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丹娃
假如一个人能够重生,他的一切一定都会是全新的。
——题 记
一
那年七月,棉小绵和罗思基去了法国南部悬崖上的古镇埃兹。在埃兹的一条山道上,棉小绵遇见一个人,那人戴着复古圆形眼镜,拄着一根手杖,手杖的木柄上雕刻着一条盘绕着太阳的知识之蛇,让她想起哲学家尼采笔下的先知查拉图斯特拉的手杖,又由手杖想起在此写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的尼采。恍恍惚惚中,她感觉有一个人在蛰伏了一个世纪之后又回到他所热爱的大地。
这条山道,就是闻名天下的尼采小路。
棉小绵走走停停,陷入深思,她一出神就落在后面了,罗思基不时停下来等她。读本科时棉小绵有一次在外面站了一夜,直到天亮,同宿舍楼的同学都知道她有这毛病,把她的这种表现叫作苏格拉底病。
“你怎么总是像苏格拉底?”罗思基捏掉棉小绵头发上的一根松针。
“起子,我看见他了。”
“谁?”
她说出他的名字。
“亚克西,交拐吆西。”罗思基用维吾尔语加上海闲话加日语赞了一声,他忍住笑,目光几分哀婉。当哲学碰到女人,两方皆损,罗思基的这种偏见从来没有停止,虽然他从心底爱着棉小绵。
“当心啊,脚下。”有人发出提醒。二人抬起头,看着说话人。确切地说是棉小绵看着他,刚才的“人”,她的Overman(超人)、此在。他担着百年的微笑,洞察一切,见怪不怪,衔枝含泥,息息相通,完全是一家人的感觉,说话的语气让她想起在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前厅廊柱环抱里遇见过的一个美貌成熟的男子,擦肩而过时险些撞上,他迅疾扶住她的那只手,伴随的一声“当心!”恰似这般温润。
呀,我是棉小绵!我在这有两千五百年历史的悬崖上明白你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没有把你与所有人混为一谈。我呼吸着你著作的气息,强烈的气息,这高空自由的呼吸!如你所说,“寒冰就在近旁,孤独非同寻常——可阳光下的万物是多么安静啊!”“最寂静的言语最能激起风暴,以鸽足轻轻到来的思想驾驭着世界。”
棉小绵激动地一口气默念出一连串交响诗般的句子,尼采特有的,混合着她所特有的、闪耀着棉式智慧的思绪。此刻她的旅行包里就装着哲学家尼采生命的绝响,他的自传《瞧,这个人——人如何成其所是》,她可以像背诵尼采的其他作品一样成段背诵,爱到出发时将书载入了行囊。
他们互问了好。
稍纵即逝。手机短信过来了,是棉小绵的另一个同学,远在万里之外,那一位正骑着电动车在英城兼职送外卖,马甲上跳跃着一行如诗的广告语——好吃外卖/送药送花也快。
“爱她,就带她去埃兹。”Overman倒又进来了,带着饱满的精神气,挺拔的山根让她想起他的名言——我的天分尽在我的鼻子。
“爱她,就带她去埃兹。”万里之外的那个声音,他名叫宋唯一。
“爱她,就带她来埃兹了。”她身旁的罗思基看着地中海,却仿佛埃兹还在地平线那端。
这是一句法国谚语,他们竟全会,从哲学家尼采到英城大学的三位研究生,人文学院的棉小绵,外语学院的罗思基,建筑学院的宋唯一。
是的,我来了,你来了,我们都来了,只是他没有来。棉小绵望着地中海,不无遗憾,思维却大跳着向前,“起子,你说究竟是文明创造了山根,还是有那样的山根才创造了文明?”
“哈哈,你说话总是这么酷。你的话让我想起我们艺谈社演过的话剧《鼻子》,那才是一条山根,绝妙的山根。”
“嗯,在果戈里小说《鼻子》里,理发师伊凡·雅科夫列维奇在面包里吃到了一只鼻子,他千方百计想扔掉这只鼻子,却处处碰壁。丢鼻子的八等文官科瓦廖夫惊恐地去报警,却撞见自己的鼻子变成了受人尊敬的五等文官,处处通吃,更糟糕的是所有的人都对他这个丢鼻子的人失去信任。最终警察帮他找回了鼻子,可是他的鼻子怎么也安装不到原来的地方了。有一天早晨醒来,出现了奇迹,他丢掉的鼻子在全市引起围观的轰动效应后又完好地回到他脸上。果戈里真是太酷了!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鼻子》是根据果戈里的《鼻子》改编的,在他的《鼻子》里,围观者对长鼻子的围观讽刺的是‘旁观者的利己主义’。我们的话剧《鼻子》综合了两位大师的《鼻子》,是对‘鼻子’的社会性所做的更自由也许是更现代的诠释。”
“哈哈,也许,你还可以写一部更有趣的,关于山根与文明的,比如苏格拉底的鼻子。”
“嗯。苏格拉底有一个扁平的鼻子和一个大肚子,外表被当时的人公认为‘比萨提尔滑稽戏里的一切丑汉都还丑’,但他有着高贵的灵魂。我在希腊圣托里尼岛买过一个苏格拉底坐像,今天的希腊人把他雕刻成一位有着挺拔山根的英俊男子,美貌胜过了天下所有的人。希腊人认同柏拉图所说的‘在当代一切人中,他是我们所认识的最善良、最有智慧、最正直的人’。”
“所以,还是灵魂创造了文明。”
“苏格拉底的灵魂却得罪了雅典的乌合之众,他被判了死刑,饮鸩而死。这真是最具悲剧性的。”
宋唯一的短信又过来了,由鼻子引发的精彩讨论中断。
棉小绵是哲学系的,长得很“法语系”,也有一个漂亮的鼻子。外语系的罗思基和他的名字一样洋气,有一个接地气的绰号:螺丝起。他俩从幼儿园到大学一直同学,在英大是同学眼中的准恋人。这学期两个人玩儿似的合买了一组彩票,竞意外中了个小奖,双双出来圆梦。旅游行程是二人共同制定的,两个人从意大利一路玩过来,刚刚参观完世界第二袖珍国摩纳哥,坐112公交车来到法国埃兹。两个人还将沿蔚蓝海岸访尼斯、戛納、土伦、马赛,进入普罗旺斯腹地赏薰衣草,上艾克斯会塞尚,到阿尔勒品梵高,去阿维尼翁看断桥,最后一路向北疯到巴黎,在那里与法国同学会合,开始暑期的交流项目。神仙之旅,神仙旅伴,他俩中偏偏有一个,人在此地,心猿意马。也许,有人需要一位爱情导师。
“你们在谈论苏格拉底?”有如泉水叮咚,Overman再现,“你们让我想起苏格拉底。我从前对苏格拉底的抨击是片面的,尤其是我的面相说。”
“呀,”棉小绵笑道,“我记得你从前留浓密的胡子。”
“胡须只是伪装,以对付那些批评家先生和‘批评家’先生,还有那些上午趾高气扬而晚上谦恭有加的家伙。你瞧,木梳还在,随时准备再次留起。”他果真拿出一把小木梳。
“而我现在想的是另一个鼻子。”
“是和我一样的吗?”他幽默地笑着,亲切如邻家大叔。
“他的耳朵倒和你相似,是能够倾听我的敏锐的小耳朵。”
“那太难能可贵了。”
“我应该怎么做?”
