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怀德桥北堍往西,沿运河北岸,有一条非常古老的街道———西直街。
从1993年开始,我曾经在这条古老街道旁的高家场7-5号,生活了整整六年。这六年里,我经历了恋爱、结婚、生子,为以后家庭生活向好,在经济上做了一些初步储备。
现在,我已经搬离高家场二十四个年头,居住的地方又换过一次。由西新桥三村,来到了北塘河畔的盛世名门。
高家场筒子楼里的烟火气息,使我在青春的岁月里,深刻体会了这座城市,底层普通人日常生活遭遇的酸甜苦辣,及自己的那份喜怒哀乐。
二十年来,我的脚步没有再次踏足回返高家场,那是因为,那幢小楼上的邻居,给我和年幼的孩子带来过无辜的伤害,使我一直难以释怀……
今年元旦,我起心动念,决意重访三十年前,留有我生活足迹的高家场,还是因为,家住宣家弄的小胖婆婆,曾于去年国庆期间,委托她的儿媳,电话邀约我去玩。她的儿媳在电话中一再对我说,宣家弄、高家场估计近期快要拆迁改造了,有空的话,就赶紧过来看看吧!
是啊,曾经寄居我身躯、安放我灵魂的地方将要拆除,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能将自己心中的怨怼放下,去看一一看,以此来缅怀我的青春岁月,况且,那里还有许多善良可亲、可敬的老人,他们仍值得我惦念和牵挂!
怀着释怀的心情,新年伊始的第一天,我终于还是走近了高家场,走进了三十年前我漂泊上岸后那段刻骨铭心的时光。
时间上溯至1992年早春,那时,我个人的生活仍没有一丝眉目,没遇到人生中的另一半,自己还处在独身、自由的快乐阶段。
三月的一个周六上午,与下放金坛薛埠表姐夫结婚,而后又与姐夫一起返调回城的姨表姐,从“小茅山”一处刚刚购置的私房中,骑着自行车,急急忙忙赶至我工作在大运河畔的工厂。
她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她说:“姐夫服务的单位,常州纺织公司给他分到了一处生活用房,是一个有几家人居住在一起的‘撇户,面积有二十多平方米。”
那时候,工作之余,一心贪玩的我,还不懂啥叫“撇户”,只知道姐姐是在关心适婚年龄的我。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啥时候准备结婚。等姐姐说完,我便老老实实地把自己还没有恋爱对象的事,告诉了姐姐。
姐姐可能是比我早先来到常州城生活,因此,她知道,20世纪90年代工厂是不会有多余的福利房,分配给我这样的大龄青年用于结婚。
当她知道我还没有谈女朋友后,便赶忙催促我:“快找个姑娘恋爱结婚。姐夫公司分配的撇户可以借给我过渡,暂做婚房使用。”听闻此言,我连忙表示感谢。
姐姐第一次来到我工厂看我,便表达出了她对我这个姨表弟的诚挚关心。
在三个月后的某个周六上午,天气已十分暖和。表姐又骑上她那辆半新半旧的女式自行车,从家里来到了我工作单位的集体宿舍找我。
这次,她给我带来了“撇户”的钥匙。
她让我陪她一起骑行,由三堡街向东,过大运河上的简便西仓桥,沿运河北岸的西直街,往东,一直骑行至高家场。
停车,锁上自行车车锁,表姐领着我第一次踏进了陈家老宅的一处后进小院,走进了标有高家场7-5号门牌号码的一幢三面砖墙,正前面是木头结构,上下两层,共有八间房间的二层木板小楼。
我们通过楼下两户住户间,宽不足两米的行人过道,行至后墙门洞旁。右拐,走进通往二楼去敞开的木门,登上一至二楼幽暗的木质楼梯,来到了呈“T”字形的二楼筒子楼。
姐姐用手中的钥匙,打开正对楼梯过道的一间房门锁后,我第一次随着姐姐,跨进了分配给姐夫使用的那间“撇户”用房。
在简单参观二楼的撇户后,姐姐并没有把进出楼梯和楼上房间的两把钥匙交到我手里。她只是嘱咐我尽快恋爱,尽快找到女朋友结婚。
高家場7-5号二楼这间空荡荡的撇户,将等待它的新主人到来。
