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你这辈子最骄傲的是生了我和妹妹。我和妹妹虽然都没考上名牌大学,但在吾村,两个娃儿都成了“端铁饭碗”的,还是不多见的。你为人低调,唯挨邻宅近的艳羡我带你到过云南、贵州、广西、重庆旅游时,你绝不藏着掖着。你是想证明,你的一儿一女是有出息、有孝心的。这是一种内心满足的外显———你觉得自己那些年吃的苦,都有了回报。你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人啦,要先苦后甜!”
母亲,你是1949年生人,生过四个孩子。在我与妹妹之间,还有一个夭折了的三妹。大姐是早在我两岁时就离开了的。正是大姐的早逝让你和父亲对三妹的病情不敢有丝毫怠慢,你们见势不妙,第一时间就把刚出生的三妹往县城的医院送。医院发生的事我一概不知,只记得你和父亲回来时,父亲哭丧着脸,你红肿着眼。你从蛇皮口袋里掏出两个新崭崭的搪瓷碗———父亲在县城买的,用来打医院食堂的饭。三妹没保住,留下两个搪瓷碗,你的脸色比搪瓷碗的绿还要深,深得让人窒息……
母亲,你每见一次碗,就流一次泪。父亲看不下去,把那两个搪瓷碗藏到柜子的最底层。直到四妹降生,家中又有了新生命,父亲才翻出那两只搪瓷碗。碗依然新崭崭的,你一边流泪一边笑,在你看来,是否一只碗是三妹,一只是四妹?
母亲,你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父亲在上海、深圳打工的那十来年,需要动扁担的农活,你绝不让我和妹妹做,只让我们帮着干一些手工活儿。“双抢”时,你实在忙不过来了,才让我们用小背篼帮着背一背。你心疼我们正在长的身体,不让我们挑担子,你是怕我们被担子压坏了,不长个儿吗?
母亲,我的同龄玩伴中,读完高中的没几人,能读上大学的仅两个。初中一毕业,他们就成了家里的壮劳力,其中不乏读书比我厉害的人。你和父亲看得远,发狠了要把我和妹妹都盘出来。为供我和妹妹读书,除了种自己吃的口粮,你夏天种生姜、生蘑菇,冬天栽萵笋、点土豆,一年四季忙忙碌碌。几乎每天,你天不见亮就出门,挑了蔬菜去附近几个乡镇集市售卖。听说县城生姜价格高,你又去了县城,来回四十公里地,都靠两只脚板。你吃了远比村里其他妇女多得多的苦。你上午赶集,下午劳作。夏天,忙完一天的活儿,鸡鸭进笼了,锅碗洗了,猪有了吃食不再嗷嗷叫了,一家人的衣服搭在晒坝的铁丝上开始滴滴答答淌水了,沐浴后的你才得空儿在电风扇前的圈椅上闭上眼睛吹风。这一天,你的双手伺候过一整担蔬菜,伺候过坚硬的粮食,伺候过乱跑的鸡鸭,伺候过沸腾的猪食,伺候过洗衣盆里浸满汗水的衣服,此时,你的手松弛下来,你太累了。你坐在圈椅里一动不动。此时,风是仆人。只有此时,你无忧无虑地享受风的伺候。能在劳累一天后,静静地吹吹风,于你而言,就是天大的满足。风,定格了你对幸福生活的最高想象。
母亲,在你身旁,我和妹妹对着电风扇飞转的叶片吹口哨。口哨声有金属质感,如钢丝震颤。那夜梦中,你变成了一棵老榆树,我和妹妹变成金甲虫,绕着树飞来飞去,挥着闪亮的翅膀……
