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者

2022-05-18 00:27龙岳
黄河 2022年1期
关键词:碧桃大山

龙岳

苏唐离家出走的那天夜里,天空忽然下起茫茫大雨。

密集的雨水从黑暗中疯狂砸向另一片黑暗,微弱的灯光穿过窗户,隐约能看清楚豆大的雨滴倾泻的速度。

苏唐撑起一把油布伞孤独地站在门前台阶上,闭着眼睛倾听呼啸的风声和雨声,陪同他的还有脚下一只被雨水打湿的皮箱。他感覺此刻噼里啪啦的雨声就像过年时街道上没完没了的鞭炮。

黑暗和雨水笼罩着他,一阵又一阵寒意袭来,他哆嗦着裹紧身上的呢大衣,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同时拎起脚下滴水的皮箱,一脚踏入台阶外面无边的雨夜。

院墙外接他的别克轿车亮着黄白的大灯,雨丝在如柱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活跃,像无数把金光闪闪的刀剑或者冒着火光的子弹从天而降。

苏唐再也不想回头,踩着雨水大步向汽车走过去,打开车门时,他看见副驾驶的位置上还坐着一个人。

这位是龙城工作组的王火同志,司机后来介绍说,以后他就是你的领导。

王火回头冲苏唐微微笑了笑,说,你家的房子真阔气。

苏唐垂下头,指甲在伞柄上划来划去,隔了片刻说,阔气又怎样?以后这里就不是我家了。

不对。王火盯着挡风玻璃外面的黑暗纠正他,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只不过暂时离开而已。另外,你又多了一个家,组织就是你的另一个家。

苏唐后来就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语了,他想起白天和父亲苏一文的那场激烈辩论,不知为何,辩论渐渐演变成父亲对他单方面的斥责,骂他不孝,骂他混蛋,还骂他不知好歹。

他争辩说,你有你的事业,我有我的生活,为什么非要逼我做不喜欢的事?

苏一文听了火冒三丈,吼道,你是我儿子,老子让你怎样就怎样,刘家的亲事定也得定,不定也得定,家里的厂子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苏唐怒视着白发苍苍的苏一文,终于说出那句令他更加火冒三丈的话,我不当汉奸的女婿,也不做日本人的傀儡,你乐意娶你娶,你乐意当你当!

这句话直接导致了他们父子关系的破裂,他记得当时父亲愣了一下,随即绰起手边一根雕着龙头的拐杖狠狠砸在他额头上。他捂着额头,一线鲜血顺着指缝淌下来,很快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见养育了他二十多年的父亲在一片浓烈的红色中变得遥远而陌生。这时他终于知道,自己真的该走了。

苏家是祁城当地有名的富户,苏一文经营着一家酒厂,生产的二锅头醇厚绵香,远近驰名,几十年来为苏家赚了一份无比丰厚的家业。后来日本人来了,派人霸占了一部分股权。苏一文就拿着酒厂另一半的股权悄没声息地继续做他的厂长。用他不孝之子苏唐的话说,做了日本人的傀儡。

年前苏一文自作主张给在北平求学的苏唐应下一门亲事,亲家是祁城日中联合商会的会长刘之谦。为此苏唐请假回家和他吵了不下十次,但苏一文始终黑着脸不理睬,他认为自己娶了三房太太才有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苏庭被大太太宠坏了,是个不懂事理的混蛋,几年前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到现在都渺无音讯,是死是活不知道。二儿子怎么也不能像大儿子一样让他由着性子胡闹,否则自己几十年辛苦经营的家业就毁了。他决定不再供苏唐去北平上大学,就把他关在家里,哪也不许去,看他怎么样。然而,苏一文万没想到,对二儿子经济和自由上的制裁还是没起到任何效果,苏唐在这个茫茫雨夜用一坛陈年二锅头轻松灌醉了看护他的门房老胡,同他哥哥几年前一样,拎着行李一声不吭地走了。

苏一文后来和旁人说起他的两个反叛儿子时,总会忍不住地顿足捶胸,大骂不孝。

在晋中高家山游击队驻地的最初日子里,苏唐对山上的生活多少有些不适应。他是富家子弟出身,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只是在北平求学期间凭借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和同学的引导才决心投身革命的。然而他知道自己绝非一时冲动,在见识了日本人对国人的凶残和丧心病狂后,他心里便种下仇恨的种子。他仍然记得当初被日本人屠杀的那些老师和同学倒在血泊中的情景,身边活生生的人就那么一个个地没了。

一九三七年冬天,沿着铁路线下来的日军没费一枪一弹就大摇大摆占领了他的家乡祁城,接着搞维持搞治安,抓壮丁修路修碉堡。好多他熟悉的亲朋好友都在那时候以通共的罪名被日军屠杀,有的挨了刺刀和枪子横尸郊野,有的连全尸都没保住,人头血渍呼啦地挂在城楼的竹竿上。

他父亲苏一文经营了几十年的酒厂也是那时候被日本人侵占的,同样没费一枪一弹,苏一文就乖乖交出了那一半的股权。他父亲一向视如生命的酒厂就这么成了“日中合作”、“日中亲善”的典范企业。

从那时起,苏唐就开始拷问自己,国家都要亡了,国没了,家也没了,什么都没了你还活着干什么?

王火对苏唐生活上的照顾让情报培训班的同学们颇有怨言,他们认为王火作为工作组的领导太偏心,为什么不对大伙一视同仁?是不是看上苏唐家的万贯家财了?

当然,这都是大伙苦中作乐的玩笑话,但苏唐却认了真,都是出来干革命的,谁也不比谁特殊,凭什么好事都得让他赶上?他可不想被大家看扁了。于是拒绝王火对他伙食、劳动和住宿上的特殊照顾,有什么吃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说睡哪里就睡哪里,坚决不搞特殊化。他对王火说,放心吧组长,我吃得了苦,从日本人来的那天起,我就已经不是苏家二少爷而是革命战士了。

闲暇里,苏唐偶尔也会坐到山头的某块石头上眺望家的方向,远远望过去,除了山还是山,再不就是云和雾。他对坐在一旁的王火说,这雾太大了,好像把整个中国都笼罩了。

王火像他一样手搭凉棚向远方望了半天,说,雾再大也有散去的时候,你等着看吧,太阳一出来雾就没了。

苏唐问,太阳什么时候出来?

王火说,很快。

一九三九年春末夏初,苏唐被晋中游击支队派往省城龙城开展地下工作,他的公开身份是新民小学的国文教员,组织上费了很大劲才帮他办妥良民证、通行证、教员证等相关手续。所有证件都署着他的真实姓名而不是化名,这是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的。

除了当教员,苏唐的另一个任务是接近一个叫马大山的日伪特务头子,并设法加入他的队伍获取情报。工作组目前掌握了马大山的一些情况,之前他曾是国民党军统龙城站的行动组组长,被日本特高课秘密逮捕后叛变,然后军统龙城站就被捣毁了。再然后,马大山就成了日本特务机关一号公馆的人。由于捣毁军统站立了大功,本身能力又出众,深受机关长松井一郎器重,很快马大山就组建了以自己为首的相对独立的情报部门——鹰公馆。虽然老板还是松井,可赋予他的权力比别的部门大得多。

苏唐最初接到这个任务时有些抵触,他觉得自己刚摆脱傀儡父亲的牢笼,这才几个月,就又把自己送到汉奸队伍里充当一名比傀儡还可耻的特务,这是不是太具讽刺意味了?要知道他内心是向往延安的,要不就送他去延安,要不就送他去太行山八路军总部或者别的游击队伍里,当一名拿枪的战士,在枪林弹雨里风风火火走一回。

可王火对此不以为然,说,比起去延安和太行总部,这里更需要你,地下工作一样是战场,一样少不了枪林弹雨。

苏唐再想说什么,都被王火用一种坚定的眼神挡了回去。王火说,这是命令,而且你的身份正适合这份工作。

在苏唐记忆中,龙城的空气里总是飘着一股宁化府老陈醋的特殊气味,他记得小时候跟着父亲苏一文到省城办事,临回时父亲总忘不了到桥头街宁化府巷去打几桶醋带回家。因此,回家后的很长一段日子,苏家院墙内外的空气中,除了二锅头的味道还会飘荡和省城一样的老陈醋的酸味。

苏一文说,这醋、酒、人其实是一样的,都需要一个制曲、发酵和酿造的过程,都需要时间才能让它的味道由寡淡变醇厚。

那时候苏唐听不懂父亲这话,他不知道酒和醋怎么能和人相提并论呢?人又是怎么制曲、发酵和酿造的呢?然而,现在想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一些。他想,脾气专横的父亲苏一文有时候说话还真有点道理。

因此,他在新民小学教员宿舍的写字桌上,特意摆了一瓶二锅头和一瓶老陈醋,备课之余打开那两个瓶子,凑过鼻子去分别闻一闻,再呷上一小口品一品,体会一下他父亲那句话的意思。

接近马大山并没有费多大力气,只用了一瓶酒和一瓶醋,只不过酒是精装的礼盒酒,醋是精装的礼盒醋。他把两件礼盒往同事马长兴的写字桌上一放,说,听说你表叔在日本人那里做事,能不能给我引荐一下?

马长兴是马大山的本家侄子,本来是跟着马大山的,但这个人天生娘娘腔,性格又像个软柿子,别说人,连鸡都不敢杀,根本就不是做特工的料。后来马大山嫌他丢脸,就安排他去学校当了教员。

当然,这些情况都是苏唐从同事口中听来的,属不属实不得而知。

马长兴当时正在桌旁吸烟,一个空烟盒被捏成一团丢在桌上,烟缸里满是烟灰和烟头,屋子里烟雾腾腾。马长兴吐了口烟,看一眼桌上的礼盒,然后转过头,透过层层烟雾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苏唐,说,你找我表叔干什么?他凶得很,见到不顺眼的人就拔枪,好人都让他吓死了。说着,把桌上的礼盒推还给苏唐。你想认识他我就帮你引荐引荐,同事之间不需要搞这个,可我要提醒你,见了他受了惊吓不能怨我啊。

苏唐哈哈笑着把礼盒又推过去,说,改天我做东请你喝酒。他突然觉得这个马长兴有点意思,从他嗜烟如命的样子,还有黑瘦的脸膛和深陷的眼窝判断,这小子是个烟鬼,搞不好还是个大烟鬼。

隔天,苏唐便在正兴饭店二楼的包厢里点了一桌好酒好菜要款待马大山,当然还有马长兴作陪。

马大山领着几名手下姗姗来迟,苏唐迎出来的时候看到他们每个人都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腰间鼓鼓囊囊的,显然是藏着枪。

马长兴为二人互相介绍,苏唐陪着笑脸点头哈腰,马大山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苏唐,粗声粗气问他表侄,这就是你同事苏唐?怎么看着不像个教员,倒像个学生?

他冲手下使了个眼色,上来两个便把苏唐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手下表示一切正常后,马大山终于摘下礼帽胡噜着秃脑壳哈哈笑起来,边笑边往包厢走,说正兴饭店最近是不是又添新菜了?

酒桌上马大山让苏唐聊聊他开酒厂的父亲苏一文,苏唐却不愿多聊,只说眼下也在为日本人做事。马大山听了兴致颇高,称赞他父亲是一位识时务的俊杰。兴致一高,酒量也跟着高起来,几乎是酒到杯干,却始终不见醉意。喝来喝去,脸色还是黑亮黑亮的。苏唐想这个家伙的酒量倒是和自己有一拼,要不是自己天生海量,还真对付不了他。

酒过三巡后马大山嚷嚷热,把褂子脱了,露出大汗淋漓的一身横肉,同时一把闪着金属光泽的撸子也啪一声拍在桌上。苏唐听王火讲过,一般日伪或国军的高级军官都喜欢佩戴这款比利时产的勃朗宁手枪,这款枪仿佛成了他们权力和地位的象征。

苏唐的海量让马大山刮目相看,他哈哈大笑说,家里不愧是开酒厂的,这酒量我喜欢。来,干!

