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小瑞
内容提要:《不践约书》的整体气象与张炜之前的诗作大为不同,是苍润不羁、收放自如的。这得益于诗章的“综合”品质。《不践约书》是张炜对自我的新造,是缘着爱情之树对文化、历史、人性的复合探测,是张炜把生命中最迷人的光热混融于宏阔的审美时空中,成就精神的多元复合体。与丰赡的内涵相协调,张炜拆解了单纯意象化思维,铺衍出系统性复合型意象,且采用“纯叙述”和混合叙述,整体的张力悠然而出。《不践约书》体现出一种“大语言观”,推倒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文体语言的篱墙,融通多种格调,给诗歌语言以更大的自由,并在语感中包藏黑色幽默、反讽、荒诞的意味。
关键词:张炜 《不践约书》 综合
他常给爱读书的人出乎意料的惊异,让人还不知如何赞叹时想起那句广泛流传的诗句:“我原想收获一缕春风,你却给了我整个春天。”a生命与生命之见证在你我身上固有的分别为我们所周知,而我们明明知道却又常常忘记的是一个人在年轮树上排出的差异。当这差异显现时,缺乏准备的心神真的像被春天的多彩击中一样,在迷蒙中不由自主地瞪圆了眼睛。这正是我读《不践约书》的情状。
一
张炜的诗歌我是熟悉的。我很欣庆享有读书的自由。近二十年以来,循着语言所构造的声气、色泽、质地,我在张炜的作品中沉醉、深思、徘徊,亦困惑。当然,我也免不了因学界的吵吵嚷嚷和学友的嘀嘀咕咕而去阅读张炜。但毫无疑问,根底上是他作品的气息与色调形成长久的吸引力,引我走入文学,也走入自我深处。因此,不读张炜的诗是不可能的。哪有热爱夜空的人不去仰望星辰呢?
读张炜的诗,不都是心悦诚服的激动、赞叹或忘乎所以的感动、泪目,还有不解、失望、甚至暗中的责问。张炜的诗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长诗,从数百行到上千行,书写张炜来自生命根部的歌哭,如《皈依之路》《午夜半岛》《1999年的春天》《松林》《我与沉默的橡树》等。一类是短诗,一般是二三十行,记录张炜域外游历或日常生活中的精神动向与悟想,如诗集《夜宿湾园》第五辑“世界的风”所录诗作等。长短历来不是论诗好坏的尺度,甚至也不能成为分类标准,但长短是目之所及最易言说的抓手,抽象的灰色评说如何能舍弃这诗中似乎唯一的可见之物?而且,诗人之所长也确实关乎长短。一个悖论式的例子是海子。海子瞩目于“民族和人类”“诗和真理”相结合的大诗(大诗不等于长诗,但确实常以长诗写出),但其大诗或难以卒章,或“文本架构失控,凌空蹈虚,蜕化为‘碎片与盲目’”b。被海子轻忽的短诗倒是生命力旺盛,如浪花在读者心中涌动不息。这说明海子的心性与诗质是天然地通透于短章的,而不是长篇,主观的意愿与努力在天然的禀赋面前常是瘫软的。张炜属于智慧的顺应型。他基于生活经历的绵长倾诉与小说家的架构能力在长诗中遇合、熔化,成形堆叠的浪涌,在时间波上或推进,或重叠,或适度转向,使大多数长诗在自我性情与才力相谐的方向上显示出俊秀模样。读张炜的多数长诗,可以让人像野狼一样“狂急焦躁”;或像守财奴一样吝啬,舍不得一丝一缕“雏菊和蔷薇的香气”;或让人心生祈祷,像“长夜需要光的刺破”一样需要一位神灵在四野八荒,怒斥可恶的“黑煞”。读张炜的多数短诗,激魂动魄或刹那欣喜的感觉很少降临。我偶尔会想:张炜为何要出版那样一些诗呢?期待着的,是张炜新的长诗。新的长诗《不践约书》竟于2021年1月出版了,52章,1174行,仿佛赴约而来。这篇长诗的阅读感受却与前大大不同。
诗集《皈依之路》《家住万松浦》中最显张炜风度的长诗神色激越,在地域的开阔处、人生的曲折点与人性的善恶中追思、前眺,深情地回忆着,激烈地反叛着,死命地看守着,充满“任性的怨诉”“可怕的咒语”,仿佛为非理性的感觉控制着,不顾一切地顿地嚎啕。同时,那些长诗还有着月光拂过的阴性之美,聚集于花鹿眸中的爱情图章、“生满塔形球果的植物”与炉火温暖着的棕色小屋中。君若读《松林》,必获夜色中的无穷幻丽。《不践约书》的整体气象却是苍润不羁的。诗歌斗士隐身了,行吟诗人漫步而来。他的讲述从容、充裕、洒脱,是思考的智者在三丝五绺的话题间略露端倪,引人咂味或低首沉思。诗行中没有呼天抢地的宣泄,没有强行布道的急切,而仿佛是聊天,亲切、自然、老到,有几分畅所欲言,又有几分欲言又止。张炜将理性的自觉与诗感的直觉融而化之,让多样文体之长尽显其能,仍深藏固有的悲情,却能以轻松笔墨出之,庄严与荒诞不期而遇,悠远与清野联袂徐来。当我讶异于这新气象时,同时就意识到任何新美的东西都不是從天而降,而是寻踪前来,是从一路踏出的羁旅中渐渐呈现。我带着寻找新气象初现端倪的意图,重读张炜诗集。发现来了:长诗《我与沉默的橡树》已开始清除火气,节奏渐趋和缓,倾诉的情调在适度控制下已沉静而舒放起来。到《不践约书》,新气象全然跳脱而出。张炜仿佛已退避三舍,从远海回看大陆,那仍是他挚爱的热土,但放远观来与站在高处有同样的效果,那就是距离与高度所带来的超然之气。
苍润不羁、收放自如的新气象在《不践约书》中是如何达成的呢?我以为,张炜走的是一条名为“综合”的大道。在《不践约书·代跋》中,张炜说道:“这部诗章当然囊括了作者前面许多人生内容和艺术经验,是一次综合。”c这印证了我的感觉。我将大胆深入气息如海边密林的诗章,寻绎从“综合”通向苍然超拔的脉络。
二
从表层看,《不践约书》编织着爱情长卷,有着习常可见的浪漫场景:
仰躺在金闪闪的野麦草上
听夏天的青蛙在歌唱
无边无际的银辉飘飘洒洒
我们做游戏,对歌,吵一点架d
有着讲诉不完的“枝枝蔓蔓的故事”,有着爱者相互的期待、约定、分歧与背叛,仿佛正如俗常爱情的林林总总。这不禁让人生出好奇与期待。张炜的诗遍布爱的讯息,仿佛应和着但丁之言——“我看见宇宙纷散的纸张,都被爱合订为一册。”e但他从未在之前诗中直触爱情。这一次,他要闯入爱情秘地吗?
