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良
李白给韩朝宗写自荐信《与韩荆州书》,一面觍着脸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一面装自谦“恐雕虫小技,不合大人”。待入宫做了翰林待诏,马上就心生去意“鹔鹴换美酒,舞衣罢雕龙”。
其实,雕龙与雕虫的纠结,一直萦绕于李白内心。此处,“雕龙”指写文章;“雕虫”之“虫”,却非虫子,而是指秦时虫书。进入体制的李白,并未体悟到龙虫并雕的乐趣,反倒有虎入牢笼之惑,始知“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
李白的体悟,几与唐初吏部待郎裴行俭,对“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以文名世,态度如出一辙。《资治通鉴》载,司列少常伯李敬玄,荐举“初唐四杰”有雕龙之才。裴行俭态度坚决,说“士之致远,当先器识而后才艺。勃等虽有文华,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邪”?
说实话,裴行俭对“初唐四杰”的态度,颇具宋仁宗对柳永,“且去填词”之韵。换句话说,就是把有雕龙之才的诗人,挡在了官场之外。官场如围城,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
吊诡的是,进不了官场的初唐四杰,成了雕龙高手;进了官场的南朝刘宋文章高手谢灵运和史学大家范晔,却被讥为“雕虫”黯然谢幕。谢灵运与范晔进入官场,表现却不是一般的无厘头。不懂政治的两位雕龙高手,却对参与政治兴趣强烈。结果,谢灵运恃才罹祸,范晔徇逆被诛。
两人死于非命的结局,看似偶然,实则必然。试想,出身名门的谢灵运,以“文章之美,江左莫逮”,开中国文学史上山水诗派先河。在刘宋人眼中,让谢灵运担任散骑常侍,本是一种姿态。偏偏谢灵运以栋梁自居,心中就有了被冷落和怀才不遇。
问题的关键,在角色错位。用现代人的话说,就是没找准自己的位置。一方让你做官,目的是为“雕龙”代言,收重才之效;一方就真以天下为念,欲济万民,建不世之功。双方的南辕北辙,尿到一个壶里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于是,谢灵运决心专事雕龙,“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对分内工作,也不再过问,“出郭游行,或一日百六七十里,经旬不归,既无表闻,又不请急”。
消极怠工的结果,是自身不悦,同级不容,上级不满。一次又一次遭贬的谢灵运,雕龙堪称高手,为官确实低能,每贬到一处就与当地主官关系紧张,以致于被对方多次弹劾谋反,最后也死得不明不白。
跟谢灵运犯一个毛病的范晔,除恃才傲物,还多了一项放荡不羁。这俩毛病,恰为政治死穴。领导刚死了娘,你不哭天抢地裝悲痛也就罢了,还大张旗鼓地饮酒作乐!往小里说,是不近人情;往大里讲,是不讲政治。被贬宣城,沉到基层,编纂《后汉书》,也算因祸得福。
偏偏参与王权易位!试想,一个连顶头上司家事与国事都拎不清的人,还奢望在王权易位中胜出?若非政治智商为零,多半是精神出了问题。范晔的行为,在王夫之看来,其始于雕龙,终于调虫之为,与谢灵运相较,看似有别,实为同类,皆“雕虫之士耳”。
范晔至死也没搞清楚,自己到底错在何处!解缙的死,几乎是范晔翻版。从南北朝刘宋到明初,一千多年过去,雕龙与调虫的纠结,读书人始终没厘清。这也难怪,官至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纪晓岚,学问冠于当世。在乾隆心中,与跳梁小丑无异。
《清史稿》载,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尹壮图,上书废除议罪银弊政,反遭严惩。纪晓岚力挺尹壮图,却遭乾隆一顿臭骂,“朕以你文学优长,故使领四库全书,实不过以倡优蓄之,尔何妄谈国事”?
史上,能爬到纪晓岚那样官阶,享受皇帝以“倡优蓄之”者,能有几人?关键是,当做倡优成为读书人的高光时刻,重要的不再是雕龙亦或是调虫,而在于体味蓄之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