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一分殊:横渠三学的意象诠释

2022-05-28 07:59李煌明
关键词:太虚一物张载

李煌明

(云南大学 意象哲学研究所,云南 昆明 650500)

张载,字子厚,因讲学于横渠,故以“横渠先生”称其人,以“横渠之学”名其论。以其理论之建树与独特之精神,故有“濂洛关闽”之说,“北宋五子”之称。一如冯友兰先生指出,大哲学家之思想,不仅是整个的、系统的,如枝叶扶疏之树,而且有其特别精神与特别面目[1](上)9。然则,横渠之学的理论系统与特别精神,究竟何在?又如何得以整体观照?恰逢张载诞辰千年之际,本文从“意象诠释”出发,力图寻绎其哲学理论之系统,彰显其固有之精神,勾画其特别之面目。所谓“意象诠释”,亦即《文心雕龙》所说“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2]249,是以“意—象—言”这一本源结构为架构模式和符号象征的诠释理论与方法[3]33-43。

一、参伍神易

对于张载哲学,《宋史·张载传》作如此概括:“其学尊礼贵德,乐天安命;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以孔孟为法;黜怪妄,辨鬼神。”[4]386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则一言以蔽之,曰:“张子之学,无非《易》也。”[4]409于此,张岱年先生亦明确指出:“他(张载)以《易传》为根据,来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4]1诚如先贤指出,张载哲学,实借《易》以立己。然则,具体如何借《易》立己?此己又为何?毕竟易理无穷,旨趣不一,所借所立,又焉能无异。意象诠释是以意象思维为兴趣的诠释,自然更关注张载易学的象数结构,并通过其理论架构,揭示其内在旨趣。

意象诠释是结构为先,为大,为常的诠释,那么,张载哲学的大纲要脉何在?《太和》曰:“圣人语性与天道之极,尽于参伍之神变,易而已。”[4]8-9又曰:“性与天道云者,易而已矣。”[4]10“易乃是性与天道。”[4]206此中实蕴含了这样一个纲领结构:易—道—性。或质而疑之:这不过是一种前设与臆想。其实不然,或不尽然。于此,《横渠易说》明确而再三指出:“不见易则何以知天道?不知天道则何以语性?”[4]206“不见易则不识造化,不识造化则不知性命 。既不识造化,则将何谓之性命也?”[4]206“天道即性也,故思知人者,不可不知天,能知天斯能知人矣。知天知人与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同意。”[4]234简之,以易为先,其次天道,而后性命。此亦即:易理—造化(天道)—性命(人道),此乃张载哲学演进之脉络,亦是本文诠释之理路。

张载说:“圣人之明,直若庖丁之解牛。”[4]335哲学之诠释,一如庖丁之解牛,大匠之运斤,不过依乎天理,因其固然。由易而道,由道而性。此即张载哲学的“天理”与“固然”,亦是时下诠释的脉络与次序。此实乃对象与方法,建构与诠释之“一源无间”。诠释之所以是“解牛”,而非“摸象”,非“妄凿”,即此而在:借参伍之易,显神化天道;由神化天道,彰儒家心性,是谓“立象以尽意”。其实,易—道—性,这正是“意象结构”——以“意—象—言”为符号象征的构架。可见,张载哲学的核心问题、理论规模、精神旨趣,不可舍此纲要与原理而外求。

由上,张载根据意象结构,阐发其哲学思想。此意象结构,同时,也是象数结构,在张载看来,便是“参伍神变”。《正蒙·参两》释之曰:“地所以两,分刚柔男女而效之,法也;天所以参,一太极两仪而象之,性也。”[4]10参天两地,合数为伍,是谓“参伍”。故张载说:“参天两地,此但天地之质也,通其数为五。”[4]195太极为参,为一,为性;阴阳为道,为象,为两;万物为地,为形,亦两。由概念的流动性与多相性,故此象数结构便表现为灵动性与开放性。或为:太极—阴阳—万物;太极—天—地。或为:性—象—形;一—两—两。甚或亦为:参(性)—两—两。因“一”即是“太极”,故此结构也就成了:极—两—两。正由此,便有了张载“极两两”与“地两两”之说。《易说》云:“极两两,是为天三。数虽三,其实一也。象成而未形也。地两两,刚亦效也,柔亦效也。”[4]195

