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房子

2022-05-13 10:05毛雨森
安徽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白米鸭群队长

毛雨森

那一年,白米庄一共来了三个年轻人。来自上海的杨娜,在白米庄只待了不到一年就疯掉了。她住在寡妇费嫂家里,和费嫂的两个女儿睡一间屋子。她说她夜里看见鬼了,那个鬼像一只巨大的蜘蛛,总是在拼命追赶她。从那天开始,人们看到她每天在庄子里不停地奔跑,像个迷失了方向的长跑运动员。当年秋天,有个男人到白米庄表演魔术,他能从嘴里喷火,还能将一把碎纸片泡在碗里变成面条。杨娜抢走那碗面条吃了下去,当天夜里就跟那个男人走了。唐生是从泰州过来的,据说是我家的远房亲戚,虽说比我大了将近十岁,但论辈分他得叫我叔叔。他会画画,一来就被安排在白米小学做代课教师。他送给我一盒彩色蜡笔,经常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到我家教我画画,顺便蹭走一顿午饭。唐生后来被公社抽调过去画一幅大型宣传画,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断一条腿,只得送回城里治疗,一去便不再回来。

就这样,白米庄只剩下一个年轻人,就是高原。

高原来自省城。这个人瘦得出奇,浑身上下没一点肉,真的是皮包骨头。这么瘦的一个人,生产队长实在不知道他能干什么,便把他交给了看场的李老头。

李老头是个老光棍,我们都有些怕他。他以前玩过蛇,据说他会念一种咒语,把整个庄子里的蛇都召集到他身边,听他调遣。高原和李老头吃在一起,住在一起,有人把李老头会念咒语的事告诉高原。高原却不怕,还当场叫李老头试试。

李老头说,不敢不敢,我只会把蛇唤来,没本事让蛇散去,我那咒语一念,全庄的人都要遭殃。

高原不依,一定要李老头念咒语。李老头说,这娃咋一根筋呢,行,哪天夜里你睡着了,我把全庄的蛇都唤到你床边,到时你可别喊我救你。

没过几天,高原找到队长,要求另外安排住的地方。高原说他夜里不敢睡觉,总担心一觉醒来床边爬满了蛇。

队长说,你别听李老头胡说,他那是吓你。

高原说,可是我真的不敢睡觉,我都快神经衰弱了。

实际上高原是看中了打谷场旁边的土圆囤,想自己一个人单独住。土圆囤是生产队为了存放多余的粮食建起来的,但建成后一直没有多余的粮食需要存放在里面。

高原说,只要不和李老头住在一起,随便哪里都行,哪怕住土圆囤,我也没意见。

高原还说,圆形空间虽然会让人觉得压抑,但也能给人带来安全感,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安全感。

队长一挥手说,别扯那些狗屁理由,你想住就住,到时别说我没好好安置你就行。

土圆囤的墙用土坯垒成,顶上盖的是麦草,像一座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炮楼。高原住进土圆囤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里面亮起了电灯。

那时候,白米庄还没有通电。高原用几块旧木板做成一架风车,用两块磁铁和一圈铜线做成一台发电机。他把发电机和风车组合在一起,固定在土圆囤旁边一棵高大的榆树上,风一吹,风车便转动起来,屋里的那只小灯泡,也跟着发出明明暗暗的光。这是白米庄亮起的第一盏电灯,人们纷纷走进土圆囤,参观高原这一了不起的发明。最感兴趣的是我们一帮孩子,我们恨不得饭都不吃,二十四小时守在那只发光的小灯泡旁。我们试图搞清其中的原理,然后给自己家里也装上一只这样的电灯。然而高原讲解了半天,我们还是听得一头雾水。我们搞不懂发电的原理,我们也无法找到磁铁和铜线。我们很失望,只能眼含羡慕地看着高原瘦长的身影在电灯的光亮里晃来晃去。

我们垂头丧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发誓不再去土圆囤看电灯,可第二天我们还是去了。

高原似乎看透了我们的心思,赶紧将电灯关掉。高原说,这样吧,我来教你们做耳机。他拿出一只空百雀羚盒,将一小段铁丝绕成弹簧放进去,再放进一小块碎磁铁,又在盒盖上钻一个小孔,将一根电线穿进去接在弹簧上,然后盖上盒盖。高原举着百雀羚盒晃了晃说,看,一只耳机做好了。他将耳机接到广播线上,让我们把耳朵贴在百雀羚盒子上听,我们果然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随后,他送给我们每个人一段电线,一小块碎磁铁。高原说,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耳机,我相信你们都会做。