两个主角谁也没喝得趴下,倒是一旁陪酒的马长兴烂醉了。这家伙喝多了就放肆,開始口无遮拦,指着马大山骂汉奸又骂卖国贼,接着又手舞足蹈地唱京戏出洋相,学着戏台上的旦角咿咿呀呀的,搞得马大山拍了桌子,让手下把他弄走。

马大山骂了一通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说他们马家怎么出了这么个   包玩意儿?平时软得像个娘们儿,一喝多就壮起胆了,还以为能看他硬气一回,却又学起娘们儿唱戏,简直岂有此理。接着又夸了半天苏唐的酒量,突然话锋一转,你放着好好的公子少爷不当,跑到这省城当个穷教员,莫不是脑袋被门挤了?说这话时目露凶光,一只手按在桌上的撸子上,说说吧,你到底是哪方面的?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苏唐,他觉得那枪口不仅仅是枪口,更像是一个无底深渊。

我跟老爷子闹崩了,苏唐很伤感地讲起自己的家事,愤怒地说,家里待不下去了,非让我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成亲,还不如杀了我。

马大山持枪的手慢慢松弛下来,把枪又放回桌上,他认为苏唐此举一点都不明智,为何不见一见刘家姑娘再做决定呢?你莫不是在北平见多了新潮女学生,眼光高了看不上人家吧?

马大山又一次咬牙切齿地骂了那句常挂在嘴边的话,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除了常住位于坝陵桥北街十八号的鹰公馆之外,马大山还有几处鲜为人知的秘密据点。当然,可以说是他的秘密据点,也可以说是他近些年依靠手里权势霸占的买卖。其中有一处就是位于柳巷的燕春楼,龙城有名的烟花风月场。

那几年军统局还没改制,还叫复兴社的时候,燕春楼的老鸨春三娘就投其所好,给当时任复兴社行动组组长的马大山在二楼隐蔽处设了一个属于他私人的豪华雅间。原因是之前马大山三天两头就带领一票人来燕春楼抓共匪,还愣说春三娘有通共之嫌,连她也要抓。结果共匪一个没抓到,倒抓了些乌七杂八的赌徒、烟鬼和嫖客,搞得燕春楼没办法经营了。

春三娘是明白人,悄悄塞给马组长三根金条,满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承想碰上了个比鬼还难缠的主。这马组长收起金条,嘴里虽然还在嚷嚷着要抓人,眼睛却像老鹰扑食一样不停往她身后那些姑娘胸上屁股上瞅。春三娘这才搞懂他折腾了半天到底要什么,当下就让人收拾出一间雅间,安排了两个嫩得能掐出水的姑娘请马组长开苞。从那天起,马大山在燕春楼就有了属于他的固定雅间和固定分红。之后,每当燕春楼一有新姑娘挂牌接客,必得第一个请马大山马组长来尝尝鲜,验验货,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然而燕春樓虽然是马大山的福地,也可以说是他的祸地。当初,他就是在这座楼的这间属于他私人的温柔乡里,和一个姑娘一起光不溜秋地被日本特高课特务揪出被窝的。那是一个冷得要命的隆冬之夜,他去柳巷附近执行一项暗杀任务,结果人没找到却一眼望到了灯火通明的燕春楼,他想起那温暖如春的私人雅间,于是冻得僵硬如冰的身体立时酥了。他记得自己被荷枪的日本人从被窝里拖出来时,浑身一丝不挂,却没有感到一点冷意,他当时想,燕春楼壁炉里的火怎么烧得这么旺啊?

老鸨春三娘原以为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口口念叨的马组长了,搞不好过不了多久他的狗头就会被日本人挂到首义门城楼的竹竿上示众。但时间还真没过去多久,她正准备大张旗鼓放几挂鞭炮庆祝一下,盘算着再找一个更有背景的靠山时,马大山却领着一票人,戴着礼帽叼着烟卷挎着盒子炮来看望她了。彼此都是自己人,老合作关系,见了面不必客气,当着大张着嘴一时合不拢的春三娘,新任日本特务机关鹰公馆的马队长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子的雅间还在不在了?

那个有点闷热的初夏之夜,马大山在怀里揣好手枪和手雷,换了一身和街上万千行人一样的便装,独自一人趁着浓浓夜色七拐八拐地钻进柳巷的某条胡同中。

他喜欢一个人单独行动,不光是单纯的艺高人胆大,而是真的嫌他的一干手下本领太低能,跟着他总给他拖后腿。尽管他曾经一个个亲自辅导过他们拳脚和枪法,奈何这帮王八蛋都是些混迹于烟馆酒肆赌场妓院的地痞无赖,身体大都被鸦片和女人掏空了,再怎么扶持也无济于事。看看他那个不争气的表侄就知道了,都是一路货色。

为此,除了必要的一些活动和抓捕行动外,他晚上很少带手下人一起出门。一是自己一个人行动方便自由,蹿高伏低没顾虑;二是考虑隐蔽和安全,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那些视他眼中钉肉中刺的国民党军统成员和中共地下党们无时无刻不在暗中寻找对他下手的机会。他明白,自己必须把警惕放在第一位。

还是命要紧,他有时不无自怜地想,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包括他一手建立的鹰公馆和那些帮他敛财的买卖,还有他最爱的燕春楼。

马大山身形不算太魁伟,长相也不算太凶悍,微黑的肤色,油光发亮的脑壳,扔到人堆里也显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唯有那一双发狠发怒时精光四射的眼睛与众不同,大而圆,凶而狠,如饿极扑食的飞鹰一般。这样的眼睛在昏暗的夜间行动时依然能发挥出它超常的灵敏。

从鹰公馆后门出来一直到柳巷的那条胡同,马大山一路上如敏捷的狸猫,同时鹰一样的眼睛对四周目力所及处不断观察。

踅进燕春楼后巷一个灯光照不到的墙角处他停下脚步,依然先是观察,鹰一样的眼睛迅速扫视着远远近近的灯火通明处,房顶墙头,犄角旮旯,然后又远远地绕着燕春楼四周转了几圈,确定没有任何可疑情况后,才轻轻一纵身翻上黑暗中的一处围墙。

自从叛变投日以来,他每次到燕春楼寻欢几乎用的都是类似的行动方式,高度的警惕使他避免了很多次来自各方势力的暗杀。尤其是最近他了解到,早先被特高课捣毁的军统龙城站还有些漏网的残余势力依旧在龙城周遭的郊县和其它地区活动,他们很可能已重新建立了组织,重新招募了成员,按他对军统家规的了解,新组织重建后的第一件事十有八九就是锄奸行动。

这是迟早要面对的事,还有就是来自中共地下党方面的威胁。前段时间他得到情报,在晋中山区一带驻扎的八路军游击队也开始活跃起来,受中共上层指示,游击队已经秘密向龙城输送了不少抗日力量。这股力量同样不可小觑,他们隐藏在城市各个角落里,等待被上级唤醒,等待有利时机去执行任务。这些任务里免不了会有一些刺杀日伪汉奸的计划或行动。而他,日本特务机关鹰公馆的马队长,特务头子,日本人的马前卒,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百分百是他们暗杀名单里的首要人物。

己在明,敌在暗,危机无处不在。过了今晚,他的鹰公馆必须该有所行动了,必须要变被动为主动,满城搜捕各方势力的可疑分子,在未完全消灭这些势力之前,他是不会有一天安生了。

每次翻墙越脊从燕春楼楼顶的那扇小天窗钻进楼内的时候,身为鹰公馆行动队长的马大山总有种偷鸡摸狗的怅然。他想,自己这一出,兴许是受了传说中会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燕子李三的影响,燕子李三不就是经常以这种方式找女人吗?

老鸨春三娘到二楼招呼客人时,看到那间属于马队长的雅间门口挂上了没有字的牌子,就知道她既爱且恨的马队长又光顾了。爱是因为马队长曾帮她解决了不少黑道和白道上的麻烦,打开门做皮肉生意,免不了会遇到各种各样难缠的主,然而只要马队长一出面,任他是谁,势力有多大,官做得有多高,也得让出三分薄面,甚至连日本人一听这地方是马队长罩着,都会收敛几分嚣张,出来进去喊着日中亲善的口号,说话办事客气起来。而恨是因为这该死的老马胃口越来越大,之前讲好的每月五十块银元的分红竟然嫌少了,要涨到一百块。原因是他突然觉得燕春楼可供他开苞的姑娘越来越少,让他没了兴趣。这个天杀的,每月要一百块,怎么不去死呢?春三娘记得自己当时还大倒苦水,说什么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哪来那么多黄花大姑娘,马队长您可要高抬贵手哦。

天杀的马队长听完她的苦水狞笑起来,说你就狡辩吧,兵荒马乱的才会有吃不起饭的人家把黄花大姑娘送到你这里来卖钱,大家都吃得饱饭,谁还舍得卖姑娘?

春三娘还待说什么,马队长就顺手拿起一块姑娘们的绣花手绢擦拭他的盒子炮,同时用一句话把她的话噎了回去。他说,大日本帝国的天下你居然敢说兵荒马乱,是不是这燕春楼开腻了,想换个地方享享清福?春三娘立时闭上了嘴。

门口挂上没字的牌子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意思是他马队长最近心里空得慌,来找姑娘们填补一下空虚的意思。春三娘看着空牌子咬牙骂了一句天杀的,来玩就来玩吧,还狗长犄角——装个羊(洋)式,还填补空虚?文绉绉的,以为你是喝过洋墨水的大学教授吗?便扭着圆咕隆咚的屁股去敲雅间的门,敲门也有暗号,两下轻五下重,然后五下重两下轻。这是春三娘跟马大山建议的,取的是不三不四的意思,来燕春楼不就是干些不三不四的事吗?这个建议博得了马队长哈哈大笑的好评,夸她有才,是块干特工的好料,万一哪天燕春楼干不下去了,正好跟他去干特工。

然而,这天春三娘还真干了件跟特工沾边的事,一方面是马队长三番五次交待过,让她有空没空多注意一下来逛燕春楼的陌生人和外地人,发现有可疑形迹的就跟他报告一声。二是她为了讨好马队长,愿意把一些不着边际的小事编得像那么回事当做情报传递给他,以显得她对马队长忠心不二,顺便还可以邀功请赏或者每个月少付点红利。

为此,春三娘决定把那件事添油加醋地跟该死的老马说上一通,看看他什么反应。

为了接近马大山,苏唐寻思还是得继续从马长兴身上入手,这个家伙别看表面上蔫哩吧叽,其实心里鬼得很,跟他提了几次投靠的事,总是推三阻四,说上一大堆什么水到渠成之类的废话。小酒小肉的也请了他好几回,吃了喝了就是不办事,真够王八蛋的。为此,他还悄悄跟踪了这王八蛋几回,为的是多了解一些情况,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突破口。结果发现他除了偶尔去趟鹰公馆之外,旁余时间不是泡鸦片馆就是逛窑子,再就是跑到赌场里赌两把,堂堂一名新民小学的教员居然五毒俱全,真令人瞠目结舌,怪不得这王八蛋整天一副睡不醒的死鱼样。

那天苏唐正坐在宿舍写字桌旁琢磨这个马长兴的时候,门房老孙头屁颠屁颠跑来喊他,说有人找,是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像是从外面上学回来的女大学生,是他祁城的老乡,还给捎来一封家信。

苏唐郁闷了一下,搞不清究竟怎么回事,想既然捎来家信,必定是自己在新民小学当教员的事被他父亲知道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在龙城办事跑买卖的祁城人肯定不在少数,没准他出来进去的就被认识的人看见,回去告诉他父亲也未可知。

给他捎信的果然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一身普通的蓝褂黑长裙学生装,留着齐耳短发,亭亭玉立地站在学校大门外的柳荫里。苏唐猜她一定是在龙城哪个女校上学的祁城籍女学生,受苏家之托给他捎信来的。

苏唐客客气气做了自我介绍,女学生却没有马上交给他信件,而是冷冷盯着他上下打量了几眼,然后撇撇嘴说,你就是苏唐?看起来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了不起的。

苏唐一愣,自己和她素未谋面,怎么一见面就出言不逊?这性格和她那副淑女形象格格不入。他不得不装作很老练的样子跟她交流。他笑笑说,当然没什么了不起,难道有人告诉过你我了不起吗?

