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的追寻:论齐白石与石涛(上)

2022-05-03 14:28朱天曙吴倩
中国书画 2022年1期
关键词:石涛齐白石

朱天曙 吴倩

齐白石(1864—1957)是近代艺术史上集诗、书、画、印于一身的大家。在绘画上,他早年反复临习《芥子园画谱》,后来转益多师,对明代的徐渭、沈周、董其昌,清代的八大山人、石涛、“扬州八怪”中的金农和李鱓以及近现代的吴昌硕等画家皆有取法。齐白石心中最推重的画家还是石涛,他对石涛的学习不仅仅止于艺术形式,在艺术主张与人生经历等方面也都以石涛为榜样。郎绍君先生在《齐白石研究》中指出石涛为齐白石誉词最多的画家,然未细致地展开讨论〔1〕。本文对齐白石眼中的石涛其人其画进行考察,讨论石涛是如何影响齐白石创作的,齐白石艺术创作中哪些受到石涛的影响。

一、“绝后空前释阿长”—齐白石所认识的石涛

齐白石首次见到石涛作品的具体时间,尚未见明确记载,而他有机会频繁看到石涛的真迹,则是在光绪二十九年(1903)。时齐白石随夏午诒由西安进京,在授课与刻印卖画之余,常去逛琉璃厂。齐白石《癸卯日记》(图1、2)中明确记载了他在京期间的艺术活动:四月十五日巳刻,厂肆主者引某大宦官家之仆携八大山人真本画册六页与卖,欲卖千金,余还其半不可得,意欲去......午后又携大涤子真本中幅来,亦卖千金,不可分少。余欲留之。明日来接,不可。代午贻出金六百数,不可。共前册页合出千四百金,不卖。余印眼福印付之,即去。〔2〕

四月廿三日

灯下看大涤子画。〔3〕

四月廿五日

归过永宝斋,得观大涤子中幅一(大涤子画机曳尽,有天然趣,后之来者,吾未知也)。〔4〕

四月廿六日辰刻

永宝斋、延清阁共有五处,皆送画与余观。大涤子画册及昨日所看之中幅八大山人之画佛、少伯先生石花中幅,一并留之。〔5〕

四月廿七日

未刻筠广来,偕游厂肆,得观大涤子真迹画,超凡绝伦。〔6〕

五月廿四日平明使人与筠广假大涤子画。〔7〕又月(闰五月)三日忽得筠广书,云今日欲去琉璃厂肆,有吴楚生退还名人字画多多,皆二家兄所赏选者......今日以黄鹤山樵为最好,大涤子、王石谷次之,八大山人之伪可丑,所观太多,不能尽记。〔8〕

自光绪二十九年(1903)四月五日到达北京,至闰五月十八日离京。齐白石时常能够观赏到石涛的作品,亦有临习之作,五月廿五日的日记中有“临大涤子画”〔9〕,他受到石涛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在这之前的四月廿四日,齐白石为夏午诒写山水中幅,创作者与受画者二人都极为满意,齐白石自称此画“非他人故意造奇之作,别有天然之趣,造化之秘曳之尽矣”〔10〕。此期的齐白石对石涛有“画机曳尽,有天然趣”的评价〔11〕,可见他在创作上有意识地靠近石涛。他还将自己赠夏午诒的这件山水画作与前贤并论,称:“余恨八大山人及徐青藤、苦瓜僧不能见我,自当留稿,还湘再画遗我故人。”〔12〕石涛、徐渭、八大山人都是齐白石艺术人生中一直孜孜以求、学而不厌的对象,齐白石曾多次表达对他们的敬佩与崇仰。如后来在民国九年(1920)九月廿一日的日记中,齐白石写道:

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求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余想来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惜我不能知也。〔13〕

东晋王羲之在《兰亭序》中曾有“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感慨,齐白石则立足于艺术史的角度借用此言,说明艺术家与作品在“灯灯相照”的传承中实现了对有限生命的超越。

