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乡村》在美国的译介与研究

2022-04-29 07:56田馨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10期
关键词:萧军英译

田馨

《八月的乡村》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部重要的长篇小说,首版发表于1935年,1942年被伊万·金翻译成英文,由埃德加·斯诺作序,在纽约史密斯·达雷尔出版社出版,成为中国现代第一部被翻译成英文的长篇小说,也成了美国人民了解中国抗日战场的一把重要的钥匙。但是目前关于《八月的乡村》的研究多集中在文本分析、创作考据、抗战叙事等方面,关于其在海外的译介与研究方面的探讨还比较匮乏。所以本文以《八月的乡村》在美国的传播为落脚点,深入还原其译介策略及背后的深层推动力,以期为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的海外传播研究提供一个多元化的视角和思路。

一、《八月的乡村》英译版的译介特点及导向

《八月的乡村》英译版在原版的基础上大大小小地做了103处改动,其中比较明显的有55处。这些改动本质上都是译者在原著的基础上,通过删除、增添或改编的方式,呈现更符合美国意识形态和利益主体的内容。

首先,译者把原著中重点突出的地主与农民之间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转化为日本与中国的民族仇恨,并把剥削农民的地主刻画为依附于日本侵略者的叛徒走狗。比方说在原著中,参加了革命的孙二认为地主是“贫苦弟兄们的敌人,吸人血的臭虫”,而革命就是要把这些臭虫们枪毙,革命的意义就在于可以一个钱不花地拥有自己的土地和老婆。但是在英译版中,地主却变成了帮助日本人出卖自己同胞的叛徒,而革命也变成了把这些民族的叛徒杀光,革命的目的是“到时将不会再有任何一个日本人出现”。但其实革命队伍的基本力量大多是农民、工人、胡子(土匪),他们的觉悟并不高,往往是不得已才走上了革命这条路。国民党当局的退让和日军的凌辱固然使人仇恨,但地主阶级的压迫与剥削同样深入骨髓。萧军(田军)出生于辽宁省碾盘沟的一个山村里,他真切地了解底层民众的生活,所以才把地主与农民之间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安排在了整部小说的高潮部分,借此来展示地主对佃户的压迫、农民生活的艰辛、革命队伍中的小农思想以及那些朴实的农民形象,这让小说的内核更为丰富,人物形象也更为立体。但是译者却把这部分的内容偷梁换柱,有目的性地给革命加上了更为鲜明的爱国主义色彩,同时也把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情绪渲染到了极致。

其次,英译版在着重宣扬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言论的同时,还增添了很多憧憬赶走日军以后美好生活的内容,并赋予其西方的色彩。例如译者改编了孙二与孙大的对话,在英译版中,这些农民革命军竟有着这样的理想:革命以后便可以“在国旗下组织我们自己的政府,我们的税收将被用于我们自己、道路以及学习身上”; “我们也将根除满洲国所有的毒品走私犯、骗子、卖淫者、变态、大腹便便的放贷者和军国主义走狗”[1]。显而易见,在20世纪30年代,这些充斥着资本主义色彩的话语根本不可能从一个长期生活在闭塞乡村的农民口里说出来。小红脸那简单朴实的愿望才真正代表了农民革命军对美好生活的幻想:没有压迫的太平年月、自由自在地耕田、有个善良能干的老婆、孩子可以读书……此外,英译版中还有一个值得深究的现象,那就是译者一方面强化了抗日的基调,另一方面却又删除了描写日军罪大恶极、血腥暴力的场面,如将老人屠杀干净、将小脚女人的脚剁下来挂在树枝上、剖开有孕女人的肚子等等。对此我认为,一方面与美国的宗教信仰有关,另一方面是译者不希望引起社会暴力、影响社会风气的缘故。

再次,为了避免引起美国读者的不快,译者还删除了那些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相冲突的片段。剥削劳动力的剩余价值是资本主义发展的绝对规律,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结果,但《八月的乡村》中有很多与资本主义剥削和等级本质相违背的情节。比方说革命军占领了王家堡子,枪毙了靠剥削农民致富的王三东家后便住进了他家,把他的财物据为己有,那些农民、佃户也明白了皇帝、军阀、地主、劣绅对他们的统治和蹂躏,懂得了“富的更富、穷的更穷”的道理,并逐渐有了平等的观念。萧军这一时期已经带有一点左翼的思想,他在政治上追求进步,关心和同情劳动人民,并崇尚激进的革命手段,这些思想反映到文本上,使得小说有了鲜明的“红色”主题,所以译者对这部分内容进行了删改。还有,在原文中安娜对萧明说: “只要全世界无产阶级的革命全爆发起来,我们的祖国就可以得救了!”英译版却把这里改成了: “只要全中国的人民起来反抗日本,我们的祖国就可以获救了!”文学和政治、意识形态的关系密不可分,译者在这里把“全世界无产阶级”换成了“全中国的人民”,就是想过滤掉不符合本国社会制度的因素,避免因思想冲突而导致阅读障碍、流通受阻。

