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抽掉了连线——他的诗,呈现一种极有想象力同时又有着某种“非逻辑”连接的跳跃性——他让我们更多地注意到句子,和句子中的包含。阅读他的诗歌,我联想到的类似诗人是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他们秉承的都是“未完成美学”,有意保持大量的甚至是深泓的“未曾说出”,有意只呈现冰山上露于水面的那点……这样的诗,呼吁阅读者以“健全的大脑和敏锐的知觉”共同参与,他信任甚至是过度信任阅读者的能力和共有经验。当然,这也是木叶诗歌的耐读之处:你总感觉他的诗句中包含有需要你共同阐释的内在意味,你在试着将阐释注入的时候,感受到“歧意丛生”,不断会有新的意味和蕴含能够被你发现。
木叶诗歌的跳跃性具有一种让人目眩的“非线性”性质,体现在他对连线的取消并不是像惯常诗歌所做的连接省略(现代诗歌中大量使用这一做法),依然坚持从A到B再到C的顺序结构,而是:A,C,E,S——它们之间的跨度并不均等,有长有短,甚至部分地方有小小的迂回。我想这是理解木叶诗歌“含意”的难度所在,当然也是趣味所在:它让我们不断地掏出,不断地向其中将自我和思考注入,有时候甚至可能超过这首诗的本能建构。就我个人而言,我愿意为木叶诗歌当中的“跳跃”做出填充,我欣喜这種智力上的、情感上的以及经验上的博弈感。我甚至有奇想,试图像海德格尔所做的那样,写一篇属于我的《荷尔德林诗的阐释》——我会将荷尔德林换成木叶,采取六经注我的方式。
与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诗句中的隐晦感不同,木叶诗句的建立,往往是具体的、生活的,有强烈的可感性的,诗歌的支点往往并不是冥想,而是日常的发生,将我们轻易带入它所营造的场景中,譬如《尚有争胜之心,这让我羞愧》:“终于坐到近前,/新鲜鹅肝,红橘子,青天的蓝花翎”;譬如《鸟鸣》:“一十三人//散坐涧前。/暮春初度的梧桐,新叶遮蔽……”这种具体性都有着生活质地和落实感,但奇妙的是,它们连接在一起,却又变得“模糊”起来,歧意和多重的向度在诗句的搭建中获得丰富。它是新颖的,甚至让我颇有些意外。
木叶赋予诗歌一种不断“撑开”的力量——因此他的短诗(整体上,木叶的诗多是短诗,有一种强控制的简洁)往往有种开阔感,并不给人以短小和急促的感觉。他善于经营意味,间或埋伏有小小的哲思——发在这里的三首诗,都具有这样的特点,当然尤以《尚有争胜之心,这让我羞愧》为最。它的丰富性和指向的多重,使得对它的阐释可以远大于文本的表面呈现,甚至是数倍、数十倍地大于——之所以在这里我并不解读,一是限于篇幅,二是因为我特别个人化的阐释可能会影响另外的阅读感受,交给阅读者大抵是更好的选择。但我必须指出它的丰富,在从“无”逐渐变出“有”的过程中……
李浩,1971年生。河北师大文学院教授,河北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有诗集、小说集、评论集20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林斤澜全国短篇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