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戡
“五十年前我跟你祖父离开保山,每天按驿站的行程是走六十华里,特别难走的地方,还走不到六十华里,几个月才能够到北京。五十年后,要方便多了,但想不到还是这么难走。”1938年6月,武汉会战爆发之际,73岁的赵老太太在孙子扶掖下,奔波一个月,从湖北襄阳寓所回到了云南保山故乡,一路坐过客车、搭过军车、住过各种大小旅馆,还遭遇过土匪洗劫。总结行程,赵老太太说出这样一番感慨。
赵老太太的丈夫陆寿图,晚清时在河南做过知县、到北京见过皇上,辛亥革命后在南京、武汉做过军阀幕僚,半生颠沛,终老襄阳。赵老太太随他宦游半个世纪,见多识广自不待言,对旅行条件变化的评论,可以归结为两个词:“方便多了”与“还是难走”。对千千万万和赵老太太一样的旅人来说,这恐怕是抗战时期旅行的共同感受。
20世纪的中国,近代交通的骨架已经搭建起来,长途旅行已注入许多现代元素,但在西南内陆,便利程度还远比不上沿海地区。抗日战争爆发,战火席卷大半个中国,摧毁了原本的交通动脉、截断了铁路与航运。但对身在后方的芸芸众生而言,该出的远门还是要出、该探访的亲戚还是要去,更不要提富贵险中求的商人和出公差、赴新任的公教人员。大量流动的人群,压向远没有那么大接待能力和那么多设施的后方,促进了客运、住宿、餐饮的发展,也留下了不少独特的衣食住行回忆。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已经基本具备今天的主流远途交通工具。有飞机,各大城市设有飞机场,中国航空和欧亚航空两大公司对外出售客票,一天之内从北京飞抵上海不是梦想。有火车,平汉铁路、津浦铁路纵贯南北,陇海铁路横穿东西,还有粤汉铁路、浙赣铁路等新修线路发展延伸,火车带来了石家庄、郑州等新兴城市。有汽车,长途客车跨省联通,在没有铁路的地方长途旅行,也不用只靠骑马、步行。
但这只是赵老太太眼中的“方便多了”而已,“还是难走”的一面同样不容忽视。抗战中期,大后方民用航空还在勉力维持,从缅甸或越南经昆明至重庆的航班,几乎是唯一的对外管道。票价高昂、一票难求自不待言,即便买到了票,也不一定能准时搭乘上飞机。
那时的民用航空原本就容易受天气影响,加上日本飞机袭扰,并非每天都有航班。旅客买票后,航空公司将名字排进候乘名单里,根据每天的实际情况依次通知。航班类似火车一样分段售票,但不时有人买了半程,抵达目的地却拒不下机,要坐到终点再补票。这些往往都是买得起机票的体面人,航空公司也得罪不起,不敢直接赶人下去。有时航班几日不能成行,起飞时就装满客货,中途降落只为加油,那些中途要上机的旅客只能顺延排队、望机兴叹。
1941年5月,西南联合大学常委会主席梅贻琦、总务长郑天挺、中文系主任罗常培三人,从昆明前往四川、重庆公干,好不容易买到3张中国航空公司的机票,但当天飞来的“南京号”飞机超载,昆明的乘客无法尽数上机,只有梅贻琦一人成行。6天后,罗常培已经排到了第一位,却又因一名买了仰光至重庆全程票的官员在昆明插队,他被挤到了后面。又过了6天,来的飞机在昆明可以上10名乘客,郑、罗两人才得以到重庆和梅贻琦会合。