理一分殊,体用一源。在《周易》其为“意—象—言”,在张载其为“一—两—两”,其余皆同构而相推。为此,《神化》说:“形而上者,得辞斯得象。”[4]16形而上者,自下而上,不得其辞,勿求其象,故辞先象后。返而言之,形而下者,得象斯得辞。自上而下,不得其象,勿求其辞,故象先而辞后。可见,张载哲学的大纲要领,实不出“意—象—言”这一意象结构。对意象结构所蕴含的原理,张载进一步将其概括为:“一物两体”。所谓“一物两体”,张载解释说:“一物两体,气也。一故神,两故化。此天之所以参也。”[4]10“一物两体”指“气”而言,是天象、通理。然则,“地无逾天之理”[4]195,故而,“一物两体”就成了天地万物根本的道理、共通的结构。唯其如此,方可谓“易以天地准”,乃“弥纶天地之道”[5]539。

以结构思维观之,“一物两体”,只是在讲天地万物共通的道理,所谓“天地变化,二端而已”[4]10。其关键在于“一”与“两”,而不在“物”与“体”。或有见于此中用语的窒碍,朱熹将其概括为“一而二,二而一”。其曰:“横渠云‘心统性情者也’,此语极佳。大抵心与性情,似一而二,似二而一。”[6](1)338-339只是,朱熹之“二”多以对待流行的时位纵横论,而张载之“二”多以循环屈伸的曲直方圆论。其实,在张载哲学中,一物两体,中庸之道,竭两端之教,三者一以贯之。所谓“两体”,实即两端,故曰:“两体者,虚实也,动静也,聚散也,不越两端而已。”[4]9所谓“一物”,既可指具体之物,更当指易道,故说:“易一物而合三才”[4]235。

既然“一物”不止于“形气”,而可指“易道”,那么“一物两体”便是彻上彻下的“乾坤之道”,自可就太极本体上说。实际正是如此,在《大易》中,张载明确地说:“一物而两体者,其太极之谓欤。”[4]48由此,“一物两体”,既可就意象言三者分别说,也可就整个易道统体说。以分殊观之,三才各自一太极;以理一观之,统其全体一太极。“太极”即是“一物两体”,依同构相推,似可说:易道统体是“一物两体”,意象言各各是“一物两体”。于此,张载总括说:“一物而两体者,其太极之谓欤!阴阳天道,象之成也;刚柔地道,法之效也;仁义人道,性之立也;三才两之,莫不有乾坤之道也。”[4]48-49

“参天两地”是“自然之数”[4]196“天地之质”[4]195,是易之形质。“一物两体”是气,是象,是易之道理,故曰:“义命合一存乎理”“阴阳合一存乎道。”[4]20若此,“以参为性”当是至德,是易之性体。合此三者,即是“质→气→性”或“形→象→德”。于张载,此即易之“言→象→意”也,三者层层深入,从而揭示出整个易理系统。“参天两地”与“一物两体”,乃由“形”而“象”。故合而论之,此乃张载易学之“形象”,是其理论架构,而“以参为性”则是其“神德”,是其理论之旨趣。然则,作为太极之一,本体之性,此“参”究竟何指?

《大易》曰:洁静精微,深于《易》[4]50;《易说》云:虚静照鉴,神之明[4]204。深于《易》者,妙契道体,故精义入神,通极于无。以其圆神无滞,故“易”即“神”,合之曰“神易”[4]9。“洁”与“虚”,言形体之“无”,廓然大公;“精”与“静”,言性体之“常”,寂然不动。“微”与“鉴”,言妙体之“有”,自然顺应。故张载说:(形而上者)“寂然、湛然,亦须有此象。”[4]231又曰:“世人知道之自然,未始识自然之为体尔。”[4]15此“自然”即指“天德”而言。一似真空妙有,常性寂然,只是“未发之中”。综上,本体之性“参”:常、无、有,混而为一,故曰:“虽三实一”“合则混然。”[4]66以“性其总,合两”[4]22,故有无两端,混融于常,是谓“有无混一之常”[4]8,亦是“一物而两体”。