類似这样的插科打诨在北平上学期间和同学们聊天时倒是经常即兴发挥,对方素雅的学生装扮让苏唐一下子想起那段时光。这才多久,自己已然从一名青涩的学生蜕变成革命者了。

女学生对他的幽默显得很反感,嘁,装腔作势,油腔滑调,一点都不幽默,你就是这样为人师表的吗?

苏唐被她一连串的诘难搞得莫名其妙,说了半天话他还不知道对方是谁呢,只好甘拜下风,规规矩矩向她鞠了一躬说,同学,我好像没得罪过你,怎么一上来就数落我一顿?你到底是哪一位,不会是专门跑来跟我过不去的吧?

这回倒惹得对方扑哧笑出来,随即又恢复刚刚的傲慢,从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说,我是谁你早晚会知道的。说完冲他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就转身走了。苏唐傻傻看着那优雅的背影渐渐远去,感觉她刚才做鬼脸的那个俏皮劲才符合她女校学生的形象。

信果然是父亲写给他的。蛮不讲理的苏一文在信里的语气却一反常态温和起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劝他回家,既然不愿意接受家里的安排,索性还是送他回北平上学,并希望爷俩能够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谈谈,从而改善紧张的父子关系。最后在信尾处,苏一文的语气突然变得感伤起来,大有看透人生世事的沧桑感。他认为自己已经老了,当年成家立业时的那份豪情壮志早已随着日渐老迈的身影消失殆尽,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两个儿子能够回到他身边,看着他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也就了却了一桩心愿。

苏唐把信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好几遍,眼泪便顺着脸颊淌下来,模糊的视线里闪动着父亲苏一文一头苍苍白发和微驼的背影。

第二天去汇海书店时,苏唐把这封家信揣进怀里,打算和王火商量一下怎么处理为好。如今不比从前,作为一名潜伏在敌占区的地下工作者,他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而是属于组织。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包括一封家信,都应当向组织汇报。

然而那天和王火见面时,陪同在王火身边的另一个人却让他大吃一惊,正是昨天给他送信时莫名其妙地奚落了他一顿的女学生,这让苏唐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王火哈哈笑着帮他介绍,这位是北平地下党组织派来协助我们工作的刘雅茹同志,昨天你们已经见过面了,是你的祁城老乡。

刘雅茹大大方方同他握手,同时微笑着说了一句让苏唐更加大跌眼镜的话,你好,苏唐同志,我叫刘雅茹,我你不认识,但我父亲你应该听说过吧?他叫刘之谦。

苏唐听到刘之谦的名字愣住了,几个月前发生的家事依旧历历在目,家事的起因不能说全部和这个名字有关,但至少有一半是。而眼前同自己握手的女同志,竟然是刘之谦的女儿,好不尴尬,好不可思议!

刘之谦,祁城日中联合商会会长,当地有名的大汉奸,而他的女儿刘雅茹,他几次三番跟父亲严辞拒绝的定亲对象,竟是自己的同志。怪不得昨天一见面就把他好一顿撅,临走时还说早晚会知道她是谁的。

夜已经很深了,龙城昏霾的夜空像蒙了一层黑灰色的棉纱,看不见一星半点的星光,月亮也不知道藏到哪了,使劲找也找不到它的踪影。如果站到城市某个高处放眼望去,整个城内仿佛只有几点微弱的光亮在晃动,其中位于柳巷的一个点亮得最耀眼,不用问,那正是灯火通明的燕春楼。

马大山从燕春楼后巷翻墙出来,心里就一直在打鼓,他在想春三娘的那些话究竟有多少水分?以他的经验判断,十成起码有七成是添油加醋的胡诌,然而即便如此也已经够了。

顺着街道的黑暗处走了一段,马大山便捋清春三娘那些话的脉络,无非是前几天接待了一个操纯正南方口音的商人,而这个商人的一个跟班的南方口音极不地道,掺着一些本地口音,而且春三娘说那跟班的她仿佛在哪里见过,仔细想想有可能就是很久之前曾光顾过燕春楼的一个嫖客,只不过可能只来过一次半次,长相也没什么特点,给人的印象不深而已。

最主要的是,这个客人居然跟春三娘打听起马大山马队长来,声称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老朋友,还问她马队长是不是经常光顾燕春楼?一般什么时间来?想趁他来的时候突然出现,给他个惊喜。

马大山立刻从这件事上读到了危险的信号,作为复兴社时期的老牌特工,他分析问题不会忽视任何一个可疑点。他让春三娘仔细回忆客人的音容笑貌,行为举止,企图通过某些细节还原当时的情景,但春三娘能提供的线索也仅此而已,那些一听就是胡编乱造的话让他一个果断的手势就打断了。

终于,马大山脑海里闪出一个人的名字——常天。常天的情况马大山多少了解些,当年军统局还叫复兴社的时候,常天就被复兴社南京总部派往龙城站负责情报工作,当时的常天精明强干,业务出众,是南京特训班各科成绩名列前茅的学生骨干,深受戴笠喜爱,年纪轻轻就委以重任。他不仅枪法出众,更精于化妆易容术,在特训班毕业典礼的时候,他扮作学校的门卫老张头,竟出人意料地蒙混过在校所有师生的眼睛。

马大山记得自己的确与常天有过一面之缘,常天做龙城站情报组长的时候,他还在华北冀东地区带队搞暗杀,后来他由冀东调任龙城站,常天却因工作出色刚刚被总部任命调往湖南临澧特训班当教官。两人只是在常天办理调离手续的时候匆匆照了一面,彼此出于礼貌点头客气了一句。从某种意义上讲,马大山其实是接替了常天的工作,而常天无疑是再一次高升了。

当时,常天留给他的印象确如人们传言的那样,一副年轻有为、精明强干的样子,而常天在情报组任职期间的出色工作同样被同事们传为美谈。

凡此种种,都让当时和眼下的马大山感到了无形的压力,他知道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年轻人拥有一身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能力和超乎寻常的本领。

派出去搜集情报的黑蛇一行,一大早就向马大山汇报暗探到的情况,几乎和他夜里猜想的如出一辙,军统局锄奸组成员已于一周前陆续秘密抵达龙城,而为首的组长正是前复兴社情报组长常天。

一夜未眠的马大山闭着眼睛躺在办公室的藤椅上,能感觉到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黑蛇垂手肃立在藤椅一侧偷眼瞧他,马大山一反常态的表现令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平常自己向队长汇报时,他永远都是坐在办公桌里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样子,听到有价值的信息后才会抖起精神,鹰一样的眼里烁烁放光,就像饿极的老鹰发现了地面上的猎物,立时会飞扑而下。可今天这是怎么了?像变了个人,这么重要的情报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不过,黑蛇很快发现队长微黑的脸上突然挤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房间里静了片刻,马大山开口了。他依旧躺在那里,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话却是对黑蛇说的,你跟我几年了?

一年零八个月。队长你不舒服?

整个公馆里就数你表现不错,跟我时间也最长,一年零八个月,也算有些资格了。马大山的视线慢慢移到黑蛇脸上,黑蛇看到那眼里空洞无光。

队长你哪里不舒服,我去请大夫?黑蛇惴惴不安。

听说你也做起了鸦片生意,怎么样,赚了不少吧?马大山又开始盯着天花板。

这,嘿嘿,队长,我,黑蛇结结巴巴地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这个,帮,帮朋友做了几单,没,没捞到几个。

不就是捞点外快吗?没什么大不了的。马大山突然笑了,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黑蛇坐下。他继续说,我老马可不是吃独食的人,有关系就多利用,多捞钱没坏处,干咱们这行就没有死脑筋的。

是,属下明白。黑蛇擦了擦汗。

不过,马大山从藤椅上站起来,声音变洪亮了,说,从今天起,我希望整个鹰公馆的人都暂时放下手头的私活,一门心思干本职工作,包括我在内。

黑蛇看见队长那鹰一样的眼睛又瞪大了,立刻笔直地站起来,大声道,属下一定全力以赴,绝不辜负队长栽培。

马大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沉重的语调说,以后我们的日子不好过了,等待我们的将是一场疾风暴雨,都要打起精神来。冠冕堂皇的话我就不说了,马上集合队伍,楼下听令。

苏唐从汇海书店出来,脚步突然变得无比轻盈,鞋底踏在铺满阳光的路面上,有种凭空飞腾的感觉。这次接头,不仅解决了困扰他多日的难题,也让他心里多了几分兴奋,谁能想到一个大汉奸的女儿竟是中共地下党员。刘雅茹的经历居然和自己的经历颇为相似,同样是因对家庭对父辈行为的不满,同样是因对侵华日军的暴行恨入骨髓,而走上革命道路的。并且更重要的一條是,刘雅茹的父亲刘之谦,显然比自己的父亲苏一文在做傀儡的路上走得更远。一个主动,一个被迫,或者说刘之谦一开始也是被迫,但被迫后的所作所为比苏一文要可恨要无耻得多了。

据他了解,刘之谦不止一次向日本人提供过祁城当地抗日组织的线索,致使地方游击队遭受重创。而苏一文就不一样了,除了当傀儡帮日本人赚钱外,别无其他劣迹。这也是为什么刘之谦在日本人那里颇有威信和更为受宠的原因。

不过,也正是因为刘之谦这一点,为苏唐打入鹰公馆起到了很大作用。此次北平党组织派刘雅茹回来,一是争取策反她父亲刘之谦这个大汉奸,利用他的上层身份为我方做秘密工作;二是利用刘之谦和日军高层的关系帮助苏唐打入鹰公馆。还有尤为重要的一条是,组织上希望之前苏家和刘家的订亲之事早日成为事实,或者说成为伪装的事实,这样一来,两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往,为以后传递情报提供便利。

苏唐记得刘雅茹当着王火和他的面像个汉子一样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你们放心,只要刘之谦说句话,日本人肯定不会驳他面子。

苏唐喜欢刘雅茹外表文静而实际上却火热的性格,他问刘雅茹怎么直呼她父亲的大名,是不是有点不敬?

刘雅茹却说她在家一样这样叫他,谁让他投靠了日本人,除非他弃暗投明,否则这辈子也甭想我喊他爸爸。说完眼圈红了,含着泪咬牙道,这次我非把刘之谦争取过来不可。

苏唐看着她伤心气愤的样子不禁有些怜惜,想她所处的境地比他恶劣多了,身上背负的骂名和内心承受的委屈也一定是别人想象不到的,若不是日本人发动这场战争,若不是她父亲造成的恶劣影响,谁能想到一个弱女子内心会充满如此强悍的力量?

两人后来还谈起早一天的初次见面,刘雅茹脸有些红了,捂着嘴吃吃地说,当初我也是跟刘之谦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的,你别怪我对你那么厉害,之所以专门去找你,就是想看看这个跟我不谋而合的家伙是何方神圣,他是不是真的三头六臂。

苏唐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看起来还不就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吗?就同她一起呵呵笑起来。他差点脱口而出,说那时候是因为刘之谦汉奸的身份才一口回绝的,但突然考虑到刘雅茹的感受就咽回去了。戏剧性的是,如今他们很可能会因为组织的安排走到一起,去完成两人当初那场无疾而终的订亲。因此,苏唐心里顿时产生一种别样的感觉。

经过一个胡同口时,苏唐不小心和胡同里出来的一个挎竹篮戴草帽的罗锅老汉撞了个正着,把他满天的思绪都撞飞了。然而当他正准备躬身道歉时,却发现罗锅老汉帽檐下脏兮兮的脸上掠过一丝窃笑,这笑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罗锅老汉颤巍巍地与他擦身而过,同时苏唐手里也多了一个药丸大小的纸团。苏唐以地下工作者的敏感,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纸团,罗锅老汉也绝不是真的罗锅老汉,他传递纸团的速度可以说迅雷不及掩耳,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特工手法。回头看时,罗锅颤巍巍的背影已经踅进另一条胡同,等他快步追过去,早已不见人影。苏唐在角落里打开纸团,上面只有几个字:锣鼓巷四季小酒馆。庭。

苏唐立时愣了,他想起刚刚罗锅嘴角那丝窃笑,不是苏庭又能是谁呢?