这还只是排队难,毕竟人是安全抵达了。抗日战火下,民用航空除了原本的事故风险,更“难走”的是日本侵略者的生死关。1938年8月4日,中航“桂林号”飞机从香港飞重庆,途中遭5架日机扫射,迫降于广东省中山县境内,17名乘客和机组人员中有14人遇难,包括交通银行董事长胡筠、浙江兴业银行行长徐新六。这架飞机修复后改名为“重庆号”继续使用。1940年10月29日,“重庆号”执飞重庆至昆明的航线时,再度遭遇日机袭击,中弹起火后迫降焚毁,机上12人中只有3人幸存。
坐飞机如此危险,搭乘火车同样不轻松。抗战步入相持阶段,国内铁路干线所在区域多已沦陷,陇海铁路郑州至宝鸡一段成为仅存的干线。但日军在1938年3月占据了山西南部的风陵渡,架设火炮隔着黄河轰击陇海铁路往来列车,对面的潼关一段成为最危险的道路。火车抵达潼关前,往往停车等到天黑,关闭一切灯光后加速通过,以求降低对岸日军炮火的准头。有时还会要全体旅客下车步行绕路,以保证火车的开行速度。
即使闯过了炮火关,还有很多危险等着旅客。作家老舍的夫人胡絜青坐火车闯过潼关,她回忆,“搭车的难民拥挤不堪,连火车顶上都挤满了人。当夜间火车通过潼关城门洞时,洞矮,只听哗啦啦地往下掉人,许多人坠车丧生”。
相比之下,搭乘汽车好像更安全一些。身处后方,除了日军空袭、土匪打劫,似乎没有其它“天敌”存在。但是,资源紧缺之下,民用车辆往往过度使用、凑合维修,半路抛锚是家常便饭。影响旅行的不仅有车,还有路。当时柏油马路是稀罕货,只在少数大城市中心地带存在。大部分公路只是夯土道路,不但暴土扬尘,在连日雨水下还会坑陷、崩塌。除了没有合格的道路,還缺少合格的桥梁。大部分传统木桥、石桥,或是承重经受不住以吨计重的铁物件,或是宽度不允许车辆通行,汽车过河就要寻觅浅滩徒涉,或靠驳船摆渡,河深水急,稍有不慎,随时会面临没顶之灾。
罗常培描述过公路局的长途客车,“上面的客人,远望着黑乌乌的……其中有兵役署的公务员,有军人,有男女学生,还有其他各色人等”。拥挤只是小难题,旅途中各种不可预料的灾难才是大劫。梅贻琦一行人赴成都公干结束,返回重庆的路上,搭乘西川邮政管理局的邮车,到简阳七里碑时遭遇山洪。司机试图开车涉水过河,没两下全车栽倒在河道中,车厢进了水。罗常培赶忙抢救行李,结果是“我的一个fibre箱子已经被水浸透,箱子毁了,衣服和稿子也全湿了”。
这还算是幸运的。1939年,邮政总局视察刘承汉过贵州乌江渡口时,所乘的小轿车与一辆只搭载了小半车货物的卡车一同搭乘渡船。船夫估算两车重量相差无几,以为放置平衡即可,没料到船一启航就向卡车一边下沉,吓得几个船夫都跑去另一方向压船,才勉强稳住。原来,卡车上的货物是密度极高的钨砂,全车载重远超小轿车,而刘承汉坐在车厢里茫然不知。第二年行经此处,刘承汉的司机还在打趣“设去年惨遭没顶,今已周年纪念矣”。
有行有止,住宿是旅行不可或缺的一项内容。北京、天津、上海等名都大邑,原本就是旅人的集散地,不乏从大酒店到小旅馆的各种宿处。后方县份本就闭塞,往来客商与几百年来差别不大,原本就没有什么现代旅馆,投宿人早已习惯,也不会有什么抱怨。当抗战期间这种现状与压缩到后方、又见过世面的旅人碰撞,留下的记录就丰富了起来。
淞沪会战爆发后,后方勤务部向内陆撤退,有四部新购买的大客车供沿途设营之用。该部通信处科长于润生回忆:“车上的椅垫是用海绵做的。车内有办公桌,有无线电收音机,并有洗手间的设备,所以旅途尚称舒适。”这不过是今天随处可见的旅行客车,在当时却是极其稀罕的交通设备,值得专门记上一笔。
大部分旅人没有办法享受到这种住行一体的便利。在铁路覆盖的区域旅行,可以依靠火车卧铺,避免无处可住的尴尬。在西南后方则只有公路客車可供选择,但是道桥不良,车辆时常抛锚,行程时间表无法保证,沿途随机投宿难以避免。但是,西南后方的旅馆建设水平远低于东部,即便是解决了交通困难的高官显宦,每晚都能投宿县城以上的城市,也保证不了住宿质量。