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易道本体,为何“以参为性”?《参两》说:“一物两体,气也。一故神,两故化。此天之所以参也。”[4]10“天所以参,一太极两仪而象之,性也。”[4]10张载反复解释,“性”所以为“参”,其根源在于气(象)之“一物两体”。然则,确切地说,关键在二气之良能——鬼神[4]9。简言之,因大道流转,故有本体参性。而所以圜转不息,关键之机即在鬼神。若无流转,则体之用息,堕空沦寂,虽体非体。《横渠易说》解释云:“自无而有,神之情也;自有而无,鬼之情也。自无而有,故显而为物;自有而无,故隐而为变。”[4]183鬼神者,往来屈伸,动静聚散之谓也。形而上者,自有而无,其为言→象→意,一如“归根曰静”;形而下者,自无而有,其为意→象→言,所谓“神妙万物”。处圜转之中者,即是太虚。以其为圜转之机,故称“道枢”。故张载说:“凡圜转之物,动必有机,既谓之机,则动非自外也。”[4]11以其一天下之动而本自寂然不动,故称其为“神”。既因中枢而有圜转,亦因圜转而有中枢。二者实互为因果。本体与流转之关系,正是如此这般。

简之,寂然不动,易体之常,“不易”之谓。其能往而神,故谓之“有”,“变易”之谓;其能归而隐,故谓之“无”,“简易”之谓。统而言之,“有无混一之常”。“无”根于“鬼”,指本体之形上性、超越性;“有”源于“神”,指本体之灵动性、贯通性;“常”本于“性”,指本体之根源性、主宰性。天之性所以“参”,根于易之性“参”。《易传》云:“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知。”[5]541此“方”,是圆神之“方”非形体之方,是天方非地方。由径一围三,故圆之方是“三”,而地之方才是“四”。而且大衍之数,天三地四。事实上,朱熹亦作如此解:“天圆地方。圆者一而围三,三各一奇,故参天而为三。”[6](1)153“易”之一名三义,其实亦以“三”为性,故其体有三性,其用有三变。由此,又岂可因本体之至一,而谓其无结构哉!

二、虚气天道

张载说:“易乃性与天道,其字日月为易,易之义包天道变化。”[4]206易是包总说,是大纲总领,是通“一物而合三才”的乾坤之道[4]235,所以说“易乃性与天道”。由“易之义包天道变化”,故以易观道,而纲举目张。张载的天道论,正是依其易学而展开。故说:“不见易,则何以知天道?”[4]206或有见于张载天道论之特征,而冠以“气学”之名,此固前贤之贡献。然则,时下哲学之研究,却多略其“易学”与“仁学”,而详其“气学”。甚或以偏概全,以为气学即张载哲学之全体。或因此之故,其诠释之争,亦集见于此。

“虚气关系”是张载天道论的核心,也是诠释争议焦点之一。目前主要有三种观点:一说,“太虚”不是本体而是状词[7]342,只是气的本来状况[4]3,不过形容道体如此,可与“太和”概念相互替代[8]42。二说,太虚即气,并非以太虚为气,而只是体用圆融义,太虚根本不可以气言[9](三上)424。三说,本体即气,故太虚之气是万物之根源,形上之实有。“太和”不是本体,只是本体之描述[10]132-133。与此相关,又一更深层次的争议则是本体论,目前亦有三种看法:一是气本论,所谓“气一元论”[4]3;二是神本论,所谓“太虚神体”[9]424;三是性本论或“性气二元论”[1](下)252。

上述争议之关键,在对核心概念的理解,如:太虚、太极、太和,以及气、性、神、物等。由于中国哲学概念的结构性、流动性与多相性,故而往往造成理解的差异性、片面性、混乱性。或有鉴于此,有学者直接提出“结构性概念”,倡导以“纲领视角”替代“性质视角”[11]28。性质与结构,本是一体圆融,不可分割。故不当以纲领替代性质,舍却性质,结构难免悬空,性质岂可无之!其实,不当是“替代”,而当为“先后”:先之以纲领,后之以性质。然则,此中观念与视角,与意象诠释不无妙契,虽非高山流水,然亦空谷足音。