“我在想,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带他来埃兹?”他亦如一位爱管闲事的邻家大妈,偏偏又送上一句响彻云霄的经典,“不能听命于自己者,就要受命于他人。”
“谢谢你,你听见了我。”棉小绵竟有些哽咽。“我知道,你的父亲曾在阿尔腾堡宮生活了很多年,最后一些年成了牧师。父亲向农民们布道,农民们说他看起来很像一位天使。你没有觉得自己像父亲吗?”
“谢谢你这么熟悉我,你也有一双耳朵,能够倾听我的敏锐的小耳朵。是的,农民们说他像天使。”尼采也几近哽咽。
尼采的父亲在他五岁时病逝。父亲走后两年,尼采两岁的弟弟也因病夭折。死亡的阴影伴随着尼采,他一生多病,饱受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凭着那种不竭创生的生命意志,在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里努力做着自己的超人,证明“我是谁”,回答“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他只活到五十五岁,生命的最后十年在精神病中度过,1900年病逝,一生未娶,无儿无女。此时尼采小路上重生的尼采,一反病弱与落魄的固有形象,面孔如朝霞一般清新,他的到来使整个山道充满喜乐。
棉小绵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小而健全的,两只,完好,不像有的人,大却缺少一只,正如尼采嘲笑的。
她由此想到一张天使般的面容,我爱他是否因为他看起来像天使?或者,我爱的是天使,而非那容颜?假使是这样,那面容不就无辜了?假使是这样,无辜的是拥有天使般面容的他,而非他的容颜?
她和宋唯一在英大校园内举办的一场建筑系学生设计作品露天展上相识。那天,闲逛的棉小绵在英大草坪上发现一件作品,题为《唯一》,是用竹子搭建的一个抽象的山水空间,作品的创意与制作让她想到老子的“居善地,心善渊”“尚柔”“净心”和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这样一些哲学命题,标题与作者的署名都令她喜欢,她为此专门等待作者的出现。当他出现时,她被打动了,一个有着天使般容颜的男生,清纯得就像天使最初的模样,男儿气夹着女儿气,书卷气夹着乡土气,真正有若唯一。她与他交谈了一会儿,让他帮她在他的作品前留了影,二人互加了微信。后来,他们在学校艺谈社举办的一场音乐会上有过一次合作,他吹竹笛,她拉手风琴,虽然大家的技艺都谈不上多好,却十分开心。音乐会后不久,有一天,棉小绵受凉咳嗽,点外卖时在订单的备注上加了一句:“请小哥来时帮我在药房买一瓶止咳糖浆。”中午下课回宿舍的路上接到电话,外卖到了,一位身材颀长的外卖小哥将盒饭交给她,连同一瓶止咳糖浆。当他摘下头盔时,两个人都大笑起来,宋唯一的脸上挂着顽皮的笑容,自称是“英城唯一外卖骑手”。从那以后,棉小绵点外卖就只要宋唯一配送,亦不忍心再提任何要求。倒是同寝室的阿宅们会向宋唯一提各种奇葩要求,有时让他在订单上给画只小猪佩奇,有时让他在订单上给男朋友备注一句话,例如“快吃吧,别生气”,宋唯一有求必应。有位懒虫,订单备注上要求将餐送到英大南园第九栋宿舍楼二楼左起第五个空调旁,届时有竹篮放下来,宋唯一一丝不苟全做好。棉小绵对室友们说:“你们这是折磨人哪!”室友们笑称:“你不折磨他,因为你喜欢他。不过,你到底是喜欢还是怜悯?”棉小绵何止是怜悯呀(怜悯并非众人所说的居高临下),她心疼宋唯一经常不吃午饭,一下课就去取餐,忙完一圈回来就得准备下午的课,啃几口面包就完事。他也遇到过随机派送去医院太平间送餐,最恐怖的是有份单指定他专送,让把饭送到某医院“地下负三层停尸间,进来左手边第四格拉开放进来”,后来才知道是有人效仿网上的恶作剧跟他闹着玩。“那些不能杀死我们的,都使我们更强大。”宋唯一爱说。就这样,顶着同学怪异的目光,冒着被导师踢出群的危险,提防着各种恶作剧,不管刮风下雨,唯一做着自己的唯一,从不间断。这个暑假棉小绵和罗思基本来邀他同游欧洲,他谢绝了。他有自己的计划,暑期先完成一份校外的设计,做完已经定好的两份家教,坚持送一段时间外卖,然后在开学前去一趟自己所向往的“诗和远方”——西藏。
“一个至高的夏天/带着清凉的泉水和福乐的宁静。”棉小绵哼着如歌的尼采。
尼采小路上,无花果在树上唱着正午的歌,橄榄枝担着喜悦与光明,林间百花繁茂兴旺,英气逼人的摩纳哥公爵用他的心倾听遥远的鼓声,欧石楠、薰衣草互吐花语。迷迭香在路旁招手,长木椅上空无一人。“孤独与等待不能遮蔽爱的智慧!”哦,在这相遇的日子,我与你同唱狄奥尼索斯颂歌,讴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高出人类和时间3000英尺”!
