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雨浛
内容摘要:勇敢的平民女英雄朱迪思对抗大恶魔将军赫罗弗尼斯的故事,有许多不同艺术形式的表达。不论在哪个版本中,朱迪思都被描绘为一个模范女性,美丽而智慧,正直且勇敢。盎格鲁-撒克逊诗歌《朱迪思》是“复述者”之一。本文旨在论述《朱迪思》的本质不同于《朱迪思记》,前者是一首赞誉信仰而非个人才智的诗歌,借上帝之手惩恶扬善,推动反殖民的奇幻叙事,实则是弱化了后者浓墨重彩的个人传记色彩。诗歌呈现了英雄主义,然而,《朱迪思》的英雄主义并不是典型的女性主义或者男性主义。
关键词:诗歌《朱迪思》 古英语 盎格鲁-撒克逊文学 英雄主义 反殖民
古英语诗歌《朱迪思》(Judith)与《贝奥武甫》(Beowulf)在同一手稿中被发现。与英雄史诗《贝奥武甫》相较,《朱迪思》并未受到足够的学术关注,原因之一在于《朱迪思》的不完整性。《朱迪思》由盎格鲁-撒克逊人创作于公元1000年前后,现存的手稿仅有348行,以罗马数字X,XI,XII标记为三个部分,分别对应第十二章的第十节,第十三章的第十一节和第十四章的第十二节。第十节的故事情节把读者直接带到了一场腥风血雨前的华丽宴会。
关于勇敢的平民女英雄朱迪思对抗大恶魔将军赫罗弗尼斯的故事,有许多不同艺术形式的表达,较为人熟知的包括画作《朱迪思斩杀赫罗弗尼斯》和《朱迪思与头颅》,而盎格鲁-撒克逊诗歌《朱迪思》只是“复述者”之一。所有围绕朱迪思呈现的艺术表达的原型都源于圣经故事《朱迪思记》(The Book of Judith)。亚述人的军事领袖赫罗弗尼斯被描绘为一个淫乱的酒鬼,经常喝醉。美丽的以色列女人朱迪思事先预料,并在酒会后假装被赫罗弗尼斯迷住,让他把她带到他的卧室。当毫无戒心的荷罗菲恩陷入沉睡时,朱迪思用剑斩下了他的头颅,随后带领她的希伯来军队在与亚述人的战斗中取得胜利。一个女英雄战胜了怪物,努力拯救并保护她的人民。不论在哪个版本中,朱迪思都被描绘为一个模范女性,美丽而智慧,正直且勇敢。
撒克逊人的《朱迪思》在复述中改写了《朱迪思记》——朱迪思骄傲地向她的希伯来军队高举赫罗弗尼斯的头颅。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现代个人英雄主义的情节,朱迪思是受到上帝的委派,执行上帝的旨意,并借上帝之力惩恶扬善。本文在于探究,朱迪思的故事在盎格鲁-撒克逊语境框架下被复述,是一种文学形式的“操纵”与“改写”。通过探究,本文旨在论述《朱迪思》的本质不同于《朱迪思记》,前者是一首赞誉信仰而非个人才智的诗歌,借上帝之手惩恶扬善,推动反殖民的奇幻叙事,实则是弱化了后者浓墨重彩的个人传记色彩。诗歌呈现了英雄主义,然而,《朱迪思》的英雄主义并不是典型的女性主义或者男性主义。
一.希伯来的朱迪思
《朱迪思记》是一本后正统的书,被排除在希伯来正典之外,被新教徒认定为伪经。由于大量的历史和编年史事实错误,这部作品的历史真实性还未可知,很有可能是虚构的历史性小说。基于此,文学层面的解读尤为必要。《朱迪斯记》对角色和情节进行了颇为细致生动地处理,使得这个女性角色能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个人英雄”。
《朱迪思记》大体分为两部分,每部分囊括若干章节。第一部分交代历史与军事背景,略显冗长,意在交代历史背景;第二部分以朱迪思人物为主体,从“朱迪思的介绍”开篇,由此主人公登场。值得注意的是,此处的描写颇为精巧灵动。首先,朱迪思是一个敬畏上帝的女人;其次,她有着以色列血统;最后,她做了3年零4天的寡妇,自从丈夫玛拿西死后,她就禁食独身。不论哪个标签,都重在突显其独特性,甚至以独特的“另类”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此外,《朱迪思记》文本多处侧重人物内心与思想。朱迪思決定出发前,安抚自己的人民,请他们耐心等待。在前往敌军路上,她一直默默祈祷,祈求上帝给她力量完成使命。祷告结束后,她特意脱下寡妇的衣服,换上优雅的衣服、凉鞋和珠宝。最重要的是,她还善于施谋用计,在晚宴后的行动,她多次安排她的仆人与她接应。