几天后,白米庄的每个男孩都有了一只铁皮盒做成的耳机,我们也很快忘掉了电灯带来的失望,和高原成了朋友。

李老头还兼任生产队的饲养员,高原除了跟李老头一起看场,还要照看一群鸭子。这活儿本来连小孩都会,早上把鸭群放出来,赶到打谷场旁边的水塘里,晚上再把鸭群吆喝上岸,赶回鸭棚,就这么简单,但高原还是嫌麻烦。高原说,照看一群鸭子,根本不要投入这么多人力,完全可以根据条件反射的原理,让鸭子一听到相应的信号,就知道该怎么做。

高原买回一只哨子,开始训练那些鸭子。早上,他打开鸭棚,在鸭群前撒一把稻谷,用哨子吹出一声长音,走几步,再撒一把稻谷,再吹出一声长音,就这样,鸭群跟著他来到水塘边,他一挥手,将鸭群全部赶进水塘。晚上,我们帮他把鸭群赶上岸,他在通向鸭棚的路上撒上稻谷,站在鸭棚前用哨子吹出短促的三声,鸭群一路吃着稻谷,不知不觉就走进了鸭棚。

一个星期后,高原不撒稻谷了,只吹哨子。鸭子好像真的能听懂他的哨音,早上他吹出一声长音,鸭群便蜂拥着奔向水塘,晚上他再吹一吹哨子,鸭群又乖乖地回到鸭棚。

高原邀请李老头参观他的训练成果,李老头却笑了。李老头说,你这个,我们早就懂,不用吹哨子,吆喝几声就行。说着,他冲鸭群哟哟哟地喊几声,鸭子却毫无反应。李老头说,你这娃,把鸭子都教坏了。

高原说,不是我把鸭教坏了,这是智慧的力量,人是有智慧的动物,应当在劳动中体现自己的智慧。

李老头指着高原手里的哨子说,你别糊弄我,这就是一只哨子,什么时候变成智慧了?我看还不如一只知了!

高原不要出工。白天,鸭子在水塘里嬉戏,他就躺在水塘旁边的树荫下,瞪着一双大眼睛看远处的天空。我们问他是不是想家了,他摇头。他说他在眺望宇宙。高原总是这样,经常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不过我们都认为他说的肯定有道理,他都能造发电机了,还有什么他不懂的?高原说,人类应该仰望天空,眺望宇宙,这样才会忘掉自己在什么地方,也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

我们按他说的那样抬头看天,看得脖子都酸了,可低下头一看,发现自己还是在白米庄,也没看到什么自我,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高原说,等你们长大了,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了。随即他叹了口气说,也不一定的,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明白。

有时候,高原会给我们讲故事。他有讲不完的故事。我们问他这些故事是谁讲给他听的,他说是一个叫安徒生的老人。那口气,让我们都以为安徒生是他家邻居,可高原说安徒生是丹麦人。我只知道大麦、小麦和圆麦,没听说过什么丹麦。高原伸长脖子叹息一声说,你们应该知道的,丹麦是世界上的一个国家。

在白米庄人眼里,高原虽然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但他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他会用胶水帮人家补胶鞋,甚至还会修广播。有一次王宝生家的广播被雷电烧坏,黑乎乎的像一只破氈帽,他拿回去把线圈重绕一下,广播的声音竟然比原来还响。在我们心里,高原差不多是个无所不能的英雄,他能用木头为我们削出形状逼真的驳壳枪,能用几块镜片为我们做一个万花筒,他还用自制的汽水让我们第一次尝到了汽水的滋味。本来,我们都崇拜一个叫李忠的人,他是大队的民兵营长,有一支真正的半自动步枪,据说他曾在全县民兵射击比赛中获得第一名,每当他背着枪带领民兵进行训练时,我们总要站在一旁,目光一刻也不离开那支闪闪发亮的步枪。现在我们终于发现,与高原相比,李忠实在算不了什么。

有一次,我们去土圆囤,发现高原不在。我们一直等到中午,也没看到高原的人影。有人赶紧去报告队长,想知道高原是不是请假回城了。队长也不知道高原去了哪里。第二天,我们还是没看到高原,这下我们担心起来,开始四处寻找高原。第三天,我们在运河边上找到了高原。

高原在一处陡坡上挖了个洞,正闭着双眼坐在里面,像在打瞌睡。我们以为他死了,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睛看了我们一下,随即又闭上了,说,你们怎么来了,我正忙着呢。

