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汤”考

2022-05-05 08:00周翠英苏美娟
农业考古 2022年2期
关键词:待客茶汤饮茶

周翠英 苏美娟

中国茶汤历史悠久,有文字可查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西汉宣帝神爵三年(前59)王褒的《僮约》,其中有规定奴隶服务的条款,有“烹茶”一项。《尔雅》的“苦荼”注解中有“可煮作羹饮”之文,佐餐之汤最早称为羹,因而茶汤出现伊始就纠缠不清。从大量文献中可以看出,养生之汤(非佐餐之汤)大约唐代出现,宋代达到鼎盛。对于茶汤的研究,前人偏重讨论“点汤送客”“端茶送客”礼俗或点茶与分茶茶艺。对礼俗的成因、“汤”之茶水义、“茶汤”的茶水义、汤羹之区别、汤的含义,则涉及较少。关于茶汤的词义,从已有辞书及文章看主要有两派意见:一是茶汤即茶水,二是茶汤包括茶和汤两物。其实古文献中茶和汤、茶和羹、汤和羹词义常常交叉,不能一概而论。本文拟通过大量文献资料对“茶汤”含义及流变、茶汤待客和逐客习俗的产生的原因及流变进行梳理。

一、茶汤同义:皆指茶

茶有两种存在方式:一是以羹汤方式存在,此种方式让茶与羹汤相混。二是以热水方式存在,这种方式让茶与热水相混。因而茶汤经常同义。

(一)汤指茶水

宋代陶谷穀《清异录·茗荈门·汤社》:“和凝在朝,率同列递日以茶相饮,味劣者有罚,号为汤社。”这里的“汤”显然指茶。张相(1955)沿袭陶穀观点:“点汤,送客之义……是知点汤即泡茶也。点茶与点汤同,即泡茶也。”下册,P851-852)王迈(1986)也持相同意见:“汤即沸水,以沸水再瀹茗,即谓之点汤,非别有汤也。点汤与点茶,并无殊异。”沈松勤 《两宋饮茶风 俗与茶词》(2001):“在宋词中,茶、汤同义,均指茶水。”。吴文英《望江南·茶》:“松风远,莺燕静幽坊。妆褪宫梅人倦绣,梦回春草日初长。瓷碗试新汤。笙歌断,情与絮悠扬。石乳飞时离凤怨,玉纤分处露花香。人去月侵廊。”这里的“新汤”显然指茶。黄庭坚《品令(茶词)》:“凤舞团团饼。恨分破、教孤令。金渠体净,只轮慢碾,玉尘光莹。汤响松风,早减了、二分酒病。味浓香永。醉乡路、成佳境。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汤响松风”之“汤”也是指茶,后面的“早减了、二分酒病”可以佐证。因为古人认为茶能解酒,如李时珍《本草纲目》:“茶助阴,并能消暑、解酒食毒……兼解酒食之毒,使人神思鶞爽,不昏不睡。此茶之功也。”

茶,汤同义,与早期饮茶方式相关。早期饮茶方式可以从《茶经》引述的《广雅》文字得知:“荆巴间采叶作饼,叶老者,饼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饮,先炙,令赤色,捣末置瓷器中,以汤浇覆之,用葱、姜、橘子芼之,其饮醒酒,令人不眠。”从引文可以看出,它和今天做汤的方式基本相同,不仅要煮,还要加上葱姜。稍晚郭璞为《尔雅》作注亦说:“(茶)树小如栀子,冬生叶,可煮作羹饮。今呼早采者为荼,晚取者为茗,一名荈,蜀人名之苦荼。”此处也认为茶“可煮作羹饮”。到了唐代,仍有吃茗粥的习惯。唐代杨煜《膳夫经》:“茶,古不闻之。近晋宋已降,吴人采其叶煮,是为茗粥。”又有“茶粥”一词,陆羽《茶经》“七之事”引傅咸《司隶教》:“闻南市有以困,蜀妪作茶粥卖。”元末明初陶宗仪《说郛》引皮日休云:“季茨以前称茗饮者,必浑以烹之,与夫瀹蔬而啜者无异也。”也说明茶最原始喝法与蔬菜汤无异。