之前,从王火口中得知苏庭的消息时,他还不敢相信,盼望这件事既是事实又不是事实,如今事实就摆在面前了,他却一下乱了阵脚。按照纪律,他应当第一时间通知组织,虽然是哥俩,可毕竟是两个阵营的人,又多年未见,中间没有任何联系,贸然去见面不知会出现什么情况。

苏唐想了想还是决定去见面,这件事他留了私心,再怎样那也是自己的哥哥。当初苏庭离家出走前唯一通知的人就是他这个弟弟。

苏唐清楚记得那天是冬至,天空纷纷扬扬飘着雪花,一家人围在桌旁等着吃饺子,却左等右等等不来苏庭。苏一文差人到处去找,却哪都找不到,后来才发现苏庭房间里少了一个行李箱,衣柜被翻得乱七八糟,少了几件应季的衣物。这显然是离家出走的标志。

桌上热气腾腾的饺子渐渐变凉,苏一文脸阴沉着,突然挥起拐杖把桌上所有的饺子都哗啦啦扫落在地。苏唐看着发怒的父亲,还有那一地的饺子和白花花的碎瓷片,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他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因为他只知道苏庭要走,却根本问不出他要到哪里去。

在四季小酒馆见到卸去罗锅老汉装扮的苏庭后,苏唐才知道,这地方是军统锄奸组的一个落脚点,这里的掌柜、厨子、伙计都是他们的人。

苏庭在酒馆的小包间里摆了几样家乡菜和一坛家产的陈年二锅头。苏唐坐在对面看着这个几年不见却越来越英俊的哥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是苏庭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频频给他夹菜,说尝尝你最喜欢的过油肉和喇嘛肉,是不是很久没吃了?

苏唐看着桌上的菜说,你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我还记得你酒量很好,小小年纪喝酒就像喝水。二人碰了杯,一饮而尽。

可你以前滴酒不沾呀,现在怎么喝酒了?苏唐指了指那坛二锅头说。

人是会变的,就像这酒量,以前我沾酒就醉,现在也锻炼成海量了。

走了好几年你为什么不给家里来信?你知道家里人有多着急啊。苏唐说。

不说这些吧,他们都还好吗?苏庭又干了一杯问。

你应该回去看看,家里人都惦记着你呢。

其实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非要走,苏庭也盯着那坛酒,他也知道我不会听他的话。

他?你到现在还不肯原谅爹吗?他可是念叨着你呢。

嘿,无所谓,苏庭笑了笑,我这个人天生就不受管束,也不能怪他处处跟我过不去。

你现在怎么样,成家了吗?苏唐记得他当初走就是为了和意中人私奔。

她死了。苏庭脸上掠过一丝悲凉,那年去上海的路上得了急病,死了。

在苏唐记忆里,对于这个比自己大六岁的哥哥当年的那段往事只能说略有印象,那时候苏唐还在中学读书,而苏庭却已经快大学毕业了。

苏庭有一天回到家告诉父亲苏一文,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人,要跟她结婚。但是很快大家都知道了他喜欢的这个女人是个有夫之妇。这件事后来闹得满城风雨,女人的丈夫是个大烟鬼,几次三番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令苏家上下不胜其扰。苏一文给了大烟鬼一大笔钱封住他的嘴后,回头就给了蘇庭一个大嘴巴,接着又挥舞着拐杖痛骂他一顿,说他给苏家丢尽了脸,简直是败坏门风,责令他跟那女的断绝关系,否则就不认他这个儿子。然而苏庭根本听不进去,一意孤行非娶那女人不可。父子俩因为这事闹得很僵,各持己见,互不相让,最后苏一文使出惯用的手段,经济制裁和自由制裁,甚至让人用绳子把苏庭捆成粽子,锁到黑洞洞的地下室,关了三天三夜,以为这样一来苏庭就会回头是岸。可最终换来的,却是苏庭悄无声息地离家出走,而且一走就再没回来。

那天半坛酒下去,苏庭显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对自己的事只潦草说了几句就再绝口不提了,反而一直劝苏唐喝酒,说走得再远也还是家里的酒最好喝最有味,让苏唐有空回去劝劝苏一文,千万别把几十年经营的酒厂拱手送给日本人,否则以后就喝不到这么好的酒了。还夸苏唐离家出走做得对,不愧是他的弟弟,有骨气,就是不当汉奸的女婿,就是不接傀儡的班。

苏唐说,你人在外面家里的事却一件也瞒不过你,看来你还是恋家的,不如自己回去劝劝咱爹吧,也许你的话他能听进去。

苏庭却有些气愤,瞪着通红的眼睛拍着桌子,把碗筷和碟子震得乱跳。他说,苏一文骂我败坏门风,可是他呢?他才是真正的败坏门风,给苏家祖上丢脸。你去劝他,好好劝劝,再这样下去,国民政府迟早会找他算账。

苏唐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让他别再喝了,再喝就醉了,醉话可没人乐意听。

队伍在鹰公馆大院集合后,马大山站在台阶上,迎着酷烈的太阳开始给队员们训话。阳光越过高高的结着铁丝网的院墙,铺在坚硬的地面上,底下的人排成几排,一个个背对着阳光肃立。许是马大山带队有方,或者是他的气势给人以压力,这帮队员不管平时怎样吊儿郎当,列队执行任务时,全部都站得笔挺,没一个敢在他面前出口大气。宽阔的院子里停着两辆篷布军车,是鹰公馆组建时一号公馆机关长松井一郎特别为他配备的,同时配备的还有岗楼内的两挺重机枪,四挺九二式冲锋枪和不限量使用的弹药。

后背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队员们都注意到了队长今天不同以往的状态,训话时显得语无伦次,语气也沉重,仿佛在传达一件悲惨的丧事。他一再强调,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了,今后要加倍小心,可谁也搞不懂他究竟要说什么。后来,他背着手若有所思地在台阶上不停踱步,嘴里嘟嘟囔囔的,听不清说什么。队员们都以为他是不是中暑了,发烧说胡话?

当大家好容易搞清楚他要表达的意思后,终于舒了口气,不就是全城搜捕国共两党的可疑人员吗?大家本来做的就是这些破事,以前不也经常搜捕么?都习惯了,没什么新鲜的。而且,目前龙城国共两党的隐蔽组织早就铲除干净了,连根草都不剩,那些漏网之鱼不是跑到边远山区打游击,就是躲到下面的县城村镇藏猫猫,就算有个把锄奸组来龙城搞事情,也不过是些小鱼小蟹,能掀起什么大浪?

但后来队长却越说越激动,显然这次军统锄奸组的实力非同往常,连一向以本领高强著称的他都失了方寸,他们猜测这个常天一定是个厉害角色。

训话完毕已临近晌午,马大山坐在树荫下的椅子上亲自过目队员们送上来的文件,全部是他们近日搜集的情报和可疑人员名单。他一向重视这个环节,总是亲力亲为,最后他从一沓文件里抽出几张纸交给黑蛇,眯眼望着天空愈加炽烈的太阳,嘴里冷冷地蹦出几个字,抓活的。

一坛陈年二锅头快要见底的时候,苏唐终于说出憋在心里的话,你一直在为军统做事?

苏庭点了一根烟,红红的眼睛透过飘散的烟雾迷离地望着弟弟,半晌才笑笑说,到底还是喝不过你,你是天生的好酒量,怪不得苏一文从小就夸你。

苏唐便不再追问了,他知道苏庭的性格,不想说的话跟谁也不会多一句嘴。然而临分手时,苏庭却说了几句令苏唐吃惊的话,算是侧面回答了他的问题,说四季小酒馆很快就要撤了,你可以随时向马大山透露这个地点,当成投名状,也算是做哥哥的帮你一把。说着又冲呆愣的弟弟挤挤眼,放心吧,谁也抓不到我,马大山那点本事我比你了解。

苏唐愣了片刻才瞪着他说,我就当你喝多了,说的都是醉话。

苏唐不知道该不该把和苏庭见面的事汇报给组织,总之他不论怎么拿亲情这二字来为自己做掩饰,都已经犯了不该犯的纪律。他脑子里做了半天思想斗争,最后决定去汇报,否则他晚上会失眠的。

一天之内接连两次出现在汇海书店,苏唐的行为让王火有些生气,他忍着怒火听苏唐一五一十把情况说了,脸上的火气转变成了惊讶,他踱步沉思半天说,看来游击队内部有军统的眼线,咱们的情况一点都瞒不过他们,得尽快通知游击队挖出这个人来。想了想又说,你哥哥既然敢这么教你,一定是不担心这个眼线让咱们知道,我估计十有八九这个人已经不在游击队了。

不过,他顿了顿又说,你哥哥出的这个主意倒还不错,可以试试,你不送点硬通货给马大山,就算进了鹰公馆也没人会拿你当盘菜。

苏唐知道他说的硬通货,指的是苏庭说的投名状,脸上便不好看了,压着火气说,不用说了,我不会去干出卖自己哥哥的事。

王火看了他一眼,淡然一笑说,其实你不用感情上过不去,看來你还不知道你哥哥的本事,他既然那么说了,就肯定不会有任何危险。

苏唐低下头不语,王火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汇海书店从现在开始就不安全了,以后咱们的接头地点改在肖墙路的老字号药店吧。

这天一早,苏唐迎着红彤彤的朝阳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鹰公馆戒备森严的铁门外,他叼着香烟用傲慢的口气告诉荷枪的岗哨说,去通知你们马队长,就说他的老朋友有重要情况向他汇报。

苏唐对自己现在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很讨厌,但他今后必须要学着表演地痞和流氓了,对他来讲,这其实也是工作。

半个小时后,马大山在鹰公馆一楼的接待室接见了苏唐,那无比热情的样子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刚经历了一场喜事。他哈哈笑着拥抱了苏唐,说苏老弟啊,多日不见,很是想念你呀。

苏唐开门见山说,听说马队长对有价值的情报开价很高,是不是真的?

当然,马大山拍拍胸脯,只要情报真有价值,我就不会亏待朋友。

苏唐后来就望着他腰间的盒子炮说,马队长可以派人去四季小酒馆查查,我在那吃饭,发现掌柜和伙计鬼鬼祟祟的,腰里都鼓鼓囊囊,好像别着枪。

这天夜里,一辆篷布军车悄悄停到了四季小酒馆附近的巷子里,埋伏在那里的几个便衣向车里的马大山汇报了酒馆一天的情况。马大山透过车玻璃,望了一眼酒馆打烊后从门板缝隙里透出的几道光线,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动手吧,不留活口。

苏唐坐在马大山身旁默默地看着他发号施令,心里的那份忧虑仿佛比车窗外面弥漫的夜色还要深重。事实证明他确实多虑了。枪声停歇后的四季小酒馆门窗洞开,马大山的人兵分两路冲了进去,结果发现刚刚跟他们枪战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屋子被子弹打烂的桌椅板凳和酒坛碎片。马大山踏着桌腿和瓷片,让他手下人仔细搜索,终于在隐蔽的地下室里搜出一台缺零少件的简易电台,一筐烧毁的文件,还有些弹药和医用物资。

马大山阴沉的脸上突然扭曲了一下,继而放声大笑起来,然后苏唐听见他恶毒地嘟囔了一句,算他们跑得快。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递到苏唐面前,这是你应得的报酬,别嫌少。

苏唐犹豫了一下没有接。无功不受禄,他说,没抓到人我怎么好意思拿钱呢?

马大山把信封硬塞到他手里,这不怨你,他叹口气说,是我的人太无能。

苏唐仍然把信封还给他,说,这次就算兄弟帮忙了,我还是希望马队长能给兄弟一个长期效劳的机会,我喜欢细水长流,那样才能赚得更多。

好说好说,马大山敷衍着,眼前却闪过一个大大的问号,他望着苏唐叼着烟吞云吐雾的样子突然笑了,你怎么看起来越来越不像个教员了?

