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红梅
摘要:作为“苦尤娘”,尤二姐随母寄食贾府,偷做了贾琏的二房,迫于凤姐的摧斫,吞金自尽。清代《红楼梦》评点关于二姐的论述涉及多个方面。关于容貌,普遍认为“标致和悦”。关于性情,或云“杨心水性”;或主“温柔和顺”。关于才干,能为礼节辞令,然非凤姐对手。关于其死,除了“自寻死路”,还有贾珍、贾琏“种祸”,凤姐“暗害”,秋桐“催命”,胡医“成之”,善姐“不善”,平儿“多事”诸端,实皆有以致之。
关键词:清代《红楼梦》评点 尤二姐 吞金自尽
尤二姐,不知原姓,与尤氏是异父异母的姐妹。第13回尤氏姊妹“虚上”(张新之第13回夹批)。①第63回贾蓉与二尤调情。第64回贾琏与尤二姐彼此有意。第65回贾琏偷娶了尤二姐。第68回凤姐把尤二姐骗进大观园。第69回尤二姐吞金白尽。清代《红楼梦》评点②关于尤二姐的论说,涉及容貌、性情、才干、其死等方面,析之如次。
一、关于容貌
清代《红楼梦》评点关于尤二姐容貌的解说不多。尤二姐花为肠肚,雪作肌肤,“无一处不合人心,可敬可爱”(第64回)。③第69回凤姐带尤二姐去见贾母,借贾母“端详”了尤二姐的标致。
佚名氏分解,贾母之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怜见的”,是写其苗条;问“你姓什么?今年十几了?”是写其芳龄;瞧“肉皮儿”是写其肤白;说“齐全”是写其貌美,皆补前文之所未及。如此尤物,“宜乎珍、琏之乔梓竹林皆为颠倒”④。王伯沆批“贾母上下瞧了一遍”说,上瞧者,眉、目、发、肤;下瞧者,尤二姐既非旗人,“必是小脚无疑”。同回稍后,太医胡君荣切脉,蓦见尤二姐面庞即魂飞天外,“那里还能辨气色”⑤?王伯沆批日:尤二姐之美“从病中一写,真乃力透纸背”(第六十四回)。即非胡医馋色,而是特出尤二姐标致:病中尚如此,何况平时?至于“花为肠肚、雪作肌肤”云云,独有张新之置评,且及钗袭:“花是袭人,雪是宝钗,二而一也。”袭人姓花,薛雪谐音,“指定即尤即薛”(第69回批)。张评认为尤二姐为金为钗,尤三姐为玉为黛,全书“从此看入,势如破竹”(第65回夹批)。附会之言,姑且记之。
二、关于性情
相形之下,清代《红楼梦》评点对尤二姐性情的注意较多,诸家有批且大都不拘一端。
其一,“杨心水性”
此云尤二姐乃“不贞之妇”(第65回回前评),出自张子梁评语,他家评点亦有意近之论。如于第63回贾蓉与尤氏姊妹嬉闹,姚燮认为,尤二姐“搂头就打”贾蓉非姨娘举止,“一头笑,一头赶着打”确是“周身倡女派”(第63回侧批)。张子梁同感,批评贾蓉与尤二姐“直是勾栏中顽法,愈不堪矣”(第63回夹批)。而贾蓉“我们父亲(贾珍)正想你呢”(第63回),可知尤二姐与之亦“早有首尾”(姚燮第63回眉评)。固然父子叔侄皆畜生,不过益信人必自腐然后虫生。亦即尤二姐“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第65回)。再如第64回“浪荡子情遗九龙珮”,贾琏与尤二姐暗递情意。姚燮认为尤二姐举止乃“淫妇气派”,陈其泰强调是尤二姐“荡甚”⑥,与贾琏臭味相投,如磁吸针。王希廉指为“暗补聚扈情事”(第64回总评):尤二姐与贾珍不妥书已明言,与贾蓉不妥亦不待言,而贾琏“尤其彰明较著者也”(张子梁第64回回前评)。为此一人,父子、兄弟、叔侄灭理乱伦,略无忌讳。因知此书淫人淫事,每用旁见侧出,或托之梦寐,独于尤二姐“未尝稍讳”(陈其泰第65回总评)。张新之所列“书中凡实写者”八人而尤二姐居末(第64回夹批),亦有此意。