“我看你这位旅行者并不陌生,我想我应该与你有过一面之缘。”鸽足轻轻到来的声音袭来,棉小绵迎着它,仰起美丽的脸庞。
查拉图斯特拉第一次走出蛰伏的洞穴下山后在森林里遇见一位老人,老人在寻找树根。那是森林老人对查拉图斯特拉说的。在老人的眼里,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查拉图斯特拉“像一位舞者那样走了过来”,他“变成了孩子,眼睛是纯净的,嘴上丝毫不含厌倦”,那孩子“是一位覺醒者了”。那孩子又重现了吗?他把我当成那孩子了吗?我是一个这样的孩子吗?我是这样的觉醒者吗?一个觉醒者犹如佛陀?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Overman说。
“嗯。”她陶醉地眯起眼,为这难得的一对一授课。
“一个拿着鞭子的人。”他却说。
“啊?”她睁开眼睛,“哦,我知道你要说谁。”
“是的,你不会不知道。”
“你曾说:‘你将去女人那里吗?别忘了带上鞭子。’实际上你总是被她们夺去你的鞭子,正如罗素所说。你们三人的那张照片就是最好的证明。 ”
在那张摄于1882年的合影上,尼采心爱的女人、德国女作家莎乐美坐在一辆拖车上,手中拿着一根鞭子,尼采和他的好友保尔·勒被绑在车轴前,看上去像是为莎乐美拉车的牛。
“你是心甘情愿做一头小羊吗?”棉小绵笑问,“就像我们中国的歌里唱的?”她哼了哼那支曲子。
“唉,”他叹了口气,“敏锐如鹰,勇敢如狮,但又是一个具有少女般天真的孩子。在过去的任何时代,思想女人并不难遇见,但如她那样勇敢、可爱的思想女人太少见了。”Overman的眼中闪耀着火花。他曾希望娶莎乐美为妻,遭到拒绝,为此痛苦不堪,反而激活了创作。
“准确地说,这是一位留下一部罗曼史的思想女人,是吗?与她相爱过的男人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位,都是德国思想史、文学史上的重要人物。”
“你了解她。”
“我读过她的传记。”
“你怎么评价她?”
“这是一个非凡的女人。”
“是非凡,非凡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中文真好。知道吗,当代人发起要为你在当代找一个爱人,莫非你就是为这事而来?”
“哈哈,有这事?真是荣幸,希望我能遇着。”
“肯定能。”
“但我希望遇上的是莎乐美加林黛玉。”
“为什么要加上林黛玉?”
“一往情深,東方式的专一。”
“只是当代没有林黛玉了,但是当代还有贾宝玉。”
“有贾宝玉的地方就有林黛玉。”
“哈哈,你真逗。”
“当代还有雅典娜吗?”他也笑了,或者说他觉醒了。
“有,在希腊,我见过。圣托里尼岛上的女子个个美得像雅典娜,我喜欢她们。我反而不爱神话里的雅典娜,是她让美杜莎变成一头蛇发的美杜莎。”
“那希腊神话里,你喜欢哪个神呢?”
“狄奥尼索斯和阿波罗,酒神和日神。”
“太棒了。”Overman的惊喜。酒神狄奥尼索斯与日神阿波罗正是尼采哲学思想中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的起点,一个代表的是美的沉醉张扬激越迷狂,一个代表的是美的崇高庄严和谐对称。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在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中被提出,作为尼采哲学的美学基础贯穿于他的整个思想体系中,之间的二元对立或者说是“同盟”关系始于《悲剧的诞生》,又在他最重要的作品《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达到完美交融。酒神精神作为“肯定人生此在”和“肯定生命的原则”被尼采特别强调,成为尼采思想的基本驱动力。“肯定生命本身,哪怕是处于最疏异最艰难的难题中的生命。”在悲剧中“超越恐惧和同情,成为生成本身的永恒快乐”。酒神精神深深影响了尼采之后的哲学、美学、艺术以及人类精神的发展与心智的形成,在此基础上所产生的尼采悲剧智慧也深深影响了后来的文学家、思想家和普通人。这种悲剧智慧用棉小绵已故的父亲的话来概括就是——“我衡量伟大的公式是热爱命运”,这是尼采的另一句名言。
“知道我是在怎样一个时刻真正悟到了你所说的这两种精神吗?”棉小绵面带笑容。
“我很想听听。”
“是在飞机到达雅典上空的时候。快着陆了,飞机在下降,云雾中出现了希腊版图,那版图真像希腊瓶画呀。那一刻所有的希腊神话传说好像都在版图里了,我看见了狄奥尼索斯!突然间太阳出来了,光芒万丈,灿烂辉煌,天神宙斯和太阳神阿波罗出来迎接我们,酒神与日神就那样在一个瞬间与我接通。我好兴奋,好感动啊,赤子必与诸神相遇!后来的几天我游遍了希腊,在对土地与人的直观了解中更真切地触摸到了酒神与日神的脉动,看到了这两种精神的的存在。希腊人太完美了,个个都像上帝依照自己的样子所造的人,却又是那么富有大地的气息,似沉醉的春风和清澈的北风,二者那么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就像我现在看到的你一样。我真的看到了这两种精神的二元统一。”
“沉醉的春风和清澈的北风太美了,我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解释我的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
“嗯,我还有一句更有意思的……”
“是什么?”
她调皮地用英语告诉了他。
“太棒了。”他的酒神般的大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和“太棒了”这三个字让棉小绵想起自己的一位已故的导师,导师爱用这三个字和这样的笑容赞美他认为值得赞美的人、物、事。
“我很喜欢你的富有创造性的发见。嗯,舒展浪漫与知性的双翅太形象了,这里边既有酒神精神也有日神精神。你的身上就有这两种精神呀。去过很多地方吗?”
“不多,上本科的时候有过间隔年旅行,现在难得出来了。”
“我知道间隔年旅行,在欧美很流行。你是一个现代青年。”
“我发现你刚才用了一个‘发见’,你中文太好了。”
“那是中国三四十年代文人才用的词,我在他们的小说里读到过。”
“哈哈,你真是个超人啊。”
棉小绵和她的Overman你一句我一句地拉着家常,那一位快乐地走着,几乎要说出“我在这个夏天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与你对话”,像他当年对莎乐美所说的那样。棉小绵也几乎要说出“你完全不是一个鬼怪,不是一个道德怪物”,这是他生前被冠以的污名。他们聊着南欧,聊着共同去过的地方,也再次聊起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那些让当代人费力讨论的问题在他们这里变得简单明了。在周遭的一片寂静中,他俩聊着天,没有世纪之沟,好像他乡遇故知。
“你来自中国哪里,小绵?”