母亲,你心善。冬腊月,近年关,没儿没女的孤寡老人拉下面子,提着蛇皮口袋挨家挨户“化米”,隔三岔五地,要来好几拨人。你知道他们苦,就算自己再招架不住,也要装上半搪瓷碗米打发他们。有时,你觉得给得太少,也会补上一句:“幺婶(二老爷……)对不住哈,我们屋头也没好多(多少)米了……”拿到米的眼圈红红的,低了头,千恩万谢地走了。有时,外村甚至外乡的也来讨米,哪怕少给一点,你也从不让他们走空,更不会两扇木门砰地一关,让老人难堪地伫立在屋外。你送“化米”老人出门的场景是留在我记忆里最难忘最温情的画面。
感同身受,你顾及“化米”老人的颜面,或许是因为那些年的生活并没有给够你尊严———尤其在房子问题上。住砖瓦楼房是你一生最大的夙愿,然而,你的梦想之光并没能照进现实。
母亲,我欠你一座大房子———一座红砖灰瓦的大房子。这种亏欠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在城里给你们买的那套养老房弥补不了的。
我最惊惧的记忆留在1978年。那年,你和父亲新造的土坯草房烧起来了,你顾不得扑火,从床上一把薅起我,直往外跑。北风呼呼刮着,火焰乱冲,烧红了半个天……
你束手无策,抱着我哇哇痛哭。茅草屋顶化为灰烬,房梁断落在灰中,火苗咋呼明灭,老屋只剩下黑黢黢的几堵墙。墙烧裂了,裂缝曲曲拐拐,像一张恐怖的刀疤脸。裂缝太宽了,能伸进我的小拳头。直到我六岁,你和父亲都还在陆陆续续修补开裂的墙体,你们从河滩往家里担红砂,一趟一趟,头上冒着白烟。你们在红砂里掺上少许水泥,先把石块塞入墙,然后调制红砂泥浆抹墙。你们又平整了堂屋和歇房的泥巴地面,打上水泥青砂浆,用小灰刀慢慢抹,用酒瓶子慢慢滚,滚出了光滑的水泥地。
土坯草房在我上小学时焕然一新了,不过,它的屋顶终究不是瓦———瓦房是分水岭。我爷手气背———村里分房,村里有人抓到了地主的瓦房。瓦房的整饬简单,只需要把瓦挑挑拣拣。草房五年一翻新,年年得补漏,麻烦。每年冬闲,你把钉耙绑在高条凳上,一把一把梳整打下麦子的麦秸秆。脱须后的麦秸秆黄亮黄亮的,码在屋檐下,整整齐齐,一根一根都是你翻新旧房的梦。
翻新后的老屋檐口齐整,厚厚的一层麦秸秆在冬天早晨的太阳下闪着金光,加上微红的墙体,老屋好像又成了新屋。父亲是村长,你是村妇女主任,草房虽是草房,但干净整洁,配得上村民的艳羡和下乡干部的肯定———“陈菊仙家,干净!”
母亲,1988年,你的“新屋”在村里第一座二层小楼立起后突然失去了光芒。大伯按捺不住羡慕之心,极力鼓动父亲联合造楼。你动了心思,你从上了锁的箱子里取出我的小学课本。课本里,十几张不同日期的存款单被压得平平展展。你和父亲合计来合计去,算上还有整两月才出栏的猪和十几只待卖的大肉兔,也只凑够3000元。你掂量着只够造楼房款三分之一的存款单,连续几天唉声叹气。大伯是盐厂工人,有固定的工资收入。最后,你咬咬牙,像是与楼房做了一次永诀,你对父亲说,与其打肿脸充胖子,不如留给娃娃读书。于是,你的土坯草房只能一直土坯草房着。
你嘴上不说,但你对大伯家新起的楼房充满了向往,你尤其羡慕楼顶开阔无遮拦的平台可以晾晒粮食。土坯草房低矮,晒坝又小,被屋后别家高大的桉树遮挡了一大半。你央那家女人,想用一棵更大的去换,或是买下那棵树然后砍掉,但三番五次,五次三番,那个见不得别家好的女人总不同意,你只得长长叹气,说,唉,我家没个好晒场!