由鹰公馆发起的全城大搜捕行动在这个燥热的夏天如火如荼进行着,马大山甚至通过他主子松井一郎调动了日本宪兵队和省会警察署的力量协助这次行动,龙城内每天都有一队又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和伪警察四处巡逻。

那天在新民小学门口,下班的苏唐看见黑蛇领着一票人把一个叫刘春生的教员包围了,还没等刘春生开口说话,黑蛇就抡起手里的警棍给他头上开了个口子,刘春生捂着汩汩冒血的额头瘫倒在地,被几个人七手八脚抬着扔进路边篷布军车的马槽里。

苏唐走过去给黑蛇点了根烟,问他怎么抓人抓到学校来了?那人平时看着挺老实的。

越看着老实的人越有问题,黑蛇朝天吐了个烟圈说,军统和共匪就擅长装老实人。

苏唐哈哈笑道,那这个人是军统还是共匪?

黑蛇陪着他干笑两声说,管他什么匪呢,反正队长让抓谁,老子就抓谁。

苏唐笑着频频点头,对对对,反正到时候一样领赏金。

看着篷布军车晃荡着绝尘而去,苏唐拦了辆人力车直奔肖墙路老字号药店,他担心这个刘春生是其他地下交通线的人。把事情汇报后,王火摇了摇头说,没听说过这个人,兴许是军统那边的,要不就是阎锡山那边的。

也许哪边的都不是,就是个无辜的人。苏唐补充说。

有可能。王火点头道,最近他们动静搞这么大,捕风捉影的事肯定免不了,我估计审不出什么也就放了。

苏唐点点头又摇摇头,谁知道呢,他们想抓谁就抓谁,抓住就没有轻饶的道理。

对了,王火继续说,雅茹那边进展得挺顺利,没想到刘之谦和龙城陆军特务机关长谷荻那华雄关系匪浅,他通过谷荻联系上了一号公馆的松井一郎,马大山的顶头上司,我估计鹰公馆那边很快就会有人联系你。

苏唐低头想了想,苦笑道,马大山的主子是松井,松井的上司是谷荻,而刘之谦和谷荻关系匪浅,我这么个小人物都惊动了谷荻,看来我这个未来的丈人面子够大的。

王火笑笑,其实你已经不算小人物了,谷荻帮这个忙不是因为你这个人物是大是小,关键是看谁举荐的。刘之谦举荐的就不一样,而他是日中亲善的典范人物,举荐自己未来的女婿为大日本皇军效力,这个意义就更不一样了。

唉,看来我这个汉奸是坐实了,苏唐叹气说,没想到我绕了个大圈子,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

王火拍拍他的肩膀纠正道,错!今非昔比,你现在是英勇无畏的革命战士,你为革命工作,不是回到原点,而是向前迈了一大步。

十一

马长兴在马大山办公室里汇报探到苏唐失踪了几个月的那件事。这小子没什么情况,马长兴懒洋洋地坐着,一边打哈欠一边说,就是在晋中他大学同学家里借住了几个月。

还有呢?你探了半天就探到这个?马大山皱眉问,他同学姓甚名谁,家住晋中哪里?他同学什么背景?你有没有亲自去晋中落实一下?

嗨,马长兴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说表叔啊,你也太小题大作了,我看这个苏唐没什么问题,他愿意投靠咱们就让他投靠呗,一个小小教员,你怕他干啥?

你懂个屁!马大山满脸怒容,便懒得再搭理马长兴了,觉得这个表侄真是个不中用的废物,除了吃喝嫖赌抽还能干什么?

这天一早,马大山就接到主子松井的电话,以为松井有什么重要任務要下达,结果说的却是苏唐的事。松井是个中国通,中国话说得标准流利,沟通起来毫无障碍,他认为马大山队伍里都是些只会打打杀杀的乌合之众,身边缺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辅佐。他说,不如把新民小学的教员苏唐调过来帮帮你,那可是在北平上过学的大学生,好好培养培养,将来说不定能堪大用,不知马队长意下如何?

对于马大山来讲,松井的话就是不容违抗的命令,他不清楚松井是怎么知道苏唐的,想其中必有缘由。这个苏唐,关系居然扯到了日本人那儿,不简单哪。他突然想起那天让马长兴探苏唐的事,便吩咐人把马长兴找来问情况,没想到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屁事都没干成。

直到隔天,苏唐拿着松井一郎亲笔签名的手谕来马大山办公室报到,他才知道原来苏唐的背景如此之深。

苏老弟路子这么广,怎么不早说呢?能被松井机关长亲自任命,面子可不小啊。马大山语气酸酸的。

苏唐只好把自己未来的老丈人刘之谦搬了出来,嗨,我这不是托人回去跟老爷子认错了吗?老爷子便托我未来的老丈人刘之谦找的谷荻机关长,这才有机会来鹰公馆为马队长效劳,以后我就唯马队长马首是瞻了,您让我往东就绝不往西。

看来你这苏家二少爷还是过不了清苦日子,托关系都托到谷荻机关长那了。马大山说,既然跟老爷子认错了,还不赶紧回去找个好日子成亲?当刘之谦刘老爷子的女婿,前途无量啊,怎么就死脑筋非要来我这小庙里受这委屈?寄人篱下的滋味可不一定好受哦。

这就是我那未来老丈人的意思,苏唐无奈地表示,人家还得看看我是不是个窝囊废,他老人家再有关系再有本事那是他的,我要是不干点名堂出来,咋好意思娶人家姑娘呢?

这可是玩命的买卖,马大山又一次皱着眉头提醒他。

自从鹰公馆组建以来,他的手下全都是自己一手栽培一手任命的,一个个不是有案底就是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再不就是倾家荡产的赌徒和大烟鬼,用这些人他心里有底,可苏唐一介书生,放着家里好日子不过,非跑他这里来找不自在,这就令他想不通了。然而苏唐的话,却也一时挑不出什么毛病,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喜欢找刺激,这也是常有的事。

当然,最主要的一點,他相信谷荻和松井方面对投靠人员也免不了会做一番调查,这个苏唐若是真有问题,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跟他扯淡了。

这样寻思着,马大山便换作一副亲和的姿态说,哎呀,看来苏老弟是打算在我这鹰公馆干一番大事业了,将来也好在老丈人面前抖抖威风。不错不错,男人嘛,就是要顶天立地,不然连老丈人都瞧不起。

苏唐频频点头,马队长的能力我也有所耳闻,跟着马队长干,我也算三生有幸,今后还要靠马队长多多栽培。

马大山打着哈哈,心里却在寻思等忙过这段时间,非得找个得力人好好查查这个家伙不可。

在一个秋叶飘黄,秋风渐凉的日子里,苏庭化妆成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在坝陵桥北街沿街乞讨。在此之前,他不止一次化妆成各种面目的人物出现在这一带,比如拉车的车夫,修鞋的鞋匠,过路的客商,挑担子的货郎等等。也曾多次派狙击手埋伏在鹰公馆附近设置狙击点伺机暗杀马大山,但是均未得手。

有那么两次险些得手,但是就差一点点。一次是马大山乘坐篷布军车从鹰公馆铁门出来,苏庭当时正扮成拉活的车夫坐在街边,一眼就认出了那家伙,于是冲对面公寓楼的一扇窗口做了个手势,一颗子弹便瞬间击碎篷布军车副驾驶面前的玻璃,擦过马大山的额头打穿司机的脖子。这次算马大山命大,仅是额头上擦掉一块肉皮,这块肉皮换来的是作为狙击点的公寓楼葬身火海。因为事后,头上缠着纱布的马大山暗中派人把这所公寓楼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还有一次是夜里。苏庭得到情报,马大山会在晚上八点准时出席松井一郎在一号公馆主持的一个重要会议,他便扮作乞丐隐蔽在坝陵桥北街的一条黑乎乎的巷子里。然而时间早就过了八点,却始终不见鹰公馆大门有任何动静。他以为情报有误,正要取消行动时,才见鹰公馆大门缓缓开启,仍然是一辆篷布军车摇晃而出。这次是苏庭亲自动的手,他拄着竹竿颤颤巍巍地从黑暗的角落里现身,先用一颗子弹击碎车玻璃,接着将一颗美式手雷投进驾驶室。然而这次也没有成功,因为马大山根本就不在驾驶室。有了前次的教训,他长了个心眼,乘车出门坚决不坐在驾驶室里,而是和手下人一起挤在篷布马槽里的长凳上。

这次苏庭方面没损失什么,马大山损失了一辆篷布军车和驾驶室里的三名手下。

两次暗杀均未得手,却让马大山大受刺激,本就惴惴不安的,现在更加谨慎了,竟当起缩头乌龟,一天到晚钻在鹰公馆里很少出门。

十二

天气在一天天的等待中,由暑热变成秋凉。在不执行任务的时间里,卸去装扮的苏庭只喜欢一个人坐在出租房的阳台上就着几个小菜小酌,当然菜依然是家乡菜,酒依然是自家产的陈年二锅头。

透过阳台外面高大的梧桐树枝叶的空隙,可看见对面一栋红白相间的法式小洋楼,而小洋楼雕花栏杆的阳台正对着他的阳台。

在那些炎热的日子里,几乎每天午后的阳光浓烈时分,对面阳台上就会出现一位穿着吊带裙,状态慵懒的女人在那里晾晒衣物,头发有时高高盘起,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有时刚刚洗过,就那样湿漉漉地随意披散在肩头,脸上的表情是一成不变的淡漠和安静。

苏庭很少见她出门,只偶尔见她挎着篮子到街东边的市场买菜,也是匆匆去匆匆回,不在街边逗留。

有那么一个下雨天,苏庭酌着酒,懒懒靠在椅背上,隔着雨丝望着对面,雨水把蒙尘的梧桐树洗得干净而青翠,也使那些枝叶的空隙更加明朗通透。一开始,苏庭以为这样的阴雨天楼里的女人不会到阳台上晾衣物,心里隐隐有些失落,但他依然不想挪地方,心里除了失落仿佛还有一丝期待。女人没有来晾衣物,却依然在午后出现在阳台上了,穿的还是一件吊带睡裙,用臂肘撑着身体趴在雕花栏杆上,表情淡漠地望着外面的雨丝发呆。有时一阵风吹过,掀起她垂落的发丝和睡裙的一角,苏庭会看到她蓦地激灵一下。他担心她穿这么少会不会着凉,更想悄悄走过去把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裸露的肩上。

从那以后,苏庭就特别期待下雨天,他觉得对面女人望着雨丝发呆的样子,让他有种心疼的感觉。他想,看来碧桃这些年过得并不怎么好,尤其是当那个日本军官坐着黑色轿车醉醺醺回家的时候,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担心起碧桃的安全,更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和碧桃的那段往事。

对面的女人的确叫碧桃,她就是几年前要和苏庭私奔的那个有夫之妇。苏庭从来都是告诉别人她已经死了,然而她并没有死。那年苏庭为她离家出走,拎着简单的行李去约好的地点接她的时候,等了整整一天却没有等到。苏庭以为她被那个大烟鬼丈夫纠缠住了,跑到街边买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去找他算账。可等到从日本人开的烟馆里揪出那个大烟鬼时,那家伙只说了一句话,苏庭差点疯了。他说,我把她卖到日本窑子里了,谁让她给老子戴绿帽子呢。

后来苏庭总算辗转找到他说的那个日本妓院,碧桃却躲在房间里说什么也不见他,只让老鸨出来传话,让他别再来找她了,她不会跟他走的。苏庭知道她这是没脸见自己了,就疯了一样嘶吼着往碧桃房间里冲,结果被几个日本浪人堵在门口拳打脚踢了一顿,后来碧桃终于哭着从房间里冲出来阻止了殴打。她蹲下身扶起鼻青脸肿的苏庭,帮他拍干净身上的鞋印和尘土,又拿手帕擦干净他嘴角的血,然后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就走回房间,关门的同时对喘着粗气的苏庭说了一句,你走吧,就当我死了。

