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乐
明初文化是“反元复宋”的。如陈传席在《中国山水画史》中所论:“元代画风,也不能使明代统治者感到舒目,而且对他有一定的刺激作用。何况这种使人冷寂、消极而具有一定破坏力的画风又不合于新王朝的精神。”(陈传席《中国山水画史》,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313页)明初的艺术气氛还是比较沉闷的。至宣德朝,由于宣德帝本人雅好文艺、擅长绘画,对艺术多有赞助,因而艺术气氛渐渐好转。至明代中后期,这种对艺术的政治管控的影响力变弱。
对于山水画来说,政治的影响力是微弱的,其表达除了宫廷的院体山水带有皇权命制的意味外,其实没有那么多的政治意识。
明代社会对山水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特别是明代独特的生活美学对山水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一、明代生活美学
无论是明初的“重形轻意”、明中的“由法而情”,还是晚明的“化雅入俗”,都在一步步走向生活美学审美范畴,“情”“物”的美学特色被不断关注和凸显出来。在明代山水画家的论述中(画论、题跋、诗文等),明代的生活美学贯穿始终。
(一)生活美学
“生活美学”,1987年由学者吴世常首次提出,标示了美学研究从理论转向生活实践。(吴世常《生活美学研究的几个问题》,见《上海师范学院学报》1987年第2期,第131页)其实中国古代一直在践行生活美学的理念,而且非常重视生活美学,并留下了非常深厚的历史遗产。
生活美学,是关于生活及其审美的。中国的生活美学在传统文化资源中形成中国化的美学特色。“情本论”生活美学倡导者劉悦笛认为,“中国生活美学,回答了我们为什么要‘美地生活’?我们如何能‘美地生’?‘生活美学’的主张,就是让人人都成为‘生活艺术家’—在把艺术向下拉的同时,要把生活向上提,我们都可以成为自己的‘生活艺术家’”(刘悦笛《东方生活美学》,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页)。其所论的核心在于,“生活美学不仅是一种关乎‘审美生活’之学,而且更重要的是一种追求‘美好生活’的幸福之道”。其要旨在于发现“生活美学”与享受“生活之乐”。(刘悦笛《东方生活美学》,第5页)生活美学的话语形式如张宝贵所言,有应用性、日常性、思辨性三个层次的生活美学。这一划分言明了生活美学研究分类。
(二)明代生活美学
就历史上的美学考察而言,明代是一个生活美学最为发达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产生了最为璀璨的生活美学。明代是一个生活美学高度发达和完善的时代,生活美学大师层出不穷,又由宋代的个体化、隐私化走向了民众化和多样化。有人将《小窗幽记》《随园食单》《闲情偶寄》《浮生六记》列为“中国人的生活美学”的四大奇书,言其以日常生活、衣食住行、情感等方面表述了有滋有味的烟火生活,喻为中国雅致生活的宝典。“中国人的生活美学”的四大奇书中,两本就是明代的,其实明代还有许多生活美学奇书。在文震亨的《长物志》、袁宏道《瓶史》、张岱的《陶庵梦忆》、沈周和文徵明诗文集,以及明代诸多画论中,有着涉及生活美学各个方面的论述。
所谓的“明代生活美学”,是指在中国生活美学史的框架下的明代历史时期的美学。明代生活美学的一大特点是强调物性的审美,对物的迷恋和审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在文化雅俗分化与消长的社会文化背景中,审美观念、审美趣味和审美形态从由来已久的精英性转向世俗性,使物质美学成为社会合理的主流存在。艺术审美转向生活审美,文人阶层在生活情趣中寻找实现人生的价值。如生活美学大师张岱所言,“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张岱《自为墓志铭》,《琅嬛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明代社会的生活美学触角伸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使审美体验出异彩纷呈。