高原告诉我们,他正在做一个试验,让自己像原始人一样生活,每天只吃一点野果,然后坐在洞里冥想。高原说,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劳动?我们究竟需要多少财富呢?事实上,我们不需要那么多财富,我们太贪婪了,我们应该把更多的精力和智慧用在精神领域的创造上,比如音乐和舞蹈,比如绘画和诗歌,这样我们才会活得快乐。

这时候队长也来了。高原的话,不光我们听不懂,大人也不懂,包括队长。队长指着高原说,就你这瘦猴样,一阵风就能把你吹得飘起来,你还快乐?随即吩咐身边的人,别听他瞎扯经,快把他弄回去。

有人猜测,高原的脑子可能有点瓢。瓠子剖成两半,就成了瓢。白米庄人形容一个人脑子不完整,就说这个人脑子有点瓢,具体到高原这个人来说,就是说他的脑子有一半开窍了,而且很聪明,另一半还处于混沌状态,差不多就是痴呆。

随后发生的一件事,似乎也印证了人们的猜测。有一次,大队支书找到高原,说上面下来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全大队只有两个高中毕业生,都当兵去了,排来排去,只有高原合适。

这种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高原却一口拒绝了。高原说,我父母都是大学里的教授,父亲是搞物理研究的,母亲研究西方古典哲学,他们现在都在乡下劳动,我还去上什么大学?

大队支书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气得连队长专门为他准备的午饭都没吃就走了。

队长责问高原,说你瓢,你还真瓢了,为什么不听从大队的安排?高原说,我不想要的东西,你们为什么要强加给我。

高原拒绝去上大学,却迷上了所谓的科学试验。他先是想培育出一些新的农作物。他把一株棉花苗嫁接到杨树上,想让棉花长成一棵树,但那株棉花苗当天就枯萎了。他把冬瓜雄花的花粉传授到南瓜雌花的花蕊上,想让南瓜结得有冬瓜那么大,然而几天后,南瓜的瓜纽却烂掉了,长出长长的白毛。

高原并不气馁,很快又将兴趣转移到动物身上。有天夜里,他等李老头睡了,将生产队里的那头母猪赶进牛舍,试图让一头公牛和母猪交配。他想让母猪下的崽,将来长得像一头牛。

第二天早上,李老头在牛舍里发现了母猪,但已经被牛踩死了,肠子都被踩了出来。

队长得知母猪的死因后大为光火,立即宣布,扣发高原半年口粮作为赔偿,召开批斗会批斗高原破坏生产的罪行。

两个决定高原都接受了。高原不知道一头母猪的意义,不知道生产队每年的苗猪都靠这头母猪下崽。他只是以为少了一头母猪,就等于少了一头猪的猪粪,所以他自己还加了一条,以后每天帮生产队拾粪。队长看了高原一眼,心想你饭都没得吃了,还去拾粪?嘴里却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希望你说到做到。

至于那头死猪该怎么处理,有人建议将肉卖了,减少一点损失。队长想了想说,一头死猪,卖它干什么,收拾干净了,多放点萝卜,烧一大锅红烧肉按人头分了。

烧肉的工作由李老头来完成,他一边给母猪去毛一边伤心地流泪。这头母猪他已养了六年,每次母猪下崽后,他都像伺候坐月子的女人那样照顾它,现在他却要亲手将它烧成一锅红烧肉,他越想心里越难过。

高原对李老头说,这头猪总是要死的,要么老死,要么病死,现在它死于科学试验,可以说是死得其所,再说了,你养了它这么些年,由你来亲自为它送终,它算得上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猪了。

李老头将头扭向一边,抹着眼泪说,它死得太惨了,它是世界上死得最惨的猪。

那天,白米庄每户人家都分到了肉。高原也分到半碗,他把肉摆在门前的地上,对着肉碗在门槛上坐了一夜。第二天人们出工时发现高原还坐在那里,有人说,高原不会呆掉了吧?队长走过去对高原说,算了,我不扣你口粮,也不开你的批斗会,但你千万别呆掉。

高原不看队长,自言自语地说,我真是太糊涂了,猪和牛的染色体不同,他们即使交配,也不可能繁育后代的。我应该让白猪和黑猪交配,说不定能生出黑白相间的花猪。

队长气得抬脚就去踢他,但脚踢到一半就收了回来。队长说,你不是说要去拾粪吗?你拾的粪呢?