由上可见,早期阶段茶就是以羹汤形式出现的,那么茶汤同义极易理解。汤指茶水的另一个原因是古汉语中用“汤”指热水,与“水”(凉水)相对。《说文》:“汤,热水也。”如“夏日饮水,冬日饮汤”。方言中依然把“水”称“汤”,把盛水的罐子叫做“汤罐”,有“吃饭先喝汤,不用医生开药方”之说法。茶水一般热喝,被称为“汤”就不足为奇了。

随着制茶工艺的发展,茶和汤渐渐分离。三国时,魏国已出现了茶叶的简单加工,采来的叶子先做成饼,晒干或烘干,这是制茶工艺的萌芽。而用鲜叶直接加工的饼茶有很浓的青草味,前人经过反复实践,发明了蒸青制茶法,出现蒸青团茶。宋代制茶技术飞速发展,除了盛极一时的团饼茶外,散茶开始兴盛起来,《宋史》:“茶有二类,曰片茶,曰散茶。……散茶出淮南、归州、江南、荆湖,有龙溪、雨前、雨后之类十一等。”,散茶能最大限度地保留茶的天然风味及营养成分,散茶的出现使得泡茶成为饮茶的主要方式。从吃“茗粥”到唐宋的煎茶、明代的瀹茶(即泡茶),饮茶变得越来越简单,这为“茶”与“汤”的截然分开提供了物质基础。

(二)茶汤指茶

《汉语大词典》认为“茶汤”就是茶水,并引用唐王建《宫词》之七(“天子下帘亲考试,宫人手里过茶汤。”)、宋沈括《梦溪笔谈·故事一》(“至试经生……无茶汤,渴则饮砚水,人人皆黔其吻”)、《水浒传》第十六回(“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汤,便又救了我们热渴”)加以佐证。

从唐至明清,许多文献中“茶汤”连用,有时确指同一物品,或茶水,或水,如宋代阮阅《增修诗话总龟》记载:“礼部贡院试进士,设香案于阶前,试官与举人对拜,此唐故事也。列坐设位,供帐亦盛,乃具茶汤。至于试学究,则撒去?幕,亦无茶汤,渴则饮砚水,皆黔其吻,非固困之,盖防毡幕中藏文字,供应人传经义尔,故事为之防。”此处“茶汤”即解渴之茶水,下文“渴则饮砚水”可以佐证。清·行悦《列祖提纲录》第四部分为“奠茶汤”,此处“茶汤”多指茶水。

宋以后的医药文献中的“茶汤”亦当为一词,指用茶煮的热水。如宋陈直《寿亲养老新书》卷一:

《本草纲目》载:“每服三十丸,茶汤下。”明代朱橚等《普济方》载:“每服一丸,茶汤、盐汤下。”明代王肯堂《证治准绳》载:“每服百丸,食后茶汤下,日三服。”高濓《遵生八笺》载:“但遇此症,待口中作渴要茶汤吃之时,将此水半杯服之。”明·张介宾《景岳全书》载:“每服五七十丸,临卧,食后茶汤下。”《薛氏医案》:“每服三十丸,加至百丸,食后、临睡茶汤送下。”元代《朱丹溪医学全书》载:“每服二钱,茶汤调下。”清代无名氏《急救仙方》载:“每服一钱,食后茶汤调下,酒调亦可。”这些文献中的“茶汤”当是茶水。