明代生活美学,与当时发达的商品经济是分不开的,更与这一时代重享受、重奢侈的风气有关。
在商品经济的浪潮中,出现了依赖艺术为生的职业画家。艺术成为商品物,不再如前朝一样大多是优游唱和的交游物件,艺术变得更加流通。在明代世情小说中多有表现,如凌濛初的《二拍》中描写苏州人到北京贩卖画扇之事。“他便合了一个伙计,置办起扇子来。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将礼物求了名人字画,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画了几笔,便直上数两银子。”(〔明〕凌檬初《初刻拍案惊奇》,中国文史出版社2001年版)有明一代职业画家非常之多,其数目远远大于元代,大大小小的画家参与到职业画家的行列中来,以卖画为生计。
在发达的艺术品交易中心,出现了画家直接参与书画经济。如文徵明给他的学生朱郎书简中有:“扇骨八把,每把装面银三分,共该二钱四分。又空面十个,烦装骨,该银四分,共奉银三钱,烦就与干当干当。征明奉白子郎足下。”(张继馨、戴云良《吴门画派的绘画艺术》,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版)陈炎主编的《中国审美文化史》在谈到晚明市民文化时强调:“这是一种不安现状、不停躁动着的文化,它鄙视权威,崇尚平等,喜新厌旧,惟利是求。它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商业的气息,每一根血管都涌动着对欲望的渴求,它给明代文化带来了全新的内涵。”(陈炎主编、王小舒《中国审美文化史·元明清卷》,山东书画出版社2000年版,第138页)明代的商品经济塑造了明代山水画的商品性特征,山水画不再单纯是雅玩交流的媒介,而是成了市民社会的需求的商品物。明代许多大画家都参与到商品制造中,如沈周就非常热衷于作坊式的山水画制作,热衷于代笔签名出售作品。
明代知识分子大多转而厕身于市民社会,形成一股雅玩之风。而商人儒雅、文人通商,形成了经济与知识的强强结合,才能形成如此一股互相融通,经济支撑、文化展演的雅玩好古的,带有更多文艺范的文化商业圈子。“上层精英设定的标准是个人在进入上层精英社会前必须掌握的表示良好教育的学识成就。没有务实知识去履行礼仪,进行高雅的谈话,赋诗,讨论哲人,或鉴赏精美的器皿和艺术品,此人就阻于门外。如果不能接触到使这类技艺和爱好得以发展的社会圈子,此人甚至不知怎样挤进入高层社会。”“懂得如何摆放、欣赏和讨论那些能够得到文化反响的物品(如元代伟大艺术家黄公望的画),是宣传自己已在有文化有雅趣的人的行列中的一种手段。”(〔美〕费正清《剑桥中国明代史》,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671、672页)
“明清时期,文人士大夫醉心、流连于长物,亦即他们口中的‘清玩’,构成了一种特定的文化和审美风尚,他们不仅在生活实践和社会交际中尽情把玩,享用玩好之物,而且在言说和著作中,也毫不讳言自身对美好之物的迷恋,反倒是将这种把玩长物、流连清玩的行为标榜为文人雅趣,为判断个人审美品位的尺度。”(赵强《“清玩”与明清文人的生活美学》,刘悦笛主编《东方生活美学》,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83页)“清玩”成了确认身份、标榜风雅不可或缺的文化符号。生活美学大师文震亨的《长物志》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器具、衣饰等十二类,更是写尽明代生活美学:“长物,本乃身外之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则凡闲适玩好之事,自古就有雅俗之分,长物者,文公谓之‘入品’,实乃雅人之致。”