高家场7-5号,是距西直街运河畔陈家老宅正门,近百米内的一座后进小院,它坐北朝南。小院东西山墙和北墙全是用砖头砌成,南墙一至二楼,都是用好几根粗大高耸的圆柱木头,和厚厚的木板组成,支撑圆柱的是一只只圆鼓鼓石基础。
这几间屋子,尽管是砖混结构,但整体构架立柱、屋顶横梁、门窗、楼内内饰壁板,楼板等全都以木头和板壁为主。屋顶的小瓦和东、西、北三面的砖墙,仅仅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
小院与前院不通,只在东边高大的风火墙下,开有一个门洞,门洞与高家场的弄堂相通,供住户们进出。
小院里,这幢上下每层四间砖木结构的小楼,有五户人家居住,被派出所用7-5号的数字编列了门户号。
二楼四间砖木楼板房,南墙齐胸的板壁上,从东往西,每间房,都有一排排宽大的连体木格子玻璃门窗,平日都可以往外推开,透风透气,它们犹如水上人家临河而居的那种造型。一楼南墙也是这样的风格。
二楼四间木板楼房,分配给了三户人家居住。从二楼的楼梯口上来,左手旁,二楼楼板地面延伸至屋顶的板壁与北面砖墙之间,隔出了一条六七米长,一米宽左右的通道。
这条通道,与第二间房间板壁上,南北方向,供人进出的敞开木框门,成“T”字相通,它也是二楼隔成筒子楼的显著标志。这扇不足二米高的小门,是楼上另外两家撇户们进出的门户。
通道往西,最里面有一扇房门,正对着过道,它是姐夫单位分配给他的那间“撇户”的单扇大门。单扇门朝里往北打开,这间撇户,还是二楼最西边的第四间房屋。
姐夫分得的这间撇户,房间南北方向都有窗户,不同的是,南窗建在半身高的板壁上,是两扇很大很宽的木格玻璃门窗。而北面这只木框制作的玻璃窗户,则比较小些。它与过道北砖墙上,用于透光的另外三间房屋的三扇窗户,依次排开,都镶嵌在北墙砖砌的孔洞里。
制作窗户的木材材质,都已经老化,出现了很多腐蚀了的小孔,木纤维上凹凸不平,已不能与砌进砖墙里的外木框严丝合缝。窗户上,压在六块小玻璃上的压片小木桁条,失去了平整的棱角,固定玻璃的寸长细铁钉,更是锈迹斑斑,一碰即断。不知过道北墙上的这几扇木质窗户,经历了多少载人间风雨的洗礼。
每年秋冬季节,北风劲吹之时,木质窗户都难以抵挡狂风的肆虐,发出密集的震颤抖动之声。寒风会循着不太严实的窗户缝隙,呼呼地钻进那间近18平方米的撇户里,常使得我和妻儿,都会被迫穿上厚厚的棉衣,以此抵御整屋的寒冷……
二楼,最东厢一间,是留给已故陈教授二房夫人(上海婆婆)的儿子夫妇一家居住。最西边的三间及一楼东厢靠风火墙的那一间半居,都被政府征收,由西直街道的房管所托管,分配给了常州纺织公司的职工居住。
楼下一楼,西厢两间低矮潮湿的砖木房,也留给了陈教授大房的儿子(排行老三)居住,门朝过道。东厢房那间不足三十平方米的一间半居,已被家在东青乡的周姓小夫妻居住,大门朝向小院。
楼下,在陈、周两家之间,留有一条不足两米宽的行人过道。往北,过道尽头后墙处右拐,往东行走几步,便是去往二楼的小楼梯间。
过道正北,后墙下,还有一个砖砌的门洞。过门洞,是一方天井。天井里有一口水井,水井就在后进季方伯诊所的小院之中。季方伯诊所所在,几乎占用天井后这座小楼整过一楼的面积。这幢上下两层,每层四间的小楼,与前院高家场7-5号的小楼模式一样,早期都属于陈家老宅,它们都是从西直街正门往北延伸至姚家弄后进住宅楼之一。
季方伯的小儿告诉我,7-5号这幢楼,是已故上海纺织学院教授陈宗英的主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公私合营,他家所有的房屋都被政府征用,分隔成很多十几二十几平方米的一间间公房,分配给了更多户的居民使用。陈家老宅的主人陈教授,曾在7-5号二楼居住过一段时间。
1992年冬,表姐代表姐夫,把进出撇户楼房的两把钥匙亲手交给了我,至此,我这个大龄青年,终于在常州城里,有了一处可以用来结婚的婚房。
