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人大犬”的“前世今生”

2022-04-29 00:44师羽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10期
关键词:甲骨时空身份

师羽

《甲骨时光》是作家陈河于2016年发表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围绕着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河南安阳的甲骨挖掘而展开,以主人公杨鸣条搜寻甲骨的经历为线索,以殷商时期“贞人大犬”的故事为指引,书写了杨鸣条在各国势力交织的情况下,克服重重困难,最终找到并挖掘出安阳地下埋葬的甲骨球的故事。作家陈河以海外华文作家的独特视角,重新审视中国故事,突破了时空的界限,把高度的写实和浪漫的写意相融合,为我们打造了一场奇妙的寻宝之旅。本文从小说的时空结构、全新演绎的中国故事以及文化意义三部分展开,进一步挖掘该作品背后的深层内涵。

陈河作为北美新移民作家的代表人物,他的大部分作品均与他的海外移民经历相关联,比如他的《红白黑》《沙捞越战事》等。而在《甲骨时光》中,陈河一改此前对异国生活及战争的描写,将视角向内转,投注到对中国传统文物、传统故事、传统历史的探索上来。2016年11月,《甲骨时光》在华侨华人“中山文学奖”评选中斩获唯一大奖,引起了海内外作家的极大关注。这部小说也被看作海外华文作家创作转向的一次全新尝试,为近年来的新移民作家的创作提供了借鉴。

一、构思精巧的时空结构

《甲骨时光》是一部时空结构极为精巧的长篇小说,陈河曾坦言,“这本书的最重要元素的确写的是时间——客观的和心理的时间”,“这本书写了甲骨历史的多维度的时间,里面有沟通时间的回廊通道”[1]。甲骨作为古代文物,其本身是极具空间性意义的历史证据,是激发作者进行叙事的重要动机。《甲骨时光》这部作品,将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与殷周两个时空并置,分别讲述考古学家杨鸣条与“贞人大犬”的故事,一个是寻找甲骨,一个是用甲骨占卜祭祀,两者看似有交集,但一直都是双线并置的叙述,作者通过三折画的伏笔、麻风病巫女的梦境使两条相互平行的线得以交织,小说安排的时空结构也变得合理而精妙。

正文加上尾声共有十二章,其中,第一、三、五、七、八章描写的是20世纪20年代杨鸣条受傅斯年的委托,在各国势力不断渗透的时代背景下,搜寻甲骨、保护国家文物;第二、六、九、十章展现的则是商周易代之际的历史时空,祭祀和征伐是“国之大事”,而大犬作为祭祀和占卜官担负着重大的使命。作者将两个时空并置在一起。一边描写着杨鸣条受到日本人青木以及地方势力的阻挠,一边描写“贞人大犬”为“王”寻找梦中女子;一边描写杨鸣条与女友梅冰枝的重逢、相知,一边描写“贞人大犬”与“王”的梦中女子相恋;一边描写杨鸣条踽踽独行的寻找之旅,一边描写“贞人大犬”的放逐之途……看似时空没有交错,但人生轨迹莫名相同。在小说将要走入死胡同时,作者笔锋急转,为我们揭开了重重迷雾。

小说的第十一章“牧野之战”,为我们解开了种种谜团。“这一条的星空呈现出青铜器时代的光辉,那一定是一幅商朝时代的星座,在指引着杨鸣条逃出山寨”[1],杨鸣条因挖掘甲骨触及地方势力,被劫匪绑架逃脱后,沿着星空的指引遇到了蓝保光,跟随其逃到家中并见到了他患有麻风病的母亲巫女。当晚,杨鸣条借助巫女的力量,在梦境中与“贞人大犬”相遇,并获悉比邻星指引的便是埋葬甲骨的正确位置,跨越三千年的时空交汇终在这一章中完成了。所有的时空既是流动的又在此刻静止,时空结构在这一章的过渡之下显得顺理成章。这种安排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穿越小说,但是给人一种“贞人大犬”与杨鸣条两者之间有前世今生的关系之感,使这部小说拥有了浪漫的传奇色彩。

与此同时,除了巫女的梦境之外,小说第四章“古寺里的三折画”更是提供了两个时空交汇的入口。陈河曾提到“我的设计是:这个古庙的三折画是当时被周朝灭亡驱散的商朝遗民后裔留下的一首民族史诗,在史诗里藏有他们的甲骨典籍宝库的密码”[2]。再加上董作宾所写的《殷历谱》,让他相信这些密码最有可能是以星座和山川地形为对照来制定的。于是,“三折画”成了陈河创作小说的一个动机,也是小说的一个伏笔。“三折画”的发现让古代和今天之间有了一个神奇的时空通道,更像是一种时间的证据,使得小说的时空结构合理而完整、描写神奇而瑰丽。