除徐渭、朱耷、石涛外,齐白石对董其昌、金农、李鱓、孟觐乙等人的艺术成就也非常敬佩,并有学习。齐白石民国十一年(1922)《壬戌纪事》十一月廿日条载:

余少时不喜前清名人工致画山水,以董玄宰、释道济外作为匠家目之。花鸟徐青藤、释道济、朱雪个、李复堂外,视之勿见。〔14〕

此言一方面体现了齐白石取法甚广,转益多师而又能融会贯通;另一方面,石涛与齐白石心折的明清画家的不同之处,在于石涛兼擅山水与花鸟,而相通之处则在皆非“匠家”。齐白石所谓“匠家”,指的是“作画专心前人伪本,开口便言宋元,所画非目所见,形未真似,何况传神,为吾辈以为大惭”〔15〕。与“匠家”相区别,他又提出“大家”:“凡大家作画,要胸中先有所见之物,然后下笔有神。故与可以烛光取竹影,大涤子尝居清湘,方可空绝千古。”〔16〕“清湘”为广西全州县之古称,石涛为明朝皇室靖江王之后,生于桂林,幼时遭遇国祸家乱,由仆臣负出,在至武昌,寓宣城之前,在广西度过了他的童年时光。齐白石尤其推崇石涛的山水画,认为广西的经历即是石涛山水画形神具备的重要基础。他在《题大涤子画》中也特别指出这一点:

绝后空前释阿长,一生得力隐清湘。胸中山水奇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17〕

齐白石主张“师法自然”,他区分“工匠画”与“文人画”的标准在于“形真似”而能传物之神,但又不可太似,认为“似与不似之间”最妙。在民国八年(1919)的《己未日记》中,齐白石指出真正达到这种境界的画家仅有黄慎、徐渭、石涛三人:余常见之工作,目前观之,太似,置之壁间,相离数武观之,即不似矣。故东坡论画不以形似也。即前朝之画家不下数百人之多。癭瓢、青藤、大涤子外,皆形似也。惜余天姿不若三公,不能师之。〔18〕

齐白石眼中的石涛,不仅是一位兼擅山水与花鸟的文人画家,其诗文和书法亦精妙绝伦,齐白石甚为钦佩。民国十九年(1930),天津美术馆向齐白石请教“古今可师不可师者”,他以诗复之,其三曰:

迈古超时俱别肠,诗画兼擅妙三王。逋亡乱世成三绝,千古无惭让阿长。〔19〕

此诗除了说明石涛“诗画兼擅”“三绝”外,更涉及石涛在清初画坛地位的问题。康熙二十九年(1690)春夏之交,石涛怀着远大的抱负由江南北上,但在北京的近三年时光,不仅没有得到朝廷重用,还遭受了许多非议。当时北京画坛以王原祁画风为主流,清朝宗室博尔都曾促成石涛与王原祁“合作”《兰竹图》,但王原祁的态度却显露出轻视,甚至还有教示的意味〔20〕。清初王时敏、王鉴、王翚有“江左三王”之称,由齐白石所言“妙三王”可知,他认为石涛的艺术“迈古超时”,又能“诗画兼擅”,其诗书画的成就是千古无愧的。其题画诗文中也不止一次表示不喜“王姓画”而推崇石涛,如《白石诗草》(甲子1924年至丙寅1925年)中有《山水》:E55A3C2D-962D-46DF-84F5-495BFC8BEF02

供奉教人苦匠心,王家宗法谓无伦。能教真迹犹呵护,只有清湘合鬼神。〔22〕

又有《题大涤子画册》称:

皮毛自命即工夫,科(窠)臼前人尽扫除。偷访不为(无缘)颜不愧,大江南北至今无。王家供奉大名垂,当日谁推老画师。

自有浣纱西子美,何妨千载有东施。〔22〕

齐白石作山水,不喜欢清初“王家”的程式,而是尊崇强调生命的感受和体验。他的山水不追求王时敏、王原祁一路的层峦叠嶂和笔墨层次,而是以自己所见所感进行概括和提炼,表现其生命的自在精神。石涛是一位不同于时流而超越时代的艺术家。面对外界的质疑,石涛曾说“此道有彼时不合众意,而后世鉴赏不已者;有彼时轰雷震耳,而后时绝不闻问者,皆不得逢解人耳”〔24〕。齐白石在定居北京之初,也有过相同的际遇〔25〕,因而更能理解石涛的失望与悲愤之情。他在《题大涤子画像》中称:“当时众意如能合,此日大名何独尊。即论墨光天莫测,忽然轻雾忽乌云。”〔26〕这或是对他的千古知音石涛当初失意心境的一種隔空回应。齐白石还曾对胡佩衡说:“大涤子画山水,当时之大名作家不许可,其超群可见了。我今日也是如此!”〔27〕他用石涛的经历来开解自己。由此来看,石涛之于齐白石的特殊价值与意义,还在齐白石那些不为人知的困顿岁月中,成为他艺术心灵的慰藉。

二、“自用我家法”—齐白石与石涛一脉相传的创作观

石涛不仅是一位画家,同时也是一位具有深刻洞察力的艺术理论家,他对绘画技法、艺术价值、精神内涵等方面的阐述和认识,对后世艺术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齐白石与石涛在艺术创作观念上的延续性与相似性,突出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师法自然而重视写生。齐白石认为石涛幼时曾居广西,因而才能“胸中有可见之物”。除得益于桂林山水外,黄山也是石涛师法造化的一个重要来源。李驎《大涤子传》中记载石涛在安徽时期,曾在黄山“居逾月”,得见“奇松怪石,千变万殊,如鬼神不可端倪”〔28〕,从此画艺精进。石涛《题黄山图》中自称“黄山是我师”〔29〕。另外,寓居北京期间频繁使用的“搜尽奇峰打草稿”印章和创作的一系列作品则是石涛“师法”北方山水的体现。齐白石也有相似的经历和感受。《白石老人自述》中称他第一次离开湖南时,在前往西安的途中,“每逢看到奇妙景物,我就画上一幅。到此境界,才明白前人的画谱,造意布局,和山的皴法,都不是没有根据的”〔30〕。他深刻地认识到绘画的对象题材要从自然中来。经过“五出五归”,齐白石先后游历了陕西、河北、江西、广西、广东、江苏六省,晚年还应四川王缵绪、姚石倩之请,由北京前往蜀地。旅途中笔耕不辍,坚持写生,创作了许多画稿,并取其佳者编成《借山图卷》。他曾说:“吾有‘借山吟馆图。凡天下之名山大川,目之所见者,或耳之所闻者,吾皆欲借之,所借之山非一处也。”〔31〕在所见所闻的“天下之名山大川”中,他最喜爱桂林〔32〕,或许其中也有石涛经历的影响。

齐白石不仅画山水重视写生的功夫,其他门类的绘画题材也十分强调写生,他在《白石老人自述》说道:

所画的东西,以日常能见到的为多,不常见的,我觉得虚无缥缈,画得虽好,总是不切实际。我题画葫芦诗说:“几欲变更终缩手,舍真作怪此生难。”不画常见的而去画不常见的,那就是舍真作怪了。我画实物,并不一味地刻意求似,能在不求似中得似,方得显出神韵。〔33〕

他一生都以经眼之物为主要的绘画题材,处处留意,观察细致。写蟹“细观九年,始知得蟹足行有规矩,左右有步法”〔34〕,写虾须“尝见虾游,深得虾游之变动,不独专似其形”〔35〕,写百合则“此花一茎,茎上节节生花葩,非三四葩一齐开岐也”〔36〕,因而指出即使是写意画,也做到“非写照不可”〔37〕。然其写照的目的并非是做到一模一样,而是希望通过对事物的观察,领会其生长活动的原理及变化的规律,做到形神俱似。作品中的意象是客观之物经过主观精神转化后的表达,胡佩衡、杨溥曾称赞齐白石“万物富于胸中”〔38〕,石涛也曾说:“画有至理,原非肤廓,见小天于尺幅,缩长江于寸流,束万仞于拳石,楼台人物小之又小,系风捕影。不使此心了然于胸,了然于腕,终是结塞不畅。”〔39〕齐白石注重自然写生的艺术观与石涛一脉相传,又与自己生活经历相结合,延伸运用至其广泛的绘画题材中,进而形成独具特色的个人风格。

