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坡
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清光绪六年(1880)生于天津,1942年圆寂于泉州。他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前驱,卓越的艺术家、教育家、思想家、革新家,是将中华传统文化与佛教文化相结合的优秀代表人物,是中国近现代佛教史上最杰出的一位高僧,又是国际上声誉甚高的知名人士。弘一法师的一生具有很浓烈的传奇色彩,谱写了很多传奇的故事,出家前的他鲜衣怒马、才华横溢,出家后的他恪守戒律、慈悲为怀,念佛却不忘爱国,从浊世公子到日本留学生到艺术文学家再到人民教师,直到最后做了一名和尚,可以说,半生繁华半世僧,他的人生是典型的绚烂至极到归于平淡宁静,他的每一步都走得非常精彩。对很多爱好艺术的人来说,弘一法师似乎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和莫名的吸引力,他在美术、书法、篆刻、戏剧、音乐、佛学、绘画、文学等很多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尤其是他的书法,出家之前给人一种行云流水的感觉,出家之后一笔一画不会连笔,给人一种亲近、平和、悠然自在、洒脱的感觉,最后自成一体,后人难以企及,用“大道至简”来形容弘一法师是最妥帖不过的。很多文化艺术界的名人以得到他的一幅字为人生之幸和无上荣耀。
作为高僧,弘一法师与历史上的一些僧人艺术家存在差异,如智永和怀素,尽管身披袈裟,但他们的一生似乎并未以坚定的佛教信仰和恳切实际的佛教修行为目的,他们不过是寄身于禅院的艺术家,“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知”,这完全是艺术家的气质与浪漫。八大山人笔下的白眼八哥形象,讽刺的意味是显而易见的,他的画作实在是一种发泄,是入世的,并未超然。比之他们,弘一法师逃禅来得彻底,他皈依本心,超然尘外,要为律宗即修为佛而献身,是一名纯粹的佛教大家。而他的书法被人誉为“佛书”还有一段缘起:弘一法师初写经书,深受印光大法师“写经不同写字屏,取其神趣,不必工整。若写经,宜如进士写策,一笔不容苟简,其体须依正式体,若座下书札体格断不可用。古今人多有以行草体写经者,光绝不赞成”这一席话的启发,自此后,一丝不苟写经,得到了印光“接手书,见其字体工整,可依此写经”的赞语。弘一法师的书法蜕变无疑与其皈依佛法不无关联,他把自己的佛学思想体系归纳为以华严为境、四律为行、导归净土为果,在南普陀讲学的时候,他总结称:“如果佛法学得好,字也可以写得好。最上乘的字或最上乘的艺术,在于从学佛中得来,要从佛法中研究出来,才能达到最上乘的地步。”弘一法师曾借用佛法来讲书法,称“是字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从哲学思辨上看,不去思量、没有分别心,才有对世间万物的平等对待,也才会真正对人与自然予以充分尊重和理解。在《我出家二十年的感悟》一文中,大师称:“看来作为一个学道的人,只要心中有春意,就不用世俗的享受来愉悦自己,倒是世间的一切,均可以是自己感到快乐。更何况是为解脱世间众多受苦人的事业而努力,只要有一点成绩和希望,我们都应感到欣喜!”由此可见,弘一法师从佛法修行中逐渐得以摆脱世俗的约束,实现对自我的超越,得到真正的大自在。
技进乎道,这是中国文艺的核心思想。书法艺术创作是艺术家的思想情感流露以及对中华文化的理解和表达,换言之,中华文化和哲学思想就是书道的根本,而书法的气息、格调则是书道的外在呈现。高明的书法家不仅要掌握过人的书写技巧,还应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非凡的思想高度。从艺术格局来看,弘一法师的字简远、通透,内涵丰富,气象博大,这也能从侧面反映出大师非同寻常的文化涵养和思想高度。弘一法师的字之所以简远,首先在于其用笔从容自在,内涵丰富,能让人从中感受到时间的悠长。高水平的书法家,用笔看似简单,却极为精练,孙过庭《书谱》说:“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鉴赏一件书法作品,实际上从一个笔画、一根线条就能看出这个作者的水平和境界,一个笔画就能体现俯仰向背、阴阳变化,一根线条就能看出气息的强与弱、长与短,石涛所说的“一画论”实际上也是在讲这个道理。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提道:“自然、朴素的白贲的美才是最高的境界。”贲本身是一种斑纹华采的绚烂之美,白贲则是绚烂之极复归平淡,纵观历史长河,能达到这一境界的可以说屈指可数。要想进入最高境地,必然要经历由“小我”到“大我”、由“有我”到“无我”的蜕变和超越,所有的思考揣摩、情感起伏,都将一一放下,一切的外象、执着都将归于空无。