“英城,靠近上海。”
“我知道上海,那是个伟大的城市。我也想了解英城,那一定也是个伟大的城市。”
“是的,中国有很多伟大的城市。中国有千千万万你的粉丝。我们是朋友。”
“你是除布雷尔医生之外,唯一对我说‘我们是朋友’的人。谢谢你。我爱你这个朋友。我爱中国。我希望有机会请你喝茶。”(布雷尔医生:电影《当尼采哭泣》的主人翁。)
“谢谢你不再把中国比作‘末人’。好,我知道你爱喝浓茶,喝茶之前的一小时,你爱先喝一杯脱油的浓可可。”
“很多东西都会变的,但是喝茶这一点,一个世纪也不会变。告诉我,你是否也有不会改变的方面呢?”
“当然,比如对爱情。可是此刻,我不敢这么说。我是多么希望遇见一位爱情导师。”
“其实我一开始就给了你明确的指引。我早就说过,我会是永恒女性的第一位心理学家。”他的声音。
“是的,你说:爱他,就带他来埃兹。可惜,我没有带他来,他也来不了。”
“但是,看着你的罗思基,我就想到当年的保尔·勒,你千万别把你们三人的关系搞成我们三人的三角关系。”他的警示。
“我懂。”
“还有,你确信宋唯一爱你吗?可能你并不确定,对吗?”
“我每天早上都收到他的问早短信。”
“奇怪,我也每天早上都收到问早短信。”
“哈哈,是谁给你发的,能告诉我吗?”
“可能是莎乐美吧。”
棉小绵笑得捂着嘴。
“我还每天中午给他发短信,就三个字:吃午饭。”
“怪了,也有人给我发这三个字。”
“到底哪來的呀?”
“只能是莎乐美。”
“你还想着她。”
“我只告诉了你呀。”此在笑着,像个孩子。
“嗯嗯,我也是,我也只告诉了你。”
“我还要告诉你我和这座山的秘密。”
“好……”
时光穿越,道如诗,诗无涯。此时的埃兹是棉小绵与罗思基的埃兹,此时的尼采小路是棉小绵与尼采的小路,在他出现的时候,在他隐去的时候,在他讲述的时候,在他沉默的时候,都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这里的一草一木中皆有他的气息。假如一个人能够重生,他的一切都会是全新的吧,棉小绵相信。她感觉着小路,感受着前所未有的世纪能量,她感觉着,亦仿佛是自己已故的父亲回到了人间。
二
埃兹,脚在海中,头戴云冠,身在山间。山如画,水无涯。棉小绵和罗思基背着旅行包,一个头戴时尚的遮阳礼帽,一个身穿时尚的Polo衫,他们的身边别无他人,只有他俩和依然年轻的时隐时现的尼采,还有中世纪的石头房子,风格迥异的工艺品小店和餐饮店,家家户户门前的花草,每一户的窗口都可看到地中海和远处的阿尔卑斯山。
这个九平方公里的古镇位于摩纳哥与尼斯之间一座四百二十九米高的悬崖上,酷似大树顶端的一个鹰巢,当地人也叫它鹰巢村。古人奇迹般地在这鹰巢上建造了一座巴洛克式教堂,始建于1764的圣母升天教堂绚丽辉煌,斑驳的黄墙与宏伟壮丽的中堂形成热烈的对歌,从地中海上眺望,教堂在一片翠色中闪烁,宛若群峰之上的一枚金钻,花窗的反光与海的波光恣意嬉戏,宛若上帝与海神暗送秋波,亦如两个邻家孩子在持镜玩耍。小镇的意趣实际从镇上守门的盾徽就开始了,一只凤凰栖息在一根“有魔力的骨头”上,寓意“死亡与重生”,抑或是法兰西的“凤凰涅槃”。小镇的重生还与一只金山羊有关,传说那只金山羊用尾巴将偷窃的盗贼迷惑住,守住了城中的宝藏,位于山顶的另一地标性建筑金羊城堡酒店就由此得名,酒店的一个房间以尼采的名字命名。埃兹最美的还在尼采小路吧,今人爱说这是一条“连尼采都要打卡的小路”,多数人来埃兹是为了看这条小路。棉小绵和罗思基也是,不同的是棉小绵看见了尼采。
哲学女孩深眸凝望。
19世纪70年代最后一年,尼采因病辞去了德国巴塞尔大学古典语言学教职,开始西南欧的漫游。当他走进尼斯山水间,蔚蓝海岸的阳光、温度、色彩、声音、气味以及别处没有的寂静将他包围,生命多年来第一次被照亮。“瞧,这个人呀!”他兴奋地喊道,在此住了下来。他最爱来埃兹的这条山道散步,被他视作“第五福音书”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第三部就是在这里诞生灵感、喷涌而出的。他爱称埃兹为“摩尔人的山崖城堡”,因为埃兹历史上曾被罗马人和摩尔人统治了八十年。在这里,“当创造力极其丰富地涌流而出时,我的肌肉敏捷度也总是最大。身体充满了激情……人们经常能看到我手舞足蹈;那时候,我全然不知疲惫,能在山上奔走七八个小时。我睡得好,常大笑——,我精力充沛,无比坚韧。”他在自传《瞧,这个人!》中写道。
“也正是在那里,我在路上拾得了‘超人’这个词,知道了人类是某种必然要被超越的东西。”
那时整个山道上就他一人,唯有影子相随,那影子从他写于意大利热那亚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第一部走到写于此地的第三部,与持笔的他已别无二致,从眉眼到胡须,从眼神到表情。朝霞瑰丽的早晨,他俩在鹰巢村的高台城堡饮风作酒,看法国、意大利、瑞士边境线在地中海上交界,这一眼看三国的景色因了他们的缘故,成为被后世游人棉小绵加倍称颂的美景。
那时他俩或许谁也不是谁的影子,他们就是同一个人,他是他全部哲学思想的代言人,与他合成了一首颂歌,一座永恒绵延的峰峦。