二、全新演绎的中国故事

书写中国故事,是近年来北美新移民作家创作的潮流和趋势。北美新移民文学的创作在经历了“草创发轫期”“酝酿积淀期”之后,迎来了而今的“纵深繁荣期”,这些作家在经历了东西方文化的碰撞、生存困境的摸索、自我身份的建构之后,纷纷把目光由原来的海外转向国内,转向历史的深处,力图展现历史长河中的中国故事和中国经验。《甲骨时光》就是这样一部视角向内的作品。

首先,陈河选择了最能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甲骨”作为叙述的重要内容,这与他之前创作的《红白黑》《沙捞越战事》等完全不同,此前他创作的落脚点始终在国外,侧重身份认同、国外经历、填补战争历史空白等,而《甲骨时光》则是一部完全围绕“甲骨”而展开的小说。作为一位北美新移民作家,陈河以一种“局外人”的视角,带我们认识了传教士明义士、日本人青木,写到了盗墓贼、绑架勒索者、国际文物贩子等多方国内外势力对于文物掠夺的渗透。作为旁观者的陈河,在小说创作中不偏不倚地描写出国内外势力的纠葛,让人们关注到不止有国外掠夺亦有国内不法官员敛财的事实。这一冷静客观的文学态度,让他的作品的主线和支线都非常自然和完整,作品思想也更加成熟,使人获得的感悟也更加深刻。

其次,陈河对中国历史故事进行了全新演绎。就《甲骨时光》来说,乍一看是围绕着“杨鸣条寻宝”展开,但实则为我们描写了两段历史时光。一段是崇拜原始祭祀、占卜的商王帝辛时期;另一段是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世界各国的势力向中国渗透掠取国宝的历史。关于《甲骨时光》的创作,陈河曾谈到,他在1999年年初移居多伦多时在皇家安大略博物馆看到过三幅来自山西古庙的隋朝壁画,并在多伦多中心图书馆看到了《殷墟卜辞》一书的微缩胶卷,后来于2011年他去河南安阳亲眼看到了殷墟,读了李济所写的《安阳》、董作宾所写的《殷历谱》等历史资料,深受震撼和启发。于是陈河便基于这些纪实性材料,进行了精巧的时空结构安排,采用“寻宝”的迷宫叙事结构等策略,运用自己丰富的文学想象建构起一个具有诗性魅力的中国故事,完成了《甲骨时光》这本书。

陈河描写的两段历史时期,均有迹可循。商王帝辛就是历史上的商纣王,小说中的帝辛因牙疼进行了占卜,结论是“为平息诸祖先渴望鲜血的欲望”,周昌的大儿子伯邑考被当作人牲用来祭祀。在书中这段祭祀描写非常细致而精妙,为我们介绍了传统的动物祭祀、羽毛舞祭祀以及人牲祭祀,极具中国特色。小说中写到的“牧野之战”,作为历史上武王伐纣的决胜战,在这里也被当作是解谜的关键内容。在巫女的梦境中,杨鸣条在此场战役中与大犬相遇,进而揭开了谜团,找到了巨大甲骨球的埋葬之处。均是牧野之名,虽情境不同,但都决定了彼此的命运走向。这种古今的结合,让故事蒙上了神秘而奇特的历史色彩。

而小说主人公杨鸣条所处的历史时期,则真实反映出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的历史现状。陈河曾在创作谈《小说的发掘》中强调:“安阳让我兴奋不已的不只是有三千年历史的殷墟,主要的还是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一群中国历史语言研究所学者对安阳的发掘过程。这是中国的学者第一次用现代科学方法进行的田野考古。那时中国处于政治混乱、国力薄弱的时期,工作队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取得了卓越成果,尤其是在抗战即将全面爆发的1936年发掘出了H126号灰坑的甲骨宝库。”[1]针对这段历史时期的描述,陈河结合董作宾的《殷历谱》进行了想象创作,他将当时傅斯年派往河南安阳的研究员董作宾转化成小说中的杨鸣条,1936年挖掘出的H126号甲骨宝库对应的就是小说中最后发现的巨大甲骨球。陈河综合了一定的史料,为我们展现出当时明争暗斗的艰难局面,历史研究员们为保护我国文物所做出的努力,让我们从另一个侧面读懂了历史文物保护者的无奈和艰辛,读懂了当时中国文物与中国人民一样流离与失散的境遇。