从书法作品来看,弘一法师是典型的碑帖结合的路子,这也是晚清民国诸多大家普遍选择的方式,沈曾植、马一浮、于右任等人都是碑帖融合的典范。从现存的资料可以看出,弘一法师在出家前临摹的碑帖包括石鼓文和《始平公造像记》《杨大眼造像记》《张猛龙碑》《爨宝子碑》《松风阁帖》等经典碑帖,其《临古法书》中所临摹的碑帖更是几乎可以乱真。对绝大多数的学书者来说,以某一两种碑帖为主要依托是较为稳妥的路径,经过长时间的临习能写出某一家某一派的味道,这已经相当不错了。但书法史上一流的大家皆不满足于此,无论是“二王”、颜柳还是苏、黄、米、蔡,他们都提倡博采众长,力求做到以最大的功力打进去,以最大的勇气打出来,最终形成自身的艺术语言。
此外,需要强调的是,中国书画艺术特别看重“金石气”“金石味”,推崇那种古拙苍茫的格调,朱良志认为“金石气”有两个特点:一是它历时久远,二是它的恒定性。弘一法师晚年的书法,减弱方笔、直线的运用,加强方圆结合、虚实相间的协调处理,虽然减少了早期那种硬朗甚至刚猛的视觉冲击力,但从容、祥和、温润的韵味却从作品中自然流露出来,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神定气闲、从心所欲,隐然蕴含一种力量和气场。书法从技术表现到意境的营造,与古诗词中渲染的画面感颇为相似,弘一法师营造出一种淡远而深邃的画面,有一种让时间凝固而永恒的魅力。
弘一法师晚年的书法多用较为空灵的篇章布局。通常来说,字间距小的作品显得茂密、充实,例如《开通褒斜道碑》《杨淮表记》和龙门二十品,以及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颜家庙碑》等,密不透风、气势磅礴,视觉上给人以震撼甚至是压迫感,从美学上可以归为壮美的范畴。而字间距大的作品显得空灵、优雅,例如《曹全碑》、杨凝式《韭花帖》、董其昌的行书诗轴等。弘一法师晚年的书法也多用这类方式,但与之不同的是,弘一法师的字采取了更为沉稳、平静的用笔方式,配合相对空灵的章法布局,呈现出一种“充实至极虚静生”的效果。从单字的书写来看,弘一法师晚年的书法也非常讲究留白、透气,尤其是单个字的搭接方式,跟早期相比增加了虚实相间的意味。正是通过虚实相生的表达,让人感觉到时空是流动的、变化的,虚实之间的相互渗透使得我们能感受到空故纳万物的深远意境。弘一法师的书法得到不少人的精辟论述。叶圣陶作为弘一法师的友人,曾说过:“……就全幅看,好比一个温良谦恭的君子人。不卑不亢,和颜悦色,在那里从容论道。就一个字看,疏处不嫌其疏,密处不嫌其密,只觉得每一笔都落在最适当的位置上,不容移动一丝一毫。再就一笔一画看,无不使人起充实之感、立体之感,有时候有点儿像小孩子所写那样天真。但是一面是原始的,一面是成熟的,那分别又显然可见。总结以上的话,就是所谓蕴藉,毫不矜才使气。功夫在笔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结合这一评语,再观弘一法师50岁以后的作品,或可反观弘一法师书法前期雄而强健、中期秀而雅致、晚年淡而清远的整个演变过程。
弘一法师的尺牍之书与其书法之作一样,也是富有变化,且与其不同时期的书法风格一脉相承、同频共振。从时段上讲,弘一法师尺牍的书风之变,正是以其悉心于经文书写之前后作为转折点。如,弘一法师1918年出家前后至1921年数年中所书的若干手札,遗笔老到而熟稔,行文自然而顺畅,似信手拈来。尽管如此,此时期依然随处可见弘一法师借鉴六朝书风的影响。彼时弘一法师书法正处于碑帖书风的融合调整时期,此类书风随着帖学日益被重视、被采纳,随之数年便发生了变化。而之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内,弘一法师的大多数书牍写经的烙印显而易见:皆结体整肃而笔道分明。当然,书信与写经毕竟不同,人们在弘一法师的书牍中见到不少不甚经意之作,多是其性情所致。有人曾对弘一法师写经结字的特点进行评述认,为其早年偏扁,到中年偏方,而到晚年则是偏长。这实际上是有一定道理的,而这个特点自然反映到弘一法师的书牍中。比较弘一法师出家前后、45~55岁之前和此后直至圆寂这三个阶段的书牍,可清晰看出这一规律。弘一法师进修梵行的精深,使得他的书牍愈至晚年,愈字字清正、狭瘦,既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之感,也有由此而生的天籁境界之旷远。弘一法师的晚年之作《行书金刚经偈轴》等,看似下笔迟缓、结字狭瘦,与硬笔书相近,但从中映现的正是一种白贲之美——淡泊宁静、不惹尘埃,这种精邃玄微的道之境界,非书法大家无法表现。弘一法师不愧是我国近代书坛中“我手写我心”的旷世高人。
