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河沙数（组诗）

张常美

去恒河的人，没有一个

是为了数清

那些永远也不可能数清的沙子

去过恒河的人，肯定有那么一瞬

会闪过，数一数沙子

这样虚妄的念头

恒河经过了，数不清的

衣领、裤脚都至少掖着一粒

恒河的沙子。和大部分人一样

我是没有去过恒河的人

但我坚信，落满我衣领的

沙粒中，有一粒

来自遥远的恒河

在每一次想起恒河的念头中

它就显现，怂恿一个偶尔得闲

就会异想天开的人

想要带着一粒沙子，送回到恒河边

高铁

窗外，高铁列车疾驰

来来回回，像一张弓

锯在紧绷的弦上

太远了，我听不到

那么多聚散离别才牵扯出的

这一声凄厉的长啸

一次次走到窗前，远远看着

大多数时候，铁轨挂在半空

整个太行山闲置着，落满灰尘

快递地址

常常会想到古人的自报家门：

常山赵子龙，江左梅郎……

身无长物的时代，一个人

居然随性到，携带着

一大片孤僻而得意的河山

还可以任意挥之，招之

哪像现在，哪怕

一件无足轻重的快递

也要標注出“×市×区×街×小区×楼×单元……”

居然还觉得不够

还是会担心那些鸡零狗碎

会在如此逼仄的人世不小心就弄丢

春天

每天都有急促的鸟鸣，一棵挨着一棵

一遍又一遍，试着唤醒

立在旷野的和已经另外被命名

为线杆、梁柱、扶手、踏板的

树木。一个也不落下

黑暗的地底，已囤积好了

足够的绿色

耐心等着，雪，一点一点消融

长筵

那些活着的艰辛中，依旧

提心吊胆着死的

人。还在悄无声息，不停转世

回到我们中间。

就像这一席

眼看就快要冷场的酒

如果，再没有陌生面孔加入

呕吐者，就不得不

一次次折返回来，对端起杯子

却强忍着呕吐的人

含混着喃喃：继续，继续……

铁链结束的地方

一环又一环，仿佛

我又走回一座古老的索桥上

依旧胆战心惊，可还是希望

这铁链永无尽头

我不敢想象

如果它骤然结束

在深深的勒痕中。我会触摸到什么

一棵扭曲的树

一块沉默的石头

或者，什么也没有

只是一声轻轻的哀鸣

清泉

杂石和淤泥清理得差不多了，清泉

就会汩汩而出。我相信这些

相信蓬头垢面多年之后

最终的光洁不会愧对

任何一双与之对视过的眼睛

仿佛此生的一切努力

都是面朝大海的正本清源

那么，就可以忍受这些了——

我从身边抛出去的石头

又被你一次次抛了回来

就这样徒劳地

我们消耗尽了最后的精力

然后，仰卧在各自的泥潭中

侧着脸，任由

你许诺过的清泉，从我的眼眶中流下

石头

一面斜坡上，聚停着

无数块浑圆的石头

它们与峥嵘的风景显得格格不入

是什么拦住了它们，或者

是死拽着不放

是什么，耐心地磨完了它们的棱角

这些石头，到底是在攀登

还是在往深渊撤退

一茬茬荒草大概也心存同样的疑问

一圈一圈，悄悄围拢过来

也只有石头才有这样的好脾气

被草率掩埋之后

还能耐着性子，一遍遍探出头来

像一颗颗不安分的危卵

春运

一辆塞满的车，一只只

手提袋、行李箱，仿佛都铁了心

要摆脱过去，挤往新的一年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再轻松一点

所有都腾空了。就像

那个两手空空的旅客

上车之后，直接将下巴搁在窗沿上

迎着吹向去年的风

恨不得，每一句

呢喃，都能轻落进过往中

祈祷

在亮如白昼的灯火下，许多人秉烛

为幸运的孩子庆祝生日

真的是幸运啊！孩子

我也默默为你送上祝福——

现在，你吹熄的那些烛火

能悉心收起来了吧

人世漫长，会有许多

必须一个人捱过去的夜晚

你会发现，正落着

每一滴的烛泪，也都派得上用场

隐居者

上到十八楼，电梯就停住了

它知道自己的顶点。它不知道

还有一个房间号是1902

每次，我不得不接着往上爬

虽然只是几级台阶

但总感觉，自己回到的是

一间遗忘在半空中的房子

每一次出入也都像

是偷偷摸摸经过你们的人间

救火者

挑着一担水，挤开熙熙攘攘的人群

在白眼中，赶赴失火的庙宇

太平无事的街衢，日头高了

又落了。挑着一担水，来来回回

这一头，水撒得差不多了

另一头越来越重

像个傻子，被扁担挑着

到处打问一座失火的庙宇

歌唱者

欢歌不会有唱腻的时候

婚宴上放完了，葬礼上还在继续

一场战争结束之后

这边在唱，那边也在唱

就像从来没有失败者

我亲眼见过，空阔的广场上

一个狼狈的人

好像已经和自己打完了架

唱着一支欢快的歌

他应该获得了双倍的胜利啊

可为什么，唱着唱着

他就抱住自己哭了出来

奇迹继承者

不可解释的奇迹反反复复

在我身边发生着

连日阴雨。之后，是谁

动用了多大的力量

运走那么多乌云，运来那么多蓝

不用多久，重新粉刷过的天空

就看不出曾经失守过的破败

顶着那么大的日头

母亲带着我。走进冰雹之后

依旧葱茏的坡地

这是西瓜，这是香瓜

它们的叶子藏好了它们的瓜

这忍住疼痛剛刚开满鲜花的

是晚熟的甜瓜……

拖着死神，她走了那么远的路

好像认定了这个懦弱的儿子

真的可以继承下这

世间所有的甜美和永不凋零

这样的爱情有什么可稀罕的

这些挨挨挤挤的油盐酱醋，这

松松垮垮的桌椅板凳

这疲塌塌的灯火

熄灭之后。仍庆幸

我能在黑暗中，摸索着

躺回到你身边

日复一日，继续我们

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答

直到听见彼此的鼾声

紧绷的星空终于松弛了下来

像一棵树，再挂不住一粒果实

啪嗒，啪嗒……幽深的梦境里

是一颗接着一颗

没有经历过刀斧的

星星们，落回了

我们为彼此空出来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