或痛或醒,都是一种被召唤,都是一种被提升。

希望我的老年能和童年相遇

张杰:在散文外,您还在寻求写作的突破。比如您这几年开启的童话写作,就给您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新能量。您此前做过8年儿童文学编辑。但您之前一直拒绝写童话,“那8年,我当时觉得浪费时间。我根本不相信那些会做游戏、会说话的动物。烦死我了,我一直在忍着。”但是2017年,您写了生平第一部长篇童话《小翅膀》,被《人民文学》刊登,2018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在这部作品中,您讲述了一个专门为孩子们投送噩梦的精灵“小翅膀”,用自己的能力将噩梦拼成美梦,让孩子们摆脱对黑夜的恐惧,转而从中获得理解、温暖和勇气,实现自我成长的精彩故事。如同一首孩子们唱给春天的歌,温暖、清新、明亮,充满爱意。您这种转换的能力,让很多人有意外的惊喜。用轻的语言,表达深奥的道理,这是一门技艺。这种童话语言的品质,不是轻易就能具备。

周晓枫:我没有孩子,但我不生孩子是因为我有溺爱倾向,什么到我这里都会被惯坏。我是“开关型”的人,就是不能开着闸,灯要是亮就得一直亮着,要么就是彻底黑了。我不太会调整自己的节奏和频率,我非常怀疑自己有孩子,就会放纵下去,缺乏对他的基本教育。从表面的道理看,我是没资格写童话的。我没有孩子,也不跟老师和家长聊,甚至不跟孩子聊。但我始终觉得,自己内心有一些没有成长、没有发育的东西。可能因为我没有当过母亲,没有人为地提升自己的辈分,这纵容了天性中有一部分尚未发育的天真的东西。关于写童话的资格问题,我曾经纠结,后来想开了,安徒生一生也没结婚啊。虽然我写不出牙牙学语的东西,但我希望能写具有成长性的童话,孩子们能看,大人也能看。我原来有一个理想,希望我的老年能和童年相遇。对我来说,始终有个没有断线的东西——天真的部分。这个部分可能是幼稚的,但非常珍贵,我愿意用这个部分来体会和创作。比如《星鱼》,小孩可以看,大人也可以看呀。我希望自己能写出“黑白通吃,老少咸宜”的东西。当然这是理想,一个人想讨好全部一定也会失去全部,但只是希望,这个童话能够有更多的覆盖面。我为什么喜欢安徒生童话?我觉得它就像玫瑰一样,小时候看是花骨朵,后来发现它开得不一样了,而且它一直在开,还有不同的层次。他的童话里包括美的、隐喻的甚至暴力的暗示。当我重读,发现小时候那些尘封的、不会去辨别的内容,依然拥有强劲的生命力。

张杰:写散文与写童话,是两套语言风格。据您的体验,这两者分别是什么?写的时候,心态如何?

周晓枫:写的时候没有意识。现在回想起来,写散文的时候更需要诚恳,遇到推进困难更需要向地下掘进;写虚构作品的时候,更需要想象,遇情节障碍要在天空漫游寻找解决途径。写《小翅膀》我既没觉得困难也真觉得过瘾,写作心态上比较自然,没有什么特别变化。

我无法想象,如果自己的生命没有写作

张杰:您每天的日常生活是怎么安排的?职业作家不用像上班族那样上班,您是一个自律型作家吗?比如说每天给自己规定要写够多长时间或者多少字?还是说比较随心所欲,看当天的状态?

周晓枫:我不自律,比较涣散,时间利用率不高。我没有每天规定自己必须完成的字数,如果在家,我上午都开电脑,能写多少写多少;有时晃来晃去,无所事事,一天很快过去。每每浪费时间,我都产生隐隐的愧悔,但还是重蹈覆辙。这也是我尽管不喜欢但偶尔答应所谓交稿期限的原因。我不愿辜负别人的信任,会在压力下做出近似自律的努力。

张杰: 有没有想过自己如果不当职业作家,会从事什么职业?或者说您自认为自己估计除了写作之外,不擅长别的事情?

周晓枫:此前做过二十多年的文学编辑,这大概是我除了作家之外,唯一能够从事的职业。但编辑需要长久的细致、耐心和牺牲精神,我不行。我佩服和敬仰编辑,但自己并不擅长和热爱这个职业。成为职业作家是我始终的理想,我从来没有准备第二套的备胎方案。很幸运能够美梦成真,我为此深怀感恩,我不想尝试任何其他的选择。

张杰: 最近这几年,因为疫情或者其他一些社会事件,感觉时代很动荡。这些会影响到、渗透到您的写作中吗?

周晓枫:有些作家从容不迫,握住一支笔就像有了定海神针,可以利用在家隔离的时间,写出大量作品。我向往那种境界,但我不是那种类型。我容易受到影响,容易倦怠、焦虑和沮丧。别说疫情这样的重大事件了,就是生活中的小事有时也会让我情绪起伏。所以疫情刚刚发生的那年,别说是写作,我连书都读不进去。我不一定能够“拿得起”,但肯定“放不下”。

张杰:现在社会节奏快,压力大,老年人有老年人的难处,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压力。精神疾病问题也显得很突出。就您来说,一个人应该如何保守自己的心,能尽量拥有一个不可被震动的小世界,不轻易崩溃?阅读和写作是可行的建议吗?

