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冲之
致沟边草
在剪草机无法光顾的水沟边
你们长成了你们本该成为的样子
以前我把你們统称为野草
正如我们总是被统称为人类
现在我才知道,你们是不同的
有着不同的穗、叶、花,和秸秆
还有不同的、但同样迷人的名字:
须芒草,曲节看麦娘,菰米
蓼,无芒雀麦,草芦,黄籽狐尾莎
毛线稷,梯牧草,剪股颖……
给你们命名的,一定是
那些博爱而且富有想象力的诗人
你们拥挤在低洼的湿地相安无事
守着一沟污水各尽天命
比起那些大红大紫的园林花卉
我更喜欢你们无意取悦于人的姿态
当我蹲下来,将手机伸向你们
我感觉到正尽我所能地接近自身
溪行
“沿着溪流往下走,你肯定不会迷路
当然你会越走越低,但
一定会有更宽阔的事物等着你”
“迷不迷路没关系,我宁愿有什么
让我迷路,并且从迷路中
走出一条我自己的路”
一路上我认识了些令我着迷的朋友
它们是这条溪流两岸的土著:
枝干参天、挂着些青果的野胡桃
细枝小果、叶子溜青的泻鼠李
还有山茱萸、接骨木和花楸
它们的花簇看起来都像是大把的珍珠
如果我能忘掉那些虚无的脸
也许能够多记住一些诚实的事物
它们就是你看到的样子
美丽,天然,各有各的特点
它们不会找借口,也不会甩锅
责怪你无意犯下的、张冠李戴的错误
散步的路
枫树小区里的路就是这些
但你的走法每天都可以不一样
无论你从哪个角度观看
这些丁香花也不可能认识你
想象这是一个游戏的棋盘
你是棋子,被一只手移来移去
没有同伴,也没有对手
没有输赢,也无所谓结局
路可以转弯,交叉,中断
思维也可以偏离,打结,停止
你没法将所有的路合并拉直
通向童年、故乡,或者昨夜的梦
说到底世界上只有两条路:
出门的路,回家的路
说到底你哪儿也没有去
因为你出门的路就是回家的路
剪草
剪草机并不吃草
它只是喜欢整齐一致
忧伤的香味
来自草叶齐崭崭的伤口
嗡嗡唱的剪草机
霸占了春天的舞台
奇怪的是一个剪草的诗人
却宁愿让他的诗行
长得参差不齐
懊悔
我的胸口有一台洗衣机
我的脑中有一台搅拌机
每天都有新的错误
成为它们的原材料
懊悔,你听起来像个叹词
但你本是动词,从不休息
池塘
也是多年前的一个夏天
我曾和孩子一起来到这儿
同样是黄昏,同样是
树林环绕着一池清水与睡莲
一只红翼鸫从心叶杨的枯枝上
飞落密密齐齐的香蒲草
几声咯咕咯咕的蛙鸣
让我听到了家乡久违的方言
不能说什么也没有改变
当我发现水藻间的一尾红鱼
我并没有夸张地惊叫:“你看……”
因为谁也不在我身边
孩子们长大了,我之所指
再难吸引好奇的视线
可我还有很多孤独的路要走
在我学会独自快乐之前
午后遐想
在天上晒棉花的人
在地上抽烟
他的棉花不是很洁白
有些部分沤黑了
大概可以挤出几碗水来
他的棉花不是很轻
也不是很重
刚好能够飘上约克区的树顶
这样多的棉花
还铺不满一个旱冰场
他的棉花入不了
芝加哥商品期货交易所
因为他的棉花一会儿这样
一会儿那样
一会儿又不见了
雨中曲
在雨中我失去了远山
失去了残雪和漂浮的冰块
在雨中我失去了野天鹅
失去了红嘴鸭和凫雁
在雨中,我不停地失去
然而失去听起来像是播种
像是在播种的同时浇灌
在浇灌的同时收获
在雨中我收获雨
收获屋顶上的钢琴和门窗上的筝
收获湖面波浪的犁沟里
活蹦乱跳的水的种子
在雨中我收获雨
收获麦粒一样的雨,米粒一样的雨
收获烟蓝的雨雾,雨的灵魂
它模糊了我的心与远山的轮廓
说话
我在草地上清除碎石的时候
总觉得背后有人跟我说话
我没有回头看看是谁
也没有停下来想想该怎样回应
让浪与湖边的石头说话吧
让风与湖边的黄柏树说话吧
相比于石头,我不够硬
相比于树,我的身段又不够柔软
能和我说话的人已经无话可说
想和我说话的人却远在天边
而要掌握风与水的语言
我始终差了那么一点
我一边把草地上的碎石耙起
一边想:我今后岁月里的诗歌
应该以第二人称来书写
这样我就可以同时倾诉和倾听
听西班牙吉他曲给爱米
两瓣耳朵合起来的吉他在唱歌
两瓣耳朵合起来的吉他
掏空了心掏空了肺
敞开棕红色的喉
唱着一支棕红色的歌
小跑步的手指
在又瘦又长的路上跑呀跑
一支棕红色的歌
一路抛撒着嘴唇和花朵
我有过的痛它都懂
我不会说的话它都会说
渐渐老去的男人
渐渐远去的千山万水
又被十个指头一遍遍重新走过
在两瓣耳朵合起来的吉他里
住着遥远
住着孤单
住着冬天里的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