在《朱迪思记》里,一个古代希伯来女性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她是绝对个人化的,由她的行动与思想驱使剧情发展。在故事情节中,上帝只是一个“符号”,推动情节地合理化发展,否则,一个非武装的女子是无法手刃一个男性勇士的。
然而,诗歌《朱迪思》在篇幅上较《朱迪思记》略显单薄,因此可以预见作者对原叙事进行了“操纵”与“改写”。对原作品的重塑是作者主观意愿的投射。要探究盎格鲁-撒克逊式的朱迪思及其隐喻,必须回到文学主体展开文本分析。
二.盎格鲁-撒克逊语境内的朱迪思
关于朱迪思的形象,目前的学术讨论至少有三种解读:(1)她深谙“美人计”,利用自己的性魅力达到目的,由于这个目的是正义的,她的手段应被视为正当的;(2)她是一个贞洁的处女,站在罪恶贪婪的男性角色赫罗弗尼斯的对立面,形成二元对立;(3)她是教会的隐喻,代表着征服与消灭以赫罗弗尼斯为代表的道德的堕落与罪恶。卢卡斯发表在《英语研究年鉴》的文章认为朱迪思“作为性诱惑者的形象被模糊了”,她的品质使她与反面形象赫罗弗尼斯形成二元对立,“成了上帝手中”反抗邪恶和压迫的“工具”①。
深度解析朱迪思形象要回归文学文本。在诗歌中,朱迪思被称为an ides ellenrof(第109行),翻译过来就是“勇敢的女人”,同时她也被称为a halige meowle(第56行),意为“圣洁的女人”,以及a snoteran idese(第55行),“智慧的女人”。她杀死了她的人民的死敌,胜利地回到她的城市,激情慷慨地向她的人民宣布一场胜利即将来临。古代的作者努力将朱迪思融入一个只属于男性的凯旋剧本,使她在一个典型的英雄主义框架中呈现。值得注意的是,朱迪思举起刀刃的那一刻,她念念有词道:
“我希望向您请求,造物主
安慰之灵,全能之子,
荣耀的圣三一,对我的怜悯之心。
我的心甚是火热,
我心扰乱,极度苦痛。
天界之主,请赐给我胜利
和真正的信仰,这样我就可以用这把剑砍倒
这个罪孽的制造者——
赐予我繁荣,庄严的圣子。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需要您的恩典。
现在,为我复仇吧,伟大的主,荣耀的给予者,
我心中的痛苦,在我心中燃烧。”②
(第83-94a行,笔者译)
一番祷告后,她随即挥刀斩断了赫罗弗尼斯的脖子。几行文字描述了杀戮场面,很快在第122-123行,诗文解释道:“朱迪思在战斗中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就像上帝,天界的主人,赐予她的那样。”试想一个男性凭借“偷袭”或者“上帝”任意方式战胜另一个男性,是无法名正言顺成为日耳曼式英雄的。如若是男性借助天神之力赢取胜利,并且还能被公认为是具备骑士精神的“英雄”,也有先例,即《坎特伯雷故事集》的《骑士的故事》中的阿塞特。但要注意的是,勇士帕拉蒙与阿塞特各自获得了爱神维纳斯之力与战胜玛斯之力。可以说两者是“公平”的,从客观条件来讲是势均力敌的,才使得后续的“抱得美人归”名正言顺。因此,作者只能将主人公设定为女性。这样的女性角色没有实质武力,凭借信仰和信念成为上帝的手,惩戒道德罪恶。
需要注意的是,不同于以《朱迪思记》,朱迪思并不是传统认知的英雄人物——在出发前,她没有宣布她将要为她的人民做什么,也没有为此发誓。可以说,即使设定了一位女英雄,文本对其描述仍然显得单薄而脸谱化。笔者认为尽管《朱迪思》作为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文本塑造了日耳曼式的女主人公,呈现了一定程度的英雄主义,但仍不足以被解读为女性主义。