高原真的背起畚箕开始去拾粪。白米庄的老人早上都要拾粪,所以拾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舍得起早,还要不怕走远路。

高原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来,哪里拾到什么粪,狗屎都拾不到。看到高原每天在庄子里走那么一大圈,却只能两手空空地回来,我们决定帮高原一把。我们商量好了,以后谁也不许把屎拉在自家茅坑里,只能拉在打谷场那边,拉在高原一出脚就能找到的地方。我们不想让高原知道我们在帮他,这个呆子要是知道我们在有意帮他,肯定会不让我们这么做。然而高原还是知道了。那天我正蹲在土圆囤后面的草窝里拉屎,突然感觉屁股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转头一看,高原正站在我旁边,将畚箕直接支到我屁股下面。

高原说,以后别到处乱拉,直接拉畚箕里就行了。

有一段时间,高原迷上了在地上写字。他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东画西画,画一阵子,就停下来对着地面想一会。高原画的什么,我们一点也看不懂,有的像蚯蚓,有的像蝌蚪,白米庄的人都说他画的是“鬼画符”。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写的其实是一些数学符号。

再后来,高原就不怎么让我们去他那里玩了。高原说,国家已经恢复高考制度,将来肯定也要恢复初中升高中的考试。你们跟我不一样,你们别只顾玩,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上高中,考上大学,这样你们才有机会读到更多的书,掌握更多的知识,才能学会思考,做一个有思想的人。

高原的话我们似懂非懂。我们以为他又要搞什么发明,但他什么事情也没做,他只是经常坐在土圆囤前发呆。

人们开始怀疑高原的脑子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有人说,高原的脑子肯定曾经受过暗伤。

正像高原所说的那样,不光上大学要考试,初中升高中也要考试了。白米庄的几个孩子,就我一人考到县城去读高中。

因为住校,我很少遇到高原。

高二那年寒假,我回到白米庄,看到高原坐在土圆囤前晒太阳。我们知道,像高原这种从城里来的年轻人,大多已经回城。我以为高原已经离开了白米庄,然而高原没走,听庄上的人说,高原不想走,他要在白米庄生活一辈子。

第二天我就去了高原那里,问他为什么不走。高原说,人的身体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个灵魂的栖息地,我的灵魂可能从没来过白米庄,也可能早就离开了白米庄。

阳光下,我突然觉得靠墙而坐的高原是那么孤独。

我问高原,那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高原说,没有过去,何谈将来?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也就不考虑什么将来了。

高原自然没想到,两年后农村政策会有那么大的变化。分田到户了,生产队解散了,他在白米庄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了。在人们的撮合下,高原与比他大十二岁的费嫂住到了一起。

那时候,我已经在外地读大学。许多时候,我会忘记我曾经认识一个叫高原的人。每次放假回到白米庄,人们也很少提起高原。据说他经常外出,一走就是十多天,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些什么。

再次与高原取得联系,已经是在我大学毕业之后。

我回到了县城,在电台做记者。有一次,一位同事说起他当年在农村的经历,说起他曾经干过什么样的农活,我突然想到白米庄的高原,那个从未干过任何农活的高原。我的父母都已不在,儿时的伙伴也早已四散各地,现实的白米庄在我心里已经是一座空荡荡的村庄,我已经很少回去。但那天,因为想起了高原,我毫不犹豫地蹬着自行车回了一趟白米庄。我甚至想,要是有可能,我会把高原作为一个扎根乡村的典型来宣传。

高原比以前更瘦了,也显得老了。眼前的高原,只剩下一把骨头,下巴上稀稀拉拉地挂着几根山羊胡。他穿着短裤,露出来的小腿上,一层薄得近乎透明的皮紧贴在骨头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骨头的形状,整个人看上去跟一具骷髅差不多。我觉得奇怪,这么瘦的一个人,竟然还能站立,还能行走,我觉得只要轻轻吹一口气,他浑身的骨头就会像一堆松动的积木,摇晃着散落一地。

高原让费嫂去泡茶,费嫂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不过看在我的面子上,她还是照做了。

原来,高原与费嫂结婚,只是为了有一个栖身之所。他不下地干活,不料理家务。他的父母都已落实政策,要接他回城,但高原说他已经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两个老人还来看过一次高原,现在他们每个月都要汇一笔钱给高原,但那些钱都被高原作耗掉了。

费嫂一边告诉我这些,一边拿眼睛瞪高原。高原只装没看见。

费嫂说,好几次我想将他赶出家门,但看到他像个没娘儿,可怜巴巴的,又心软了,心想,就当我自己生了个痴呆儿子吧。

我问高原,你留在白米庄,就是为了这样整天无所事事?

