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晓
摘要:受美剧季播模式影响,传媒领域出现“第X季”格式,其中的量词“季”语义上引申分化出“系列影视、综艺等的放映期”“书籍的计量单位”等新义项,与原本“作物等成熟一次叫一季”的义项不同,是新的流行词。与“部”相比,“季”更能体现时间的流动性、阶段性和次序性。因“季”未被正式归入规范语系统,出版领域对其使用存在争议,就此问题笔者归纳出图书编辑处理流行语的两条策略:坚持社会准则;坚持语法规则。
关键词:概念隐喻;社会准则;语法规则
21世纪以来,伴随着互联网技术的飞速发展,中国与其他国家间的文化交流日益密切,许多新事物、新概念涌入国内,由此催生了大量新词语、流行语。在影视传媒领域,受到美国电视剧(以下简称美剧)分季拍摄模式(以下简称季播)的影响,国内许多电视剧、综艺节目采取了分阶段制作播出的模式。
例1:中央电视台纪录频道也正一直在中华大地上寻找选题……推动《超级工程》(第二季)、《舌尖上的中国》(第三季)等接地气、有温度的现象级节目的后续拍摄。(《人民日报》2017年10月13日)
根据宗守云研究,这里的“第二季”“第三季”可归纳为“第X季”格式,是一个舶来的新概念,其含义大致相当于以前的“第X部”,“季”作为量词使用,是影视、综艺节目、书籍等新的计量单位。[1]《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对“季”的解释为:“①一年分春夏秋冬四季,一季三个月。②季节。③指一个时期的末了。④指农历一季的第三个月。⑤在弟兄排行里代表第四或最小的。⑥姓。”[2]《现代汉语大词典》则列举了“季”作为量词的义项:“作物等成熟一次叫一季。”[3]与流行词“季”的含义不同。
可以看到流行词“季”还未进入规范语系统,这就导致在日常编校工作中,就“季”的处理,不同编辑持有不同看法。以笔者手边在编的书稿为例,书稿是五十集电视纪录片解说词,根据内容以五集为一季,将书稿划分为十季。初审时笔者保留了“第X季”这一级标题,提交复审后,复审专家认为“第X季”用法不规范,应当删除。最终经与作者沟通,删除了“第X季”这级标题。笔者认为,这一处理其实影响了书稿的结构完整和逻辑性。作为社会文化的载体,语言从来都不是固定不变的,随着人类社会发展,新词语、流行语必然不断涌现,编辑固然要遵守语言文字规范,但也要认识到规范从来都是滞后于语言发展的,在日常工作中不能仅以规范为圭臬,一味否定新词语、流行语的存在。
一、基于语料的词义演变分析
根据宗守云[4]、蔡旭[5]的研究,传媒流行词“季”源自美剧特殊的季播模式。英文中“Season”除了表示“季节”的含义外,还表示“A period of time when a series of films,plays,or television programmes are shown(系列电影、戏剧或电视节目的放映期)”这一含义,美国戏剧、舞台剧多以“season”表示“演出季”,美剧制作方则强化了“演出季”的概念。每年9月至次年5月,是美国无线电视网划定的电视剧黄金播映季节。一部电视剧在9月播出,一周一集,边拍边播,至次年5月结束播出,一般在22—25集左右,是为一季。制作方会根据收视率决定电视剧在第一季(Season 1)播出后是否继续制作:收视率高的电视剧得到续订,会在下一年继续拍摄第二季(Season 2),若该剧收视率一直维持高位,则可每年续订,制作第三季(Feason 3)、第四季(Season 4)……;收视率低的电视剧随时都有可能被停播。这种拍摄方式有助于制作方节约成本,最大限度获取收益。以风靡全球的《老友记》为例,1994年9月22日首播,2004年5月6日完结,全剧共10季。