我应接到的却仅是一件爱情的外衣,两性情爱——无论情的深挚哀绝,如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还是理的灵光融入情的体察,如穆旦的《诗八首》——都不是我从《不践约书》中品尝到的爱情滋味。钱江晚报记者张瑾华与我有着同样的感受,他对张炜说:“长诗中的爱情,若隐若现……使人难以还原到爱情这个维度上面去……”张炜的回答坦诚直接:“但实际上这并不是世俗的爱情,这不过是相互间的一个大比喻而已:那女的只是一个诗歌女神……”f他之所以书写貌似世俗爱情的内容,让我们依稀听到“不厌其烦地亲吻和拥嘎”之声,是为了避免“凌虚蹈空”,因为他的多重话语、多维思路需要一个顺理成章的引导支架。爱情固然有着物质形体,但决定其质地与结局的恰是精神的撞击,以及撞击后是彼此化合后的重塑还是分崩离析的决裂。精神的撞击本可包囊万象。于是,张炜用爱情的大氅包裹了沉甸甸的诗与思:自我、文化、历史、人性。在世俗爱情的被借用与被取消中,《不践约书》实现了内部蕴藏的综合。
美国现代哲学家桑塔耶那说:“爱情的十分之九是由爱人自己造成的,十分之一才靠那被爱的对象。”g人们一般从爱情的主观性上来理解这句话,但我由此想到的是:爱情首先是一个人的战争,首先是找到并确立自我。因此,在爱情之旅中呈现自我是水到渠成之事。自我本是张炜文学森林的中心,是他的童砚——“这片浅湖/供我一生蘸取”h是芦青河欢跃着入海的起点,是挺住脊梁、眺望高原的支柱,是他兀兀穷年、打理文字的目标。张炜曾说:“准确点说我是为自己——一个非常遥远的‘我’而写。‘我’在远处,在云端注视着。”i虽然这是张炜言及小说时所说,但将其扩大到整个张炜创作,也是恰如其分的。比起其他文体,诗歌是张炜更加直接回应自我原本的纯粹之作。《不践约书》也不例外。张炜在自序中开篇明义:“这部诗章虽然命名为‘不践约书’,却实在是心约之作,而且等了太久。”j“心约”即是自约,是作者梳理自我人生的绵绵情思与不尽涟漪。这让我想起张炜痛爱不已的林中美物阿雅。阿雅俊俏聪灵、神异非常,以生命献祭“一诺千金”的灵台。张炜就是人群中的阿雅,他首先要完成对自我的承诺,完成时间所交代给他的启示与成长。“河流从一张痛苦而痉挛的思维之网里流过,滤出了万千滋味,大小事件。”k这一张炜感悟屈原的句子,何尝又不是在写自己?