粤军名将蔡廷锴在战时后方的旅行经历,可为当时的住宿条件做一个注脚。1942年末,卸任粤桂边区总司令一职的蔡廷锴,计划从广西出发前往云南、贵州一游,再到重庆办结任内报销款项。蔡廷锴有小汽车可搭,行不是问题,但当他离开广西进入贵州,住的问题立刻凸显。
“至夜深一点钟,尚未入眠,跳蚤又光顾,臭虫频频来犯,周身不适,痛痒非常,不得已起来与之周旋,但房中之灯光如豆,待翻开被窝,在咸臭的棉枕下,蒙蒙地看见一群臭虫如蚁附膻,毛骨悚然,结果使我避之三舍,将我所带小毡铺在地板而睡,稍觉安眠。”这家位于桂黔两省交界的“华侨旅社”条件如此恶劣,以至于表针指向6点,蔡廷锴就跳起来催促司机出发。
随后几天,蔡廷锴要么住在驻军官长的房间,要么投宿高级酒店,环境还算满意。抵达滇黔交界的普安县时,因为县城狭小、旅客稀少,没有正式旅店,他只能在菜馆租床位。结果“污秽不堪,臭虫犹活跃异常”,还是“终夜辗转不能成寐”。即便到了大城市,选不好旅馆,依然住不好。在昆明,他投宿“昆明独一无二之大旅社”云南招待所,看到“装置殊形堂皇,堪与粤沪大酒店相媲美,臭虫一事,任何人都可在意料中消失”,结果,这一晚上还是睡到了地板上,原因不言自明。
旅程最恐怖的一夜,发生在四川綦江县的东溪镇。蔡廷锴回忆,晚上十点开始,“尚未入睡,老鼠结队而来,好似大军出阵一般……起来燃着油灯,数次将其驱逐。但鼠也有它的游击战术,我一动及以手拷床,它则隐藏,不久又来骚扰。好似你进它退,你退它进的怪状”。蔡将军纵然身经百战,也无可奈何,僵持到半睡半醒间,油灯灯芯都被老鼠拖走了。蔡廷锴早晨醒来后,发现洗脸毛巾被老鼠破坏成了网状,香皂也不知去处。
蔡廷锴选在冬天出行,住宿时还只是臭虫、跳蚤、老鼠骚扰。前述梅贻琦、郑天挺、罗常培一行三人赴川渝公干,选在5月出发,6月才成行,在最热的季节旅行了三个月,住的痛苦可想而知。
最难受的是热。罗常培写道,即便住在泸州第二十三兵工厂通电的宿舍里,以当时属于先进事物的电风扇吹到晚上12点,“还是热的睡不着觉”。到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驻地板栗坳,住进传统民宅,“大部分房间差不多是既闷且暗。那天晚上温度表始终没降到九十度(华氏度,相当于摄氏32度)以下,热得我通宵没睡着”。
酷热之外,打扰睡眠的还有蚊虫。梅贻琦的日记里,经常有旅途住宿时被蚊子打扰的记载。“帐中忽发现蚊子,起坐捕打,打死后又有来者,打四五个后已疲乏,只作不闻,渐渐入睡”,“帐中捕得饱蚊二个,打得两手殷红”等等,不一而足。
条件如此,梅贻琦等三人经常讨论如何避免住进所谓“海陆空并进”——罗常培解释,“海”是外面下雨屋里立即漏成河,“陆”是比坦克车还厉害的臭虫,“空”是赛过飞机的蚊子——的“么店子”。即便有这种防备,仍然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在眉山住进北道旅馆,结果是“陆空交袭,彻夜未能阖眼”。
有些旅馆卫生环境虽然好,但压根就不是用来住人的。福来饭店号称“泸州第一家旅馆”,但是“人声嘈杂、茶房傲慢”,住客“喧嚣狂喊,简直吵得不能成眠”。梅贻琦认为,这里的“营业目的不在便利旅客,而为特辟一吃喝嫖赌之场所,故平常旅客如吾辈者实非彼等所欢迎”。