以意象哲学观之,中国哲学的诠释,当以结构为先,为常,为大,当以“结构思维”替代“定义思维”。定义思维于中国哲学之研究,其错不在“义”的分析,而在“义”的确定,以其不合于概念的流动性。简要地说,中国哲学不是概念哲学而是意象哲学。毕竟,概念是确定的,而意象则是空灵的,故以概念求意象,便难免枘方而圆凿。一如张载指出:“凡观书不可以相类泥其义,不尔则字字相梗,当观其文势上下之意。”[4]322如前所论,在《易》是“意—象—言”,在张载是“一—两—两”;在《易》是“三才而两之”,在张载是“一物而两体”;在《易》是“洁静精微”“虚静照鉴”,在张载是“以参为性”“有无混一”。

张载说:“学者中道而立,则有位以弘之。”[4]27“气象”是“言”“意”两端之中,为此,张载哲学理论的展开,便立足于阴阳二气之“象”。依“一物两体”思维方式,通过动静、聚散、清浊、无有、神变等,向形而上下两端打开:向上开显本体之“意”,向下彰著形物之“言”。一似人立于天地之间,仰观俯察一般。如:“阴阳之气,散则万殊,人莫知其一;合则混然,人不见其殊也。”[4]66“万殊”便是形物,“混一”即是本体。何以如此?张载解释说:“惟是有无相接与形不形处知之为难。须知气从此首,盖为气能一有无。”[4]207其实,阴阳之“象”,既非形上亦非形下,而是上下之间,无有之际,形不形处。一如《系辞》说,八卦之画,其上“以通神明之德”,其下“以类万物之情”[5]543。与视阴阳二气为形而下者,自有不同。此张载与程朱之异,不可不察。

由上,虚、气、物,不过“一物而三态”。“三”以殊言,性相各异;“一”以同论,一气贯通。以此观之,张载之“气”有四种含义:太虚之气(湛一之气)、太和之气(阴阳二气、天地之气)、习俗之气(形质之气),以及通贯三者,彻上彻下的大一之气。此大一之气,实即易道之代称。当只说一个“气”时,张载往往就太和说,指阴阳二气,常常与太虚相对。如:“太虚者,气之体,气有阴阳,屈伸相感之无穷。”[4]66“太虚无形,气之本体。”[4]7其实,当我们说“虚—气—物”时,此气便是指太和二气说。气之形而上者,称为“太虚之气”。及形而下层面,则是形质之气,所谓“天地之塞,吾其体”[4]62。通过“一物两体”“以参为性”,张载对虚、气、物三态作了细致之分梳。

由天以参为性,故太虚亦以“参性”或“三性”来开显。在张载看来,此本体“三性”即是:性、德、能。太虚之性,为静,为常(1)许多学者认为,天地之性便是太虚之性。不知此说始于何人,根于何据。其实,张载的“性”是对着“气”来说的。天地之性则是对天地之气说,以“和”而论。而太虚之性则指“人生而静”说,所谓“湛一,气之本”[4]23。如“天地之气,虽聚散,攻取百途,然其为理也,顺而不妄”[4]7。故天地之性当以“和”“正”而言,以其顺理而动。而且,张载正是就“道”之“和”论“天地之性”。如“和乐,道之端乎!和则可大,乐则可久,天地之性,久大而已矣”[4]24。故以“性”观之,当为:太虚之性—天地之性—气质之性。,故说“至静无感,性之渊源”[4]7。太虚之德,为虚,为无,故说:“天地以虚为德,至善者虚也。”[4]326太虚之能,为神,为妙,故说“神者,太虚妙应之目”[4]9。故合德与能于性,则曰:“气之性,本虚而神。”[4]63而合性与能于气,则曰:“神与性,乃气所固有。”[4]63此“合”即为“一物两体”。“虚而神”就有无两端说,“神与性”则就常变两端论。然则,“神”又可一分为二,乾坤、健顺而已。故说:“太虚之气,阴阳一物也,然而有两体,健顺而已。”[4]231“乾坤亦何形?犹言神也。”[4]177张载“清虚一大”之说,正是依“一物两体”展开。以上下循环而论,则曰“清”与“虚”。“清”则无滞,故曰“神”;“虚”则无形,是谓“鬼”。以纵贯横摄而论,则曰“一”与“大”。“一”则无对,彻上彻下,一以贯之;“大”则无外,故说“天下无一物非我”“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4]24。