其二,“温柔和顺”
此语出自一芹一脂。别家评点亦在“杨心水性”(第64回)之余,认为“莫只作一淫妇看也”(张子梁第66回夹批),毕竟尤二姐“尚有羞恶之心”(陈其泰第65回眉批),“倒还良心未泯”(张子梁第65回夹批)。
小说第65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文中叙尤二姐温柔和顺高凤姐十倍,受“下人感戴”(王府本第69回前总批)。在王伯沆看来,尤二姐亦在凤姐之上。认为失脚犯了“淫”字的“不独二姐”,兴儿评尤二姐“斯文良善”(第65回)“似甚允”。前者顾焦大醉骂之后,后者瞻借剑杀人之前,尤二姐自言“我虽标致,却无品行”,陈其泰视为“良心发现”(第65回眉批)。张子梁更是另有高度,说尤二姐“真一天真烂漫之人”,若非被贾氏父子、兄弟诱坏,是‘《红楼梦》中上上人物”(第65回夹批);虽有淫行,然“看得理透,存得心良”,较凤桐二人“犹为上上人物”(第69回夹批)。尤二姐一生平善,虽有亦必用强之迫,然被赚入园,终是“和厚性成”而入凤姐元中(陈其泰第68回眉批);后来遭遇种种,亦是凤姐“明知其柔善”而使入圈套(黄小田第68回夹批)。⑦即便如此,尤二姐来向凤姐索命时亦无厉言厉色,“其度量真不可及,特所欠者节耳”(张子梁第113回夹批)。
三、关于才干
清代《红楼梦》评点对尤二姐才干的分析,可谓发乎其微,因尤二姐较最副“小才微善”(第1回)之实。“微善”如上,兹论“小才”。
脂批有日,尤二姐言语行事胜凤姐五分。姚燮认为,第64回写尤二姐收表记暇豫之至,“必是聪明绝顶人”;第65回贾珍来见尤二姐,尤二姐知局主动离开,表现得“尚机警”;对贾琏不说生是贾家人死是贾家鬼,而日你的人你的鬼,是“避珍儿一边者”。第66回尤三姐耻情饮剑,尤二姐为免生事出丑放走湘莲,张子梁直言尤二姐处事“真知大体”;东观主人亦云贾琏“反不如二姐之能处事也”。第68回凤姐来赚尤二姐,黄小田肯定“礼节辞令,二姐可谓能矣”,怎奈凤姐词令之妙,直驾仪秦而上,徒叹“其如非對手何”!据张子梁分析,凤姐的话层层说来,真无在外居住之理。凤姐毒机已露,“然而二姐未觉”。一着错了满盘棋,尤二姐真乃可惜。固是“淫”字不可染,亦是“凤姐真能”,尤二姐之实诚,凤姐已早看出。甚至可以确信,当初凤姐计上心来的时候,就已注定尤二姐的死局,尤二姐“虽亦伶俐,不由不落其陷阱”(王希廉第68回总评)。
四、关于其死
清人评点中,讨论尤二姐之死者独多。偷娶时新娘素轿新郎素服,“已非吉兆”(东观主人第65回夹批),最后“枉送了性命”(陈其泰第69回眉批)。而尤二姐之死,除其自投,贾珍、贾琏、凤姐、秋桐、胡医、善姐、平儿皆有以致之。
其一,“自寻死路”
陈其泰认为,以尤家着实艰难的光景,不配与贾府联姻。尤二姐也不忖量,荣府如何要与尤家结亲,却“要一心进来”(第69回)。第69回贾母不计“伤脸”,让把尤二姐送回先与“指腹为婚,又没退断”的人家,尤二姐以其母“实于某年月日给了他十两银子退准的”,是那家“因穷急了告,又翻了口”而未应。陈其泰惜之曰,若听其领出,则尤二姐尚不至死。无如局中人迷而不悟,“竟自寻死路矣”。张子梁综论凤姐之孽,贾瑞、尤二姐之死,鲍二媳妇之没,张金哥之同夫自尽,林黛玉之失意而亡;此数人者,或入其圈套,或遭其羞辱,或受其挑拨,各各饮泣抱恨,与世长辞。其中,与贾瑞之死相同,尤二姐之死亦属于“自投也”(第114回回前评),只是尤二姐死得“贵重”“从容”(第69回夹批),“比活着还美貌”(第69回)。
其二,珍琏“种祸”