进入21世纪,《老友记》等优质美剧引起国内观众关注和热捧,由此催生了专为国内观众翻译外国影视作品的字幕组。这些字幕组在翻译美剧时也照搬了剧集的季播模式,以方便观众根据其播出顺序查找观看,如Friends:Season 1 Episode 1即译为“《老友记》第一季第一集”。2006年,国内电视剧制作方开始尝试运作季播模式,“第X季”这种早已盛行于互联网领域的形式也随之进入传媒领域。如:
例2:《悠悠寸草心》的播出将以由观众参与边拍边播的“季播剧”的全新概念来运作:该剧计划共拍三季,第一季30集。(《长沙晚报》2006年4月21日)
“第X季”在随后的发展中表现出很强的扩张能力,不仅用于电视剧,还可用于动画片、综艺节目、文学作品。如:
例3:就在《新葫芦兄弟》第一季26集播出后不到一周,“80后”网友们又不干了。(《人民日报》2016年8月4日)
例4:中央电视台播出的美食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第一季、第二季,展示了中华美食的精致丰富。[《人民日报》(海外版)2016年1月18日]
例5:韩寒新作《光荣日(第一季)》由二十一世纪出版社于今日正式推出。……是韩寒首部巨型长篇小说创作计划的第一部。(《北京青年报》2007年7月1日)
可以看到“第X季”中的量词“季”发展出了“系列影视、综艺等的放映期”“书籍的计量单位”等新的义项,与“作物等成熟一次叫一季”的义项不同,是传媒领域出现新的流行词。但正如笔者在上面提到,目前图书出版领域对传媒流行词“季”的规范化还存在争议,如例5就存在“季”与“部”的混用。
二、词义演变的概念隐喻基础
蔡旭认为,传媒新词“季”的语义演变不是轻率地翻译借用,而是建立在认知隐喻基础上的,与“部”相比较,“季”更能体现时间的流动性、阶段性,有很大可能成为规范语。[6]
1980年,莱考夫和约翰逊合著出版了《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提出概念隐喻理论。他们认为,人类的知识来源于人类自身与外部世界的互动,隐喻是通过语言表现出来的人的一种思维方式和认知手段,隐喻从根本上讲是概念性的,每一种语言背后都有一个复杂的概念体系,这个概念体系含有数量巨大的规约性隐喻,人们基于身体经验和物理经验,用约定俗成的方式将始源域(结构相对清晰)映射到目标域(结构欠清晰)之上,以通过始源域建构和理解目标域。[7]也就是说,人类社会的抽象概念大多是通过概念隐喻建立的。
蓝纯认为,汉语中的时间概念主要是以线性模式构建的。人是时间的观察者,观察时间时位置固定,面向时间走来的方向,时间相对人做横向运动,具有流动性。[8]这一横向运动模式与人在劳作中观察到的谷物从播种到成熟的模式具有相似性。人们自然会根据身体经验,将谷物成熟间隔的时间(具体可感,结构清晰)作为始源域,映射到时间这一目标域(抽象概念,结构欠清晰)上,以建构和理解时间概念。在汉语中,这种映射关系早已建立,如“年”原为“谷物成熟”之义,经由映射,词义上引申分化出“三百六十五天”之义,从而产生表示时间概念的新词“年”。同样,“日”“月”都是在相似性基础上通过映射建构的时间概念。
就“季”来说,其原本含义所隐喻的流动性(作物等成熟)、阶段性(一季三个月)、次序性(每一季最后一月/弟兄排行里代表第四或最小),与系列影视、综艺的制作播出模式、分部小说的创作出版模式具有相似性,因而可以建立映射,在词义上引申分化出“系列影视、综艺等的放映期”“书籍的计量单位”之义。与汉语中已有的“部”相比,“季”更能体现系列影视、综艺、书籍等创作的动态性,播映、出版的阶段性,以及编排上的次序性,因而逐渐在传媒领域流行起来。其词义的引申分化是建立在汉语已有的规约性隐喻基础上的,因而具有理据性,不是毫无意义的翻译借用,所以笔者认同宗守云、蔡旭的观点,流行词“季”具有很强的扩张能力,经得起时间考验,应该作为新词进入汉语规范语系统。