苏庭记得自己在日本妓院门口像棵树一样站到天黑,直到一弯半月升到当空,他才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望了一眼月亮。这时,有过路的人听见月光下的他长长叹息一声。

没有人知道苏庭是什么时候离开那的,他离开得悄无声息,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那天夜里他再次找到那个大烟鬼,在一个黑暗的墙角里,用匕首往大烟鬼的胸口捅了无数刀,直到他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瘫倒在地上才罢休。他睁大眼睛,喘着粗气瞪着黑暗中的尸体,看到溪流一样的血水在月光下泛出恐怖的银白色。

苏庭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那是一个雨天,他依旧靠在阳台椅子上隔着树叶缝隙和雨丝望着对面,却久久等不到他等的人出现。当瓶子里的酒下去大半时,他看见那辆黑色轿车在细雨中开进了洋楼院子。

日本军官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跌跌撞撞找不到门洞的方向,后来他终于踏上门洞下面的台阶,却一个趔趄栽到雨地里。这时,碧桃撑着雨伞慌张地从门洞里跑出来,俯下身体去扶他,却被他狠狠甩了一记耳光。隔着细雨声,苏庭仍能听见巴掌落在碧桃脸上的声响,他觉得那一巴掌也打在了自己脸上。

后来的事让苏庭突然决定非结果了那日本军官的狗命不可。

他一动不动望着对面,看着碧桃终于把醉醺醺的日本军官扶进门洞,心里顿时涌上一股酸楚滋味,不用猜他也知道接下来楼里会发生什么事。他闭上眼睛,幻想着碧桃扶的那个人突然变成了他,他们相拥着踏着楼梯一步步走进楼上的卧室,碧桃帮他把身上湿漉漉的脏衣服一件件脱下来,然后她自己也一件件把睡裙和内衣褪掉,两个人赤身裸体地拥抱在一起,在宽大的床上开始疯狂地做爱。

这美好的幻想,却被对面阳台上发生的一幕彻底打碎了,他从恍惚中睁开眼睛,看见浑身赤裸,披头散发的碧桃被同样一丝不挂的畜生追到阳台上,畜生手里挥舞着一条皮带,一把薅住碧桃的头发,把她按在雕花栏杆上死命抽打。苏庭的耳朵里一下灌满畜生叫骂的日语和碧桃的锐叫声。

十三

近半个月的全城大搜捕在一场大雨后告一段落,泥泞的街面上少了一队又一队日本兵和伪警察们杀气腾腾的身影,繁荣祥和了许多。马大山这天被松井一郎在电话里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骂他是个没用的东西,为了配合他行动,调动了那么多宪兵和警察,又给了他那么长的时间,结果军统锄奸组的人一个都没逮到,逮到的没一个是军统的,害得他被司令部的家伙们好一顿嘲讽。

马大山端着话筒哈依哈依了半天,总算把主子安抚住,挂断电话后一脸的无辜和无奈,对一旁给他沏水的苏唐叹道,松井挨了司令部的训就找老子撒气,老子他妈的成了他的出气筒!

苏唐现在是马大山的助手,也可以算是秘书,负责办公室的一些日常工作。他本来想把苏唐安置在后勤,管管食宿什么的,但碍于主子松井的面子,只能安排他跟在自己身边。

苏唐把冒着热气的茉莉花茶端到马大山手上,又递给他一根烟,安慰了两句,就望着他额头上新换的纱布问,一下把宪兵和警察都撤了,军统锄奸组不是更不好搞了吗?别忘了你刚遭了他们两次袭击。

马大山冲他摆摆手,说,别提了,松井是指望不上了,司令部那边对他意见很大,骂他因为几个军统的小鱼小蟹浪费兵力资源,小题大作。

苏唐陪着他叹了会儿气,就说起最近抓的那些人,既然审不出什么干脆都放了得了,省得让上面知道了拿这事说事。

放?马大山突然笑了,我马大山手里没有冤死鬼,这些人里就算没有军统的,跟共匪总沾点边吧?老子通通把他们当军统处决,再跟上面报功,看他们还说什么。

你打算怎么处理他们?

全部拉到赛马场小树林活埋。马大山说着冲窗外做个打枪的手势,你马上起草一份军统锄奸组被捕人员的名单和报告,等埋了这帮家伙就递交到司令部参谋室去,让他们知道知道我马大山也不是吃干饭的。

苏唐下班后在街上拐了几个弯就去肖墙路老字号药店,之前他已经从王火口中得知鹰公馆抓的人里面有自己的同志。这个人就是那天被黑蛇抓去的名叫刘春生的教员,苏唐新民小学的同事。王火听他说这件事时还不知道刘春生的身份,后来经过查证才得知他是中共另一条地下交通线的领导,那条线的所有成员因刘春生的被捕全部撤离,组織上便把营救刘春生的任务交给了王火这一组。

刘春生是个硬骨头,一直没有吐口。苏唐说,不过马大山好像并没有掌握他什么把柄,只是怀疑他和共产党有来往。苏唐忘不了在鹰公馆刑讯室里特务们给刘春生上刑的情景,刘春生几次昏厥又几次被冷水泼醒,脑袋无力地垂在一边,稀疏的滴着水的头发贴着额头,整个脸像刚蒸熟的馒头肿胀。

得想办法营救他,王火在房间里搓着手来回踱步,说他有一条有关日军秋季大扫荡的重要情报没来得及传出来。

我们怎么救?他可能过不了几天就被拉到赛马场了。

王火终于镇定下来,沉思半天说,临刑前,马大山一定会对刘春生进行最后一次审讯,到时候你可以暗中用他跟上线的联络方式接头,让他知道你是自己人。这样,他就有可能把情报传递给你。

可是,苏唐犹豫道,众目睽睽之下,他总不能把情报直接告诉我吧?

王火点点头,说,以刘春生的革命经验和组织上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用一种独特的方式传递情报,比如念一句歌词、一首诗,或者其他什么话,情报有可能就藏在这里面。所以,你必须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

可是怎么救他呢?行刑当天,日本人一定会派宪兵跟着。

这是秘密处决,怎么可能大张旗鼓?王火咬牙道,马大山处决嫌疑人从来都是用自己的人干,所以你必须尽早获知行刑的确切时间,并提前通知我。那样,我就可以带人在去赛马场的路上设伏,伺机营救刘春生。

这么做是不是太冒险了?苏唐担心道。

这可能是唯一的办法了,王火望着窗外淡淡地说,我们的工作本来就是这样,怕危险还怎么干革命?

十四

处决的前一天,马大山果然最后一次对嫌疑人挨个讯问,虽然讯问地点依旧在刑讯室,但这次他并不打算动刑,而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企图用利诱和封官许愿的方式撬开他们的口,但终究无济于事。有几个无辜的人吓破了胆,涕泗横流,扑地求饶,硬着头皮说自己是共党和国民党,要弃暗投明马大山。马大山只好就坡下驴,让苏唐把他们逐个登记在册,签名并按下手印,等拉到赛马场埋了以后正好写进报告上交领赏。

等轮到讯问刘春生时候,马大山敏感地意识到这个人不简单,自从进了鹰公馆,就没正经回答过一个问题,即便遭受酷刑依旧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不是装疯卖傻,就是垂头丧气一言不吭。在马大山的经验里,这种硬骨头只有在共产党队伍里才会出现。他们信仰的力量很可怕,为了一个难以理解、难以企及的目标置个人生死于度外,哪怕挖心掏肝。

他坐在那,不错眼珠地盯了刘春生半天,而刘春生由于受刑过度,有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木然地看着某个地方发呆。

苏唐这天故意在上衣口袋里别了一支上海产的金星牌自来水笔,这支笔是组织上专门派人转给王火的,笔杆上刻着一个草体的春字。这是刘春生在部队工作时的私人物品,他经常用这支笔签发文件,相信他看到自己的笔就会明白什么。

马大山终于说话了,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踱步,他对刘春生说,瞧瞧你的样子,满嘴的牙没了,满手的指甲也没了,脸上身上全是伤疤,就连内脏都可能坏了,你说你这么死撑着图什么?别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就查不到你的底细,你不就是共产党吗?就为了那个不值钱的信仰把自己送上断头台。嘿,真可笑,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跟我们合作呢?你只要把你知道的情况一说,至少就不用死了,我可以请最好的日本医生为你疗伤,还可以跟上面申请个好位置给你,到时候要钱有钱要权有权,岂不美哉?

刘春生依旧面无表情地靠在那,听着听着就把眼睛闭上了。苏唐走过去,弯下腰推他的脑袋,让他睁开眼,又故意把别在口袋的笔让他看见。刘春生扫了一眼那支笔,愣了一下,眼睛随即看向苏唐,苏唐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刘春生突然笑了,哈哈大笑,张开的嘴巴里一颗牙齿也没了,只剩下两排红红的血槽。苏唐骂了句不识好歹,装作气冲冲的样子对马大山说,队长还跟他废什么话,让他签字画押得了,对付这种死硬分子,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让他死。说着把口袋的笔拽下来,扭下笔帽,和文件夹一起递到刘春生面前,喝道,签字画押,你就等死吧。

刘春生接过笔,食指在笔杆上微微摩挲了摩挲,眼里闪过一丝欣慰,他突然猛力站起身,对着马大山就一头撞过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念有词: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老子是岳飞,要把你们这些狗汉奸都杀了,都杀了……

疯了,他彻底疯了,马大山看着手下人扑上去按住疯狂的刘春生,气得浑身颤抖,这个疯子,简直不可理喻。转头对苏唐说,省省吧,不用他签字了。正说着,刘春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死命挣脱按他的人,手里握着那支笔,迈开大步,用锋利的笔尖冲马大山的咽喉刺过去。

马大山噌噌后退几步,从口袋里掏出勃朗宁手枪,一枪打中了刘春生的额头。血和脑浆崩了出来,刘春生扑倒在地,自来水笔滚落到地上,混乱中被扑过来的几个人踩成碎片。

苏唐差点惊呼出来,他愣在那里,望着刘春生软瘫的尸体,心里涌上一股无尽的悲壮感。他想,革命战士,视死如归,刘春生同志请一路走好,你是我们的榜样,这笔血债迟早要让他们来还。

组织上很快从刘春生念的两句词里找到答案。词是岳飞的《满江红》。组织上了解他的同志知道,他喜欢在文字里面藏暗语,尤其是危机四伏的场合下,更不可能随随便便念那两句词,他一定是有深意的。组织上经过一番分析后,终于从他宿舍碗橱的夹缝里找到了那份情报。

苏唐对刘春生当时一心赴死而自己却无力相救的事感到无比自责,他要求王火向组织申请处分他。王火望着窗外潸然泪下,说,他看到那支笔就明白组织上肯定会想方设法营救他,他却为了不让救他的同志陷入危险,自己宁愿赴死。我们安全了,而他,唉!王火说不下去了,脸上全是泪水。

十五

那天,苏庭终于决定去和碧桃见一面,这次他没有化装成任何人,但还是在化妆镜前坐了半天。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几年来风雨飘摇的特工生涯,为他原本白皙的脸上平添了幾许沧桑,他突然觉得这个人的面目怎么那么陌生,又像是一个很久不见的熟人,这还是当年那个爱上一个人就不顾一切的苏庭吗?