第二,横涂纵抹而自有天趣。齐白石在民国九年(1920)所作的《秋叶孤蝗》(图3)款识中称:“余自少至老不喜画工致,以为匠家作,非大叶粗枝、糊涂乱抹不足快意。”〔40〕这与其重视写生的观念并不矛盾,而是作为相互补充的两个方面,一为取法之源头,一为笔墨之表现。正如他在《京师杂感》诗中所说:“大叶粗枝亦写生,老年一笔费经营。”“大叶粗枝”是他经过长期对自然物象的细致观察之后,删繁就简,以极简略的笔墨技法去表现绘画对象的生态,是其晚年别创我法的重要表现。

齐白石亦以这种尺度去评判前人。他对石涛与徐渭、朱耷三人“心极服之”,其中一个缘由即是他们“能横涂纵抹”〔42〕。而与能够畅怀写心的“横涂纵抹”相对,他驳斥一味地“死临摹”“平铺细抹”,曾言“一笑前朝诸巨手,平铺细抹死工夫”。〔43〕在齐白石看来,“师法自然”的写生与“横涂纵抹”的“粗枝大叶”是脱离“画家习气”的两个重要手段。黄宾虹曾指出石涛晚年自署“耕心草堂”之后,作画亦多以“粗枝大叶”法〔44〕。石涛晚年还有一方“东涂西抹”的白文印章〔45〕,世人也常用“涂抹”来品评他的绘画艺术。如清代俞樾《春在堂随笔》中论石涛绘画时即指出:“和尚乃以草绿笔蘸石绿石青,横涂竖抹,即以其笔蘸墨皴染作骨,有不可一世光景,盖专以气胜者也。”〔46〕俞樾认为石涛“横涂竖抹”的技法与精神气质相连接。“粗枝大叶”“涂抹”皆是对创作中“无意性”的强调,是创作主体摒除机心,任由情性发抒的超妙状态,更是艺术家在熟练地掌握绘画技法后,对技法的再次消解。石涛与齐白石所追求的正是这种看似随意涂抹,却匠心独运、妙手天成的自由境界。E55A3C2D-962D-46DF-84F5-495BFC8BEF02

第三,自用我法而融通变化。“法”是石涛艺术思想中的重要內容,其《画语录》对“一画之法”的内涵进行了深刻阐释。对于“法度”问题的讨论,亦散见于他的诗文与题画中〔47〕。石涛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所作《为阆翁作山水册》中题记称:“画有南北宗,书有二王法,张融有言‘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今问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48〕不仅凸显了书画创作中的自我意识,又涉及中国绘画史中的南北宗派问题。齐白石与石涛一样,反对宗派的桎梏:“逢人耻听说荆关,宗派夸能却汗颜。自有心胸甲天下,老夫看惯桂林山。”〔49〕这与其主张师法自然相辅相成。齐白石也多次表明作画要“自用我法”,如其民国九年(1920)所作《胭脂》,题款有“三百石印富翁画胭脂花,用我法也”〔50〕。民国十年(1921)四月初九日的诗作中称:“老萍自用我家法,刻印作画聊自由,君不加称我不求。”〔51〕即使是在临摹之作中,亦要突出“我法”,题画曾有“白石山民用我法临他人本”〔52〕“白石老人以我法临”〔53〕。对于友人不甘为前人所牢笼的创造精神,齐白石也表示充分的肯定。在《为邵逸轩画记》中,他说:古之画家有能有识者,敢删去前人科(窠)臼,自成家法,方不为古大雅所羞。