明代生活美学的核心要义是玩物。明代徐有光认为:玩物有可得趣志,对传统的“玩物丧志观”提出了挑战。“故善玩物者,玩物之理;不善玩物者,玩物之形色。玩理者,养其心;玩形色者,荡其心。”(〔明〕徐有贞:《武功集》卷一·蒙学稿,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正是在这种格局的社会心理下,“不同的社会阶层作出了不同的举动。对于工商阶层而言,他们认识到,要发出自身的声音,除了雄厚的财力支撑外,更重要的是‘文化’的积淀。所以他们读书、结交文人士大夫,摹仿他们文明、优雅的生活方式和言行举止。然而,文化内涵和审美趣味的积淀并不能一蹴而就,所以他们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从‘形式’上施展其文明化、优雅化行动,如购买和收藏骨董、书画、器玩,自撰‘美名’、‘美号’,求购寿序、诗文、墓志铭。”(赵强《“物”的崛起:晚明的生活时尚与审美风会》,东北师范大学2013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36页)
晚明时代所崛起的享受“清福”“快活”的生活观念不管这“清福”“快活”的生活理想中沉淀了多少政治的失意、人生的挫败,它终归是一种物质性所主导下的个体欲望化生活观。
生活美学是著名艺术家成为生活美学的最卓著的旗帜,他的书斋往往成为生活美学的实践地,由此也生发出艺术理论和艺术信徒。如学问卓识的大画家文徵明的书斋成为向学生传授高超技法和百科全书式画史知识的非正式画院。在其精致而感性的作品中,更以树木写尽文人画家的品格,如《古柏图》中古树的盘札曲折。
二、明代生活美学明代与山水画
祝允明的“情境论”体现了生活美学对艺术的影响。“身与事接而境生,境与身接而情生。……情不自境出耶?情不自已,则丹青以张,宫商以宣,往往有俟于才。”(祝允明:《送蔡子华还关中序》)如肖鹰所论,祝允明情境论是生活经验的一体两面,而生活经验本身是艺术表现的本体,其生活的体悟决定了其艺术表现的丰富性和原创性。
沈周《夜坐图》中出现的长幅度跋文,是其对生活的更深的体悟,全然不同于前代简短的诗文,也不同于宋代的无款山水。跋文《夜坐记》,用心体物,写出了夜坐的人生感悟。“夜坐之力宏矣哉!嗣当齐心孤坐,于更长明烛之下,因以求事物之理,心体之妙,以为修己应物之地,将必有所得也。”这种细腻的情感体物,与对生活的理解息息相关,展现了明代生活美学对生活的深刻理解。其文不失为一篇生活美学的美文,其画也不失为生活美学的美画。另一大家文徵明更是文画俱佳,其《听竹》诗,写听竹,与物神会,“人清比修竹,竹廋比君子”。在其山水中更是力求达到物我交互,与物的深刻交往。他的画基调是有生活乐感的,在其中能够体味到如袁宏道所言的人生的五种真乐的数种。(注:袁宏道所言的人生真乐有五种:知己欢赏、宾客欢宴、高朋雅聚、风流冶游、乐极而穷。)会心处在生活中,在如董其昌的“当境方知”中引入生活美学的领地。
(一)文人与商品画
经济的高度繁荣,物质生活的极大丰富,使人对精神性享受的艺术开始最大限度地追求。作为最能标榜文化情怀的山水画,也自然在这种市民社会的经济浪潮中,成了炙手可热的商品,应该发展出了商品画及商品模式。依赖于发达的市场经济而出现的新兴小市民阶层,其对物性的追求而带有的生活美学的审美时尚对明代山水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生活审美的风气日益蔓延、弥漫于各个阶层之时,传统的古典生活观被以满足人的物质欲求为基础的新生活形态所替代,这种新的形式在山水画中将情感和审美体验打上生活美学的烙印。
明画一大特点是转入文人—商品画,这也与明代生活美学有关。沈周与文徵明之后,其文人化的品质进一步下移,更市井化,由此转入文人—商品画的互动之中。如在唐寅更多匠作习气与摹古流俗中,又如在吴彬《溪山绝尘图》等奇特的山水画中,这种流变极为明显。
(二)明代山水画特点
1.山水画由生活的精神性转向物质性
元代画家开阔深邃的视野已经消失,沈周将其转化成一种平易近人的风格。山水画由于受生活美学的影响,更专注于生活的物质性,而非如宋代山水中所专注的生活的精神性。