你想借大伯家的楼顶晒谷子,须看婶婶脸色,须婶婶家的谷子晒干入仓后才好意思开口。把谷子担上婶婶家的楼顶晾晒,你很卑微,也很辛苦。好几次,你幽怨地对父亲说,以后我们造楼房一定要安一个滑轮,把箩篼扯上去,谷子、麦子、苞谷晒干后直接从楼顶的开口处往下倒,下面就是粮仓。帮着你往楼顶上上下下背粮食的那些天,我好几天做相似的梦。梦里,我家新起的楼房真有滑轮。有一天,我正把箩篼往上扯,滑轮突然卡死了……还有一天,绳子“嘣”的一声断了,满箩篼谷子砸在你身上,像一座山一样将你埋掉了……美梦与噩梦总如此瞬息转化,变幻而来,一次次将我从梦中惊醒。一摸,浑身是汗。
你和父亲说着造大房子的憧憬,也这样期待着过了好些年,直到我考上师专,你不再提造大房子的事———儿子有了“铁饭碗”,总算不用辈辈代代在宋家坝的土里刨食了,茅草房也凑合着住吧。后来,我在镇初中教了书,学校分了福利房。再后来,我进了省城的大学校,买了商品房。你在农忙“双抢”时回乡下,撒下麦种,栽上油菜秧或收了谷子又来省城,候鸟般飞来飞去。你的一半时光、一半生命依然留在草房。
我的婚礼是在老屋举行的,来的都是你请的亲戚和邻居。那是你和亲人们在老屋的最后一次大欢聚。那天,天上有明晃晃的太阳,我看见刚翻新的土坯茅草房又被金光笼罩了,红彤彤的墙体,黄亮亮的屋顶,像回光返照一样……
十年前,我有了孩子,为了照顾孙女,你不能两头跑了。你虽十分不舍那些庄稼,不舍屋檐下的那些你一把一把梳理好的麦秸秆,也只得彻底离开了老屋。随我定居省城的头几年,你年年都要赶在雨季来之前回一趟老屋。你说,房子不住人,会越来越破的。掏一掏屋后的排水阴沟,补一补漏雨的屋顶,请匠人,办伙食,一忙又是好几天。你始终舍不得你的老房子啊!是否老房子还在,让它在某年某天变成一座大楼房的梦就永远不会消失?
三年前,妹妹也有了孩子,你完全失去了回家翻盖房子的时间。老房子不可逆转地越来越破旧了。连续几年没住人后,老房子一年不如一年了。大伯每次打来电话,我们就知道老房子的某处又塌了。你和父亲偶尔会在饭桌上唠叨两句,说一定要回老家造几间新房子。这种愿望更在你们回老家吃过婚宴、寿宴、丧宴后得到一时的激发。你们头天回去,不敢久待,第二天又匆匆回来。你总说,学芳的小瓦房还是可以的嘛,才八万多……久安的楼房真漂亮啊,三层,没个三四十万怕是不下来,啧……母亲,原来你想在老家起一座大房子的愿望一直都不曾消失。
母亲,你的老房子再也没有得到修整。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风雨中,它静静地一寸土一寸土地往下降。大伯关于老屋的最后一个电话是老屋完全垮了。你放下电话,长长吁出一口老气,我能听出那是你的大房子之梦终结时的深深叹息,因为你知道,你还要把妹妹的孩子带大才能彻底解脱,到那一天,你将年至耄耋。
母亲,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在小区附近给你们买的那套养老房,你们一天也没住过———你和父亲两地分隔,分别照顾着我和妹妹的孩子。今天,我们已经完全有能力在老家为你砌一座扬眉吐气的大房子了,但你的楼房梦却并不能因这而顺理成章地实现———楼欲立而亲不待———你们已年过古稀,我和妹妹又如何放得下心让你和父亲独自回老家生活呢?你造一座大房子的梦,有着一个诱你半生的开端,却永远不可能有结局了。
母亲,我欠你一座房子———一座红砖灰瓦的大房子!