需要了解《朱迪思》对女性角色的刻画程度,我们不能用现代的眼光打量,这样容易形成一言蔽之的结论。因此,将其放置于盎格鲁-撒克逊时期与其他文本比较,形成客观的评价有十分必要。《妻子的哀叹》(The Wife’s Lament)以第一人称叙事,带我们走进“和亲女”(peace-weaver)的内心世界,她们往往无法避免目睹丈夫的部落和家乡的部落之间的战争,在政治婚姻中无能为力,这使她们感到痛苦。《妻子的哀叹》是一部典型将和亲女角色脸谱化的作品,述说内心世界的女主人公甚至没有姓名,她只代表众多和亲女之一,暗示其他和亲女都难以摆脱相似的厄运。不同的是,《贝奥武甫》中的和亲王后白和薇色欧呈现出相对的“去脸谱化”。薇色欧最大的特征在于她的能言巧辩。作为“皇家的女主人”,她具有一定的政治才干,对殿内的将士们敬酒,并“用睿智的话语感谢上帝”③。她把言语当成武器,保全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即使如此,“薇色欧”(Wealhtheow)意为“外国的奴隶”,这意味着她最终难逃失意的和亲命运。不论角色的结局是喜是悲,可见盎格鲁-撒克逊文学存在鲜明的个性化女角色的范例。
与“妻子”和“薇色欧”相较,朱迪思在突显的角色特征介于两者之间。一方面她被冠以姓名,比面对命运表现为被动的“妻子”她主动行使了英雄事迹,另一个方面对于她的个人特征的描述几乎为零,我们只知道她很“美丽”,却无法知道她是否有着灵动的双眸,如霜的肌肤。尽管有诸如“智慧”和“勇敢”的词条褒奖她的内在品质,文本对人物的描述仍然是偏单薄化的,可以说这样的“智慧”与“勇气”完全是为了推动“英雄事迹”的情节需要而构建的。
对原作品的重塑是作者主观意愿的投射。从以上的分析可以初步得到结论,主题而非人物在《朱迪思》中尤其重要。诗人借用一个女人的故事为载体,赋予其武力,合理地发展来说明信仰的力量这一主题。如果一个男英雄得到了上帝的帮助,那将是不公平的战争,而以女性角色为中心英雄而非男性,避免了潜在的矛盾,能使人更专注以这个人的道德层面,而非军事或个人才智层面。简单来说,以刻画道德善恶较量为目的,女英雄具有一定优势。而凭借“信仰”获取“武力”,正是这位盎格鲁-撒克逊作者旨在阐述的英雄元素。
三.人物与国土——二元对立的构建
伊万·博兰德称从后殖民主义解读女性角色有效地“模糊了女性与国民”两种概念的“界线”④。从后殖民主义层面解读,朱迪思是一个隐喻,象征着她的以色列人民和他们渴望在战争中获取胜利的心愿。后殖民主义文学批评和女权主义文学批评之间的相似之处在于两者都旨在为被边缘化、被压制的群体提供发言的权利和空间。女性是柔弱的,被侵略的巴基斯坦是被压制的。这样的相同为巴基斯坦主权在文学作品中映射为女性形象创造了可能性。
亚述帝国,位于底格里斯河一带,属今伊拉克境内,是一个被封尘在公元前的古国。公元9世纪起,亚述帝国崛起,几乎在同一时期,定居在巴基斯坦的以色列人迅速强大起来。1846年考古学家亨利·莱亚德在尼姆拉发掘了古亚述的一座出土黑色方尖碑,上有浮雕,刻画了向亚述国王进贡的以色列国王耶户,他双膝跪地、俯首称臣,祈求着短暂的国土安宁。这个考古发现说明,两国之间仍有较为悬殊的伯仲强弱之分。
于是,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主观信念开始发挥作用。天神帮助了属于弱方的女性,也帮助了属于弱方的国家,这样的二元对立的构建映射了一种默认观念——弱者代表正义,强者侵略弱者即为罪孽。上帝以人类为媒介,而非直接介入。这部作品有着启示录的意味,亚述敌军对巴勒斯坦的袭击被视为邪恶势力与上帝子民之间的战斗。不义之师伐正义之师,亚述于这场战斗的失败在《朱迪思》中意味着任何道德的违背终获得惩罚。信念与道德产生直接的效应,这不同于任何中国传统的战争故事,须有切实的三十六计。