《不践约书》之前的诗中,抒情自我虽然偶尔呈现为中年人的苍凉与叹息,出现老年人在“遍体披彩的孩子”面前的深情表白,但绝大多数是放大的童年(混合着少年)与青年——
那把割伤食指的镰刀叫童年
那座搬来移去的帐篷叫青年l
当然,我们不能混同真实的人生阶段与诗中的精神时段。即使真实人生,生理与精神的壮衰也未必一致:“少年老成”“老当益壮”就言说了相反的存在。鲁迅曾说:“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论?有醒着的,有睡着的,有昏着的,有躺着的,有玩着的,此外还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进的。”m生命总是有那么多复杂与例外。好在诗歌有着提纯生活的功能,它滤过了物质现象的芜杂,留下精神世界的单纯。当我们用童年与青年对标一位诗人的自我形象时,就意味着他选择了纯粹作为自己世界的主调,他有不与俗同的纯洁,有如童眸黑白两分;他有直言的勇气、狭深处的倔强与顽疾般的执着,甚至时有恍惚错乱,都根源于无边无际的松林曾寄予的确切的答案——化身为鸥鸟:
只有永久飞翔,向着远方
为着这孤傲、倔犟、炫示和不屈
一直飞去
穷穿铺展天涯的波涌
隆隆巨涛与雷声衔接
闪电是宇宙荡动的柳丝
一只海鸥
双翅尽湿,洁白却未改一丝n
洁白正是诗性童年与青年全部且唯一的色彩。这是理想主义与殉道精神的底色,底色之上再无他色。
《不践约书》依然展扬诗性童年与青年的精神旗帜。我们能读到童心的纯洁与良善:“我有无数的朋友/它们是湖里的青蛙/在纵横奔驰的兔蹄下边/收集一把黑心菊的种子/种几亩玉米等待野猪/栽一株无花果招待喜鹊”o,又读到壮岁的抱负与担当:“我是公义之乡派来的/一个生性嗜血的狠人/一个被中伤和爱施过咒语/被那个凶险的眸子瞥过的人”p。更当注意的是,《不践约书》增加了阅尽千帆、追古思今的长者视角。这倒不止是说“我”两次以“老翁”自称,不止是“用余下的半生写一封长笺”所提示的半生已过、青春不再,还不止是“千年老龟”的比喻与“白发袭鬓”“弄不掉我额头的雪”所现的年老表象。更重要的是,诗中抒情主人公的气度是杂色的、斑驳的,尤以通达长者引人注目。长者风范,不是遗忘苦难,不是原谅背叛,不是对“不践约”视而不见,而是看多了历史与荒诞的异质同构,他已然能够超然于象外,懂得了人之软弱的“不可抗力”,能够以复杂性、多样性来驱赶心头的阴暗,能够以独行与逃离——“我将一口气赶回大山那边/守住那片小小的菜地/照料那棵小小的桃树”q来自我安顿。他留下隐约训誡,但不再苛求他人与世界在纯一的色彩中奉行清洁精神,他把包容、大度、期待化落在与“小家伙”谈古论今的言谈与丰富奇异的故事中,诱人思索而不强行让人接受。他讲述“北宋的那个顽童”吃河豚,固然有微言大义,但他活泼、轻松的口吻让我感到他染上了苏轼的放达与多趣、染上了徐福的隐忍与大气。“我们仿佛遇到一位随和的游戏者,一个正在奔向远方的行者”r是张炜对苏东坡的描述,也是我所理解的《不践约书》中自我形象的一面。正是这种精神自我的多元综合为张炜诗歌带来新亮诱人的斑斓之美。
三
爱情树的精神质地与生长方向决定了它招来的是凤凰、麻雀还是家鸽。《不践约书》中的恋人以“启蒙”度日,“咱们之间全是大雅之事”s。可推想,并从诗中得以证实,他们的爱情树上伸长的枝干多与文化、历史有关。
闪烁在爱情树上的文化、历史讯息可谓多如繁星。最多的是文化、历史名人,有黄帝、孔子、庄子、伯夷、叔齐、许由、巢父、孙敬、苏秦、秦始皇、徐福、荆轲、陶渊明、嵇康、李白、杜甫、成吉思汗、苏轼、司马光、梁启超、阿炳、徐镜心、托尔斯泰、艾略特等。另有文学形象与作品,如少年维特、堂吉诃德、《史记》《诗经》《荷马史诗》。还有富含文化、历史印记的地理性标识:济南、齐长城、大明湖、海右此亭、历下亭、半岛、埃及金字塔等。我不认为这些文化、历史信息都深藏微言大义,但也不相信它们仅仅只是爱情的红茶与点心。正如繁星密布的夜空能牵人思绪至浩渺、神秘之境,为人熟知的文化、历史信号不时闪亮,自然也会引人进入一种弥漫性的文化时空,牵动浮想联翩的历史想象,触及蕴味久长的千古人事,予读者以千人各异的思之萌动。同时,与文化、历史信号相携而行者,其精神向度又会如何呢?自然不会是肥脑油肠者,而是忧思千古者。由此,抒情主人公“我”行吟思想者之气质凸显而出。他以托尔斯泰为师、尊徐福为兄,渴望如苏轼活水烹茶,追慕陶渊明的东篱黄菊,模仿弃绝唱于世的嵇康,把半岛的奇异讲了又讲,这该是何种书生?这些精神食粮喂养出的人仿佛本就长在一片阔大的文化厚土上,枝枝叶叶都散发着探索的生鲜气息,将有意无意间的文化咀嚼、历史反思和自己的生命呼吸合而为一。
在张炜着重、反复点染的文化、历史讯息上,我觉得有深意可以细掘。当然,正如张炜所说:“但诗不是用来阐述思想的,它如果发现了思想的诗意,也只会摆脱理路而进入更深处,那是沉浸和沉迷的魅力。”t是的,张炜用“沉浸沉迷式”咏叹、铺叙,多次言及苏轼和半岛故事,必是从中发现了“思想的诗意”。我们有必要沿着他的诗路去探求一下。