钥匙在手后,我一边与孩子的妈妈谈着恋爱,一边从长江贸易城买来了些许木材。我用从工厂食堂借出来的三轮车,把木材运送至勤业新村旁的“小茅山”姐夫家,请会木工手艺的姐夫,利用下班或节假日,帮我打造了几件简单的家具。
我买了一桶涂料,请人帮助,一起将撇户房内墙进行了“涂脂抹粉”,又从丽宝第集团购买来了一卷22平方米的塑料地毯,铺设在撇户内,和二楼过道的地面木板上。1993年冬,我便与妻子一起,去亚细亚旁钟楼区政府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办理了登记结婚,领回了两张结婚证。我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便住进了高家场7-5号。
当年,姐姐把姐夫单位分给他的撇户让给我们居住,是因为姐夫从薛埠上调回城时,已经和姐姐结婚,并生育了一儿一女。
他们返城后没多久,便利用姐夫会木工手艺替人家打制家具积累下来的财富,在靠近勤业新村的郊外———“小茅山”的地方,购买了一处菜农的私房。
姐夫拖家带口四人,分配给他的这二十平方米的小屋,显然已经无法摆放他们一家从乡村带到城市生活的一应生活器具,更无法让他们四口之家,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活动和生活了。姐夫凭借自己的勤劳,在多年时间里,在常州纺织公司工作之余,都一直利用下放时学得的木工制作手艺,替他人定制一些传统家具,以此贴补家用。
好心的姐姐,借我婚房暂居,是为了让我快些结束青春期,走进婚姻,不再颠簸、漂泊动荡。
可是姐姐不知道的是,我和妻子结婚后,在高家场定居的那六年,生活并非十分快乐。
结婚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九四年,我的孩子便呱呱坠地。
孩子年幼,晚上总是被饥饿折磨得哇哇大哭,他时常要向他的母亲讨要乳汁充饥。我怕夜晚的哭声穿过脚底木头楼板的缝隙,打扰了楼下一楼陈姓人家夫妇和孩子的休息,总会抱起儿子轻轻摇晃,并低声哄骗,让他能够尽快安静下来。
可即便如此,几声断断续续的啼哭声还是会招致楼下陈家男人大声责怪:“你家会带小佬吧,小佬一直哭,一直哭……”我和妻子在好长时间里总怀着歉疚的心,继续哄骗孩子,让其安顿。
平时走路,我们大人更是尽量提着脚尖,缓步而行,深恐又打扰了楼下人家。
孩子断乳后,便开始慢慢长大。先学爬,再学走。他常常会脱离岳母的臂弯,溜到地板上,趴在地上学习爬行。晃晃悠悠立起的小身体,沿着墙壁和床沿,会学着蹒跚走路。没人看管的时候,他总是跌跌撞撞。手握玩具玩耍时,总不得要领,常常甩在地上,产生不定时的噪音和响声,便会惊动了楼下做过开颅手术的阿姨,常招致她一声声痛骂。
她丈夫下班后,她总会添油加醋向其诉苦。她的丈夫听后便会气呼呼地冲上楼来,向我和妻子问罪。我们总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对他好言好语,保证尽量看护好孩子,不让他发出更大的动静来。可是,三番五次解释后,他们一直还是以衅事惹非的态度,要赶我们离开,时常还用不好的言语侮辱我们。
更可恶的是,有时在暗地里,还会顺手将我们停放在一楼过道里的自行车轮胎气门芯拔去,使得我和孩子的妈妈,在早晨上班时非常纠结。
一日,孩子他妈实在气愤不过,与之争吵。说,孩子又不是布偶玩具,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新生命。我们生养的是人,不是老鼠,老鼠晚上还要出来活动觅食。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哪能不产生一点点声响?这下可好,她的话语几乎捅了马蜂窝,楼下陈家教授的老三便冲上二楼,恨不得要和我们干架。好在同住二楼东厢房的陈教授的二房夫人———上海婆婆出面呵斥,这位蛮狠的陈家老三,才悻悻地走下楼去,作罢!