太虚太和,一寂一感,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太虚以性为体,神为用。故曰:“未尝无之谓体,体之谓性。”[4]21神者,健顺而已。太和以理为体,化为用。故曰:“命其受,有则也。”[4]22化者,鬼神而已。故曰:“一故神,两故化。”[4]10至于万物,则以礼为体,变为用。“变”就形而说,“化”就气而言,故说:“变则化,由粗入精也。”[4]16由此,便有了“神—化—变”。物之“变”,以形论,所谓“形聚为物,形溃反原”[4]66。于万物,其“两体”者,“秩序”之谓。《动物》曰:“生有先后,所以为天序;小大、高下相并而相形焉,是谓天秩。天之生物也有序,物之既形也有秩。”[4]19此所谓“秩序”,乃就“既形”而论,指自然之礼,故曰:“知序然后经正,知秩然后礼行。”[4]19成毁是形之变,秩序是物之常,此亦“两体”而有对。故以体之常论,自上而下其为:性—理—礼。三者只是一贯,故张载说:“礼者,理也”[4]326“礼出于理。”[4]327

至此,张载天道论,虽非昭然若揭,然亦清晰可辨。学界虚气本体之争论,亦可得一解释。或为性本,或为神本,或为气本,三者似皆各得一察,各滞一隅。原因之一,便是缺乏整体之观照,未明先立其大之意;从确定概念观之,故而难免拖泥带水之困,飘忽不定之惑。且如,张载所谓“神”,便有分说与合说,一似偏言与专言。三性相对说时,则气、性、神,岂无分别?若无分别,何必称“三”?此即“以参为性”;然若独自一个,作为本体,则是合两说,此即“一物两体”。《太和》曰:“散殊而可象为气,清通而不可象为神。”[4]7“凡气清则通,昏则壅,清极则神。”[4]9“太虚为清,清极则无碍,无碍故神。”[4]9以上所引,其“神”皆合说:清气为神,神即清气。

同理相推,气、性亦然。如“神与性,乃气所固有”[4]63。“性者,万物之一源。”[4]21以本体论观之,太虚“以参为性”,任取其一,皆融摄余二。以“神”为本,气与性在其中;以“性”为本,神与气在其中;以“气”为本,性与神在其中。太虚者,性三而实一,原非水火,本自浑圆。舍气则堕空,非神则沦静,无性则失帅。由此,学界已有的三种本体观念,分则俱缺,合则皆圆。以“气”观之,彻上彻下,但惟一气贯通,故曰气外无物,象外无道。由“一物两体”,性是太虚之常体,神乃太虚之能用,故曰:“神与性乃气所固有。”[4]63以“性”观之,“性通极于无”[4]64,又岂非彻上彻下哉?故说:“太虚之性,本虚而神。”[4]63此一物而两体:虚即气,故气与神,一于性而已。

张载说:“妙万物而谓之神,通万物而谓之道,体万物而谓之性。”[4]64“语其推行故曰道,语其不测故曰神,语其生生故曰易,其实一物,指事而异名尔。”[4]65-66简言之,性、气、神,正是如此——名虽不同,其实一物。以其常谓之“性”,以其用谓之“神”,以其德或象谓之“虚”,以其质谓之“气”,“指事而异名尔”,其实一物,同是太虚,无非本体。综上,张载实兼性、气、神三者,而谓之“太虚”,所谓“圆神无滞”,故张载哲学之本体,与其偏取,莫若全收,而只称其“太虚”。反之,张载所谓“虚”者,或指本体之全,或指本体之一:或气、或性、或神,甚或易体、仁心、天德,不可固滞一义。程颢说:“性即气,气即性”[12]10“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12]81事实上,无论指本体浑沦,还是指体用不离,程颢性气之论,于张载气学亦不无合。