《不践约书》有四处出现苏轼,分别在第四、十二、三十八、四十二节中。张炜为什么对苏轼如此情深意长呢?因为张炜对异人痴迷已久已深、不肯罢休,而苏轼是异人中的极品——天才。也许朗润的月色计算过他挥洒了多少吨汗水在苏轼体量巨大的全部著作中,曾看见他爬梳、辨析他人之言时的眉头一皱与舒心一笑。但对我等庸人而言,张炜在浩繁卷帙、无边思绪中的劳作与收获确如谜团。当我捧读厚厚的《斑斓志》时,唯有诧异。以书写苏轼近25万字的《斑斓志》作证,张炜对苏轼的敬意与爱意显而易见。但诗作不宜长篇大论,出笔滞重以求思虑之深也与整体诗章文气不谐,如何应对呢?在第四、十二节中,张炜只以苏轼的名句略置一词,仿佛致以远远的瞩目与兴趣。而三十八、四十二两节变换角度集中摹写苏轼,笔墨着重处在温煦的日常生活中,留下的是苏轼驳杂的面影。而苏轼吃河豚两次触及,粗一看让人有避重就轻之感,但深思之后,张炜之意也许竟是这样:只有敢于冒险、大快朵颐的超功利者,只有陶醉于草木鱼虫千般滋味者,只有沐浴过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者,只有在生活的广泛与细密处由衷好奇并尝试者,才是质地真纯的天之骄子,才是性情天然的大地之友,才是可咏可叹的永恒之人。“要吃河豚就不能怕死”隐隐透露着苏轼在“迷宫”里面对的诱惑、曲折、阴暗、凶险,掩映着苏轼建功立业的巨大勇气与咬紧牙关的“挺住”,与有所成时的欢心满足和一败涂地时的苦痛煎熬。“这座迷宫既是体制,也是文化,是东方特有的那种官场文化和儒家文化。它们强有力地制约着一个人,让他在无法解决的矛盾中陷入无尽的冲突。”u这座迷宫由金刚石建造,坚固至今,其围困力也持续至今。在当今娱乐至上的软文化氛围中,在竞争激烈、攀比成风的时风世道下,人们偏嗜温软甜香、轻快有趣的东西。而张炜偏偏把苏轼走不出迷宫之困顿、沉重、矛盾呈现于世人之前,其对中国文化的综合性思考与体味已暗自包藏,其对当下文化走向的忧虑与引导也呼之欲出。
半岛故事是张炜精神成长与诗歌创作的不尽源泉。张炜90年代初创作的长诗《皈依之路》《午夜半岛》《故地之思》动用了他全部的“狂热痴迷”描述“如花似玉的原野/到处一片醇香”v——浓辣的野椿树、苍老的麻栎,生机无限的狼尾草、吉祥草、玉簪与蜀葵,性情各异的花面狸、草兔、猫、狗与小甲虫,朝阳与落日,云彩与天空,海洋与荒原。那小小的犄角遍布沉默的苍耳,是“贫穷富饶之地/绝望希冀之地”w,“我”的亲与友,“我”的爱与仇,都落根于那“响徹千年古歌之地/再生之地,荣幸之地”x。于是,诗人总是用热切痛楚的第一人称哭喊出如泰山般压迫着自己的两个字:爱与守,回旋着强烈的殉道感。学者用“大地哲学”提炼张炜整个文学创作的思想要义,这个大地的中心在山东半岛。张炜同时期创作的散文《融入野地》这样写着:“故地连接了人的血脉,人在故地上长出第一绺根须。……一个人长大了,走向远方,投入闹市,足迹印上大洋彼岸,他还会固执地指认:故地处于大地的中央。”y这大地中央的故地牵系着张炜永久的爱与思。诗集《家住万松浦》中最美的诗都是为故地而歌,《松林》《1999年的春天》《半岛札记》从整体上追溯故地所给予的精神启示,《饥饿散记》则在半岛的饥饿故事中进行精神跋涉。这些写于90年代末的诗篇,是以沉淀后的情绪较和缓地冲荡出抒情之流,时杂以旁观者视角,多了几分平心静观的味道。2019年出版的诗集《我与沉默的橡树》中的大部分诗作——《我与沉默的橡树》《半岛草木篇》《威海印象》《忆远河——恺明的诗笔记》《去瀛洲的船队》全部长在故地之上。我以为,最优者《我与沉默的橡树》在诗情与诗艺上与90年代末的长诗保持着一致。《去瀛洲的船队》叙写半岛历史与传说合一的故事——秦始皇求仙药与徐福东渡,是张炜诗歌的新开拓。《不践约书》又该如何予故地以诗的图谱呢?
之前的诗,是张炜将自我精神血脉与半岛的自然、历史、文化、神话、传说汇流一处,以整体、独立形态呈现,情感有着从直露到克制的变化,而《不践约书》将半岛图谱以散页杂于爱情、自我与文化的大脉络中,既相对独立,又是大脉络的一支,且情的成分更隐蔽了。那散页的连缀可有草蛇灰线?第九节中的诗句“所有的讲述都言及背弃”z予我以直接的启发。我以为,与整体思及“不践约”相一致,这一次张炜以“背弃”为暗线,在故地的点块式呈现中暗含着对“不践约”的思忖。如诗的二十九节,以河水泣哭、柳树倾倒、飞鸟惊遁、夜叉逃窜等可怕景象极写大自然的被毁坏,难道不是直指人类的背信弃义吗?在人类的童年期,芸芸众生以自然为生,也以自然为神,时时处处藏有自然禁忌。而及壮年,人类的本领增强了,由之而来的是对自然的毁灭性索取。张炜的众多作品都揭批这一荒谬。以生态意识概括张炜的这一指向,是理性而科学的,但没有说出张炜灌注在其中的深切情感与道德质问。张炜一直以来都认为:“作家的所有激情之中,道德激情是最基本最重要的,也是最朴素的。但它的表达和呈现是各种各样的。没有这种激情,作家的写作将是无足轻重的。”这一次,他的道德激情依旧如血在流,只不过不似浅水喧哗,而如深水静流。再举一例。诗的四十八节截取徐镜心的人生断面,烘托其舍命抗暴却最终被暴力所杀的悲剧。徐镜心乃山东省龙口市黄山馆镇后徐家村人,他英武好学,一身正气,曾在辛亥革命时期担任中国同盟会北方支部支部长和山东支部主盟人,亲自与清军血战。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后,他又被推选为国民党山东支部理事长。面对袁世凯的倒行逆施,他动用一切力量冒死反抗。他曾写诗感怀:“伤心政海波澜倒,为语当途天地长。汉武秦皇今安在,斯民终古有天良。”诗中虽言艰难、伤痛,同时也怀着确信人间正道长的信念,但此等为国为民、不惜自我牺牲之人却在1914年被袁世凯诬陷、杀害,正当成就自我、建功立业最佳的华年。徐镜心的被害,不正是袁世凯及其同党对革命的背叛?不正是复辟思想对革命民主思想的背叛?这种背叛随着徐镜心的倒下就结束了吗?此节诗的最后一行“好像活在今天,近在眼前”含着明显的讽戒之意,指向当下众多表现各异但性质相同的社会现象。