日本军官是傍晚坐车走的。苏庭知道,每次他傍晚离开,这天晚上十有八九就不会回来过夜了。

雨渐渐停了,潮湿的空气中夹着一丝沁人的凉意,苏庭呼吸着外面的空气,内心便有股久违的冲动,就是这股冲动,使他在军官走后不久悄悄地翻过对面洋楼的院墙。院内寂寂无声,高耸的银杏树叶子已开始发黄,在夜晚的秋风中飘落一地。

以往这个时间,二楼的卧室里早已掌起了灯,今晚却一片漆黑,窗子洞开着,风把纱帘轻轻撩起又放下。

苏庭用一根铁丝打开一楼大厅的门,眼睛适应黑暗后,蹑手蹑脚地从一楼楼梯摸到二楼的卧室门口,一切都做得悄无声息。卧室门是虚掩着的,耳朵凑过去,能听见室内轻微的风声和一个人高低不匀的呼吸声。他仿佛能听出那是碧桃受虐后深长的叹息和绝望的呼喊声。

苏庭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推开屋门,与此同时,他一个箭步迈进屋内,打开墙壁上的水晶吊灯的开关。没待床上惊坐起来的碧桃喊出声,就跨到床前捂住她的嘴巴。

碧桃终于看清苏庭的脸,瞪大的眼中闪过惊讶的光。苏庭慢慢松开手,有些怜惜地望着她,手指掠过她脸上红肿发紫的伤痕,眼睛湿润模糊了。

怎么是你呀?碧桃愣了片刻,声音颤颤地说。

没错,是我。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只要我想进来就能进来。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只要我想找就能找到。

……

两人起伏的心潮平息下来,当年的往事历历在目。沉默着相互凝视着。一阵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动碧桃散乱的头发,她突然双手捂住红肿的脸,声音嘶哑地喊,你不该来这里,你就当我早就死了不行吗?

可是你没死。苏庭也激动起来,你还活着,你看看你的样子。

碧桃便垂下头不说话了,隔了片刻才道,当年那个畜生是你杀的?

是又怎样?他连畜生都不如。

这些年你去哪了?

這个不重要,我现在就在你眼前,你快跟我走吧,离开这个鬼窟。

走?往哪走?就算走,我们也出不了城。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办法,不就是谷荻那华雄的参谋官吗?我随时能让他死。

……你不是以前的那个苏庭了,你是国军?阎军?还是共军?

看来你懂得还不少,我谁也不是,就是我自己。

对不起,那我不能跟你走,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为什么?

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我配不上你,你应该找个好女人。

我不计较你的以前,你怕什么?

是他把我从,从那里赎出来的,我欠他的。

可他是日本鬼子,他在日本有家室,你跟着他算怎么回事?他们迟早会滚出中国,到时候你怎么办?

我?我管不了那么多,自从被卖进妓院那天起,我就当自己死了,我就当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

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惦着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个救你的机会?看见你被打成这样子,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

我说了,我配不上你……

不,我只爱你一个人。苏庭嘶吼一声,就朝床上的碧桃扑过去。

十六

一九三九年秋,驻龙城的日军集中一个旅团的兵力开始对活跃在晋中高家山一带的八路军游击队大扫荡。由于提前获得情报,各游击部队及时做了布署,兵力分散到更偏远的山区一带隐蔽起来,让穷凶极恶的日军扑了空。

那天在老字号药店,王火紧紧握着苏唐的手说,你立功了,这次大扫荡,鬼子被我们的部队牵着鼻子团团转,连游击队个影子都没抓到。

苏唐高兴了一会儿黯然道,这怎么能算我的功劳?要算,也是刘春生同志的功劳。

王火叹口气,刘春生同志的仇我们迟早要报,且让马大山再猖狂几天。接着又说,这次扫荡鬼子遭了戏弄,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卷土重来,组织上要求我们重新联络刘春生在日方安插的代号叫孤魂的线人,他(她)会不定期地把日军的动向和掌握的情报传递给我们。

孤魂?苏唐说,怎么叫这个代号?是男是女?

目前还不清楚,我们会在每期的《新民晚报》中缝发一条寻人启事,直到孤魂看到这条启事后联络我们。

那天苏庭又一次装扮成罗锅老汉的样子,在胡同口截住下班的苏唐,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僻静处说话。

在鹰公馆还好吗?听说待遇不错,可你怎么瘦了?苏庭关心地问。

苏唐叹口气,不说这些吧,在那种地方呆着心情压抑,你怎么样?

我还是老样子,任务完成不了,上面又催得紧,最近也瘦了。

马大山也是我们的敌人,我迟早会亲手宰了他。苏唐说。

他该是我的枪下鬼,如果不是因为顾及你有任务,他已经死无全尸了。

我担心你的安全,你这样下去很危险,他们也不是省油的灯,你万一暴露了怎么办?

哼,就凭姓马的那点本事还奈何我不得,这次你搞到情报,立功了吧?

不是我的功劳,我只不过尽了应尽的职责。

你为什么非要跟着共党干?不如加入军统,以你的才干很快就会出人头地。

唉,恐怕不行,你我信仰不同。

国军是正规军,八路军怎么比得了?军统的实力有多大,网络有多广,你不会不清楚吧?如果你愿意,我会帮你。

我不要出人头地,只要杀鬼子杀汉奸,等这边任务完了,我就申请去部队,真刀真枪地跟他们打,心甘情愿死在前线。

你还是我那个倔脾气的弟弟。

我们不是都一样吗?你好像比我更倔。

好吧,马大山就留给你们杀,谁让你是我弟弟,其实我还有别的任务,锄奸只是个幌子。

你不该告我这些。

哈,没关系,我们是兄弟。记住了,不管任何时候,我都是你哥,你都是我弟。

苏唐点头道,我只有你这一个哥哥。

我也只有你这一个弟弟。

与孤魂的接头地点安排在了东街菜场旁边的大众茶社,这是刘春生那条交通线的秘密联络点,如今被王火的交通组重新启用。刘春生被捕之前,孤魂每个礼拜都会到菜场买菜,顺便到茶社歇脚。刘春生被捕之后,孤魂便再没进过茶社,每次买菜只是匆匆扫一眼茶社紧闭店门上贴的那张歇业公告,那是让孤魂进入休眠状态的通知。

那天孤魂看到报纸上登的一条寻人启事后,眼前亮了,她知道以后买菜时又可以到大众茶社歇脚了。

孤魂的接头人是王火,他此刻扮成了茶社的跑堂师傅。孤魂找个空位子坐下,把装菜的竹篮子放到桌上,故作随意地扫了一眼过来招呼她的跑堂师傅,看见他手里攥着份《新民晚报》,就说,老板,沏壶花茶吧,最好的。报纸是今天的《新民晚报》吗?借我看看。

好的,您别叫我老板,我是伙计。这是客人落下的昨天的《新民晚报》,您还看吗?

拿过来吧,晚报就晚报吧,晚报日报都一样,随便看看。

暗语对上后,匆匆喝了一碗茶,结账的同时,报纸也还给王火,里面夹了一张写有情报的字条。

这时,一个衣着破烂拄着竹竿的罗锅老汉从茶社门口颤颤巍巍走过。

孤魂挎着菜篮踏出茶社,站在台阶上左右扫了一眼,看到了那个刚过去的罗锅老汉佝偻的背影,她想人老了真可怜,连路都走不动了。

那天夜里苏庭再次造访了对面的小洋楼,对碧桃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原来你是共产党的线人,怪不得不跟我走,你是什么时候加入他们组织的?

你怎么知道?你跟踪我?碧桃有些吃惊。

回答我的问题。苏庭脸色凝重地说。

没什么可回答的,碧桃镇定下来,个人选择而已。

你知道这很危险吗?你在玩火,会要你命的。

我说过,我早就死了。

你是个女人,女人不应该做这个。你应该找个好人嫁了,然后相夫教子。

我说了,这是我个人的选擇,谁也主宰不了。

为什么?

我恨日本人,他们不是人。

我就是来杀日本人的,我可以替你杀呀。

谢谢!但我想亲手把他们一个一个送进坟墓。

你疯了。

我是疯了,是死了以后变疯的。

十七

在一个飘雨的夜里,谷荻那华雄手下的参谋官木村中介和开车的司机突然被枪杀在回家途中。死相惨不忍睹,两颗头被子弹打成烂西瓜。木村的神秘死亡让日军司令部内一片哗然,司令官岩松义雄大发雷霆,责令谷荻那华雄和松井一郎调动一号公馆全部特务力量再次全城大搜捕,务必抓住暗杀木村的神秘人物。古老的龙城在这个秋天变得风雨飘摇。

那天夜里,苏庭行动完毕后回到出租屋,卸去一身乞丐装扮,梳洗干净,换上藏在衣柜暗格里那身笔挺的肩扛三颗星的上校军装。

此刻,被麻绳捆绑在床上的碧桃刚刚从麻药的药劲中苏醒,她缓缓地睁开眼,缓缓地舒了口气,茫然地看着眼前一身戎装的苏庭,也看清了他那张英俊的脸。

苏庭给她解绑。

你为什么绑我?她终于缓过劲来。

你现在处境很危险,不绑你不会跟我走,因为我把他杀了。

谁,你杀谁了?

木村中介。

为什么?

他那天打了你,就注定该死。

可是,我还,我还有任务。

我不管那些,你是我的女人,从今往后,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你这么做会暴露的。

为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

唉,她叹口气,然后望了他半天说,你的官职不小,三颗星呢。

这没什么,上校而已。

看着真精神,还是那么英俊。

是吗?我专门换上给你看的,这些年我一直很努力。

在一个胡同的僻静处,罗锅老汉打扮的苏庭正和军统锄奸组的另一个乞丐打扮的成员张占国交谈,他是锄奸组副组长。从胡同望出去,马路上几辆插着膏药旗的三轮摩托呼啸着疾驰而过,掠起地上的一堆落叶。

你不该擅自行动。张占国眼珠子瞪得溜圆,这么做会出大问题的。

你怎么跟长官说话?你忘了你只是我的副手?

对不起,但这次你犯了不该犯的错误,搞不好会酿成大祸。

是意外,我也并不想。

什么意外?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为了那个女人?大家对你意见很大。

那又怎样?你们可以电告重庆,我不会计较。

已经有人告了,戴老板很生气,要处分你。

哈,还真有嘴快的,那就处分吧,瞧瞧我带的这些人,真给长官长脸。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下一步该怎么办?日本军部这次动真格的了。

见机行事吧,你怕了?做特工的什么场面没见过?

看来只能暂时休眠了。

随你们便,我倒觉得自己一个人行动起来更方便,那帮废物根本指望不上。

废物?也包括我吧?

随你怎么想。执行休眠命令吧,等待随时唤醒。

那你呢?

我?你们尽管休眠吧,我一个人也杀得了谷荻那华雄那混蛋。

你太自以为是了,会闯大祸的,我就当你开玩笑。

开玩笑?哈,我一向如此。

你好自为之吧。张占国说完扔下手里的竹竿和破碗,消失在胡同深处。

苏庭望着那背影骂了一句,废物。

和碧桃在出租屋的那些天,苏庭俨然成了一个居家的好男人。为了讨好碧桃,他为她置办了几身新衣,还有一套纯金首饰,并亲手为她做菜做饭,任碧桃一颗石头般的心也会融化。他们聊起当年那段初相识的时光,两人对此都记忆深刻,苏庭一往情深的样子其实始终萦绕在她心头,令她刻骨铭心。

她说,这个世上只有你对我最好。

苏庭说,因为我心里有你。那年你要是跟我走的话,也许我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商人,而你就是商人的太太。

别说了,我心里难受。

是你改变了我的人生,那年我杀了那大烟鬼,一路逃到南京。之后,就成了一名军统特工,我改名叫常天,取的是天长地久的意思,你明白吗?

我不值得你这样做。碧桃已经泪流满面。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我愿意为我心爱的人付出一切,哪怕死。

我还能说什么?

什么都不必说,等我执行完任务,咱们就远走高飞。

什么任务?

告诉你也无妨,杀掉谷荻那华雄那王八蛋。

就凭你一个人杀得了他吗?

我会想办法的,势在必行,没有退路。

然后呢?

带着你远走高飞。

去哪?

天涯海角,没有是非的地方。

万一杀不成呢,你想过后果吗?

苏庭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道,说说你吧,什么时候加入的共党?