笔者囿于常识,对于宋以后医学文献中用“茶汤下”等字句,初读十分不解,因为今人服药多不能用茶水,为此笔者专门请教了多位资深中医。他们认为茶本身就是一味药,用“茶汤下”等于这剂药里加了一味茶,跟有些方子里要用酒、葱白、茶汤或盐汤一样。但因为茶的性质不宜与他药同煎,故“茶汤下”。换言之,一般人常识中的吃药不能喝茶不是绝对的。

二、茶汤异义:茶为茶,汤为非肴馔之汤

佐饭之汤即烹饪意义上的汤,古人称之为羹。古人认为改“羹”为“汤”主要是语言通俗化的结果。清代李渔《闲情偶寄》;“汤即羹之别名也。羹之为名,雅而近古;不曰羹而曰汤者,虑人古雅其名,而即郑重其实,似专为宴客而设者。”“故善养生者,吃饭不可无羹;善作家者,吃饭亦不可无羹。”“宁可食无馔,不可饭无汤。有汤下饭,即小菜不设,亦可使哺啜如流;无汤下饭,即美味盈前,亦有时食不下咽。”可见汤在中国人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徐兴海主编《食品文化概论》认为“肴馔”的羹最早在北魏开始称汤,“北魏之际开始汤羹并称”“元明之后称汤者渐多,到清朝时一般称汤不称羹”。

然而从文献中可以看出确实存在一种餐间养生的非肴馔之汤,比如宫廷对大臣的赐汤、宋词中的“汤词”之汤等等。

首先,从宫廷的赐茶、赐汤看,茶、汤为两道程序,故茶、汤必不相同。如皇帝对宰执讲官赐茶与汤,宋代范镇(1007—1088)《东斋记事》记载:

讲读官鏂门上赐食。俟后殿公事退,系鞋以入,宣坐赐茶;就南壁下以次坐,复以次讲读,又宣坐赐汤。其礼数优渥,虽执政大臣亦莫得与也。

稍后的《职官分纪》《铁围山丛谈》都有相似的记载。除宰执讲官外,皇帝对文学侍从、远征将士及自己欣赏的人物也赐茶赐汤,如宋龚鼎臣《东原录》记载了对文学侍从晏殊赐茶汤的过程。宫廷的政务活动及民间待客中也常常使用茶汤。沈括《梦溪笔谈》卷一写的是百官见丞相、待制见丞相使用茶汤的情况,《玉堂杂记》卷上“学士初除”条中记载了“初除学士”者对朝廷宣召待诏或“啜茶”或不“啜茶”、或有汤或无汤的故事。茶汤待客风俗延伸至民间。又晁说之《客语》云:“范纯夫毎次日当进讲,是夜讲于家,群从子弟毕集听焉。讲终,点汤而退。”其实以茶待客的风俗沿用至今,众所周知,汉族人无论何时来客,一定泡茶待之。

其次,从大量的茶词和汤词中可以看出,茶、汤必为两物。两宋的物质生活十分精致,除了饮食上的精致以外,精神生活也十分丰富,宴饮之中往往有诗词佐馔,因而出现了大量的茶词和汤词,且同一调下分咏茶与汤,咏汤总是在咏茶之后。

周紫芝《摊破浣溪沙·茶词》:

苍璧新敲小凤团。赤泥开印煮清泉。醉捧纤纤双玉笋,鹧鸪斑。雪浪溅翻金缕袖,松风吹醒玉酡颜。更待微甘回齿颊,且留连。

周紫芝《杏花天·咏汤》:

蛮姜豆蔻相思味。算却在、春风舌底。江清爱与消残醉。悴憔文园病起。停嘶骑、歌眉送意。记晓色,东城梦里。紫檀晕浅香波细,肠断垂杨小市。

此词中所吟“豆蔻”是药材。周紫芝既有茶词,又有咏汤词,说明茶和汤为两物。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许多词人有同调的茶词和汤词,说明茶和汤不同。李处全分别有《柳梢青·茶》和《柳梢青·汤》,程垓有《朝中措·茶词》和《朝中措·汤词》、曹冠有《朝中措·茶》和《朝中措·汤》、周紫芝有《摊破浣溪沙·茶词》和《摊破浣溪沙·汤词》。如:

李处全《柳梢青·茶》:

九天圆月。香尘碎玉,素涛翻雪。石乳香甘,松风汤嫩,一时三绝。清宵好尽欢娱,奈明日、扶头怎说。整顿秃山,殷勤春露,余甘齿颊。

李处全《柳梢青·汤》:

余甘齿颊,酒□半酣,漏声频促。月下传呼,风前掺别,无因留客。丁宁玉笋磨香,为料理、十分醒着。后会何时,前欢未尽,明朝重约。

茶词中的“春露”当指茶水,“余甘齿颊”当指茶水味道,汤词接着茶水的“余甘齿颊”写,介绍了“汤”的组成原料“丁宁玉笋磨香”。

据《全宋词》,黄庭坚咏茶词共有七首,有的以“茶”为名,如《满庭芳·茶》《西江月·茶》;有的以“茶词”为名,如《阮郎归·茶词》(三首)《看花回·茶词》《惜余欢·茶词》《品令·茶词》。同时还有汤词四首:有的以“汤”命名,如《更漏子·余甘汤》《好事近·汤词》两首;有的不以汤词命名,在小序中阐明,如《定风波》中小序说明“客有两新鬟善歌者,请作送汤曲,因戏前二物”;而《鹧鸪天》一首,题名或小序未出现“汤”或“汤词”字,然小序及整首词都是围绕“汤”来写的:

(小序)吉祥长老设长松汤,为作。有僧病痂癞,尝死金刚窟。有人见者,教服长松汤,遂复为完人。(正文)汤泛冰瓷一坐春。长松林下得灵根。吉祥老子亲拈出,个个教成百岁人。灯焰焰,酒醺醺。壑源曾未醒酲魂。与君更把长生碗,聊为清歌驻白云。

全词既写了写了盛长松汤的器具(冰瓷)、颜色(春),又写了长松汤的功效:驱病(“教服长松汤,遂复为完人”)、解酒和令人长寿(“个个教成百岁人”)。

黄庭坚《更漏子·余甘汤》详细写了“庵摩勒”性状及其汤“先苦后甘”之滋味:

庵摩勒,西土果。霜后明珠颗颗。凭玉兔,捣香尘。称为席上珍。号余甘,争奈苦。临上马时分付。管回味,却思量。忠言君试(但)尝。

据《通志·昆虫草木略第二》:“菴摩勒,即余甘也,梵名之异耳。”《续通志》:“余甘子,二广诸郡,闽之泉州,及西川戎泸蛮界山谷,皆有之。《南方草木状》云:花黄实,似李,青黄色,核圆,作六七茽。食之,先苦后甘,梵书谓之菴摩勒。晋左思《吴都赋》:‘其实(果)则丹橘余甘。’”《本草纲目》:“余甘子,菴摩落迦果。藏器曰:梵书名菴摩勒,又名摩勒落迦果。其味初食苦涩,良久更甘,故曰余甘。”两宋汤的名称众多,仅《全宋词》中就可以见到诸多汤名,如紫芝汤、长松汤、沈香(沉香)汤、扶桑椹汤、豆蔻汤、紫苏汤、花粉汤、崖蜜汤等,多是主人在解酒茶之后奉上。《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卷十附有“诸汤”一节,其中列有十六种汤方:豆蔻汤、木香汤、桂花汤、破气汤、玉真汤、薄荷汤、紫苏汤、枣汤、二宜汤、厚朴汤、五味汤、仙术汤、杏霜汤、生姜汤、益智汤、茴香汤。这十六种汤方“未有不用甘草者”。《事林广记》别集卷七“诸品汤”就列了十二种汤品:干木瓜汤、缩砂汤、水芝汤、无尘汤、荔枝汤、洞庭汤、木樨汤、香苏汤、橙汤、桂 花 汤、温 木 汤、乌 梅 汤 等。从 孟 元 老《东京梦华录》、司马光《续诗话》也可以看到,北宋的早市、街头巷尾都有售二陈汤、厚朴汤者,说明汤的普遍性。