三、仁义性命

张载人道论,亦可一言而尽,曰“仁”,故可谓“仁学”,与其“易学”“气学”,相须相贯,而成一完整之哲学体系。在张载看来,“仁”即是儒家之“性与天道”。《语录》云:“子贡谓:夫子所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既云夫子之言,则是居常语之矣。圣门学者以仁为己任。不以苟知为得,必以了悟为闻,因有是说。明贤思之。”[4]307张载说,不闻非不言也,夫子常言而子贡不闻而已,以其不晓不悟——性与天道即是仁。为此,张载说:“天体物不遗,犹仁体事无不在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无一物而非仁也。‘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无一物之不体也。”[4]13由此,张载之“仁”,一如其天,无物不体,无事不在。故“仁”者,大一之道,全体一贯。

张载“仁学”即是“圣学”,成圣之学也。圣者,仁而已。仁者,儒学之要,为人之本。为此,张载强调说:“学者当须立人之性。仁者人也,当辨其人之所谓人。学者学所以为人。”[4]321张载之“仁学”,概之言之,参性两体,大中至正。《大易》曰:“圣人用中之极,不勉而中;有大之极,不为其(而)大。”[4]50与天同故而“大”,竭两端故而“中”。由“圣同天”故,张载说:“在天在人,其究一也。”[4]63既然天地之质是参天两地,“得天地之最灵为人,故人亦参为性,两为体”[4]195。此即“参性两体”:此“参性”指形上本体说,“两体”指形下事物论。此亦叩两用中、一物两体。然则,张载“以参为性”,更有破他立我之意。故说,天道即性也,释氏以性为无,而吾儒以参为性[4]234。

然则,张载仁学之脉络何在?一如余敦康先生指出,“横渠四句”即其内在之脉络。“横渠四句”本自《中庸》首句,“张载把《中庸》的三个命题,转化成四句话”。“横渠四句”亦即“横渠四为”,这既是张载一生为学的宗旨,也是其内在的逻辑思路[7]329-330。就同构相推,“四句”自然亦是整个张载哲学的脉络。然则,如前所论,张载之易学与气学,具体皆各有其脉络。为此,不如以“四句”为其仁学之脉络。《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5]53由性而道,由道而教,自诚而明,此即其脉络:性—道—教。《易传》是其总纲,《中庸》乃其血脉,故曰“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关于“横渠四句”,《张子语录》载曰:“为天地立志,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4]320然《宋元学案》则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3]664虽有三字差别,其意却无不同。志即心,命即道。由此观之,张载仁学之脉络,其为 :心—命—事。

其一,“为天地立心”。此“心”即天之太虚,至善之仁,亦即“以参为性”“有无混一”。故《乾称》曰:“有无虚实通为一物者,性也;不能为一,非尽性也。”[4]63又曰:“有无一,内外合,此人心之所自来也。”[4]63张载所谓“一天人”,实合两之一,是差异地同一。故说:“君子所性,与天地同流异行而已焉。”[4]23故“有无混一”,在天是有形与无形的一贯,在人则是有心与无心的浑融,所谓“竭两端而空空”[4]31。无心为虚,有心为实,故有无虚实通而为一。天地无为而自化,人事不豫则不立。与天同德,故乐天知命;事必谋成,故忧患经世。合而言之,忧乐以仁[14]105。故张载说:“天地则何意于仁,鼓万物而已。圣人则仁尔,此其为能弘道。”[4]189“圣人所以有忧者,圣人之仁也;不可以忧言者,天也。盖圣人成能,所以异于天地。”[4]189以“德”观之,圣人之仁,本体之心,至善之性,仁智且勇,三德同俱。以仁智一于勇行,故张载说:“仁智合一存乎圣。”[4]20

其二,“为生民立命”。“立心”即“立志”,孟子所谓“先立乎其大者”。“立命”则是对“大心”的彰显,一如“尽意莫若象”。立心与立命,即《中庸》所谓“中和”,孟子所谓“居仁由义”[5]113,《说卦》所谓“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将以顺性命之理”[5]547。在天为“性”为“命”,在人为“道”为“义”。合而言之,天人只是一“理”,故张载说:“义命合一存乎理。”[4]20“为天地立心”所重在人之参赞,天地无心,故立人之心,人心即仁,于无中立有。“为生民立命”所重在天道自然,于有中显无。或许因为“道义”所重在人,故而改“立道”为“立命”。“生民”者,“经世”之谓:老安少怀,民胞物与,博施济众,扩之天下。此圣人之思虑忧患,用心之极也。然则,儒者“本天道为用”[4]8,故知天而顺理,顺理而无为,此即张载所谓“明屈伸之变”而“行其所无事”[4]36-37。简言之,此亦张载之“一有无”“合天人”。如果“为天地立心”是“得天而未始遗人”,那么“为生民立命”则“得人而未尝背天”。