埃兹,也被后来人誉为“优秀的欧洲人写作的地方”。
这是尼采的幸福岛,岛上长满了生命树。
这条路,却与棉小绵在书的第三部中看到的不一样。“一条小路,顽强地穿过乱石而上,一条险恶的、荒凉的小路,再也长不出杂草和灌木的小路:一条山路在我顽强的脚步下嚓嚓作响。我的双脚就这样强制自己向上。”棉小绵相信查拉图斯特拉所行走的小路就是尼采脚下的小路。
馥郁清新的小路穿越迷宫般的街巷向上延伸,山下的花宫娜香水工厂飘来淡淡的清香,《马赛曲》的乐声从石头房子里传出,法国7月的节庆气氛感染着旅行者。
“你还要在这条路上待多久?”罗斯基停下来问棉小绵。
“你喝一杯普罗旺斯秘境的时间。”(一种带薰衣草味的冰拿铁。)
“嚯,我还真想喝。”
罗思基笃信棉小绵这样的女孩一旦出嫁就会改掉沉思的毛病,治疗她的最好药物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当棉小绵沉思时,他却不愿惊扰她,他是她的保护神。都说女孩子读到研究生就嫁不出去了,棉小绵却幸运,不但有罗思基这把“专用起子”,还有宋唯一那位“唯一盒饭”。罗思基是幸运的,他无后顾之忧,可以陪伴棉小绵出来旅游,他怎会料到在旅程的下一站会有一场意外等着他们,让他和棉小绵差点去见莎士比亚。
“你什么时候换个专业,我就放心了,哪怕去读考古。”起子动人的嗓音,随后用英语复述了这句话。这是一位懂多国语言的青年才子,专业是英美文学,不仅英语好,还拥有二外法语、三外德语、四外西班牙语,还爱着日语和韩语,用同学的话说就是“他把外院所有的外语都学了”,不是附庸风雅,是实实在在拥有。因为要游意大利,他顺便也学了点意大利语。旅行这一路的酒店、机票、线上值机全是他在网上搞定的。这孩子还通理工科,被同学誉为“理工外语男”,旅行中每天晚上酒店房间里的相机、手机、充电器、接线板、热点Wifi一大堆全是他包了。
“那你呢?”棉小绵用英语反问。
“我改读哲学,哲学应该是男人的事。你发音真好,我一直认为你应该来外语系,外语系最适合女孩子。或者,你去中文系吧。你的《鼻子》写得那么精彩,改戏剧系也行。”
“哈哈,偏见不小,看来我有必要向你说一说‘我是谁’。”
“别,我最怕听‘我是谁’。”
“你之‘我是谁’,与我之‘我是谁’,应该不是一回事吧?”
“瞧,又来了吧?小绵,为什么不能丢掉哲学呢?我们干嘛要来这里?这条小路就把你迷住了?这不就是一条小路吗?对了,咱们再买彩票吧,明年去英国看欧冠赛。或者去西班牙,我保证给你搞到你最爱的球星本泽马的签名。对了,咱们就在皇马俱乐部门外等着,只要他们一出来,我就冲上去。我的西班牙语已经很不错了。要不,咱们驾一条草船穿越马六甲海峡,好好浪漫它一把!”
“哈哈,那是网络小说里的故事,你就吹吧。我说,起子,咱们分道扬镳吧。”相爱却常把分手挂在嘴边。
“那怎么行?我是你的保护神。再说,咱俩是绑一块儿的。”起子丝毫不让步。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也可以和你解绑。”
“你有人保护,你有人捆绑。我知道,那个送外卖的唯一。”
“不要恶毒。”
“你喜欢的是他。”
“我已经准备好嫁给哲学。”
“可惜哲学未必肯要你,我看你还是考虑嫁给我吧。”起子忍住了后一句,却不失时机地举起一朵刚采摘的花,花惊人的漂亮,先前在花丛里见过,名字叫摩纳哥公爵。他望着棉小绵,满怀真诚与自信,还有几分俏皮。在他眼里,棉小绵这个能大段背诵哲学经典的才女时刻面临变成一个被哲学糟蹋掉的女孩,他要在她彻底失去娇羞可爱的女儿态、变成可怕的深刻女人之前把她抢救过来。他是打算在这趟旅行中完成他的计划的。他呵护了棉小绵一路,包括在旅馆房间里呵护棉小绵的完整。这一路棉小绵可爱得如同放飞的小鸟,却在埃兹恢复了常态,仿佛一下被打回了原形。他丝毫不介意棉小绵和宋唯一的关系,起子笃信缘分、门当户对,他和棉小绵的姻缘似乎从幼儿园就定下了,他只是从未正式对小绵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太神圣了。此时,罗思基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鼓足勇气说出最重要的一句话,却见他的难以驾驭的哲学女孩忽然花容失色。
“怎么了,又看到什么了?连体孪生姐妹还是新十大最惡心图片?”
“有人让他把外卖送到塔吊上去!”姑娘几乎带着哭音。
“谁?谁要送?谁去送?”
“校园工地上的一个工人要宋唯一送,嘱咐他先坐施工电梯上去,再沿着塔吊爬进驾驶室。”
“没开玩笑吧?”
“订单备注上写着。”
“亚克西,交拐吆西。”他又一次来了句维吾尔语加上海闲话加日语,“真是幽默高手啊,我觉得这人是想试试咱们新时代的外卖骑手胆子有多大。宋唯一会上去吗?”
“当然会,对必须做的事,他从来义无反顾。”
“那我应该佩服他了。”
“你会去吗?去塔吊上给工人送饭吗?”
“我会让工人把塔吊放下来,把盒饭吊上去。”
“还是你聪明。如果工人一定要你亲自送上去呢?”
