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菊月,我带着一册《石涛》去寻石涛。
那是老师刘墨先生的著述,到扬州时,我询问可去何处寻找石涛,他脱口而出:“石涛什么也没有留下。”马上又说可去平山堂、片石山房。我追问“大涤草堂”,则说已无。
那么一瞬间,又惹旧愁,我不知道我能寻到什么,抑或遇见什么。
石涛为明末清初四僧之一,原籍广西桂林,出身于明朝王族后裔,其从襁褓中就开始遭追杀,一生隐于庙堂,半生在山水间云游。石涛在艺坛独树一帜,理论与实践结合,大胆地在作品中表现自我,宣泄个性,为后代写意派开启了先河。齐白石曾经评论石涛艺术成就,认为“二千余载只斯僧”。
平山堂是本地人叫的,对外称大明寺,寺内竟然有后人纪念石涛而修建的僧塔,在大明寺的放生池附近的蜀岗。寻访而至,看到石涛墓前放置有一缸清莲,叶子翠绿,花事已了。“墨是莲的花蕊”,我把老师的书与莲并置,也算是对石涛的一种缅怀,对画家的一种敬仰。静静伫立,静静凝望,甚至能想象莲花开的时候,一瓣一瓣宛若水墨的洇染,浓浓淡淡,喜是湿的,悲也是湿的。
谁曾慨叹:滔滔天下,不知知己谁是。
我曾问老师,如果我也写石涛的画该写什么。答案是:石涛菊。——颇感意外,我翻看了石涛的山水,翻看了石涛的墨兰墨竹墨荷,唯独没有留意石涛笔下的菊花。
真见了菊,真动了心。
其实,在石涛作品中,菊是常见题材,山水花卉皆见一种浓浓的陶渊明诗意。
我最喜欢的石涛菊是一幅人物画。这也是采菊图,所不同的是,在此画中山水隐去,人物突出,没有任何景物会干扰观众的意识,造型单纯自足,墨色的浓淡变化幅度不大,仅勾勒出一个采菊先生,神态逼肖,人物开脸的发须笔致细劲而柔和,衣褶勾勒苍涩古拙,特别是那品菊欲醉的飘飄仙容,着实让人陶醉于其中。此图不仅透着菊的清雅、人的闲逸,还有生活的幽淡,以及时光的散漫。款题:“采采东篱间,寒香爱盈把。人与境俱忘,此语语谁者!苦瓜老人济。”看来,那淡淡清香里,分明是前世的魂,故而,采菊人是陶渊明,也是石涛自己。这幅画,除了石涛印章外,画左下方钤有白文印“藏之大千”,右下方盖有朱文细篆印“善孖心赏”,可以看出,这幅画曾经大风堂主人张大千、张善孖昆仲所珍秘庋藏过。欣赏这幅画,我常常想,每一张名画跟人一样,都有一个曲折多变的故事,当初怎么诞生,怎么被遗在世上,怎么转的手,挂在怎样的房里,怎么换的框,怎么险遭不测,又怎么幸传到今;画若能言,娓娓道来,一定动人极了。
虽然也知道,因为家庭变故,石涛三四岁时就像田野的杂草一样潦草地出家当了和尚,但我还是没有忍住,傻傻地问石涛是否有过爱情或者妻儿。所得答案是:“石涛三无。”这四字,让我发了好长时间的呆。诚然,石涛晚年生活在扬州,有冠有发,却从未提及他有老婆,仅有一次他在扬州时所写的一封信中提到自己的“家”,提到他有许多需要他抚养的家人。所指家人,或许只是家中仆人或作坊助手。
争如一朵,幽人独对,我仍旧无端臆想石涛一生中应该遇见的那个女子。现实里,艺术的路,归根结底是回家的路。少年的懵懂,青年的冲动,中年的追求,包括抵抗、拒绝、挑战在内,迟早会使人疲倦,一个人最终需要的,只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可以忘记风雨、坎坷、恓惶,让人安心老去。然而,没有哪个艺术家不希望身边人是那个最懂自己的人。而懂得,是气质超群,是见识卓越,可海棠结社,行酒令填新词,可结队浪游,惊起宿鸟碎了花影。
这位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画僧,生命的最后,一叶一清静,一花一妙香,亦可谓一生风韵见清标。
2021年1月18日黄昏,窗外斜晖照在身上,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