今之时流开口以宋元自命,窃盗前人为己有,以愚世人。笔情死刻,尤不足耻也。逸轩兄以此幅与看,自言随意一写以自娱,无心于沽名欺世。余钦服此言更过于画,因记之。〔54〕

“自成家法”以“横涂纵抹”为基础,是创作主体真性情的抒发,是融通之后的变化。齐白石重视具有新意之“变”。民国二十一年(1932),徐悲鸿为他选编《齐白石画集》,他在题记中将自己的山水画与石涛并论,认为他与石涛皆为能“变”者:从来画山水者惟大涤子能变。吾亦变,时人不加称许,正与大涤子同。独悲鸿心折。此册乃悲鸿为办印,故山水特多。安得悲鸿化身万亿,吾之山水画传矣,普天下人不独只知石涛也。〔55〕

齐白石不仅视石涛山水画为“变”的楷模,其“通变”观念也受到石涛艺术观念的影响。石涛一生敬重北宋画家李公麟,他有一方内容为“前有龙眠济”的图章,从宣城时期直到晚年定居大涤堂后还经常使用。他在题跋明代陈良壁的《罗汉图卷》中又进一步指出:“余又岂肯落他龙眠窠臼中耶?前人立一法,余即于此舍一法;前人于此未立一法,余即于此出一法。一取一舍,神形飞动,相随二十余载。”〔56〕石涛不愿为李公麟成法所笼罩,致力于将前人传统与其自身革新创造性地结合,追求“自用我法”。

齐白石对前人的取法中也始终秉承这种理念,如其写梅花法虽学金农〔57〕,在民国八年(1919)所作《梅花》中却说“如此穿枝出干,金冬心不能为也”〔58〕。其大半生都在坚持对八大山人心摹手追,但民国九年(1920)所作《花果画册》又称“朱雪个有此花叶,无此简少”〔59〕。同年作《水草·虾》中亦有“即朱雪个画虾,不见有此古拙”〔60〕。他在《作画记》中总结自己学古而立我法的经验:

画中要常有古人之微妙在胸中,不要古人之皮毛在笔端。欲使来者只能摹其皮毛,不能知其微妙也。立足如此,纵无能空前,亦足绝后。学古人,要学到恨古人不见我,不要恨时人不知我耳。〔61〕

“要学到恨古人不见我”承接了石涛的艺术主张。“古人之微妙”指的是艺术精神和本质内涵。石涛对齐白石艺术的影响,不是某种具体而微的技法,而是指引他找到了一条正确的学习道路。

石涛与齐白石在艺术创作观上一脉相承之处,还在于二人皆是诗书画印一体的大胆实践者。石涛提出“书画图章本一体,精雄老丑贵传神”〔62〕,将书、画、印置于艺术本体中加以讨论。“精、雄、老、丑”指书、画、印具有共同的审美属性,“传神”则重在表达艺术精神内涵。石涛书画相通的实践大体可归结为二:一是以书法的用笔入画,他在《题陈良璧罗汉图》中称“山水林木皆以篆隶法成之”。李驎《大涤子传》中也记录石涛曾说:“所作画,皆用字法,布置或从行草,或从篆隶。”二是将绘画的表现手法运用在书法中,体现在风格的丰富多变、用笔的粗细对比、墨色的枯湿浓淡等等。另外,石涛生平与梅清、程邃、高翔等众多印人交往,对印章的内容、钤盖的位置等都十分讲究,喜将印章压在题款或画面上,并根据绘画题材、构图的需要进行调整,有意识地将诗、书、画、印以和谐的方式统一起来。