明代社会的变化,使艺术对生活(客观)关注点由精神性向物质性转变,山水画的取法也一改宋元时期的雄宏深沉而變得典雅亲切。
2.山水画中出现大量雅玩物性生活审美的场景
在明代山水画中,出现大量表现雅玩的情景(如李在《陶渊明归去来兮之一》、戴进《三鹭图》、文徵明《清秋访友图》、唐寅《秋山高隐图》、蓝瑛《消夏图》、周成《春日游骑图》等),也是生活美学深入的一大表现。除了传统的隐逸形象之外,访友、观瀑、看水、弹琴,密会、鉴古等雅会人物形象麇集出现在山水画中,展现了明画对生活各个方面的审美关注与要求。
如仇英《桃源仙游图》中,描绘了临溪雅集的情景,青岩翠松、白云出岫,倚石而卧,一派生活享受的场景。就连仇英仿李唐的山水中骑驴的行者也不再如宋画表现出客旅之思的深沉,而是涣散着生活迷醉的烟火气。
明画中的人物已不同于宋元山水中的少生活物质气,不再如前代一样枯对树木、江河做哲思状,而是做欣赏状,准确地说是激赏之情状,体现出一种玩物的意境(这也与其松疏、亲切的笔墨营构有关)。如拿沈周的《溪山秋色图》与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中的人物相比较的话,山水中的人物不再是前朝的或点景之物,或深沉状,而是显现出对生活的享受或故作深沉的迷思。
3.开仿作之风
明代山水开仿古之风。高居翰对仿作的“仿”作出了精妙的理解:“仿”是与古人对话,与古人“神会”。(〔美〕高居翰《山外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2009年版,第146页)
仿古既是一种技法和风格的学习,又是一种文化、政治上的正统论的体认,是文化与政治双重正确的行动。正如史忠平在《董其昌:大师临创之路》中所论,“复古是对泛正统的体认与政治上的正统论路标。因而成为明代一大特征,对正宗的体认必然会导致不断复古潮的出现”。明代最典型的复古主义是董其昌们对前代如王维、董源、巨然、赵孟頫、高克恭、黄公望、倪瓒、王蒙等的作品做了广泛而深入的临摹。
三、生活之美的明代美育对当下的意义
明人的生活美学提供了一种新的美育范式,一改宋人山水中对神圣自然的庄严敬畏,而代之以另一种生活化的方式、一种人文的情怀和审美的态度,去重新审视人与自然、山水及山水画的关系,重新定位人在世界(自然/山水/山水畫三者的交互中)中的地位,确立人文主义的至上理念及审美。
元人以清介绝俗高标,和同光尘,每画山水多抒胸中块垒之意气。而明人则投身尘俗,化俗为雅,将落寞寂辽转化为繁华享受,如王履在《华山图序》中所语,“俗情喜同不喜异”,“见老生情事”(沈周《石田论画山水》)而已。在山水生活中追求生活美学表达的美育理念中,充满其内心对后世美育期望的强大野心。无论他们在山水画中表现山居的书斋生活,观瀑、听琴、赏花,还是山林中的烟火味、园林中的文人雅集的文艺味,在这些田园、隐居、山林的图式中,总会涉及一个或数个文人的图像,无不以文人的形象进行一种生活美育的启迪。这种以山水图式的隐喻,将明人生活美学中的美育思想延溢出来,展现出美育的另一维度。
美育不单是一种教科书式的美育,更是一种潜溢到人生活全部毛细血管的方式。生活即美育。也正如明代生活美学一样,日常化的审美彰显了美育的成果,美育也即是美学的日常化。明人美育中高度艺术生活化的事例,显示出了当下时代中所需求的核心价值、资源和需求。明人的审美仍在引领着我们当下的审美时尚,明人们美育通过它的生活美学、通过山水图式,进一步引导和引领我们循向其美育的延续。
在当下美好生活的建设、向往与追求中,时代需要一种高品位的审美。在快节奏的生活、快餐式艺术中,我们需要一种慢的生活审美,需要借鉴将雅致在生活细节中做到极致的明人的审美及美育理想。
总而言之,明代的生活美学对山水画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改变了明之前山水画发展的路径,由生活的精神性转入生活的物质性审美格局,也生发了明代山水画的新的美学及风格特征。对于“明代生活美学与山水画及美育理想”这一论题,我们还需要不断地去深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