汤品纷呈局面的形成与贵族的热爱有着很大关系,首先,皇帝将“汤药”与茶赏赐给心爱的文武大臣,甚至北宋朝廷还有一条规定:宋选人、使臣等无职田或职田不足者,于俸禄之外另给“茶汤钱”。在宋朝“茶、汤”常常连在一起使用,从内容来看,“茶汤”指的是茶水和汤品。周必大《玉堂杂记》“锁院”条,记载了“宫禁”中使用“茶汤”的故事。首先是引司马文正公《日记》中使用“茶汤”的故事:

熙宁二年(1069)五月癸巳,锁院,以奉安二御容礼成,德音降西京,囚杖以下放。是日,丞相出中书提点魏孝先以下入院,授以参政赵抃所封御前札子,茶汤馆于虚阁。御药刘有方来,茶汤馆于门塾,复谒御厨。翰林设食致酒果。黄昏进首尾词,内批‘依此修写’。四鼓起,读点句,攒点进入。明日,丞相退朝,宣讫开院。

此处的“茶汤”连用,但仅据此处无法判断是两物还是一物,然而下文周必大作为对比,又记载了自己被宣掌制的情况:或设“茶汤”,或不设“茶汤”,或“茶而不汤”,可以看出“茶汤”当是两物,而且设不设汤似乎与尊卑有关:

淳熙三年(1176)十一月八日,必大被宣草十二日冬祀赦,黄昏方至院,御药持御封中书门下省熟状来,系鞋迎于中门,同监门内侍一员俱升厅,御药先以熟状授监门(守门小吏或禁卫宫门之官),共茶汤讫,先送御药出院,复与监门升厅,受熟状,付吏,又点汤,送监门下阶,馆之门塾而不报谒。既熟状自内出,非参政所封,故提点官不来,惟中书门下省刑房录事、尚书省刑房主事各一人穿秉(束)同至,仍旧系鞋见之。不迎不送,不设茶汤而退。守当官四人、贴房十数人,旅揖阶下。与文正公所记多不同。至六年九月十二日,复被宣草明堂赦,御药张安中、监门梁襄相见如仪,惟录事沈楧、主事李师文茶而不汤。院吏云前不设茶,误也。守当官等不复廷揖,所谓酒馔之赐,今皆无之。诘朝奏知先出,而吏卒辈皆俟三日后宣赦讫,乃得归。

上文“茶汤”连用三次,从“又点汤”“茶而不汤”等文字可以看出,茶、汤是两道程序。同时也可以看出汤之有无成了判断尊卑的标准,有汤表明待客规格高。因为“御药”“掌为皇帝准备药,有提点、直长,以亲信宦官充任”,是皇帝的心腹,所以受到重视。监门是掌宫殿门禁与守卫等事的官,也是重要部门主管,因而招待“御药”“监门”有茶又有汤(“共茶汤讫”),“监门”有两次机会喝汤,一次陪御药,一次是御药走后送宣麻给本人(“又点汤”)。而对于送熟状的刑房录事、尚书省刑房主事“不迎不送,不设茶汤”。因为刑房录事、尚书省刑房主事都是基层办事人员,官职低。