齐白石和石涛一样,是诗书画印一体的深入实践者,也是清代中后期以来“印从书出”和“印外求印”的践行者与创新者。他的篆刻除得益于秦汉印章及丁敬、黄易、赵之谦等前清篆刻家外,取法《天发神谶碑》《祀三公山碑》与秦权尤多,在此基础上融入了自己独特的“木味”〔64〕。五十岁后的齐白石,就开始自觉向诗书画印四绝的方向探索。他的诗、书、画、印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尤其是大写意作品,笔力超绝,以书入画,颇有篆籀意味。齐白石绘画作品中的款识、题赞的书写内容、书体及位置皆精心布置,与画面相配合呼应。据胡佩衡载,“在画完以后,题字之前,老人还要在画面上量比:一共题多少字,在什么位置较好,布局应该怎样,考虑再三,成熟后才下笔题字”〔65〕。谨慎考量至此,用心之深可以想见。齐白石和石涛作为诗书画印一体的实践者,在创作上的理念是一以贯之的。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责任编辑:欧阳逸川

注释:〔1〕郎绍君:《齐白石研究》,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174—176页。

〔2〕齐白石:《癸卯日记》,见《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日记(上)》,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52页。

〔3〕〔10〕同〔2〕,第56页。〔4〕〔11〕〔12〕同〔2〕,第57页。〔5〕〔6〕同〔2〕,第58页。〔7〕同〔2〕,第68页。〔8〕同〔2〕,第71—72页。〔9〕同〔2〕,第69页。

〔13〕齐白石:《庚申日记并杂作》,见《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日记(下)》,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248页。E55A3C2D-962D-46DF-84F5-495BFC8BEF02

〔14〕齐白石:《壬戌纪事》,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日記(下)》,第357页。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汪世清先生考证石涛并无“道济”之号,以“道济”来称呼石涛自清代张庚《国朝画征录》始,后人因袭。参汪世清《石涛散考》,朵云第五十六集

《石涛研究》,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2年版,第18—19页。

〔15〕〔16〕齐白石:《画记》,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诗稿(下)》,第275页。

〔17〕齐白石:《题大涤子画》,见《齐白石论艺》,朱天曙选编,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年版,第181页。

〔18〕齐白石:《己未日记》,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日记(上)》,第198页。

〔19〕齐白石:《天津美术馆征诗文,余有感古今之贤能,得五绝句》,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诗稿(下)》,第455页。

注释:

〔20〕关于石涛与王原祁合作《兰竹图》的问题,参见石守谦《风格与世变—中国绘画十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72—393页。

〔21〕陈师曾:《中国绘画史》,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80页。

〔22〕齐白石:《山水》,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诗稿(下)》,第386页。

〔23〕齐白石:《题大涤子画册》,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诗稿(下)》,第399页。

〔24〕[清]石涛:《与友人论画》,见《石涛诗文集》,朱良志辑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46页。

〔25〕《白石老人自述》中称定居北京之后,“新交之中,有一个自命科榜的名士,能诗能画,以为我是木匠出身,好像生来就比他低下一等......他不仅看不起我的出身,尤其看不起我的作品,背地里骂我粗野,诗也不通。”见《齐白石论艺》,朱天曙选编,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年版,第70页。

“我那时的画,学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不为北京人所喜爱,除了陈师曾以外,懂得我画的人,简直是绝无仅有。我的润格,一个扇面,定价银币两元,比同时一般画家的价码,便宜一般,尚且很少人来问津,生涯落寞得很。”前揭《齐白石论艺》,第72页。

〔26〕齐白石:《题大涤子画像》,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诗稿(下)》,第373页。

〔27〕胡佩衡,胡橐:《齐白石画法与欣赏》,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版,第99页。

〔28〕[清]李驎:《大涤子传》,《虬峰文集》卷十六,清康熙刻本。

〔29〕[清]石涛:《题黄山图》,见《石涛诗文集》,朱良志辑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7页。

〔30〕齐白石:《白石老人自述》,前揭《齐白石论艺》,第57页。

〔31〕齐白石:《〈借山图卷〉手记》,见胡佩衡,胡橐《齐白石画法与欣赏》,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版,第42页。

〔32〕胡佩衡记载:“老人自己说:‘我在壮年时代游览过许多名胜,桂林一带山水,形势陡峭,我最喜欢,别处山水,总觉不新奇......我以为,桂林山水既雄壮又秀丽,称得起‘桂林山水甲天下。所以,我生平喜画桂林一带风景,奇峰高耸,平滩捕鱼,即或画些山居图等,也都是在漓江边所见到的。”前揭《齐白石画法与欣赏》,第98页。〔33〕齐白石:《白石老人自述》,前揭《齐白石论艺》,第