“弘一法师”是人们因为其杰出贡献而给予的尊称。弘一法师可谓“通才”,不仅是书法家,同样也是近现代音乐家、美术教育家、戏剧家以及现代话剧的开拓人之一,最早将钢琴、油画等引入我国,诗词歌赋、丹青金石样样精通。从弘一法师对书法方面的独到贡献,以及其书法对人们学习书法的影响中可以看出,弘一法师的书法更是写出了真性情,写出了本我,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书法的本质意义,弘一法师由此成为人们不断追求书法艺术性的楷模。也有学习书法的人,对学习弘一法师的书法作品觉得难度较大,甚至无从下手。那么,追根溯源,学会对弘一法师的书法作品进行欣赏,首先要了解弘一法师的书法源泉来自何方。学习书法要师法于古人,弘一法师也不例外,他将更多精力投入魏碑书法的学习上。魏碑书法属于楷书的一种,笔力雄强而且健朗遒劲,练习书法增强笔力,魏碑书法则是一定要学的书体。弘一法师在学习魏碑书法中,不仅能深得其行,也为其日后书写笔力奠定了基础。另外,弘一法师博学多才,无论是阅历、学养还是修养,都与其他艺术相融,自成一体,自成一家,形成了弘一法师个性鲜明的书法艺术境界。他的书法既体现了其高超的技法水平,而且也将文学、音乐、美学、哲学等内容融入作品中,实际上也正是写出了“本我”。而这也就是书法中所讲究的“势”,即韵。“无我无它”,成为弘一法师的书法境界,更是众多书法人的毕生追求。有的人写了一辈子的书法,也无法达到“无我无它”的境界。弘一法师的书法正是受到佛学影响,排除外界的任何干扰,看似干巴巴的笔画,也正是一种无情与无欲的体现。在这其中,没有掺杂任何的情感以及物念,无欲无求,自在自得。
总的来说,弘一法师在书法艺术上的成就为世人所瞩目,令人啧啧称赞。潘天寿曾说:“吾师弘一法师云:‘应以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可与唐书‘人能宏道,非道宏人’一语相证印。”艺术家若想要达到一定的高度,必须全方位提升自己的能力,着力培养自己的品位,坚持不懈锤炼自己的修养,如果只是专注如何去写、如何去画,只关心所谓的技法研习,就容易陷入形而下的桎梏。只有当心态、品格、性情达到成熟或是超脱的境地,创作出来的作品才有了灵魂,有了气韵,有了深度,有了高度。弘一法师反复强调“先器识而后文艺”,他说:“某人所写之字或刻印,多能表现作者之性格。体现朽人之字者:平淡、恬静,中逸之致是也。”这便是古人所讲的“字如其人”,从艺术创作中获得对自身的认识甚至是觉醒,这就是艺术最微妙、最有魅力的地方。他的书法闲雅冲逸、富有乐感,朴拙中见风骨,以无态备万态,将儒家的谦恭、道家的自然、释家的静穆蕴含书艺之中,闻字犹闻佛法。早期脱胎魏碑,笔势开张。书法可谓大气磅礴、挺拔刚健、果断用笔,且多用方笔。后期自成一体,冲淡朴野。出家后的作品则充满了超凡的宁静和云鹤般的淡远,具有着绚烂至极的平淡之美和老成之后的稚朴纯真。而这其中也反映出弘一法师的人生境遇与心路历程。出家后,弘一法师的性格与追求有了根本变化,进一步反映到书法上。他的书法变得厚重、圆润,没有了斩钉截铁的方笔,笔画变得柔和、平易近人,这与弘一法师在佛教上的修为有极大的关系。弘一法师书法的线条所呈现的潇洒之境,令人神往,从魏碑化古蜕变而来,如同一例圭表,是后世书法家出帖与写我的典范。尤其是弘一法师的绝笔之作“悲欣交集”,潇洒之气达到极致,为其一生的修行画上圆满的句号。
书法作为一种艺术门类,不是简单模仿、再现客观事物的形象,而是表现书法家的审美感受,表达书法家的个人观点,传递书法家的情绪和情感,强调对整个宇宙自然结构形式及其生命运动规律的整体把握。书法家对生命形式的体悟、感受,构成了书法审美意味的一个重要方面。弘一法师书法艺术中的独特个性,是在简洁朴素中寻求微妙的变化和丰饶的内美,从而表现出朴茂而空灵的气韵,给人一种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而又平淡、超脱的感觉,恰如他自我表白的那样:“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静、冲逸之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