总之,《八月的乡村》英译版在一定程度上并不像夏志清先生所说的“译笔相当忠实”,相反有很大的改动。这一方面可以更好地引起美国读者的熟悉感和共鸣,促进《八月的乡村》在美国的传播与流行;但另一方面导致了一部分内容的失真,对读者来说也可谓是一种损失和遗憾。

二、《八月的乡村》在美国受关注成因分析

《八月的乡村》是中国现代第一部被翻译成英文的长篇小说。在1942年之前,美国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译介寥寥无几。那么,在1942年突然选择引入《八月的乡村》,并由西方关于红色中国及中国革命的话语权威斯诺作序,引起热议并获得了显著的传播效应,其背后的深层推动力是什么?

第一是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文学作品被译介虽然会受到各个方面的影响,但是作品本身的艺术魅力才是最根本的因素。鲁迅就在《序言》中对这部小说做出了高度评价,他认为《八月的乡村》是一本好书,虽然在写作技巧上还有缺陷,“然而严肃,紧张,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梁,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凡有人心的读者,是看得完的,而且有所得的”[1]。不可否认,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下,它依然凭借其思想的先锋性和现实性在文坛上夺得了一席之地。不到一年的时间,《八月的乡村》就再版了五次,被译成俄、英、德、日几种文字介绍到国外,被誉为“中国的《铁流》”或“中国的《毁灭》”。《八月的乡村》在美国同样受到高度评价,斯诺在英译版序言中把这部书放到了与《汤姆叔叔的小屋》《悲惨世界》《堂吉诃德》等世界名著同样的高度,认为它是中国所谓的文学复兴以来唯一一部在大众中广为流传的作品,助长了与文学事业的伟大程度相称的政治反响。虽然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些评价不免有些夸大,但从侧面佐证了这部作品的艺术水平。

第二是适应了国际形势的变化。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打破了美国的孤立主义,美国终于卷入了打击日本的战争,而中国也成了抗击日本侵略的同盟国。1943年,宓亨利在《政治评论》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一一《远东的小说和现实》,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我应该说美国根本不考虑日本——对日本的文化、制度和历史的事实几乎完全不熟悉,对它们漠不关心,似乎没有理由让我们对日本感兴趣……直到珍珠港事件发生的那一刻。”约翰·张伯伦也在1942年的《纽约日报》上发表了一篇评论,他在这篇文章中为美国没有尽早重视中国抗日战场而表示愧疚,认为了解中国抗日战争的情况是打败日本必不可少的准备,甚至还在结尾处说: “美国人可能不会马上把《八月的乡村》放在心上,但大约一年后他们将学会理解它,特别是如果在俄罗斯和中国战线上的战争对我们不利的话。”显而易见,美国读者在珍珠港事件的促动下,开始迫切地渴望了解日本以及中国的抗日战场,他们更困惑的是中国人民是如何克服重重困难成功地抵御了日本人五年之久的,而这些问题的答案便在《八月的乡村》中。它最早从正面反映了东北的抗日战场,这本身就是适应时代的需要而产生的。《八月的乡村》也成了利益相关国家的一次有目的性的文学输入。

第三是满足了美国人民的审美需求。《八月的乡村》以其特有的地方色彩吸引了广大的读者,萧军的笔触浓重而又细腻,把我们带到了东北广袤的土地上和茂密的桦树林中。我们仿佛可以听到蟋蟀的鸣唱,看到浓黑的山头、摇动的豆叶和田野的麦穗,闻到黄蒿和高粱的香气,还有那橙黄的秋月、湛黄的山冈、殷红的紫葡萄叶……此外作者还向我们展示了东北特有的风土人情:用茅草建成的房子、树枝编成的院门、沸腾的高粱酒、温热的土炕、碉楼上悬挂的红绫等等。萧军熟悉这片土地,更爱这片土地,这种饱含着作家心血的文字最能抓住读者的心。更重要的是,萧军在《八月的乡村》中描述的满洲国的这些自然风貌,尤其是白桦树、蟋蟀、蝉和蚊子等等,对于美国人民来说并不陌生,居住在北温带的人们更是了如指掌。这种亲切感使得作家的审美体验与读者的情感世界无障碍地交融在了一起。而且萧军的写作深受歌德、契诃夫、高尔基和绥拉菲莫维奇等外国作家的影响,所以在很多美国读者看来,萧军的写作风格使其“更像个西方人”,这也是他被西方读者所接受的原因之一。