当然,《不践约书》中的半岛书写不能全部被挤入“不践约”的巷道进行触摸。诗意最是微妙,正如张炜所说:“一些最难以叙说的情境与理念,还有内在而精微的心绪、最小的故事单元和某些语意的节点,也只能求助于诗了。”既然诗藏下了最难以叙说的情理,那我们寻味诗之蕴涵,最是不能强行明晰,不能将万殊归于一本。
《不践约书》的综合还体现在人性之弦的弹奏上。人性之弦如被空气的不息流动不断触碰,时时发出或悦耳或聒噪或纠缠不清的各样声音。人性是具体的,有着很强的附着力,常常和爱情合奏或缠绵悱恻或情断义绝的牧歌或悲歌,也在文化、历史的平坦处或转折处发出自己浑厚而尖利之音。它时而如女神贝雅特丽齐,引领人升入纯净的天堂;时而如魔鬼靡非斯特,揪拽人坠向堕落的深渊。《不践约书》“难以叙说的情境与理念”“内在而精微的心绪”“故事单元”都隐隐发出人性的回响。我们已经论及的几个方面,都可以从人性的角度展开另一场探索。但我无意于此。在多声部的合奏中,每一声部自有自己的主调,同时也参与整体的协奏。我们能追寻主调已属不易,协奏的弦外之音就留作绕梁的回响吧。
人性也有独立、自足的形态,它参与一个人内外兼备的塑造,在一个人精神与肉体的合作、冲突、分裂中发出更隐秘更深细更持久的响动。这是《不践约书》单独探触的一部分,因此,我应单独作“灵魂的冒险”,如李健吾先生所言。诗人在注释中已提示我们,十六、十七两节为灵魂与肉体的对话,但说实话,我并不十分明了这两节中的所有。但我的感知沿着一行行意象,陷落于奇异而紧缩的力量下,仿佛走了很远的路。我看到灵魂与肉体曾如蜜月中的爱侣,同嗅桃叶清香、共尝糯米糕甜,这是人性追求幸福与和谐的应然性与可能性相遇后合奏的琴瑟之音。但“灵与肉的演练永不收场”,肉体的松懈、软弱让人性和合的居所失守,灵魂在虚无的荒漠上无处归依,失去灵魂的肉体成为死鱼样,让人想起困于重重围城中的方鸿渐,挣扎无果后现为“死的样品”。这般溃败原本平常,我们每个人时时处处都会遭遇,只不过败下阵来的无数浩叹起于心间,或转瞬即逝,或难以表达,最终泡沫般消散,仿佛悲剧不曾发生。这永恒的悲剧根源于人性的双重存在。人一面是感性存在物,匍匐在自然本能、情感欲望的辖制下,为快乐原则所指使,为感性欲望的满足忙忙碌碌,有时不免做下蝇营狗苟之事。同时,作为理性存在物的人,仿佛头顶有神光映照,怀着仰望星辰的不绝之想,希冀道德如一张满弓可将理性的箭镞射到物欲之外。于是,感性欲望的满足与理性追求的钳制犹如两匹烈马一南一北拉同一辆车,车的四分五裂正如人的感性与理性的裂片。在十六节的最后一行诗后,我仿佛看到张炜没有写出的无数个“奈何”。
但人是终究不甘于在人性的不和谐中认命的,康德想用“至善”统一人性的二律背反,尽管他借以实现“至善”的三项设定都有假想成分,但发放一个代代接续的路条总比贴出“此山不可移”的封条要好。在《不践约书》的第十七节诗中,我感受到的就是从绝望处生出的期盼,是一锤又一锤的敲打之声,是醒来的死火在冻灭与烧完之间选择了烧完,留下红彗星般的光彩。多了悲悯与包容的张炜仍旧高举着燃烧理想的人性之火:
在教堂金闪闪的尖顶上
寫满了现世和未来的无畏
大河奔流与永恒无关
直到生命化为信念的尘土
化为无所不在的光束,才知道
那份渴念与寻觅,最终
属于不再卑贱的午夜
黎明及暮色及所有的时光
此处“教堂金闪闪的尖顶”提示的并非宗教信仰,但含有类似宗教情感的献身之义,是不计成本的血色信念驱散了失败的阴影,是放下了永恒的意义而执着于此在的存在主义式精神皈依。张炜在深深了悟“肉体”的“软弱”后,虽然怀着“不祥的预感”,但仍旧相信精神的坚守会在厚厚的地层之中沉积出“无声无响的煤”,以供人性之火的燃烧。这分明让我们看见,在《不践约书》苍然斑驳的众多色调中,那匹红马的火红色依然杂在其间,甚是耀眼。于是,我们感受到了张炜清醒的力量,他让我们在对人性的不完整生出绝望之后,又认定了人的另一个属性:反抗绝望。反抗绝望就是希望,这希望的价值不在于它可实现,而在于它是光,给暗夜前行的人以勇气。
《不践约书》是张炜对自我的又一次解剖,是缘着爱情之树向文化、历史、人性的又一次探测。这份综合让张炜把生命中最为迷人的光热混融于宏阔的审美时空中,成就精神的多元复合体,仿佛是一个慈悲心肠的智者,把质疑、悲悯与抚慰之情遍施于人间与大地。别林斯基说过:“任何一个诗人也不能由于他自己和靠描写他自己而显得伟大,不论是描写他本身的痛苦,或者描写他本身的幸福。任何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进了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因为他是社会、时代、人类的器官和代表。”《不践约书》所呈现出的张炜诗歌创作的进展正在于此。
四
诗歌之气象固然有赖于装备诗歌的材料与最终抵达的蕴涵,但以何种方式氤氲诗之气象却最为关键。正如袁可嘉所说:“诗的唯一的致命的重要处却正在过程!一个把材料化为成品的过程;对于别的事物,开始与结束也许即足以代表一切,在诗里它们的比重却轻微得可以撇开不计。”因此,探索诗作的成诗过程是更加重要的事情。