回想至此,我或许有些明白,一楼陈教授大房夫人生养的儿子(在兄弟排行中位列老三),当时为啥会与我家过意不去的心境了。
我们作为外来户的异乡人,竟然在没有得到原楼主后代的同意,轻易地“闯进”了他自小生活的老宅里生活,并且还要寄住在他家头顶,他的心理怎能不失衡?
陈教授儿子心底残剩的那份失落之心,对他人占据他家老宅的怨恨之心十分强烈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们不能忍受自家祖屋,绝大部分被政府征用,分配給他人居住。他的怨怼,自然要寻找一个发泄出口,很不幸,我们一家就成了他们的出气筒了。
这种邻里间,楼上楼下产生出来的龃龉生活关系,延续了好多年,一直都没有得到改观,直至后来我们购置了新居,搬迁此地才停止。
那些年,我和妻子的身心疲惫之极。
本来,楼上还有一间近十几平方米的空屋,分给了纺织公司的另一位职工居住,但是,在我生活的八年里,几乎难得一见屋主。可能,屋主和我的姐夫一样,也是上调回城的知青,已经拖儿带女,无法安放他们全家日益扩充的人口了吧。
那间十多平方米的屋子,在我们一家生活在高家场的几年时间里,几乎整日被关闭着。
有一年夏天,为了通风消散梅雨期间积下的霉味,二楼东厢屋,和压缩机厂工作的儿子儿媳及读初中的孙儿居住一起的陈家上海婆婆,曾经用屋主人留给她的那把备用钥匙,打开过朝向公共空间的那间撇户,这也使得我有机会走进去一观内部的全貌。
现在想来真是确幸,如果当初那家人也搬来一起居住,那么,拥挤不堪的二楼,还真不知道会变成啥样呢。一楼陈教授的儿子,又不知道要与我们二楼栖居在此的两家外来户,闹成啥鸡飞狗跳的样子。
“T”型筒子楼间,人间的酸甜苦辣,真正要让我们一家尝遍够了。
在高家场7-5号一楼小院里的西南面,还居住着一户人家。那间顺西风火墙搭建的平顶小屋,面积不足十平方米,门朝东开。蛰居在此平房里的是陈教授大房长孙,是楼上楼下陈姓人家的侄儿。他年方二十,正当年轻,在西瀛里一家电器商店工作。
这样,本来有六户人家的7-5号门牌号里,实际居住的还是五户人家。
日常琐碎的生活十分闹心。平常的水费、电费,都要五户人家每月轮流抄分表,收费,再集中交至银行。
每月,为了平摊西直街临河岸边陈家老宅进门处总表上的电费超支部分,陈家两兄弟的媳妇内心肚子里,不知对我倾轧嘀咕过多少回。
有一次,一楼东厢屋,小周家刚生育女儿待养在家的媳妇,竟然在楼道里风言风语说我偷窃了超支部分的电费。她的话,不期被刚走进楼道,准备上楼回家去的妻子听见。我的妻子非常生氣,她责问了小周的媳妇,并打电话准备把我从单位叫回来对质。听闻此言,我也十分气恼,这不仅关乎我从事谋生的工作与电力有关,最主要的还是,他关乎着一个人品行的低劣与高下。
于是,我在一个周日的下午,乘大家休息在家时,把几位邻居男同胞召集起来,一起带上手电,走向西直街运河边的陈家大宅的正门。从高家场7-5号总电表的出线处,沿着排布在东墙壁上的两根铝芯导线,由南向北,一路查看起来。
果不其然,当我们一行用微弱的手电筒光,一路查看,一路照耀至中段第二进一户人家门头上时,竟然发现,这户人家门头壁板上开了一个四分孔径的小孔,从小孔处还引出了两根电源线,它们一上一下,分别搭接在我们总电表的输出线上。
至此,我们终于知道了每月各户分表走过的电表度数,与总表总不能平衡的真正原因了。我毫不客气地找来了居委会主任,当着她的面,要求把一年来高家场7-5号超支电费部分,全部让这户爱占小便宜的人家补齐。
历经此事,我也终于洗脱了高家场7-5号“电贼”的罪名。
生养孩子六个月后,我的妻子休完产假便上班去了。孩子长至一周岁半时,帮我带孩子的外婆,也将要回乡村去帮衬她的儿媳看护她的孙儿,帮助我的岳父饲养鱼苗。
为了不影响家庭正常的生活和工作,我和妻子商议,在高家场周边寻找退休赋闲在家的婆婆,帮助我一起抚养年幼的孩子。