“也许我会试试,但我不能保证,我有恐高症。”
“宋唯一也有恐高症,但他的口号是:宁愿送盒饭,也不做白领。”
“好样的。那、那该怎么办?”罗思基的可爱。
棉小绵的手机里却再也没有万里之外的回复……
视觉的双翼飞向辽阔的蔚蓝深处,思想停歇在路边。他们在路旁坐下来,一间混合了中世纪风格与地中海风情的露天茶座。他们坐下后,一个人也在一旁坐了下来,仿佛要兑现请谁喝茶的承诺。他的头上多了一顶巴拿马草帽,脖子上挂着一粒翡翠,下身是一条豆绿色的裹裤,一身仙风道骨,疑似传说中的普罗旺斯开咖啡馆的台湾老爷爷。
“他登上塔吊了吗?”美若男中音的嗓音,唤醒棉小绵对尼采的音乐修养的记忆,还有他作品中那些“未被写出”的与音乐节奏、音色、音乐表情符号等等有关的东西。
“你希望他上去吗?”她恳切地望着他。
“也许他愿完成一次超越。”
“嗯。他爱说:‘那些不能杀死我们的,都使我们更强大。’”
男中音快乐地喝了口浓茶,摘下草帽,露出熟悉的面容,“我没有想到我的每一句话在今天都能演绎出丰富的含义。”他的手臂从胸前划过,掠过那些为他的写作“贡献了难忘时光的隐蔽的角落和山岗”,指向远海和远处的阿尔卑斯山,又落回到埃兹的桌前,“我好喜欢这里。周围是何等丰盈。从这里向任何地方眺望都那么美妙。在这丰盈里,人们超越道德而欢舞,那是一种完美的普罗旺斯风格。”他重复了两遍“普罗旺斯”,仿佛那已经是一个伟大的代名词。棉小绵却似已无法分辨他是谁。也许在埃兹,人人都说哲学的话,会背诵尼采的句子,而唯有他手杖上盘绕着金色太阳的知识之蛇让她感到他是此在,那是尼采笔下的手杖。
“嗯。只是,我还是有点担心。”她说。
“你太分心了。当心啊,别老盯着深渊。When you look long into an abyss, the abyss looks into you.(当你在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尼采)”。她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悬崖边,慌忙收回脚,发现对他说这话的竟是罗思基,从未听过他说过尼采的话。罗思基正端着一杯咖啡,正是他想喝的普罗旺斯秘境。
棉小绵重新坐下后,重新找回了Overman,对话步步入微。
“你那时多病。你一生多病,活着只是你早逝的父亲的生命的延续。”
“是的,我对父亲心怀感恩。从前我背叛了他的信仰,现在,我在重新与他对话。”
“一个世纪过去了,你还坚持认为上帝已死吗?或许你不过是希望有一个善于跳舞的上帝——脱下外衣、放下架子、做热烈歌舞的酒神?我多次看到你在书中提到跳舞的上帝,这句话首次出现是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第一部的《读与写》这个章节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只会信仰一个善于跳舞的上帝。’在你宣告上帝已死的这本书里,分明有着热烈的宗教情怀,查拉图斯特拉是一个耶稣式的传道者,不,他是一位坚韧不拔的、真理的传播者,他还‘喜爱一切纯洁的东西,不喜欢看到奸笑的嘴脸和不洁者的饥渴’。他发现人类更爱停留在猿猴、蠕虫和末人(最后的人)的阶段,并且热衷虚与委蛇、胁肩谄笑、古老的狂妄、邪魔外道、流氓痞子当道。‘生命乃是欢乐的源泉;然而,在流氓痞子也一起来饮用的地方,所有的井泉都被毒化了。’所以,他厌恶‘毒化的泉、发臭的水、污秽的梦以及生命面包里的蛆虫’,一次次失望而归,回到他自己的山林和他自己的洞穴蛰伏,经历着第七种孤独,蓄积能量,增长智慧,‘在曙光与曙光之间得到新的真理’,又一次次下山对众人如是说:‘我教你们超人!’‘人是应该被超越的’。你的超人学说(不断超越自己,做更高等、更强壮的人的种类),权力意志(一种全新的意志,在永远不会完美的世界里不断创生、奋进,做自己的主人)(也有的译家把权力意志译作强力意志),永恒轮回(不断自我克服,让灵魂的喷泉越来越响亮,使生命力循环往复),这三大学说贯穿在你的整部书中。倘若不带偏见,这本书真的可以称作‘第五福音书’。基于这样一个特别的文本,Overman,我怎样理解你所说的‘上帝已死’呢?这是一个特别令我兴奋的思考!上帝是在对始终‘未曾学会笑和美’的人类绝望之后才死去的吧?”
“思考了一个世纪,应该有一个新答案了,不过我只对你一个人说。造物主是存在的,这个星球如此丰盈,妙不可言,如果造物主不存在,那它从何而来?年轻时气盛,敢宣称上帝已死,现在我有了敬畏。人必须有敬畏之心,否则世界会乱套的。你的理解很对,是庸常人类之死在先,上帝之死在后。在查拉图斯特拉下山之前,人类已经不可救药了。所以,上帝死了,上帝死于对人类的同情。所以,要重估一切价值,教人类做自己的超人,做崭新的自己。没有上帝,人就是自己的上帝。至于上帝是什么时候死的,我说了不算,上帝自己知道。也许,他也要超越自己,要允许上帝有死而复生的时候。”
“应该给你做个直播。”
“好呀,我倒很樂意。”
“可惜我视频拍不好。对了,你玩推特和脸书吗?”
“这两个都落伍喽,我在玩Instagram和Tiktok,我还想开通微信呢。”
“这很容易。”
“小绵,如果我说‘我是尼采’,你说会有人相信吗?”
“其实你不需要向任何人宣告‘我是谁’,就像我不需要让任何人相信我在这条山道上看见了你。”
“嗯,我看见了新哲学家的出现。读过《善恶的彼岸》吧?”
“读过。在善恶的彼岸是人类崭新的道德体系,那崭新的道德体系中最让我铭记的是这一条——‘所谓高贵的灵魂,即对自己怀有敬畏之心。’它与你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这句话是一个音乐主题的变奏——‘永远不变的善与恶是没有的,善与恶必须总是一再克服自己。’我在《善恶的彼岸》中还读到两个关键词:求真理、真诚。”
“说得太好了,在那崭新的体系里就有你们呀!青年是世界的希望!对了,给我说说你的父亲吧。”
“我父亲早就去世了。他是一名教师,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跟我讲你,讲超人学说,讲生命力和意志力,讲你的‘热爱命运’的含义。父亲死后,我有很长时间陷在悲伤里,是靠着读你读哲学,振作起来的。我大学选择哲学专业不是偶然。看见你,我想起父亲。”
“你的父亲,我尊敬他,我会在天堂去找他喝茶。”
“他活着时也体弱多病,如同那时的你,也如同此刻陪伴我的起子。”
“罗思基吗?他怎么了?”