“一首诗的形式是由它的意图构成的”,内蕴的综合自然要求着艺术呈现的繁复,恰如一件多褶皱的长袍要求着多种工艺的配合。意象具有汇合、熔炼主体与客体的结构形态,自然是创作诗歌的首选。张炜向来以整体思维术把控长诗的脉络与肌理。诗集《皈依之路》《家住万松浦》《我与沉默的橡树》中的长诗往往以意象创造为基本手段,以明确的、繁多的核心意象连缀全篇,将感性印象和精神驰骋在想象的熔炉中冶炼出带有自我标识性的诗歌密码,如苍耳、红薯、雪、小羊、红马、半岛、松林、橡树、游荡、飞翔、圣徒等,担当着诗人抒情、咏叹的结构中心,也给予读者以线索和情感上的提示。践“心约”,书《不践约书》,是张炜对自己和读者的更大考验。他依旧钟情于整体性意象的营构,但《不践约书》更加宏阔的审美时空已经不能容纳于众多单纯意象中,且张炜应是有意作新的尝试,他拆解了单纯意象化思维,铺衍出系统性复合型意象。系统性意象是绵延全篇的大爱情意象,包括约会、畅谈、拥吻、出游、分离等。在大爱情意象的大氅里,自我、文化、历史、人性的各样意象或各自展开或相互组合,形成既并行又交叉的复合型意象。这些整体性与独立性同在的意象之“意”,简而言之,就是践约与不践约的情绪、感知与思考。“践约”意味着爱情、自我、文化、历史、人性诸项在某一刻或愿念中呈惠风和畅、春水荡漾之态,与之相谐的多是众多生机盎然、温煦自在的自然类意象,如金闪闪的野麦草、阵阵菊香、纷纷扬扬的雪、小小的玫瑰花、温热的洞穴、大山、菜地与桃树等。“不践约”则是诸项或陷入原本的悲剧性存在中,或落入无可逃避的异化之中,或纠缠于彼此的矛盾与牺牲之中,与之相应的大多是带有暴力色彩、创痛情感、杀伤力、丑恶性的人化意象,如锋利的刀、陈旧的伤疤、因沮丧写出的第一首诗、毒箭、语言的刺客、小丑的盛宴等。
西川曾说:“在抒情的、单向度的、歌唱性的诗歌中,异质事物互破或相互进入不可能实现。既然诗歌必须向世界敞开,那么经验、矛盾、悖论、噩梦,必须找到一种能够承担反讽的表现形式,这样,歌唱的诗歌便必须向叙事的诗歌过渡。”西川所说的是弥散于上世纪90年代诗坛的叙事性潮流,大有以叙事的诗歌替代歌唱的诗歌的意图,显然仅是有益的尝试。但西川给我们的启示是:向叙事敞开是诗歌向世界敞开的有力之法。张炜之前的诗歌创作“也不得不倚重叙事的线索来铺写诗篇”但叙事的比重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不践约书》却充分发挥了敘事的有力作用。在《不践约书·代跋》中,张炜较为详细地解释了这一点。确实如张炜所说,抒情诗的叙事性与小说的叙事性有严格区别。小说的叙事具原发性、本体性,抒情诗的叙事不具自足性,它暗暗盯住的是整首诗歌的情义核心,以某种修辞功能与之呼应,“它的实质仍是抒情的”。另外,叙事,与事件、人物、故事、情节有更直接的关联。叙述,不仅涉及叙事,也指涉述物、状写场景、叙说内心情事等。学者孙基林曾建议用“叙述”取代“叙事”,我颇赞成他的提议。
《不践约书》的诗性叙述约略分为两类。一类我名之为“纯叙述”,即整节诗叙述者以旁观姿态铺叙一段事件,夹杂简要描摹,不作主观评价或感情抒发,如第二十六、三十一、四十二节等。这样的叙述单元何以通向抒情?简单品咂一下三十一节,我们就心领神会了。此节叙述的是饥荒岁月时人们以土为食、争抢白土,“噎死三十多个青壮”。试问人世间有什么比生死更令人动容?所以,虽然此节表面来看是客观、冷静的叙述,但因所述事件充满人命关天的大情感,自然会引发热血读者的忧思与悲情。并且,直接呈现逃荒人的心理与语言——“走啊走啊,千万不要倒下/当闻到腥气听到了鸥鸟/咱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会将读者置于当时的情境之中,产生强烈的代入感,会自然而然地产生紧张、渴盼等情感活动。因此,“纯叙述”其实是冷抒情。
一类可谓混合叙述,即在截面式事件叙述中插入非叙述性诗行,或对事件、人物进行评价,或枝蔓出其他意象以渲染事件所带来的情感涟漪。如孙文波说:“当代诗歌中的叙事,是一种‘亚叙事’,它关注的不仅是叙事本身,而且更加关注叙事的方式。”“亚叙事”的方式其实就是在叙述的基础上综合其他表达方式。让我们细读一下第十九节。此节的前十一行叙述八十五岁老人活力四射的琐事与结局,接着插入这么一行:“在背叛的季节交换忠诚”。显然,这是诗人对老人之事的主观评价,虽然没有大肆渲染,有着不动声色的冷静,但价值判断的意图显而易见。隔一行之后的第十四行是:“不识潮水的山里人自认倒霉”暗含着为山里人抱屈的正义之情,不由引人叹息。第十五至十七行又回到事件上,但变化了叙事角度,直接呈现事件中的人物语言,拓宽了事件的范围,达成了事件的生动性。第十八至二十四行为此节诗的最后一部分,表面看也是叙述,但叙述的根长在诗人的情感上,诗人的情感埋藏于这一行——“冤魂像种子落地生根”——中,这显然是一个意象抒情。运用混合叙述的诗节还有第五、二十九、四十二、四十五、四十八等。细细体味这几节,我发现混合叙述不仅可以暗含情思,而且非叙述性插入文本打断了原来的叙述节奏,形成暂时的顿挫,会引发读者的思绪从事件延展开去,划入更幽深更宽泛的思忖之中,诗节整体的张力之魅就悠然而出。所以,得当的“叙事不指向叙事的可能性,而是指向叙事的不可能性”。
五