在岳母即将回乡去的那段日子,我的内心非常的焦虑。周六或周日,我乘休息在家时,总会抱上刚会蹒跚学步的孩子,出高家场里弄,去往周边陶家村或运河畔的西直街,挨家挨户询问谁家有刚刚退休下来的年轻婆婆,帮衬我一起照料孩子。
三十年前,常州的退休工人们,还羞于帮助异姓年轻的父母看护婴幼儿。不像现在,托教班几乎遍布了全市大街小巷,已形成一种规模产业。
有一天,我抱着儿子,又离开高家场,一路问询、一路寻访。在不知不觉中,我拐过了姚家弄,走近了宣家弄。在宣家弄路东的一只井台处,我看到几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婶,正聚集在井台上从井里提水洗衣、洗菜。
我抱着孩子走近了她们,一边客气的主动与她们打起了招呼,一边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和需求。
“阿姨们好,我想问一声,你们这里有退休下来的婆婆愿意帮我带小孩吗?我家孩子的外婆要回乡下去带我小舅子的孩子了,没空再帮我带咧。我和孩子他妈都要上班……”
可喜的是,我的一番求助的语言刚刚说完,井台上,四五位正在劳作中的一位戴着近视眼镜,年龄不大的中年妇女便大呼小叫起来:“小胖,小胖,你不是刚刚退休么,你可以帮忙看小佬得哇!”
后来,我知道了这位接我话茬的阿姨姓王,宣家弄的人都称呼她为王阿姨。听闻王阿姨的喧叫声,从井台路西一侧,一户普通私房住宅人家的门口,露出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头颅。
“王阿姨,你叫嗲啊!”随着一声干脆清亮的声音,一个矮小的身影便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我抱着孩子急忙赶上前去,面对着她圆润的脸庞,嘴里嚷着:“你就是小胖婆婆啊,你就是小胖婆婆啊。”
“是个哇!”面对一团和气慈眉善目的婆婆,我的心立即充满了欢喜。当着小胖婆婆的面,我又把自己当前遇到的困境说了一遍,并恳请婆婆帮助我带带孩子。同时,我也把一家三口,目前居住在高家场7-5号的情况,一并告知了她。
婆婆一边推诿着说没有帮别人带过孩子,一边用右手揭开了我盖在孩子脸上的那块纱巾。见有人打开一直遮盖在脸上的纱巾,孩子睁开圆圆的双眼,脸上绽开了笑容。
或许就在那一瞬间,孩子露出来的纯真笑容,温暖了小胖婆婆的心田,使得孩子和我们夫妇一起,与宣家弄的小胖婆婆全家,结下了近三十多年的深情厚谊。
在孩子会行走的那几年时间里,他们不但按时去红星幼儿园接送孩子,节假日里,还会带上我家孩子走亲访友,游玩市内各处开放的公园等。每周末,退休在家的文培公公,会带上我的孩子,去后马路他曾经就职过的内燃机车厂职工大浴室,给他沐浴净身。
在小胖婆婆一家的辛勤帮助下,我们几乎没有了后顾之忧。经过几年的努力工作与积累,我们终于在西新桥三村,购置了第一套66.67平方米属于自己的商品住房。在经过简单装修后,1998年底,我们便搬离了高家场,迁居至西三村。从此后,我们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
岁月更替。这些年,我们的生活区域和空间,随着时代的变化城市发展又在不断发生了变化。近三十年的时间里,我们一家从高家场搬至西新桥三村,又从西新桥三村搬至北塘河畔。尽管一路上都是风雨兼程,但我们的内心还是快乐和幸福的。
因为,在我们一路向前的道路上,我们遇见了一个又一个心存善念、乐于助人的人。是他们,在我青春绽放的时候,在我初涉人间烟火气时,将我遭遇到的各种生活困境予以化解。
“小茅山”的表姐,宣家弄的小胖婆婆,还有已故的陈家姆妈陈家老爹,以及高家场7-5号二楼的陈家上海婆婆,感恩有你们在我的生命中相遇,谢谢你们陪我同行一程!