不过,战时后方除了有一片“么店子”之外,也有认真经营的旅馆,其中的佼佼者就是中国旅行社在各地开办的招待所。中国旅行社由银行家陈光甫创立,目的就是“一要让旅客能有好好的睡眠,二要让旅客能有舒适的沐浴,三是要供应旅客以洁净简便的膳食”,尤其是要杜绝传统旅店中被褥肮脏、虱虫咬人、敲诈小费等现象。
抗战爆发后,中旅在西南后方租用寺庙、院落,开办了多处旅行社,派遣精干员工悉心经营,很快成为后方旅行者交口称赞的品牌。梅贻琦一行对泸州蓝田坝中国旅行社的评价不低,“这里房间清洁,招待周到,定价低廉,比旁家旅馆好的多了”。到了叙永,又发现这里的中国旅行社“是就着古万寿寺改造的,清洁幽静,胜于泸州”,而且经理为三位学者在院子里布置了一个露天客厅。“铺着地毡,摆着藤椅,亦堂皇,也雅致,简直不像是僻处川南的内地样儿”,罗常培如此评价。
只是,这样的旅馆相对于广阔的后方来说,实在太少了。
品尝沿途的风味美食,是今天旅行的一大乐趣,滇黔川桂更是以花样繁多的地方小吃闻名。但在20世纪40年代的西南后方,旅行已然不够便利,路上如何填饱肚子,还不拉肚子,更成了一件要紧事。
抗战初期,吃本不是问题,尤其是对有能力长途旅行的官员、学者来说,口袋里的薪水足够支撑生活。历史学家郭廷以回忆,“四川物价低廉,一块钱可以买八九十个蛋,或可买五斤肉,或可买面粉两包,一毛钱可买几斤,招待客人花几毛钱就够了”。
到了1940年代,物价逐渐上涨。梅贻琦一行在重庆吃一顿烤鸭,就花去70元。蔡廷锴在石龙吃两碗粥,花掉7元,还感慨战前每碗最多两毫,物价上涨十倍有余。此后,物价暴涨,郭廷以说“伙食也差了,最差时买的米、面粉都不好,面粉里还有长虫的,很难下咽。当然已不能天天吃蛋了,逢到加餐买了肉,我的大孩子闻闻肉香,舍不得吃下去”。
不过,旅途上价格不重要,关键是要有的吃。梅贻琦一行在泸州,可以吃到鸡丝粥、火腿蛋、面包、红茶的早餐组合;在成都,饱尝过江豆花、甜咸烧白、麻婆豆腐、豆瓣鲢鱼等川味。在路上碰不到好饭馆,也能“喝些稀饭,吃点肉面”,或者“购得土酒和糖糕,聊充早点”。但待到汽车抛锚的时候,只能找到村民买米,虽然村里“几间茅屋脏得不堪”,饭也煮得半生不熟,但好歹有的吃。
比起天府之国四川,“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的贵州就更逊一筹。地方餐饮的贫瘠,给过往旅人以深刻的印象。学者丁文江抱怨,贵州有一种小饭铺只有两种东西可以下饭,一碟盐巴,一碟干辣椒。
海军在抗战时大举迁入贵州,出差到黔的海军军官郑天杰发现,盐在当地极为珍贵,市场上都是按两来卖。餐馆里面做饭,厨子在烹调完毕后,拿着岩盐块沾一下,就算是完成调味了,这让留过洋的郑天杰大开眼界。这样做出来的菜,当然不好吃。
防空部队军官赵炳坤负责督建各地构筑空袭警报网,经常带着夫人陈媚泉奔波在后方各省,他们索性自带炊具:一个炒菜的小铜锅、一个煮饭的铝锅、两个搪瓷碗、两双竹筷、两支汤匙,全部捆在行李中,打开就可以煮饭。供应稀缺、物价升腾,赵炳坤身为陆军少将,对吃这件事,也只能自己动手。
伴随着困难的行、艰苦的住和勉强的吃,万千旅人在战时大后方穿梭行走,“方便多了”与“还是难走”的感慨,想必不绝于耳。但正是这些在日本侵略的压力下坚持着的工作和日常,支撑着中国人迎来最后的胜利曙光。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