其三,“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往圣继绝学”,修身以进德;“为万世开太平”,开物而成务。内以成己,外以成物,故曰:“圣人乐天,故合内外而成其仁。”[4]43此即“以两为体”,此“两体”者,主客、内外、物我。《中庸》曰:“诚者,非自成己而已,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5]56在张载看来,“时措之宜便是礼,礼即时措时中见之事业者”[4]192。由此,“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乃就形下之事,具体之实而言,其真正落脚处却在“礼”。在张载之所谓“礼”,远不止于“秩序规范”,而是“举而措之天下之民”的“事业”,是“井田”,是仁与义的真正落实。显然,张载十分清楚地认识到:土地问题是一个社会公平最核心之所在,故说:“治天下不由井地,终无由得平。周道止是均平。”[4]248

综上,张载仁学的展开,既可以是:性—道—教,也可以是心—命—事,立志—成己—成物,还可是仁—义—礼,甚至是仁—义—利,中—和—物,天—人—地等等。然则,以上种种,皆不外“意—象—言”,是谓“理一分殊”。为此,朱子说:“《西铭》通体是一个‘理一分殊’”“句句皆是‘理一分殊’”“合下便有一个‘理一分殊’,从头到尾又有一个‘理一分殊’。”[6](17)3314-3315在我们看来,《西铭》不过是发“理一分殊”之旨,但“理一分殊”并不止于《西铭》,而是整个横渠之学共通之结构、一贯之纲领。上述横渠三学的论述,实已揭示无遗。

当然,张载之所谓“利”,是指利民而言,犹如“以义为利”,故说:“利于民则可谓利,利于身,利于国,皆非利也。”[4]323显然,张载哲学最终落在了“行之实”上,“事业”才是“仁至义尽”的真正体现,才是圣之所以为圣的根本。张载说:“仁,体之常;义,仁之动。”[4]34又曰:“仁不得义则不行,不得礼则不立。”[4]274由仁而义,由义而礼,自诚而明,渐形渐彰,渐实渐著。故仁者,性以帅之,义以行之,礼以成之。张载说:“有无一,内外合,此人心之所自来也。”[4]63“有无一”实就性命上说,以言其“德”;而“内外合”则就事业上论,以言其“礼”。其形上之体为“德”,其形下之事为“礼”,故合体用而论,则说“尊礼贵德”。其知之明,上达而乐天,教也;其行之诚,顺理而安命,性也。故合诚明而论,则说“乐天安命”。然其悲悯情怀、井田之策,实皆出于孟子“恻隐之心”与“制民恒产”观念,所谓“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5]76,所谓“仁政必自经界始”[5]80。故曰“以孔孟为法”。

四、余论

或说,张载哲学言窒而意偏,粗疏而驳杂,较于二程,失之精微。以意象诠释观之,张载哲学纲领明确、脉络清晰、条理一贯,“言多窒”或有之,“意屡偏”或过之,至于粗杂则误解之。“一物而两体”,张载哲学架构历然:有纵有横,有总有分。以纵观之,由易而道,由道而人,此张载哲学演进所固之脉络与次序。以横观之,其架构组成三:易学、气学、仁学。以总而论,三者同构同原。虚者,神易之体(2)张载说:“参天两地者,自然之数五,共五十。虚太极之一,故为四十有九。”[4]196由此,太极即是“虚一”,故称“太虚”。以数观之,太虚本体即是所“虚”之“一”,所以称其为“一本论”。,天地之祖,仁义之原。故曰:“万物取足于太虚,人亦出于太虚。”又曰:“与天同原,谓之虚。”[4]325-326