“语言几乎是文学的全部。有了语言,其他要没有也难。一切都是通过语言抵达的。”这是张炜的成功要诀,也是他持续盯准的创作目标。语言更是诗人能否栖居于诗之旷野的至高凭证。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曾说:“诗人只是语词中的一个时刻。”张炜在诗之旷野跋涉,无异于在语言的海洋中寻索宝物。张炜向来的诗歌语言以内在的紧致、干爽生出绿意濛濛的草场,所用的绝大多数词语是结结实实的,是靠诗主充沛饱满的生命感知生长的,恰合余光中的总结:“诗人真正的功力在动词与名词,不在形容词;只有在想象力无法贯透主题时,一位作者才会乞援于形容词,草草敷衍过去。”《不践约书》的语言仍旧密致、清飒,同时仿佛经了季节的考验与滋养,可能的魅力悉数展露:有花苞荡漾在春风里的优美,有脱口而出、顺笔而来的自然,有铿锵之乐声声击打的清越,有暗生心曲、意在言外的晦涩,有自由插入、突兀转换的古怪,有贯通而下的流畅,有断续之中的沉洪。张炜仿佛作成了诗歌之语的兄弟,既遵从兄长的指教,在规矩中求得顺势成长,又时而调皮,在旁开的小路上踩出自己的声响。张炜在几十年诗语之路上的个人耗费与收成,透露着中国现代自由诗发展急需解决的问题与可能。因此,细察《不践约书》诗语的独异性,是赏悦一部长诗的必要,也是深思中国现代自由诗发展的必要。
我以为,张炜在《不践约书》中有意无意以“大语言观”掌控自己的书写。“大语言”是以语言的整体性对应生活的多元性,是推倒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文体语言的篱墙,是融通雅言与俗语(包括方言、谚语、黑话、网络语等)、书面语与口语、书生腔与民间范等固化界限,以原本无归属语言应和真实世界语言的浑茫无界,从而给诗歌语言以更大的自由。自然,《不践约书》中雅言、书面语、书生腔更多,且原本常是三位一体,整体偏于诗性,被主要用于感情倾诉、意象营造,其精深秀雅的品质正合心灵的幽细、意象的清丽。俗语、口语与民间范整体偏于散文性,被多用于文化名人、历史事件、半岛故事的叙述之中,它们生动活泼、自然亲切、不拘一格、嬉笑怒骂的脾性可融入生活现场、琐事细节、随机话语。诗性与散文性语言,都有各自的节奏与音韵。显然,《不践约书》与张炜之前的诗作相比,节奏变化更多,音韵协律更强。诗性语言吟咏出的诗节与散文性语言铺就的诗节穿插分布,效果会如何呢?“在稍长的诗中,大高潮的段落和小高潮的段落之间,必须有过渡地带,才能为起伏的感情配上全诗音调结构应有的节奏,而小高潮的段落,比起整首诗进行的层次来,便显得散文化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妨说,一位诗人若要写一首大诗,就必须先能掌握散文的一面。”艾略特的这段话提醒我们:长诗更需要整体节奏的把控,更需要感情的起伏抑扬,表现在语言上就是诗性语言与散文性语言的兼用与调配。《不践约书》正运用了这种调节高潮的艺术手段。张炜这种“大语言”的探索也让我感受到了中国诗歌语言斑斓多姿的传统。《诗经》以降,中国诗歌一直有着兼收并用、不避俚俗、不顾韵律的语言传统。“李白实在是一大散文诗人”,苏东坡言:“街谈市语,皆可入诗”我们耳熟能诵的诸多古代诗歌的语言就是在雅俗之间自在自美。《不践约书》语言的兼容性为中国现代自由诗语言的发展提供了一种思路。
《不践约书》的语言还有令人奇怪的一点:字句、诗行之间明明包藏着一种类似黑色幽默、反讽、荒诞的意味,但当我循着黑色幽默、反讽、荒诞的一般手法去寻章摘句时,又无比失望地发现:没有!反语没有,变形没有,戏谑没有,自相矛盾没有,错乱搭配没有……我转而怀疑自己的感觉,但在反复咀嚼和偶尔看到他人的同样点评之后,我坚信了自己的感觉。我像侦破迷案一样寻求感觉的来处,直到读到这句话——“语感先于语义,语感高于语义。故而语感实指诗歌语言中的超语义成分。”我感到豁然开朗。黑色幽默、反讽、荒诞的一般手法都呈现在语义层面,都带有一定的夸张成分,是显豁、容易辨认的,是不够含蓄、不够节制的艺术手段,是张炜在《不践约书》中不愿采用的。遭逢2020年全球疫情者,对人类灾难、民族命运当有更深切的体会与思索。“上了年纪”的张炜“更加不存幻想,更加仁慈”,他说:“我们的人生应该沉着许多、宽阔许多。”于是,他去掉了火气与燥气,去掉了宣喻大道理的传道心,他回到朴素与自然,他将咀嚼历史、文化、人性的情绪、认知隐含在既大而化之又具体细致的叙述中,如下面我挑出的这些诗行:
瞧瞧,他又按住了一个
咱们管不了,在这边轻轻哼唱
加紧干吧小的们,麻利些
午饭要在皇宫里开
抓紧些,那是一场满汉大餐
说一蟹不如一蟹
双手捧出鹅卵石
就像啃食土豆,咔嚓
咬得太狠,牙齿脱落
他们正应和了这样一句法则——“当诗歌写作进入最为细微的时刻,就是让词语本身说话。”这些跳动的语言似是而非,表面上没有情感褒贬与价值判断,貌似洒脱,貌似无关宏旨,却又分明藏着什么,《不踐约书》的晦涩随之而来。但当阅读深入到它们的跳动之中,语感的作用起效了,就会让人浮想联翩。从句句落实处,从紧紧地弹拨与历史呼应的现实之弦中,产生切肤之感,不由自主向更远阔处探究,让人深味历史的真实与荒诞、文化的庄严与滑稽、人性的可敬与可怜,同时也感受着张炜的严肃与调皮、沉痛与放达。“诗人的语感一定和生命有关,而且全部的存在根据就是生命。”是的,《不践约书》语感所滋生的余味来自张炜生命的丰厚。学者陈仲义还说:“语感亦代表诗的声音,既来自感官又来自灵魂。它是质朴无华的生命呼吸,是充满音响音质的天籁,是在直觉心理状态下,意识的或无意识的自然外化,是情绪、思维自由流动的有声或无声的节奏。”是的,语感是诗人的呢喃,是长久的思维镜像,也是瞬间灵感乍现,在语感层面写诗,是生命与艺术同在,是人生难言的幸福。无怪乎张炜说:“写诗的事情,还不能算完!”
“大诗人的生命恒予人一种流动之感,飞越之势。……大诗人是动态的,所以有春秋代序。”此时正值夏季,我生出新的期待,期待张炜秋天的诗章。