2022年元旦,当我把车子停靠在原西仓桥派出所门口的停车位后,我决定,从与西直街相交的高家场南弄堂口,寻访高家场。
路边弄堂入口旁,徐家开了三十几年的杂货店还在,现今,守着小屋的是那位已經八十四岁高龄的徐家奶奶。
回想当年,蛰居在高家场7-5号那段时间,日常生活十分便利。在西直街上,从锁桥至西仓桥,沿河的街道两旁,各种店铺琳琅满目,非常齐全。国营粮油店、煤球店、菜场、日杂用品店、老虎灶、浴室等生活设施应有尽有。
沿河街道就已经有了流动的临时菜场早市。红星新村陶家村姚家弄及居住在后马路新市路旁的大妈大婶们,都会拎着菜篮,从高家场弄堂里穿过,去河滩的西直街购置日常三餐所需。
有时,我在家中二楼过道的煤炉上煮饭烧菜缺盐少酱时,只要快步跑下楼去,赴弄堂口徐家大妈开的杂货里购置即行。从高家场7-5号到她家小店,来回一趟,绝对不会超过两分钟,十分方便。
每天早晨,各种摊贩和顾客讨价还价的声音,充斥于河畔的街市上。
运河东西方向的水面上,满载各种生活物资的大小船只,穿梭其中,络绎不绝。船上,呼叫避让的高音喇叭声不绝于耳。如果是夏天,你站在西仓桥上,那一溜排筏似的拖船船头,一个个英姿飒爽、挥舞三角小红旗的妇女,以及赤脚立于每只轮船船帮,露出黝黑皮肤、一身短衣短裤打扮,竣巡来往船只的粗壮男人处处可见。你甚至还能看到,他们用健壮的手臂,提起挂靠在左右船帮上,用粗塑料麻绳捆吊的那一只只废弃的汽车外轮胎,来化解因水流湍急被迫靠近的对方船只船帮的碰撞,所释放出来的能量。
三十年前,西直街旁的大运河上,呈现出来了都是一派热闹繁忙的景象。
如今,自从新运河南移312国道后,流经市区的老运河便失去了航运的中心地位,变成了内陆景观河。原先布满河道运载各种重要物资的货船,已多年不见踪影。临河的西直街街道形成的街市,在改革开放不久,城市的扩展中逐渐被人遗忘,也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临近姚家弄旁的那几十亩房的仓储中心,也寂寥地淹没在繁华都市中的低矮民居中,遗落在运河北岸。它偏居一隅破败不堪,成了一个偌大的垃圾堆放场。
今日寻访故居,已不见年轻时从事水上航运工作的徐家大叔。徐家奶奶告诉我,大叔当年从船运公司退休后,已经在九年前就离开了人世。
徐家大叔当年开这爿不足八平方米的简易日杂用品店,是让没有退休金的奶奶守着它,弥补家用。这爿小店不需要纳税,一是因为奶奶年轻时从丹徒调进城里时,没有太多适合她的岗位,劳动人事部门便没有考虑给她安排一份正式工作;二是,徐家奶奶腿有微疾,也不适合去工厂或街道里弄工作;第三,她和徐家大叔生养的四个子女,需要人手抚养,更没有多余精力出去工作。至今,徐家奶奶没有退休养老金,只能享受已故丈夫的“半保”,约五百元。
在高家场临河街面上这个冷清的小杂货店里,我和她随意聊着。在近一个多小时里,我没有看见一位老邻居或其他顾客走进店来,购买一件日杂用品。我想,她守着这个简陋的杂货店,不会仅仅是为了盈利了,她守着的或许是丈夫留给她的那一份念想吧!