“他的心脏不太好,每天都在吃药。我的责任是把他快乐地带出来,平安地带回去。”
“他要做你的保护神。”
“我也要做他的保护神。”
“保护、陪伴是互相的。”
“嗯,我应该怎么做?”
“选择谁,得看谁是你最好的朋友。”
“不是说友谊不能代替爱情么?”
“错,没有友谊哪来爱情?就像我和莎乐美,就像保尔·勒和莎乐美,就像弗洛伊德和莎乐美,就像里尔克和莎乐美,就像莎乐美和她的丈夫安德烈亚斯,就像……我和你。”
“就像我们的相遇……”
“让勇气充满你们的爱情吧,让光荣充满你们的爱情吧!为两人之间的差异而喜悦,才是爱的真谛。”他说。
“嗯,我记住了。”她说。她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她一直感到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可以谱成歌来唱的。
他也哼了起来,奇妙的曲调,带着一种人性的本能冲动之美,让她想起导师说过的话:“人本身既有神性又有生物性,两者合起来就是人性。美也是与生俱来的两种合成。”
棉小绵与她的哲人对着话,前所未有地感受着他作为生命个体的存在,拉家常的对话让她愉快,那是尼采跨越百年与她的邂逅,是一份她跨越万里来领的礼物。她的课题研究方向就是作为“人”的尼采,而此刻她见到了这个“人”。她可以感觉到自己对他的一份爱,这份爱超越了她对罗思基和宋唯一的爱。她也分明感到了来自尼采的爱,这份爱不同于尼采与莎乐美诞生于沙龙里的爱。那个饱受精神、疾病双重折磨的人,一百多年前在埃兹这个地方得到了近乎神妙的治愈,今天他在他最爱的地方与棉小绵这个热爱他的哲学女生相遇,是那神妙的延续。
此刻,这度过七重孤独而来的世纪青年,与21世纪的青年棉小绵一起唱着歌,好不惬意。
他们喝完了茶。他重又扣上草帽,温柔的面容在菲拉海峡的光影里幻化成一幅画,像毕加索《戴草帽的男子》,抑或文森特·梵高《戴草帽的自画像》。她想起那些听他的父亲讲道的农民,光影里他抽象的面容使他看起来比他的父亲还像天使,她知道他就要消失,心中一阵惆怅。
他们并肩拾级而上,穿村道过巷陌,石墙陶瓦的协奏曲中,时光千回百转,渐渐抵达山顶由昔日的城堡遗址改建的热带植物园。越过园中巨大的仙人掌和守望的少女塑像,拿破仑故乡科西嘉岛似一滴泪珠落进眼眶。他欲擦去眼中的泪水,却又指向远处,以东道主的身份对她说:“谢谢你来。”忽然他伸手去追被风掀起的草帽,如长生鸟一样腾起,灿烂的羽毛从空中掠过,在地中海上坠成一道书影。在蔚蓝色大海的热烈的阳光下,那本书轻轻掀动书页,顺着翻完又倒着翻,“圆满而幸福,像一只海兽在岩石间晒太阳,依然与大海窃窃私语”,潇潇悦耳的声音再次袭击了她,如同他总是被动人的事物袭击一样,她感到了一种宏大的沉思。
“小绵!小绵!”罗思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抱怨道,“你怎么总是像苏格拉底? Wow!这上面太美了!”
“他要我带你在这里多住两天,说这里的空气对身体有益。”
“我一刻也不想待了,我们这就下去,按计划去尼斯。”
“好吧。”
短信在这时来了,宋唯一语音报喜:“小绵,塔吊上的工人吃到我送的饭了。我又战胜了自己,我好高兴。惭愧的是我只把饭送到了电梯口,出了电梯他在等我,看見我,他把我抱住了,说‘好兄弟’。我把餐给了他,还有我送他的一束花。小绵,我又多了一个朋友。好想和你喝一杯。你们玩得好吗?对了,我一直在思考咱们讨论过的一个哲学问题,就是尼采所说的‘精神的三种变形’。你还记得他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这么说的吗?‘我要向你们指出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狮子如何最后变成小孩。’以前我一直想理清这三种变形的意义和关系,今天突然全明白了。骆驼、狮子、小孩指的就是——断绝念想、忍辱负重、奔向沙漠的骆驼,在最孤寂的沙漠里成为创造自由的狮子,回到原初、开始新生、永葆稚子之心的小孩。我感觉我的精神正在从骆驼变成狮子,真的。只是,我感到我的心智还停留在孩提时代。或许,我也会终将变成一个崭新的小孩,不同于孩提时代的那个小孩。昨天我又读到他的这样一些话:‘谁若要移山,也得移动山谷和凹地的。’‘创造者,就是创造未来的人。’我好喜欢。我知道很难,但我有信心。谢谢你推荐我读尼采,我按你说的版本又买了好几本他的书。小绵,对于有狮子般意志的人来说,‘认识’就是快乐,尼采的原话我不记得怎么说的了,我现在真的很快乐。现在我最深刻地体会到尼采这句话的含义——‘让每个自己成为上帝’。明天我要去矿井下面送爱心盒饭,我好欣慰有这样的社会实践的机会。”
棉小绵回复的全是表情符号:三个大拇指,三张笑脸,三朵花,三颗心,三只兴奋的企鹅。她的眼泪流个不停,普罗旺斯的阳光一次次风干了它。
三
蔚蓝海岸从从摩纳哥到法国马赛绵延四十公里,越近尼斯海水越蓝,蓝得像戴安娜王妃手指上的蓝宝石,奢华无双,经年流转。
尼斯,飘扬着的法国国旗。
让·梅德桑大街十五分钟一班的有轨电车在马塞纳广场全部放慢脚步,让观光客透过车窗欣赏那些端卧于高高灯柱上的打坐人像,电车当啷啷的铃声与广场热烈街舞的伴奏合成醉人的市声,阿尔贝一世花园的喷泉将19世纪比利时国王的问候带给漫步的旅人,尼斯歌剧院上演的《阿依达》第一万次赞颂古埃及的爱情绝唱,老城集市层出不穷的花样,城堡山视野中的惊艳,藏于城中的各种博物馆、美术馆,风情万种的尼斯海滩日光浴,双翼拥抱大海的天使湾,夜晚醉人的英国人漫步大道,所有的一切,在7月14日这天合成一首动人的大交响——尼斯,度假天堂!和平的港湾!