注释:
a汪国真:《汪国真诗文全集·2》,广东旅游出版社2008年版,第202页。
b罗振亚:《海子诗歌的思想与艺术殊相》,《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7年第1期。
c④⑩张炜:《不践约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25页,第4页,序,第92页,第104页,第105页,第10页,第137页,第18页,第97页,第30页,第32页,第63页,第36页,第37页,第37页,第39页,第61页,第77页,第62页。
e(意)但丁:《神曲》,王维克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4页。
f张瑾华:《“诗人”张炜横空出世,〈不践约书〉惊现诗坛》,《钱江晚报企鹅号》,2021年2月28日。
g转引自周国平:《只有一个人生》,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87—88页。
h张炜:《皈依之路》,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210页,第84页,第163页,第4页,第87页。
i王万顺:《生命的质地——张炜访谈录》,《创作与评论》,2012年第10期。
k张炜:《楚辞笔记》,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36页。
l张炜:《家住万松浦》,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26页。
m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73页。
r张炜:《斑斓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73页,第372页。
y张炜:《张炜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7页。
张炜:《告诉我书的消息》,新华出版社2012年版,第231页。
李日、徐学航主编:《革命巨子徐镜心》,山东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69页。
张炜:《我与沉默的橡树》,山东画报出版社2019年版,第2页。
李健吾:《咀华集·咀华二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4页。
(俄)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2卷》,满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326页。
袁可嘉:《论新诗现代化》,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34页。
(英)彼德·琼斯编:《原编者导论》,《意象派诗选》,裘小龙译,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第32页。
西川:《90年代与我》,王家新等编《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65页。
王万顺:《作为小说互文性的存在或其他——张炜的诗》,《文艺评论》,2012年第3期。
孙文波:《生活,写作的前提》,《阵地》,1985年第5期。
孙文波:《我理解的90年代:个人写作、叙事及其他》,王家新等编《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5页。
(墨)奥克塔维奥·帕斯:《帕斯选集·下》,赵振江等编译,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504页。
余光中:《余光中谈诗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3年版,第152页,第84页,第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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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伦佑:《非非主义小词典》,《悬空的圣殿》,西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99页。
张炜:《爱的川流不息》,《小说月报》,2021年第2期。
夏可君:《姿势的诗学》,中国社会出版社2012年版,第414页。
于坚、韩东:《在太原的对话》,《作家》,1988年第4期。
陈仲义:《诗的哗变》,鹭江出版社1994年版,第106页。
张炜:《写诗的事情不能算完》,《济南头条》,2021年5月4日。
(作者单位:鲁东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