83页。

〔34〕齐白石:《石井螃蟹册》,前揭《齐白石论艺》,第119页。

〔35〕齐白石:《群虾图》,前揭《齐白石论艺》,第139页。

〔36〕〔37〕齐白石:《百合花》,前揭《齐白石论艺》,第124页。

〔38〕齐白石在题《蛙蚊》中称:“冷庵、泊庐二弟称之曰:‘万物富于胸中,为画家殊不易也。”前揭《齐白石论艺》,第161页。

〔39〕[清]石涛:《题赠沧翁扇面》,见《石涛诗文集》,朱良志辑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311页。

〔40〕齐白石:《秋叶孤蝗》,前揭《齐白石论艺》,第123页。

〔41〕齐白石:《京师杂感》,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诗稿(上)》,第142页。

〔42〕齐白石:《庚申日记并杂作》,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日记(下)》,第248页。

〔43〕齐白石:《题山水画》,见《齐白石全集》第十卷,郎绍君,郭天民编,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40页。

〔44〕黄宾虹:《虹庐画谈》,见《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上)》,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版,第411页。

石涛的“耕心草堂”之号,是其晚年才开始使用的。

〔45〕[清]石涛:《黄澥轩辕台图》,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见《石涛书画全集(下)》,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图286。

〔46〕[清]俞樾:《春在堂随笔》,见《石涛画语录》,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109页。

〔47〕陈师曾在《中国绘画史》中说:“《画语录》措辞玄妙,颇难窥其旨趣。欲寻其法门,当于其画端之题跋求之,庶可领悟而少得其梗概。”

〔48〕[清]石涛《:山水花卉册》之八,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前揭《石涛书画全集(下)》,图308。

〔49〕齐白石:《白石老人自述》,前揭《齐白石论艺》,第83页。

〔50〕齐白石:《胭脂》,前揭《齐白石论艺》,124页。〔51〕齐白石:《白石杂作》,前揭《人生若寄—北京画

院藏齐白石手稿·日记(下)》,第275—276页。〔52〕齐白石:《诸葛菜》,前揭《齐白石论艺》,124页。〔53〕齐白石:《鱼儿花》,前揭《齐白石论艺》,125页。

注释:〔54〕齐白石:《为邵逸轩画记》,前揭《人生若寄—北

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诗稿(下)》,第274页。〔55〕齐白石:《徐悲鸿选编〈齐白石画集〉题记》,前揭《齐

白石论艺》,第223页。

〔56〕上海博物馆藏明代陈良壁《罗汉图卷》,图作于万历十六年(1588),《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第三册第214页影印。石涛此跋作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见《石涛诗文集》卷七,朱良志辑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13页。

〔57〕朱天曙:《金农与齐白石—清代以来中国画传承的一项考察》,见《齐白石研究》第九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

〔58〕齐白石:《梅花》,前揭《齐白石论艺》,第122页。

〔59〕齐白石《:花果画册》,前揭《齐白石论艺》,第124页。

〔60〕齐白石《:花果画册》,前揭《齐白石论艺》,第127页。

〔61〕齐白石:《作画记》,前揭《齐白石论艺》,第181页。

〔62〕[清]石涛:《书画合璧册》之十三,上海博物馆藏,见《石涛书画全集(上)》,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图98。

〔63〕[清]石涛:《题陈良壁罗汉图》,见《石涛诗文集》卷七,朱良志辑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13页。

〔64〕关于齐白石篆刻及书印关系的讨论,参见朱天曙《清代以来的碑派书风与齐白石书法》,《齐白石艺术国际论坛论文集(下)》,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589—591页。

〔65〕同〔27〕,第116页。E55A3C2D-962D-46DF-84F5-495BFC8BEF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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