徐家奶奶还告诉我,她的三儿一女都过得不错,大儿顶替接班,后来辞职经商,在城市东门开了一家规模较大的饭店,其他几位也都有自己的一份职业。不过,听老人说,她的三儿一女现在也已经退休,在家帮忙照看第三代或第四代的生活起居。
环顾不足八平方米的前半居,竣巡狭长层层货架上稀疏的物品,不经意抬头间,我看见了一只探头。我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徐家奶奶告诉我,那是方便儿女们对她进行远程关心,怕她在走动时闪失跌倒,便利他们能及时过来帮助。她说,楼上还有一只呢?
高科技真是无所不在。这样也好,对独住不愿离开故居老屋的年迈之人,这也是一种不得已的关心办法啊。
不知不觉中,已近中午。奶奶的女儿骑着一辆电瓶车来到了店里。在简易的玻璃小柜台上,她从方便马甲袋中拿出了三只盛装熟食的微波盒,并把它们一字摆开。
哦,这是一位孝心的女儿,她是在给她不能独自煮饭烧菜的老母送餐来了。与之寒暄片刻,我便告辞,向弄堂深处的高家场走去。
2022年的高家场7-5&号,仍然处在西直街姚家弄陶家村高家场里弄包围的那片低矮的城市民居之中,没有被拆除。
它原先颓败破旧的四间两层裸露在外的青砖外墙已得到粉刷一新,北墙二楼上四扇木框窗户,也已经被房管所的工作人员更换成塑钢玻璃窗了,屋顶的小瓦,换成了一片片宽大平整的黄色洋瓦。
小院里很显空荡,当初的五户住户,只剩下原一楼西厢房陈教授的儿子夫妇在此居住。其他人都离开了此地,搬迁至其他地方生存发展去了。
一楼阴暗潮湿依旧,小周家和小陈家的门上都挂着大锁,门扉紧闭。通往后进季方伯家小院的门洞已经堵塞,连通后墙二楼去的过道地面,被近百双杂乱的,大小不一男男女女的各色旧鞋充斥着,地面上已经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了……我本想抵近探寻一番,看看能否到达二楼,见此景,我也只能做了放弃的打算。
见小院来人,并在过道前晃动,一楼陈教授那位做过开颅手术的儿媳,在她西厢房里的家中,对着窗户外水池旁洗东西的丈夫说,“嗲人进来则咧。”“沸宁则!”她的丈夫简短回答她的问询。
其实,通过一楼地面迁攀至二楼密集的爬山虎叶片间稀疏的缝隙,陈教授的儿子已经看见了我的全貌。
不认识正好,省却了我们认识的尴尬。
我退出高家场7-5,寻访后进小院,在与季方伯的儿子闲聊交谈时,我把自己的所见告诉了他。他说,哦,这事啊。你不知道,他们两人的脑袋都有些“糊涂”了,经常会到街面上捡拾旧的东西回来。
噢,原来如此!
留有我青春气息的西直街陈宅,在2012年2月1日被常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评定为“常州市一般不可移动文物”了,以后的岁月里,但愿它一直不在拆迁行列为好。这样,当我再次走近它,那些记忆中的陈年往事便会历历在目,浮现眼前。
作者简介:
王亚龙,笔名沉浮,1965年生,江苏溧阳人。常州市作协会员。有散文发表于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