从以上例证可以看出,在唐宋出现了一种汤,不以佐饭形式出现,而是在餐间起到待客作用,当为一种补品。从宋人笔记和宋人诗词等文献中都可见这种“汤”的存在。

第三,茶汤异义原因

《茶经》之后,唐朝的嗜茶之风前无古人,关于唐中期之后茶叶之盛的史料多得难以尽引,例如《封氏闻见记》认为当时人们“溺之甚,穷日尽夜”。《续茶经》引用《茶述》观点,认为茶胜过灵芝仙草,“得之则安, 不得则病”。《膳夫经》则说“累日不食犹得,不得一日无茶”,不吃饭可以,不喝茶不行。然而物极必反,据《新唐书·陆羽传》及《封氏闻见记》记载,茶神陆羽后来竟然反其道而行之写了《毁茶论》,《封氏闻见记》还记载嗜茶的常伯熊“饮茶过度,遂患风气,晚节亦不劝人多饮也”。《唐新语》记载,在唐代社会全员饮茶之时,有一位叫綦母焸的官员公然反对饮茶,著《代茶录序》,认为饮茶虽“释滞消壅”,然“一日之利暂佳,瘠气侵精,终身之累斯大”,即长期饮茶会损害消蚀人的精气。当然綦母焸因为不饮茶最后“以热疾暴终”,此当另论,并不能因此否认綦母焸反对过饮茶。其实《茶经》也涉及茶的弊端:“茶之为用,味至寒”,如“阴山坡谷者不堪采掇,性凝滞,结瘕疾”,“采不时,造不精,杂以卉莽,饮之成疾”等。

至于綦母焸的“代茶饮”方为何,文献无载,无从考订。但唐代王焘《外台秘要方》中确实有“代茶”之实,该书卷十一“叙米豆等九件”中王焘认为“南中温湿,茶不可多吃,热温煮桑代之”,卷三十一则记载了“代茶新饮方”,其中之一是:“黄芪、通草各二斤;茯苓、干姜、干葛各一斤;桑根白皮一斤,鼠粘根(笔者注:牛蒡根)三斤;湿加一斤;生干地黄、枸杞根洗,忍冬十二月采枝茎叶阴干,湿加五两,薏苡仁各十两,菝葜八两,麦门冬去心,葳蕤各五两”。这个“代茶新饮方”成分,有的食药两用,如鼠粘根、干姜、干葛、薏苡仁;有的被道家作为养生药物,如茯苓、枸杞根、地黄、忍冬、葳蕤;其他则为一般药物,其中黄芪是中医的补气良药,麦门冬也有生津止渴、开脾益胃的功效。关键在于该代茶饮的加工方法、煮饮法,都与当时的饼茶如出一辙。这款代茶饮有充饥、补益的作用,故王熹特意指出“饥饱饮之甚良”。

綦母焸、王焘的代茶饮应该就是非肴馔之“汤”,但不是汤药。如前所述,唐宋有很多这样的代茶饮方,这是饮茶之外发展出餐间养生汤的一个重要原因。

三、茶汤引申义

(一)茶汤待客

茶之药用,古已有之。《茶经》“一之源”载:“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支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茶能益思、破睡、释滞、消壅、除烦、醒酒的功用在唐宋笔记及诗词文献中都有反映。《茶经》引用《神农·食经》和华佗《食论》认为“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苦茶久食益意思”,因而以茶迎客、留客成了从宫廷到民间的普遍风俗。《茶经》“七之事”引《桐君录》:“煮盐人但资此饮,而交广最重,客来先设,乃加以香茅辈。”宋代朱彧《萍洲可谈》载:“元丰间,诏僧慈本住慧琳禅院,召见赐茶,以为荣遇。”洪迈《夷坚志》载:“缙云汤丞相、四明史丞相,绍兴十五年乙丑倶在临安。汤公以政和令赴词科,史公以进士赴省试,同诣韩慥问命。慥时方葺所居,仅留一席地,每客来,立谈即逝。及二公至,各言甲子,慥呼小女设椅,延作置茶。”东晋中书郎王漾“茶汤待客”,太子太傅桓温用“茶果宴客”,吴兴太守卢纳“以茶果待客”。对主人来说敬茶是必须的,但对客人来说饮与不饮无关紧要。三国时的孙皓“以茶代酒”及诸葛亮请羌氐族首领品茶议事的故事,都说明饮茶由单纯的治病和解渴变成了一种社交手段。而且茶比酒食廉价,以茶待客也成了博取廉洁名声的手段,比如桓温“宴客举清茶”“陆纳杖侄”都是用以茶待客的方式标榜自己的清廉。而齐武帝为了遏制南北朝的奢靡之风,将茶奉为祭品。