事实上,将女性形象与被侵略的国土、领地、家园等意象紧密关联在英语古代文学典籍中是屡见不鲜的。比如,早期的爱尔兰神话史诗中有许多虚构的女性角色。在这些古老的凯尔特史诗中有战争女神莫瑞甘(the War Goddess Morrigan),能变身成吃食腐肉的乌鸦群;也有象征着江河源流的自然女神 Boann/Boyne。至今,爱尔兰的部分地名都引自这样的神话典故。比如,东部伦斯特省的长河就叫博因河(The River Boyne);西南部的凯里郡(County Kerry)有两座连绵的山峰叫 Dá Chích Anann,意为Anu女神的乳房。这些凯尔特女神常常显得风韵十足、多情善感,也因此,似乎凯尔特传说中并不需要希腊神话中那样的专职爱神。在这些古老的凯尔特女神的陈列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落在了领土女神(the Sovereignty),据传,她能从憔悴的老妪化身为年轻美丽的女子。由此,领土女神返老还童的“化身(metamorphosis)”预示着爱尔兰土地之上的国泰民安。爱尔兰盖尔语诗歌体裁“阿希林”(Aisling)由此应运而生。名唤“阿希林”的女人既是爱尔兰精灵,也是吸引着读者的家国主权女神,意味着爱尔兰是与英国有着强迫婚姻关系的女性形象。现今的研究趋向于指出女性化爱尔兰的这一隐喻过于简单化了“女性”和“民族”两个概念,因此当代作家们正试图重新赋予定义,评价爱尔兰性所呈现出的传统女性的沉默与被动的行为。在构建的乌托邦世界里,有着简单的二元对立——男人象征着国家主权,而女人则象征着审美追求和民族复兴。要理解爱尔兰作为英国的“内部他者”,简单化的二元对立是需要被摒弃的。
一方面,原型《朱迪斯记》站在两者“外部”来虚构一个亚述和巴基斯坦的历史性小说;另一方面,盎格鲁-撒克逊作家使得简单明晰的主旨得以傳达,即信仰的力量。基于这样的理解,《朱迪思》以女性形象构建了简单二元对立是成立的,这样的二元对立存在于男性之于女性,殖民之于反殖民,或者侵略之于反侵略。
关注文本与原文本的互文性,同时也关注文本与历史语境的互文性,能获得更为深刻的解读。在盎格鲁-撒克逊语境内,朱迪思是当时文学文本中为数不多的拥有姓名的平民女性角色,同时传记以她的名字命名,加以现代眼光解读,作品看似是一个女性主义的英雄赞颂。然而,《朱迪思》实则受制于撒克逊语境,是一部旨在为当时社会传颂宗教信仰的启示录。诗歌《朱迪思》对原《朱迪思记》进行了去希伯来化处理,使个人英雄朱迪思成为执行武力的朱迪思,是一个纯粹的声张正义的符号。诗歌中,朱迪思与她的希伯来军队实现了他们的一场反殖民奇想,在这场奇想中,信念之力助弱制强。
注 释
①LUCAS P. “Judith” and the Woman Hero[J/OL]. The Yearbook of English Studies, 1992, 22(1992):17–27.https://www.jstor.org/stable/3508373
②See Judith[M].TREHARNE E,编//Old and Middle English c.890-c.1450:An Anthology.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 Ltd,2010:226-241
③See Beowulf[M].TREHARNE E, 编//Old and Middle English c.890-c.1450:An Anthology.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 Ltd,2010:182-223
④HIRASCH E. A poet’s glossary[M].Boston, New York: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201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