王希廉认为,尤二姐死于非命,祸胎“种于珍、琏二人”(第65回总评),深恨宁府淫恶,造孽无穷。张新之所谓尤二姐、张华一案,虽成于琏、风,却始于珍、蓉,亦是“首罪宁”之意(第64回夹批)。张子梁连问深评,试观贾蓉之与贾琏谋划,“是设何心”?贾珍之为贾琏撮合,“是设何心”?(第64回前评)贾琏之娶尤二姐于外宅,“又设何心”?夫贾琏为子嗣计而娶妾,似也为好色计而娶妾,亦人情所不能免,独怪其兄弟通房,毫无廉耻。贾珍与尤二姐尚欲掩耳盗铃,贾琏竟欲索性破例,自此而两无拘束。看他父子叔侄,通同作弊,“生生将二姐性命断送”(第64回夹批)。窥其本心不过图得大家通房,便宜作乐,而天理良心一旦丧尽,不败何待。
其三,凤姐“暗害”
众所周知,“弄小巧借剑杀人”是凤姐的手笔。王希廉认为,凤姐阴毒险恶,为尤二姐吞金白尽之由。凤姐包藏祸心,明抬暗推,周身恶计,连天地都要欺进在内,尤二姐安得不死?然依张子梁之见,凤姐初时志在退人,未欲置尤二姐于死地。其调兵派将,勾使张华具呈告发,趁势将汪洋醋海一朝泼尽,如是则心中之忿可消,眼中之钉可拔——凤姐之志不过如此,岂知事不遂心,变计复出,继此“心愈狠计愈毒矣”(第68回回前评),故有借剑杀人之事。事情的關键在于,贾母吩咐凤姐料理此事,而贾蓉又要顾贾氏体统,尤二姐“必不可去”,如是“杀机陡起”(第69回回前评)。不过,凤姐的高明在于,因无一点坏形,竟做到了“杀之而不怨凤姐”(姚燮第69回眉评)。
其四,秋桐“催命”
王希廉认为,尤二姐进园已落深井,即无秋桐亦断不能久活;而“添一秋桐,其死更速”(第69回总评)。据评者解释,尤二姐品行既亏,秋桐翻人底里,心思无忌,尤二姐的雪肤花貌哪禁秋桐的骤雨狂风!然秋桐之肆泼,即是凤姐之挑唆。故知写秋桐“极淫邪”(王府本第69回回前总批),正写凤姐极淫邪;写秋桐极凶悍,“正以助凤姐之恶也”(张子梁第69回回前评)。秋桐如此猖狂,《红楼梦》中无此“恶犬”(佚名氏第69回评);自此之后,绝不提及秋桐。故知秋桐“本为杀尤二姐而设”,尤二姐既死便不必再费笔墨(陈其泰第70回眉批)。不过,张新之由“桐为凤所柄,秋则金令,正合西风以坏荣”,析得秋桐为凤“借以杀尤”是反用木以杀金,用黛以杀钗(第69回夹批),似为穿凿之语。
其五,胡医“成之”
尤二姐命绝,凤姐罪深,“胡医其次也”(姚燮第69回眉评)。恰如佚名氏所析,尤二姐之死虽凤姐杀之,实胡君荣“有以成之”。若使胡君荣诊出喜脉,为之安胎开郁,病白可痊,贾琏亦必多方调护,尤二姐荼蓼之苦或可回甘。襁褓有人,胡思遽死?乃投以虎狼之剂,堕其珠蚌之胎,“二姐之心先死矣”。心死而身始不生,则谓尤二姐之死为胡君荣杀之亦可。令人怀疑胡君荣殆尤二姐前生所害之丧伦败行之人,“不然何其毒也”(第69回评)。王希廉则认为,庸医误用打胎药,不过了结尤二姐身孕,以便速死。其实堕胎亦死,不堕胎亦死,“与胡庸医无涉”(第69回总评)。细思尤二姐固是不能不死,王评却也难辞开脱胡医之嫌,因为当时“来者无非催命鬼耳”(姚燮第69回眉评)。
其六,善姐“不善”
善姐是受凤姐指派伺候尤二姐的丫头。评者认为,“此善字为反面”(张新之第68回夹批),善姐竟是“恶姐”(东观主人第68回批),说话直是恶语侵人六月寒。而善姐嗔说尤二姐的话,须知“俱是凤姐暗中嘱付”(王希廉第68回总评)。因此,写善姐不堪,正是写凤姐不堪。不过,凤姐命丫头善姐服侍尤二姐,三日之后便有些不服使唤起来,要头油不给,饭也懒端,拿来东西是剩的,说她反瞪眼叫唤。佚名氏认为,小小奴才会如此刁恶,“虽凤姐所使,亦由秉性非人”(第68回评)。益信善姐“不善”(张子梁第68回夹批),有如此小婢日日聒噪,尤氏不死何为?