以汤待客最早是皇帝给予侍讲、侍读大臣特殊礼遇,最初的想法应该是补充侍讲、侍读大臣的能量消耗,后来此俗延至对朝廷有贡献的臣子或皇帝中意的近臣。宋代蔡绦《铁围山丛谈》也认为“宣茶”“赐汤”是待客礼仪:“国朝仪制,天子御前殿,则群臣皆立奏事,虽丞相亦然。后殿曰延和,曰迩英,二小殿乃有赐坐仪。既坐,则宣茶,又赐汤,此客礼也。”黄庭坚《定风波》:“客有两新鬟善歌者,请作送汤曲,因戏前二物。歌舞阑珊退晚妆。主人情重更留汤。冠帽斜欹辞醉去,邀定,玉人纤手自磨香。 又得尊前聊笑语。如许。短歌宜舞小红裳。宝马促归朱户闭,人睡。夜来应恨月侵床。”此词中的小序说明此词为“送汤”而写,“主人情重更留汤”,则说明敬汤有留客义。史浩《如梦令》:“一笑尊前相语。莫遣良辰虚度。饮兴正浓时,兔碗聊分春露。留住。留住。催办后筵歌舞。”“春露”代茶,“留住。留住”分明是在留客。从此词可以看出点茶与点汤也是意在留客,不过它是收拾酒席入舞筵的一个信号。

茶禅一味,宋代宗颐《禅苑清规·堂头煎点》中说寺院对待施主入寺拜访,“礼须一茶一汤”,然而“如点好茶,即不点汤也”,而且“诸官入院,茶汤饮食,并当一等迎待”,可见《禅苑清规》中的茶汤是一同出现,也并未分迎客和送客。

(二)茶汤逐客

敬茶和汤其实本意是招待客人,然而由于汤是待客的最后一道程序,先发展出逐客义。而泡茶比煮汤简单得多,因而茶也随之产生了逐客义。

1.点汤逐客

如前所述,茶汤本是待客礼仪,然客人多“饮汤而退”,如宋代佚名《锦绣万花谷》续集引吕希吉《家塾记》:“本朝旧讲读官每见,先赐坐饮茶,乃延引入阁复坐,其后暂起,讲读毕,复坐饮汤而退。”“饮汤而退”只是说明“饮汤”是最后一个步骤,并不能说明逐客。朱彧《萍洲可谈》则直接写“今世俗客至则啜茶,去则啜汤”(卷,即离开前要喝汤,亦并非逐客义。金院本戏文《宦门子弟错立身》中茶博士上场时的念白:“茶迎三岛客,汤送五湖宾。”则可知金国的茶汤习俗与宋相同,也是“客至则设茶,欲去则设汤”。这说明以茶待客的礼仪为宋、金、辽各民族的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奉行。但也有记载说金国风俗与宋朝相反,如宋代张舜民《画墁录》所载:“待客则先汤后茶,揖则礼恭。”