我没有加入任何党,我就是我自己,不过是愿意帮他们做事罢了。去年就在那栋楼外面,有一个人被日本宪兵追杀,是我打开门救了他,后来他告诉我他叫刘春生,是中共地下党。他还说共产党是抗日的,从那时起,我就答应做他的线人了。

我知道他,他已经死了,所以你不用再为他做事了。

我不是为他做事,我是为抗日做事。

十八

苏庭被日本宪兵队围在出租屋的时候,苏唐正在老家祁城和刘雅茹举行定亲仪式。苏刘两家都是当地富户,自然不差钱的,可仪式却办得简单随意。按刘之谦和苏一文的意思,要张灯结彩,大排筵宴,遍请亲朋好友。但两个年轻人不讲排场,坚持新事新办,两家人坐一起吃顿饭意思到了就行,最后也只能由着他们。

苏唐回乡之前专门去找苏庭见了一面。苏庭为他道喜,随后就问他这是自由恋爱,还是你们组织安排的任务?

苏唐说,算是一见钟情吧。

苏庭就说,不管怎样,都对人家好一点,一辈子能遇到一个心爱的人不容易。

我知道。苏唐点点头,一起回家看看吧,一家人都很想念你。

苏庭的眼泪便掉下来,说,我就不回去了,在这边一样能祝福你。

苏唐也哭了,你太固执了。

兄弟俩紧紧拥抱在一起。

有件重要的事苏庭没有提,那天他得到消息,谷荻那华雄将于一天后在柳巷正兴饭店摆几桌酒席,宴请一批新委任的伪政府官员。他正打算只身前往,行刺这个日本大特务。他认为这次是一个绝好的下手机会,机不可失。然而机会是机会,可他却失手了。

在出租屋,苏庭扮做罗锅老汉的模样,对正准备午饭的碧桃说,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午饭你自己先吃。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勃朗宁,这是他平时防身用的,他把枪递给碧桃说,拿着它,防身用。

碧桃接过枪愣了愣,望了他一眼就明白了什么,她坚定地说,我等你回来一起吃饭。

苏庭上前一步,一把将碧桃揽入怀中,埋头在她额头和脸上亲吻起来,良久才松开臂膀。这时,一阵略带寒意的秋风从窗口灌进来,他不由地打了个寒噤,抬头向窗外望了片刻,伸手指向那棵已经树叶发黄的梧桐树对碧桃说,你知道吗?这棵老树见证了我们的爱情。

此时,碧桃看见那棵老树大片大片干枯发黄的梧桐叶正随风飘零,有的飘到街头,有的飘到房顶,有的在空中飞舞,带给人一种孤凉和萧瑟的感觉。她歪头想了想说,你对我的爱还需要见证吗?要是真需要的话,就给我好好活着,用一辈子来见证。

苏庭在远处一个胡同口观察正兴饭店,看见有很多戴礼帽的日本便衣三三两两分散在饭店附近。他口袋里装着枪和手雷,等待一辆黑色福特车出现。

临近午时,两辆一模一样的黑色福特车一前一后地从柳巷西头开过来,苏庭有些紧张起来,他判断不出究竟哪辆车里坐着谷荻。车快开过来时,苏庭注意到两辆车后座的门玻璃都拉着帘,这时已没时间再不容他多想,他一颗手雷瞬间攥在手里。与此同时,他看见街对面碧桃的身影突然闪出来,左胳膊上挎着菜篮,也一眼看见了他,但脸上依旧是一副淡然的表情。

當第一辆车从两人中间的马路上穿过时,苏庭看见碧桃从怀里掏出那把勃朗宁,朝车后座的门玻璃开了几枪。

街上顿时慌乱起来,一些日本便衣迅速持枪向这边集结过来,苏庭喊一声碧桃快跑,手雷便骨碌碌滚到第二辆车的下面。爆炸声响起时,他隔着火光看见碧桃被飞来的一颗子弹击中,胸口处崩出一朵红玫瑰,随即又有几颗子弹打中了她。苏庭再次喊了声碧桃,看见她深情地望了自己一眼,就摇晃倒在地上。这时,数不清的子弹打在他四周,溅起一地的碎石子和尘土。眼看日本便衣们围拢过来,苏庭朝他们开了几枪,迅速向胡同深处退去,又甩出一颗手雷后,纵身翻过一处围墙。

碧桃的突然出现让他始料未及,她显然是为了掩护他而来的。苏庭泪如雨下,在出租屋内一遍又一遍抚摸为碧桃购置的还未穿戴的衣物和首饰,一遍又一遍吻着碧桃枕过的枕头和盖过的被褥,泪水湿透了那些遗物。他模糊的眼里浮现出碧桃被枪击时摇晃无助的身影和瞬间划过他脸庞那一抹无比关切的眼神。碧桃仿佛在告诉他,我要走了,你要好好活着,咱们下辈子再见。

也就在他伏在床头伤心欲绝,不能自拔的时候,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在叛徒张占国的指引下包围了他的住处。

线人孤魂的突然失踪让王火很是郁闷,她可是工作组目前获取日军情报的唯一来源,然而她仅仅送了一次情报就不再出现,很可能是出了问题。当时,王火并不清楚孤魂已经和苏庭生活在一起,她的失踪对工作组显然是个危险讯号。为此,大众茶社的交通点再次撤离,门口贴出隐藏着暗语的歇业公告,期待孤魂反馈。

为了进一步开展工作,王火命令苏唐立即启动回祁城老家和刘雅茹之间的定亲任务,希望从已经秘密投诚的刘之谦那里想办法令他打入龙城日军内部,从而更便利地获取有价值的情报。如今,苏唐在鹰公馆的工作很有起色,前段时间他设计让工作组的同志把马大山的表侄马长兴也秘密处决了,因为当初逮捕刘春生的材料就是马长兴递交的。马长兴死在他经常光顾的大烟馆的床上,干瘪黑瘦的脸膛和深陷的眼窝让他的死相看起来很难看,像死了很久的一具干尸。组织上非常认可苏唐的工作,认为以他目前的身份完全可以继续深入日军内部,发挥更大的作用。

那天在柳巷,王火藏在人群中亲眼看见孤魂遭到日本便衣枪杀,也看见化妆成罗锅的苏庭炸毁了一辆福特车。后来他悄悄尾随落荒而逃的苏庭,却被他三甩两甩甩脱了。再后来,他就在苏庭身影消失的那一带四处寻觅,试图发现点什么踪迹,因为他敏感意识到苏庭和线人孤魂之间有着扯不清的关系,两人在柳巷马路两侧异乎寻常的表现耐人寻味。然而,最后他却看见一队日本宪兵气势汹汹地从远处奔来,包围了附近一处二层楼民宅,他脑袋嗡地一下意识到,军统锄奸组出现叛徒了。

三天后苏唐从老家祁城回到龙城时,王火忍痛向他通知了苏庭已经牺牲的消息,他说你哥哥是好样的,他是英雄。

苏唐呆愣了几秒,眼泪奔涌而出,嘶吼着问,他是怎么死的?

是军统锄奸组的叛徒张占国出卖的,日本宪兵包围了他的住处,张占国领着日本宪兵冲上二楼去抓捕,他引爆了手雷。

苏唐不再说话,眼泪不停地流下来,隔了片刻问,这么说,他连全尸都没留下?

楼都炸塌了,炸死了张占国和十几个日本兵,他们打扫现场时,只发现了一些烧成黑炭的碎块。

尾   声

风风火火的秋季全城大搜捕终于在日军一举捣毁军统锄奸组之后结束了。

苏唐的工作组后来才知道,谷荻那华雄那天并没有在车里,他临时有事委派自己的副手去赴宴,结果躲过一劫,而那个副手做了他的替死鬼。

马大山在常天死后终于又像从前一样意气风发,出来进去,大摇大摆,完全像个刚被释放的囚犯。他憋得太久了,需要好好撒撒野。

有一天晚上,夜色撩人,马大山在特工总部一号公馆的庆功宴上喝得有点多了,醉眼迷离地非让苏唐驱车送他去燕春楼下榻不可。一路上,他靠在后座的椅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开车的苏唐闲谝,或许是真喝多了,谝着谝着,就谝到了苏唐的家事上面。大着舌头,半开玩笑地问,苏老弟,什么时候喝你和刘家小姐的喜酒啊?

苏唐哈哈一笑,说,应该快了吧,到时候一定把我家酒窖里最好的陈年二锅头搬出几坛来,请马队长痛痛快快喝个够。

马大山也哈哈笑起来,说,好好好,一言为定。

接着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话锋一转,又问,苏老弟,我好像听说你上面还有个哥哥?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苏唐胸口怦怦跳了几下,脑子里顿时绷紧一根弦。哦,我是有个哥哥,他说,不过已经失踪很多年了,音信全无,也许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吧。说完这句话,他感觉胸膛里有一股血在往上撞。

哦,是这样啊,马大山打了个酒嗝,一股浊重的酒气弥漫在车内。他继续问,失踪很多年就没有托人找吗?也许他当年去了南边,投了国军?

苏唐一愣,踩了急刹车,车子的惯性让马大山的光头险些撞在副驾驶的椅背上。他回头很严肃地瞪着那颗光头说,马队长,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马大山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哈哈笑起来,老弟这么认真干什么,你老哥我当年不也是国军一员吗?

那天,苏唐目送马大山被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歪歪斜斜地扶进燕春楼挂满大红灯笼的门楼内,眼睛立即放出两道冷光。他敏感地意识到,马大山那句有意無意的话一定是有所试探的,对方最近一定在暗中深入调查有关他或常天的情况。他想,这个狗汉奸欠下的血债也该还了。

马大山的好日子果然没过上几天,在又一次逛燕春楼的时候,突然有几名神秘的蒙面人士破窗而入,直接将他按在床头一刀割断了喉咙。他光溜溜的尸体横在私人雅间的床上,黏稠而发黑的血流了一地,从此那鹰一样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春三娘后来每每给祖师爷管仲烧香时,总忍不住祷告,祖师爷显灵了,祖师爷显灵了,是天杀的老马吃得太贪,犯了众怒。死得好,死得好……

组建了一年多的鹰公馆,因为首脑马大山的神秘死亡濒临解散,松井一郎后来欲扶持黑蛇主持鹰公馆,但黑蛇在松井找他谈话后的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逃遁了。至于什么原因,不得而知,跑到哪去了,也不得而知。

鹰公馆后来因为没有合适的继任队长而解散,之前的成员都分流到了其他特务机关。苏唐受命做鹰公馆的善后工作,他因刘之谦的关系被分配到松井的一号公馆,负责后勤工作。他在马大山办公室的档案柜里发现了一份关于常天身份的补充材料,是死掉的张占国生前提供的,上面记录了常天在南京特训班时的一些经历和片段,还提到那天行刺谷荻而被便衣打死的叫碧桃的女人,认定她是常天的情人,也是他安排在日军内部的线人,并强烈要求马大山严查此二人的历史。

这些材料被苏唐付之一炬,望着火盆里熊熊燃起的火,他心里默默祈祷,哥哥啊,嫂子啊,你们一路走好,在另一个世界里成就美好的姻缘吧。

苏一文从苏唐口中得知苏庭去世的消息后一病不起,苏唐照顾病重的老父亲期间,家里频频被驻祁城的日本特务骚扰,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为了他父亲手上一份秘不示人的苏家酒厂的酿酒秘方而来的。他们怕唯一掌握酒厂酿酒术的苏一文一旦病逝,酒厂就无法正常运营了。

苏唐了解他们的意图后冷笑起来,他亮出手枪把那些特务一个个撵走,特务们只好图穷匕见,派人警告卧床的苏一文,让他最好识些时务,早点把酿酒术交出来,否则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天,奄奄一息的苏一文挥手让屋里的家人都出去,只把苏唐留到病床前,他强睁眼睛望着苏唐说,爹,知道,知道你,也是,也是抗日的,你和你哥,都是,都是好样的……

苏唐点点头,我哥是英雄……

苏一文让他把藏在地板夹层的那本酿酒秘方取出来,告诉他这是苏家酒厂多年来屹立不倒的根本,现在传给他了,让他好好保存。

苏唐望着父亲亲手抄写的秘方,听见他最后断断续续说了一句,他们,他们早就,早就逼我,交出它,可爹就算,就算死,也不会的。苏家两个儿子,都是抗日的,爹也要,也要学……

“也要”没说完,苏一文就咽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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