其结构虽繁,然亦不外一三三一,莫不以参为性、混一为常。“常”即“性”也,其性虽三,合则混然。性主于内,神发于外,然则内外合也,性即神焉。故说,以参为性、混一为常,乃张载哲学之精神与旨趣,灵魂与特质。以分而论,易天人三学,具体各有脉络:或参天两地—一物两体—以参为性,或太虚—太和—万物,或仁—义—礼,或神—化—变,或极—两—两,或性—道—教,或性—情—色,等等(3)《性理拾遗》曰:“心统性情者也。有形则有体,有性则有情。发于性则见于情,发于情则见于色,以类而应也。”[4]374在人是心统性情,在天是气一体用。故说,中其性,和其情,一于道而统乎心。此便是同构相推,所谓“以类而应”。此中性情或心的结构便是:性—情—色,德—道—政,亦可说是性—相—用,然则,无非意—象—言。若此,张载何曾弃“心统性情”而不用?相反,它始终贯彻于张载哲学之中。。同构相推,乃至无穷;其数虽多,其变无尽。然通而观之,亦不出“意—象—言”。就是其易—气—仁,三学之序,又岂出乎意象结构之外?故曰“万变不离其宗”,万殊不外理一。张载哲学,无非易;易则不外意—象—言。

综上,以“一物两体”为根本易理,张载建构了一气贯通的天道论和仁无不体的性命学,从而系统地回应了“性与天道”之问,深入地阐发了《中庸》之精蕴,彰显了儒家圣人之理想与经世之品格,立人极之谓也。濂溪之教二程“寻孔颜乐处”,其意不外此;文正之启横渠“有名教可乐”,其意亦在此。张载“有无混一”之气学,意在“黜怪妄”:割裂有无,体用殊绝;其“尊礼贵德”之仁学,旨在立民命:立仁心,行仁政,均井田。《系辞下》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5]545不仁无忧,仁必有忧。作为仁学家,张载岂无忧患哉!在上袖手空谈,不以民利为心;在下土地兼并,无视民生多艰。其外辽夏虎视,磨刀霍霍;其内才俊旁落,儒门清冷。此张载之忧急也。

张载哲学之特征,或可如此概括:以忧患为本色,以中道为通法,以实仁为终始,混一为常性,既乐天知命又悲天悯人。是可谓:其神混,其道中;其形实,其色忧。故说:“与天同原谓之虚,须行事实故谓之实。此叩两端而竭焉,更无去处。”[4]325此或为张载之苦心孤诣,其哲学之理趣要归。由是观之,张载哲学与邵雍、二程之学,实有格格不入处。张载哲学,既无邵雍之消长随时,把花歌酒,也无二程之心安理得,云淡风轻。在二程是“有颜子之德,则有孟子之事功”[12]1236。在张载,恰恰相反,事业才是仁德之实,可谓“有伊尹之事业,必有颜子之厚德”。有德而无功,则有体而无用。若此,何用圣人?虽圣贤亦释老。

意象诠释是以结构思维为核心,两端圆融为特征的诠释。故“意象结构”亦是“一物两体”:有常有变,纵横流转,或以同感,或以异应,不可固滞。如“仁智勇”三达德,既可横观,亦可纵看。以横观之,其为本体三性,故说:“仁智合一存乎圣”[4]20;以纵观之,其三个层次,为生知、学知、困知[4]29。再如,同为易—道—性结构,既可自明而诚,亦可自诚而明,是一双向流转结构。与此同时,易与性,在内涵上便会发生变化。自明而诚,是超越的过程,以“知”“鬼”而论,由言而意,由著入微,其为易→道→性,在天为万物→阴阳→太虚。此时“易”为书,为言,为形下。自诚而明,是彰显的过程,以“行”“神”而论,由意而言,自微而著,其亦为易→道→性,在人为仁→义→礼。此时“易”为理,为纲,为形上。

故同是“意—象—言”结构,其变非止一端:有内涵之变,有结构之变,还有二者同时而变。正因中国哲学是以结构为先为常的思维方式,所以其核心观念(意象)具有流动性与多相性,但这并不否定结构自身的常与变。意象诠释,实质是以“意—象—言”为“易道”之符号与象征的诠释,故其“结构”,亦当化而裁之,推而行之,举而措之,不可为典要。然则,理一而分殊,意象诠释作为理论与方法,并不替代具体之研究。而且,意象诠释只是诠释理论与方法之一种,所呈现的也只是一种模式,不过是得其一察以自好,一曲以自娱,诚待各方之批评与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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