中华民族是礼仪之邦,“汤”能补充客人到访一系列活动所消耗的能量,这也是宫廷中赐汤对象最早是“侍讲”的主要原因,而汤又是最后一道程序,因此“点汤”意味着客人的离开,渐渐发展出逐客义。宋代已然,魏泰《东轩笔录》记载职方郎中胡枚由于道远不愿去“兴元府”就任,而求枢密院陈升之帮助推荐,然陈公“鄙其言”未允,“遽索汤,使起。枚得汤,三奠于地而辞去”。元曲明小说中点汤、宣汤送客故事大量存在,如《全元曲》之“冻苏秦衣锦还乡”:“(正末唱)口足!你敢也走将来喝点汤、喝点汤!(云)点汤是逐客。我则索起身。(张千云)点汤!”《三国志通俗演义》中刘备对叫他用马妨(害)人之人单福不满,因而“唤从者教点汤”,罗贯中自注“逐客之义”,而单福也很明白,问道:“吾闻使君遍求贤士,不远千里而来,何故逐客也?”玄德曰:“汝初至此,不教吾躬行仁义,便教作利己妨人之事,吾故逐之。”可见点汤逐客义。

2.端茶送客

两宋待客,若茶、汤俱备,即为礼之周者,时常有茶无汤,《玉堂杂记》卷中记宣入选德殿草诏时“宣坐赐茶,饮讫,再拜而退”卷中;卷下说宣召日“将退,黄门赞云‘宣坐赐茶’”卷下。宋词所咏,也体现相似情况,如毛滂《西江月·侑茶词》:

席上芙蓉待暖,花间騕袅还嘶。劝君不醉且无归。归去因谁惜醉。汤点瓶心未老,乳堆盏面初肥。留连能得几多时。两腋清风唤起。

朱敦儒《好事近》:

绿泛一瓯云,留住欲飞胡蝶。相对夜深花下,洗萧萧风月。从容言笑醉还醒,争忍便轻别。只愿主人留客,更重斟金叶。

“两腋清风唤起”“争忍便轻别”“只愿主人留客,更重斟金叶”皆表达了饮茶完毕即将分别,然而恋恋不舍的心情。

“端茶送客”早期见于宋代普济的一本佛教书《五灯会元》,书中载有公案一则,曰;“问:还丹一粒,点铁成金。至理一言,转凡成圣。学人上来,请师一点。师(翠岩会参)曰:不点。曰:为什么不点?师曰:恐汝落凡圣。曰:乞师至理。师曰:点茶来。”卷7,P73)在这里“师”“王顾左右而言他”,不“点言”而“点茶”,表达了“逐客”之意。“端茶送客”当是由“点汤送客”发展而来。茶汤虽然在宋代达到高峰,然而“物壮则老”,阴中必有阳,阳中也必有阴。一方面待客之茶与汤在后来流于形式,如宋代袁文《瓮牖闲评》:“古人客来点茶,茶罢点汤,此常礼也。近世则不然,客至点茶与汤,客主皆虚盏,已极好笑;而公厅之上,主人则有少汤,客边尽是空盏。本欲行礼而反失礼,此尤可笑者也。”既然“皆虚盏”或“公厅之上,主人则有少汤,客边尽是空盏”,那么当上司举起茶杯作欲喝状态时,就是“逐客”的表示了。另一方面,相较于煮汤,泡茶十分方便廉价,用“茶”送客就顺理成章了。此风俗发展到清代,在官场上就成了不成文的俗规。

由上可见,“茶汤”意义复杂,或是茶、汤同义,皆为茶;或是茶为茶,汤为汤。然而此“汤”非现代意义上的饭前饭后饮用的佐餐之“汤”,而是一种补充能量、元气的液体。最初是皇帝给侍讲、侍读或中意大臣的一种特殊待遇,后来它出现在宴会的最后一个环节,一般是先喝酒、吃饭,然后喝茶,最后喝汤。茶汤的出现及其发展是物质文明逐渐提升的结果,用茶汤待客固然体现了中华文明,说明了国人的好客;以茶汤逐客同样体现了中华民族的文明,因为用茶或汤含蓄表示让客人主动离开的意思,比直接逐客对客人来说要体面得多。

①此段文字今本《广雅》无,见于《茶经·七之事》。

②季茨:陆羽的字。

③片茶:此指团饼茶。

④黔其吻:喝墨水致使嘴唇沾染成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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