这一天,是法国国庆。
天使湾,人们在等待日落。渐渐霞光氤氲,一只巨大的粉色长生鸟显现在空中,振飞的羽翼覆盖半个天空,映红了整片水域。金波粼粼,帆影绰绰,山影逶迤。棉小绵看呆了,他没有走,她又看见了他!
迷人的日落景象中,一架白色手风琴奏响《马赛曲》,延续着埃兹的旋律,琴的音色太美了,只有法国手风琴才有这样的音色。棉小绵向拉琴人投下一枚赞赏的叮当,拉琴人停下来向她说谢谢,伴随温雅的一笑,那是一个因琴声分外美貌的男子,让她想起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前厅廊柱下的那个人和埃兹尼采小路上Overman的影子。这世上有的人就是一座纪念碑,看一眼终生铭记。
入夜,英国人漫步大道,烟花璀璨,人群中棉小绵和罗思基十指相扣。两万里路云和月,从中国到南欧,从埃兹到尼斯,因了无限的美景和与Overman的对话,棉小绵紧扣罗思基的手。也许,她还没有放下宋唯一,但是她不再看手机了,也许是懂得了“出于爱而收回展开的手”(尼采)。大海、夜色、烟花、旅伴,上苍的给予。
恐袭就是在这时发生的,一辆白色卡车沿着英国人漫步大道诡异地驶来,忽然加大马力冲向人群,忽左忽右疯狂碾压,伴随惊人的枪声,瞬间倒下的人群,各种语言的哭喊声,跳进海中的逃生人群……
罗思基和棉小绵跟着数百人朝一个方向跑,他们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必须跑才能逃命。罗思基唯一的念头就是保护棉小绵,突然一声惊人的“妈妈”让他猛地顿住,卡车与枪声的嘶吼中,一个被吓傻的轮滑少年愣在路中,罗思基没有犹豫,冲向少年。
“起子……”棉小绵一声嘶喊。嘶喊声惊破岁月屏障,她看见奔跑中的罗思基犹如一匹斑马,想起他曾经有过的百米辉煌,她要追赶那辉煌,一定要追上。不断有人倒下,起子的背影消失了。
棉小绵绊了一跤,有人拉起了她,是那个拉琴人,抑或是她的Overman。她顾不上哭,拉上他一起跑,身后是天使湾的一滴泪。
卡车以每小时40到50公里的速度沿英国人漫步大道碾压了2公里,凶手被警方击毙。2016年7月14日的尼斯恐袭事件震惊了世界,此次袭击造成至少84人死亡,202人受伤,其中有两名中国公民。一名男子在现场英勇救人,更多的这样的事迹一定还有。
四
几年过去了,那次难忘的旅行常出现在棉小绵的梦中。在那次恐袭中,她和罗思基几乎是靠着上苍的庇佑躲过卡车和子弹活下来的,最终平安回到了祖国。罗思基和轮滑少年一直保持着联系,那孩子已经长大,每周都用中文给罗思基写信,他的中文老师正是罗思基。罗思基和棉小绵、宋唯一都已经毕业,罗思基留校任教,宋唯一回家乡做了一名建筑师,棉小绵去一所高级中学当政治老师。他们三人在微信朋友圈天天见面。棉小绵和宋唯一仍然每天早晨互发短信问早,棉小绵也常在中午时给宋唯一发一个短信,提醒他吃午饭了,这样的友谊会永远延续下去。棉小绵很热爱自己的工作,在政治课所包含的政治、经济、哲学、文化等诸多理论内容中,她最爱讲授哲学。在哲学课上,学生和她的互动也最多,学生们都喜欢她,皆因她而热爱哲学。在她的班上,每天早自习开始前,年轻的小班长都会带领全班朗读一些励志的詩句,以昂扬士气蓄满一天的能量。其中有这样一些句子:
超人就是大海!
他就是那道闪电!
超人乃是大地的意义!
人必须是大海。
生命于我是更可爱的,胜于我所有的智慧。
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成为你自己。
在我身上有某种东西,我把它叫作勇气。
……
这些由她和学生从尼采的书中摘录出的句子有效地鼓舞了全班学生,帮助学生领会“超人与大地”的关系。教室的墙壁上,尼采的画像与棉小绵和全班同学热爱的中外思想家、科学家、艺术家的画像挂在一起,与尼采画像并排挂着的是居里夫人的画像。
去年圣诞节,棉小绵与罗思基在英城的一家西式餐厅举行订婚仪式,邀请了很多同学。“理工外语男”终于娶到了心爱的哲学女孩,棉小绵也仿佛是兑现一个对遥远的梦境所做的承诺,把自己嫁给了哲学的朋友。她已经准备好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经过那次如梦的行走,她对很多问题有了新的认识,包括哲学与生活的关系。她也对永恒轮回的含义有了更多的认识,Overman的重生,仿佛是他对自己的永恒轮回思想的最好诠释。
在订婚仪式上,有位戴口罩的圣诞老人来向棉小绵和罗思基贺喜,给他们送上一份厚礼。当他们问他是谁时,圣诞老人捏着嗓子说:“我是尼采。‘我愿第三次与你们同在,与你们一起庆祝伟大的正午。’”
棉小绵听出了他是谁,泪水悄悄洇湿了眼眶。
一个婚礼般的环中之环,那轮回之环,在她的眼前旋转着,让她有了为永恒而战的准备。
注:本文写作参考书目和引言主要来自孙周兴先生翻译的尼采自传《瞧,这个人——人如何成其所是》(商务印书馆2016年)、散文诗体哲学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部分引言参考了钱春绮、杨恒达、庞小龙先生的译本)。其余参考书目有尼采《悲剧的诞生》(孙周兴译,2012年)、《善恶的彼岸》(赵千帆译,2015年)、罗素《西方哲学史》(何兆武、李约瑟译,1982年)、传记《一个非凡女人的一生——莎乐美》(德国/徐菲·维特曼著,1999年)等。此外,对尼采哲学思想的阐述除个人读书心得外,参考了诸家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