高原一脸委屈地说,我怎么可能无所事事呢,我在造房子。

看着费嫂家破旧的房子,我点点头说,这房子是该重建了。

高原说,我不是要造这种房子,我造的房子,能够在空中飞。

他告诉我,多年之前,他梦见自己住在一幢悬在空中的房子里,那房子能飞,永远不会着地。

高原说,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住土圆囤吗,就是因为土圆囤特别像我曾经梦见的房子。本来我以为可以在土圆囤里一直住下去,可土圆囤被拆掉了。我留在白米庄,就是为了造一幢这样的房子。我终归是要离开白米庄的,但不是去城里,我要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去一个更远的地方。

高原带我去参观他的实验室。他告诉我,经过论证,他已经设计出造房子的方案,造房子用的材料,他也发明出来了。

所谓实验室,就是他搭在屋后竹园里的一间草棚,里面堆放着形状各异的白铁皮,画着不规则图案的木板,没有编好的草席,还有几块贴着白纸的玻璃。草棚里散发着油漆和胶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高原拿出一块等边三角形的木板对我说,这不是一块普通的木板,它能变形,还能聚集太阳的能量。

我没看出那块木板与普通木板有什么不同。

高原说,根据英国数学家杜登尼的研究,把等边三角形分成四个部分,然后通过八个步骤就可以变成正方形。他的房子依据的就是这一原理。一开始,房子是由这些三角形构成的锥体,就像金字塔,可以充分吸收太阳的能量,当能量积累到一定程度,也就是说室内顶部储温层的温度達到相应高度后,房子就变形成为一个正方体,然后像热气球一样开始升空。此后,房子就在正方体和锥体之间不断变换,并且始终悬在空中。

我根本没听明白高原的话,我甚至怀疑他的脑子不仅有问题,还很严重。但高原的表情让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我想,这样一座能悬在空中的房子,也许是高原这辈子唯一的寄托了。

高原说,他现在面临的难题是如何将那些三角形的木板连接到一起,钉子他试过了,绝对不行,胶水也试过了,不够牢固。

我建议他到有关科研机构去寻求帮助,但高原表示他的房子不使用任何別人的技术。高原说,这是我的房子,我必须完全靠自己。

从那以后,每过一段时间,我都要去高原那里看看。他总是遇到新的难题,比如等边三角形变成正方形的八个步骤按什么顺序实施,比如怎样让房子升空后获得向前飞行的动力,更让他头疼的是,他最初面临的如何将那些三角形木板连接起来的问题还没解决。直到几年以后我调进省城,高原的房子依旧停留在他的想象中,他所拥有的,还只是几块他认为非同一般的木板。

我给高原留了电话号码,但我们依然用通信的方式联系。高原的来信基本上每月一次,每次来信,高原都要说他的房子很快就会大功告成。一开始我还能做到每信必回,对他即将到来的成功表示祝贺,后来我就懒得回信了。坦率地说,我对高原能否造出他所说的那种房子已经失去信心。我甚至怀疑,高原的房子其实没有任何进展,他所说的大功告成,可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

在最近的一次来信中,高原说,他的房子将在一个月后竣工。我知道,对高原来说,他的房子可以说每天都将造好,也可以说永远无法造好,但我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一次,高原明确了时间。一个月后——他从没这么具体过。我想,哪怕一个月后高原还是造不出他的房子,我也该去看看他了。

然而,一个月后,当我来到白米庄时,高原已经离开了白米庄。

白米庄的许多人都目睹了高原离开时的情形。他终于用可伸缩的胶带将那些三角形的木板连在一起。为了获得最初升空的力量,他用铁丝把锥形的房子吊在一棵大树上,在下面点燃了一堆木柴。人们看到高原爬到树上钻进房子,看到他把房门紧紧封死,看到跳跃的火苗舔着房子的四周。当人们意识到高原会被烧死时,整个房子都已经燃烧起来。

我看到了那棵一半被烧焦的大树。一位老人告诉我,他的确看到一团黑色的影子从大树顶上飘向天空,他说高原肯定是升天了。我抬头看天,没有看到高原,只看到烧焦的树枝上还挂着一段笔直的铁丝,无限留恋地指向大地。

责任编辑 老 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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