三、内蕴深厚的文化意义

《甲骨时光》是近年来陈河的小说创作回归中国传统文化后的一部重要作品,除了小说本身构思精巧的时空结构、神秘的寻宝模式、全新演绎的中国故事等,还蕴含着深厚的文化意义。

陈河在这部作品中实现了两个突破:一个是突破了传统的东西方文化对峙的紧张格局,在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中实现了文化的复归;一个是突破了海外作家对于身份书写的藩篱,使得身份书写在文化追寻中得到确认。

在《甲骨时光》这部作品中,陈河抛弃了传统的东西方文化孰强孰弱的设定,把东西方放在平等的位置上进行描述。作者写了主人公杨鸣条不断寻宝的过程,同样也讲述了传教士明义士、日本人青木为挖掘甲骨所做的努力。我认为这是一种突破。陈河以同样温润的笔触为我们勾勒了明义士与青木在侯马庙中的相遇,他们二人为了看清墙上的三折画彻夜不眠共同合作,留下了隋朝壁画的神秘影像,即使他们的目的不纯,但是在此刻,在高度的文明面前,他们都是平等的,他们流露出的都是一种对文明的赞叹与渴望。在作品中,陈河突破了传统小说中东西文化泾渭分明的写法,而是写出了两者的碰撞与融合。更为巧妙的是,在小说的最后,明义士交出了他收集的甲骨片,并发誓再也不会踏上中国的土地。这是一种对文化的折服,是明义士在经历了数年的挖掘探索之后对东方文明的深深臣服。这些东西就该留在中国的土地上,属于古老的东方文明。陈河安排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之后实现了一种对文化的复归——向古老神秘的东方文化的复归。作为一个海外华文作家,陈河积累了丰富的海外生活经验,拥有了跨文化视野,却臣服于古老的殷商文化并就此生发出浪漫想象,这是一种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的表现。

而关于身份书写的问题,陈河同样在这部作品中实现了突破。他首次通过中国文化的追寻之旅完成了自我身份的确认。身份书写是陈河创作绕不开的母题,早在《沙捞越战事》里,陈河就描写过出生在美国、日本街上的中国人周天化。作为出生在海外的二代移民,周天化处在三种文化的较量拉扯之下,自己的身份始终得不到确认,亦得不到他人的认可和接纳,自始至终踽踽独行。除此之外,陈河在以自身经历为蓝本创作的《被绑架者说》中,为我们呈现出海外移民作家在移民前期所面临的文化碰撞和身份焦虑。这些作品都是将身份书写直白地展现出来,而《甲骨时光》则是在追寻文化历史的同时,暗含自我身份的追寻之旅。正如汤俏所说: “甲骨上的文字,凝结着中华民族在文明之初对自我身份的想象和确证, ‘殷墟这一人类童年时期的文明将中华民族和世界民族之林连接起来,这一趟追随杨鸣条的脚步通过甲骨卜辞触摸殷商时光的写作,又何尝不是新移民作家追根溯源寻找、确认自我身份的文化记忆之旅呢?”[1]《甲骨时光》里的身份书写,面对的不仅是小说中的人物,更是作者自己。他突破了海外华文作家身份书写的藩篱,突破了传统的移民经历的书写,转而沉醉在古老的东方文明之中,在文化的追寻之中实现了身份的确认,实现了深层次的文化意义。

这是一个宏大、极具浪漫色彩的故事,考古挖掘的艰难、贞人的责任、殷商历史的交织使得这部小说精彩而传奇。这部小说讲的不仅仅是小人物的悲欢,更是商朝与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的中国的两两相望。正如书中所说: “他看到星空上的银河如闪亮的流沙,想着地面上的山川人物日月改变,只有这银河星辰是亘古不变的。”《甲骨时光》的创作,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古老东方文明的神奇画卷,更通过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使小说充满了神奇色彩和文化韵味,为我们带来一种全新的文化视野。

总之, “贞人大犬”的“前世今生”是个时空的轮回,但不变的是古老的东方文明。作家陈河通过构思精巧的时空结构,对传统的中国故事进行了全新演绎,并在东西方文化书写以及身份认同书写两个方面实现了突破,使作品获得了更深层次的文化意义。陈河对于历史与人性的重新解读,突破了海外华文作家固有的创作藩篱,以自由而浪漫的姿态为我们带来了一部思想底蕴深厚的文化作品。正如陈瑞林的评论所言,陈河“以男性的大手笔,为我们凿开历史潜藏的暗道,再将东西方打穿,拓展出一片前所未有的崭新视野”[2],这种超越家国意识、独自走向局外的审美视野,使得陈河创作出了独具魅力的海外华文文学作品,这不仅对作家本身,也对海外华文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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