其七,平儿“多事”
多数评者认为,凤姐于尤二姐秘事,白平儿发之,又率平儿等行其赚入之计。故而东观主人嫌其“多事”(第67回批),姚燮亦责平儿是“死二姐者”(第66回眉评)。尤二姐尽磨折,要死不能,要生不得,是平儿时常背着凤姐与她排解。一者东观主人仍有问责之意,说平儿“亦是假好”,若果能“劝回”凤姐,亦不至于下此毒手(第69回批)。姚燮眉批直录,改“劝”作“力”,似指平儿没有尽力而为。二者也有评者看到了平儿的“慈心”(王希廉第69回总评),认为二姐事发后,平儿表现得“极义气”(王府本第69回回前总批),且为凤姐所为“到处弥缝”(张子梁第69回前评)。因之,若从东观主人之说,谓平儿与凤姐狼狈为奸未免粗暴,但平儿也着实脱不了干系。
综上,作为尤氏家族中的“苦尤娘”,尤二姐凭姿色与贾琏做了“夫妻”(第65回),且要改过守贞。怎奈凤姐摧花斫树,“金逝了尤二姐”(第70回)。清代《红楼梦》评点关于尤二姐的论述,涉及多个方面。关于容貌,普遍认为“标致和悦”。关于性情,或云“杨心水性”;或主“温柔和顺”。关于才干,能为礼节辞令,然非凤姐对手。关于其死,评者大致认为,除了“白寻死路”,还有贾珍、贾琏“种祸”,凤姐“暗害”,秋桐“催命”,胡医“成之”,善姐“不善”,平儿“多事”诸端,实皆有以致之。若论二姐之淫,必及贾府子弟之皮肤滥淫。据警幻所训,“雨云无时”是之,“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亦是之(第5回)。尤二姐为人心痴意软,柔而不韧。盖出于维护,或谓尤二姐之淫与秦氏类似,却是作者以珍蓉父子与尤氏姊妹的淫乱之名,暗指其与秦氏的聚扈之实;或谓尤二姐之淫与云儿类似,和云儿同贾宝玉、薛蟠、冯紫英喝花酒的性质一样。要之,谓尤二姐之淫不是云雨之淫,有为撇清之嫌。其实,尤二姐曾有淫行,她“忍受一切,无非是为了贾琏,她一心要为他做个贤良人,做个有品有行的人。她的柔顺性情和不工心计,使她为了执着于贾琏的爱而付出永远不能收回的代价”⑧,堪为苦之尤者,而尤三姐于其死前的梦中现身当为尤二姐的人司之引。
①冯其庸:《八家评批(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286页。(按:王希廉评、张新之评、姚燮评皆据此本,不另注)
②《红楼梦》评点,从乾隆十九年( 175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到完成于1938年的王伯沆评点《红楼梦》,四十多家中可见者有二十多家。本文“清代《红楼梦》评点”是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脂砚斋、东观主人、王希廉、陈其泰、张子梁、哈斯宝、张新之、黄小田、姚燮、佚名氏、王伯沆等十余家。张子梁《评订红楼梦》,今藏于山东省图书馆,张子梁评及诗皆据此本。
③本文所引《红楼梦》正文皆据郑庆山校《脂本汇校石头记》,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特殊情况另注。
④[清]佚名氏:《读(红楼梦)随笔》(影印本),巴蜀书社1984年版,第659页。
⑤据冯其庸:《八家评批(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
⑥刘操南:《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94页。
⑦李汉秋、陆林:《黄小田评点(红楼梦)》,黄山书社1989年版,第814页。
⑧严曼丽:《红楼二尤的悲剧情味》,胡文、周雷:《台湾红学论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3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