周晓枫:通过回答上一个问题,你就知道我不是一个好榜样,不具备给别人指点迷津的资格和本事。但在这个平凡又伟大、神奇又荒谬的世界,文学的确是让我不至于溃散的凝聚之力。长时间不阅读、不写作,我就没有安全感,因为我感受不到自己内心的存在。我承认,精神生活是导致崩溃的成因;但只有肉体而没有灵魂的生活,我觉得也没有那么值得捍卫。

每个人内在的小世界,都会因外在的大世界而震动,就像我们无法活在真空里,无法活在死亡的管辖之外。生死既定,留给我们的是途中的旅程——沿路有难处和压力,也有克服之后的喜悦和欢娱,就像只有克服难处和压力的种粒才能开花。我知道,无论怎么写作,作品也会被时间所冲刷。像个孩子在沙滩上一次次修筑城堡,有时我的城堡伫立得久一点,有时很快被潮汐带走。那为什么还要修筑,岂不徒劳吗?如果不这么做,我眼前面对的永远是空旷,我脚下站立的永远是枯燥,我会丧失存在的意义和信心,我会因虚无而很快在沙滩上睡着,并被海浪卷入深渊。所以,我所创造的沙上城堡,至少保卫着每个我存在的瞬间。

张杰:作为一个女性,您对年龄怎么看?会坦然接受自己年龄增长这件事吗?还是会有一番心理建设?回望过往,觉得人生会有一些遗憾吗?如果有,是什么?您是如何与这些遗憾共处的?

周晓枫:我不觉得自己的心理和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前有什么明显变化;当然现在面目沧桑,我见到合影里老了的自己,偶尔会像见到新生事物般需要经过秒停之后的辨认。因为我年轻时也没好看过,所以老了以后也没有反差带来的心理不适,我不抱有旧貌换新颜的任何幻想。韶华如驶是自然规律,是世间的大公平,如果为此伤感,那更令人伤感的在于:不管年过半百的我今天有多么难看,也许依然是未来日子里最好看的一天,因为我不可能在时光滑梯的速降中突然停住并逆流而上。回望过去,有所遗憾也是正常的,我没有自恋到认为走过的每一步都完美。我误判过人,做过许多蠢事,也浪费了许多时间,既没有学好古典文学也没有学好外语。我的遗憾和悔意,目前尚在自己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我相信,再给一次机会,我可能还会犯同样的错误;即使绕开旧的遗憾,我也会撞上新的遗憾。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吧,就像习惯了自己远离完美的样貌,我们也能与随身携带的遗憾和平共处。

张杰:您的好朋友多吗?平时跟好朋友是怎么来往的,都说些什么?爱情、友情对您来说,分别意味着什么?婚姻对女性的生存质量影响非常大,您的体会是怎样的?

周晓枫:可能很难用平均数来衡量多少,有人广交天下,有人得一知己足矣。大概,不感觉到烦扰和寂寞,我想是不多不少的合适尺度吧?我不算交际能力强、朋友圈子大的,也不算离群索居的孤僻者。像多数人一样,我有自年少时交往至今的漫长友谊,也有能够深入交流的同道中人,还有能聊美食和八卦的一群女性朋友。

爱情和友情都意味着复杂的美好,因为平安可以演变为风暴,喜悦可以演变为伤感甚至悲惨;但它们和亲情一样,依然是生命中动人的部分。

婚姻是一种重要的结盟关系,无论男女都会受到影响。好的婚姻里,同时包含着爱情、友情和亲情;所以一旦发生演变,也会造成心理创伤。有人受益于婚姻,有人受损于婚姻,有人终身不涉及婚姻……无论遭遇怎样的命运,我们都要努力保持人格独立的同时也努力保持对他人的理解、尊重和信赖。

张杰:现在正处于碎片化的时代,像抖音这样的短视频平台大火,那对您来说,在如今像小说等文字、文学作品不可被替代的原因有哪些呢?

周晓枫:我自己经常看抖音等短视频,说起来是用的碎片化时间,可加起来消耗的时长惊人。新媒体有大容量、实时性和交互性等许多特点,其实文学也需要容量,也需要反映动态的生活,也要与读者产生情感的融汇……并且要保持文学自身的独特与独立、尊重与尊严、元气与勇气。短视频和直播平台将会对中国的文学创作和传播带来什么影响?我也在观察和了解之中。我想,新媒体与作家的关系,利弊并存,是诱惑也是陷阱,是机会也是危险。作家如果善于利用,新媒体就是好用的工具,不会利用,它就是自伤的凶器。至少对我来说,我保持着对新媒体的好奇与热情,也不想丧失某种警惕。

张杰:文学是精神的事物,偶尔会感到虚幻吗?

周晓枫:在我看来,文学一点也不虚幻,而是“真实而具体地影响、改变、决定着我对现实生活的态度。即使经常遭遇写作上的困难,由此产生自我怀疑,甚至是对自我的鄙夷,文学依然是我此生遇到的最美妙的事物。我无法想象,如果自己的生命没有写作,恐怕,我会彻底沦入虚无。

张杰:对未来自己的写作,有哪些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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