母亲,有人说,每位伟大的母亲,都曾经是一名花季少女。舅妈总夸你,说你当姑娘时是村里的一朵花。
你很爱美,也爱干净。你抹洗的灶台、碗筷一点儿不含糊。对自己,你节俭得狠,这些年,你好不容易才穿上裙子,却早过了能选择艳丽色彩的年龄。你置办我和妹妹的衣装,丝毫不吝惜钱,总把我们打扮得与镇上的娃儿相差无几。你的意识里,吃什么,别人看不见;穿什么,不能让两个娃儿显可怜。挑了小菜去卖,你去镇上的皮鞋摊给我们选新鞋;卖了肥猪给刀儿匠,你扯最好的布找裁缝。
前些年,受小区里几个老太婆撺掇,你也想买一件貂皮大衣。你去商场看了,喜欢得不得了,再看价格,又舌一咂,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衣服要一万多块钱。你回家说给我听。我说你喜欢就买嘛,我出钱!你脸一沉,你的钱就不是钱?不是一家人的?你觉得一件衣服一万多块钱简直太夸张,你改变不了几十年的消费习惯所养成的对自己的节俭,改变不了农民基因里的本分与实在。最后,你花五千块钱,给你自己和父亲各做了一件貂毛领的羽绒服,算是草草了了心愿。虽然只脖子上的一圈是貂毛,你依然很开心,你的眼神里全是再无他求的满足。
你接受新鲜事物很快。这几年,我的女儿慢慢大了,你终于闲了一些,你进了老年大学,结交了好几个知心朋友。每天都有太婆给你打电话或直接在单元楼下呼你,你们相邀一起去公园跳广场舞。
年三十晚上吃团年饭,你很羡慕地说,有好几次,我抱着诺诺(妹妹的孩子)在公园里看别人跳舞,我好想跳呀!我们开玩笑地说,你抱着娃儿跳噻。你先是一副抱怨的表情:“那咋个跳呀?”立即,你又开始自我安慰,又像是安慰我们:“不能跳就不跳嘛,也不是非跳不可!难道跳舞比娃儿还重要?”
掐指一算,你告别你的老年大学和舞伴们已快两年。
母亲,妹妹读医学院毕业后,也在这个省城有了工作。两年前,妹妹的孩子出生,你去了她那边。如今,你又向妹妹抱怨曾经向我抱怨过的话———“等娃儿上幼儿园,我是要回去的哈!”你要回的是我这边———你的老屋已荡然无存。在你心里,随子不随女天经地义,我这里,才是你的最后归宿。有一次,我和你开玩笑说:“你看你回得来不?诺诺上幼儿园不需要接送?瑶瑶(妹妹)他们上班接不到娃儿的嘛。”你突然拉下脸来,嘟嘟囔囔地,一副很生气的样子,“那我不管,老娘我都七十多(岁)了,我还能带那么久?”
我们习惯了你嘴上的牢骚,知道你的心其实比豆腐还软。
那天,我下班回家,看见你正在收拾大包小包的衣服。你是坐了公交车回来拿你的衣服的。你说你抽空去大市场买了几斤猪肉,给我们留一半,你要带走一半。你说,瑶瑶那边的猪肉贵好几块钱哩!我留你吃晚饭,说吃了饭开车送你过去。你的眼神里有想留又不能留的伤感。你说,小叶(妹夫)又不在家,我吃了晚饭再回去,那俩儿母晚上吃啥子(什么)呢?你担心着一个人带娃儿的妹妹,坚持要立即坐公交车走。那天的天气不算热,跑上磨下的你出门时,提着一个大包,我看你的背,汗水已经把衬衫湿透了。那一瞬,你三十年前挑着担子去镇上卖菜的背影又出现在我的脑海……
母亲,父亲不是闲人,他在我家附近的广场找了个扫地的活儿,天天早出晚归。图省事,他一个人在家时吃得很马虎。你总担心我照顾不好他。他牙齿不好,你在我这边的时候,三天两头要做一次炖肉。你知道我们的工作节奏都如同打仗,是来不及做炖肉的。去年,离国庆节还有好几天,你早早地打来電话让我们去过节。到了国庆节那天,饭桌上果然有一大盆父亲爱吃的炖蹄髈。
母亲,前几年,为了让你轻松一点,我向你提出请个保姆的想法。你一听,当即数落我:“你钱多得往外冒了?我们请得起保姆?”你的心思我懂,你觉得你还硬朗,不能花那冤枉钱。你也怕被外人知道了,让人误会不让你带小孩,是因为婆媳不和。
母亲,从大姐出生算起,你生养我们几兄妹,已四十七年。你把最宝贵的青春年华都耗在了我们身上,而今,你还心甘情愿地继续在两个孙女身上操心。你这一生,如同一盏油灯。油干灯枯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啊!
母亲,我想起一个诗人的诗———“我们也爱母亲/却和母亲爱我们不一样/我们的爱是溪流/母亲的爱是海洋。”母亲,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才能回报你给我的一切,母亲!
作者简介:
宋扬,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有文刊《散文》《延河》《野草》《四川文学》《青海湖》《翠苑》《骏马》《金山》等,出版散文集《慢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