《八月的乡村》能成功传人美国并得以广泛传播,时至今日仍有215家图书馆收藏这部小说,除了上述几点原因外,与斯诺写的《序言》和伊万·金的精彩翻译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正是他们的努力使得《八月的乡村》顺利地呈现在了美国读者面前,这对于中美两国的跨文化交流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

三、中美两国对《八月的乡村》的差异性评价

《八月的乡村》不管是1935年在国内出版,还是1942年在美国发行,都引起了广泛的热评,但中美两国对《八月的乡村》的评价却存在巨大的差异,对这个问题的分析不仅可以帮助我们还原当时的历史语境,也可以为当代中国文学“走出去”提供一些启示。

首先,中美两国当时的书评中都有很多人物赏析的内容,并且都对那些普通战士或农民如小红脸、李七嫂、唐老疙瘩等给予了独特的关注。读者认为小说既表现了他们纯朴、正直、誓死捍卫祖国的斗争精神,也对他们人性的弱点进行了真实的写照。但在评价以萧明、安娜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时却出现了分歧,国内的读者多认为他们动摇、彷徨、软弱,满是“小布尔乔亚的劣根性和个人主义”,属于没落的知识分子。但是美国的读者对这些真实、生动、复杂的人物形象则更感兴趣,认为萧明是勇敢的战士,安娜是全中国女学生应该追随的理想形象,他们之间的爱情纯洁无瑕,并没有因此就否定他们对革命做出的贡献。相反,在国内被树立为战斗榜样、典型人物的陈柱司令和铁鹰队长在美国却很少被人提及。

其次,在叙事情节和小说结构上,美国的读者认为虽然《八月的乡村》故事情节简单,但叙述自然流畅,结构大胆朴素,充满了线条感和力量感。相反,国内读者对此多有指摘,认为其类似于短篇连缀,情节不够紧凑,内容不够严谨,细节也描述得不够合理,比方说陈柱司令的个性刻画得模糊不清;李七嫂遭日军蹂躏,在孩子和爱人死去后竟能马上执枪参加革命,转变得过快;聪明干练的朝鲜女战士安娜毫无线索地突然要求回上海;结尾太过突兀……对此我认为,这一时期的萧军初人文坛,写作手法稚嫩,在艺术处理上的缺失确实不容忽视,但是这并不影响整部小说所表现出的现实性和深刻性,更不能因此而否认萧军为中国现代文坛做出的突出贡献。

最后,在小说主题的解读上,中美两国的读者都认为《八月的乡村》激情充沛地描写了中华民族同敌人血战到底的英雄气概,是充满了血和泪的作品,是真正伟大的国防文学。不过,当时国内很多评论家在民族生存和抗日斗争之外,又挖掘出了另一个主题,即对黑暗旧社会的抨击和讽刺,这是美国读者不曾注意到的。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可是20世纪30年代的作家却多写咖啡店、舞厅、跑狗场,抑或是高谈性灵、侈言风雅。但《八月的乡村》不同,它显示了封建中国的腐朽与没落,显示了残酷的压迫和极尖锐的生与死的挣扎,显示了东北人民要“毁灭这个黑暗的残酷的旧世界,建设光明的未来的新社会”的决心,是真正代表了中国新、旧两个时代的文学作品。这些挖掘也为《八月的乡村》提供了更加丰富的讨论视角。

四、结语

随着综合国力的日渐提升,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需求也愈加迫切,虽然《八月的乡村》在美国的读者多局限在学者的层面,但它仍是中国现代第一部被翻译为英文的长篇小说,也是中国文学译介的一个成功典范。这本书中所展现的中国革命军人的英勇担当、普通老百姓的顽强坚毅、军队的钢铁纪律,不仅把20世纪30年代真实的中国鲜活地呈现在美国读者面前,也促进了中国与美国文化的交流沟通,时至今日,其历史意义仍不可磨灭。翻译是一种跨文化交流,其本身就会受到政治、文化、意识形态等多方面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如何选择既有中国特色又能让西方世界产生兴趣的文本、选择什么样的翻译家更容易被读者所接受、怎样促进文本的顺利传播是关键。对《八月的乡村》英译版的关注,让我们对文学外译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也希望能对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走出国门、走向世界起到一定的启示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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