三、图书编辑对流行语的处理策略
流行词“季”的规范化争议,引发了笔者思考。当前中国社会欣欣向荣,充满活力,网络文化异常繁荣,新事物、新概念不断涌现。这些现象折射在语言层面,就表现在大众的语言创造能力空前提升,社会语文生活空前繁荣,新的流行词语不断涌现,并呈现出泛化趋势。
如今,图书编辑每年的工作量少则数十万,多则数百万,相信每位编辑在处理稿件时都会遇到对流行语如何处理的问题。有的编辑以《现代汉语词典》《辞海》等工具书为准则,工具书没有收录的一概不采用,显然失之偏颇。因为词典的采编出版永远是滞后于语言文化的发展的,况且汉语本身就是一个动态开放的系统,在不断吸纳新词新语、流行语的过程中,汉语才得以保持自身活力。如果图书编辑人为地排斥一切新的流行语,反而会扼杀汉语的创造力和生命力,阻碍其发展。
对于图书编辑如何处理流行语的问题,不少学者已经进行了相关研究,但是这些研究大多停留在表面,没有给出具体处理策略。孙瑞指出,可从“价值指数”“和谐指数”“约定指数”三个方面来判断新词语的可接受度[9],但文中对标准的阐释较为抽象,且标准之间互有交叉。笔者认为,编辑可借鉴《咬文嚼字》主编黄安靖在接受采访时提出的对年度流行语的评选标准,从社会准则、语法规则两方面对流行语进行取舍。[10]
(一)坚持社会准则
流行语多具有生动活泼、感染力强的特点,但同时不少流行语也存在标签化、粗鄙化、低俗化倾向。坚持社会准则即图书编辑要始终把坚持社会效益放在首位,选择那些具有正确价值取向、传播正能量、格调昂扬向上、体现时代风貌的词语,摒弃带有消极负面的感情色彩、格调低下、容易引发社会矛盾的词语。
以《咬文嚼字》2009—2021年评选的年度十大流行语为例,入选的流行语多带有积极的感情色彩,“中国梦”“不忘初心”“砥砺奋进”是中国共产党面对新时代的庄严承诺,激励了大众发奋前行;“逆行者”表达了对英勇无畏的抗疫工作者的赞美;“人民至上,生命至上”体现了共产党人“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追求;等等。这些流行语可以给整个社会思想价值导向带来积极影响,经得起时间和大众的检验,可以进入规范语,丰富汉语词汇系统。然而,有一些流行语格调低下、过度渲染负面情绪、极易引发社会阶层对立,图书编辑必须特别注意不要在图书中采用。如之前盛行于青少年群体的“丧”文化,其传播扩大了颓废、绝望、悲观等消极情绪,不利于青少年形成正确价值观;“屌丝”“小鲜肉”等流行语格调低下,表现出对人的物化、标签化,容易引发两性对立;等等。对于此类流行语,编辑应坚决摒弃。此外,网络上还产生了不少带有吐槽、自嘲、幽默色彩的流行语,这些词语如“怼”“躺平”等是大众面对生活压力的一种自我排遣,可以反映时代特征和社会风貌,编辑可以根据出版物类别,采取不同处理策略。学术专著和教材教辅类图书用语应严谨规范,书稿中不宜出现此类流行语;大众通俗读物用语应生动简洁,编辑可适当保留合适流行语,增加图书可读性。
(二)坚持语法规则
流行语的来源和产生方式多种多样。坚持语法规则即采用符合汉语结构规律,在用法、结构、含义上有所创新的流行语;摒弃偏离汉语结构规律、不符合语法规范的流行语,其中“谐音梗”“缩略语”“字母词”是“重灾区”。
许多流行语在符合汉语结构规律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如上面提到的“季”在含义上有所创新,“神兽”“锦鲤”等也是含义上的创新;“双减”“碳达峰,碳中和”是汉语中的新结构;“打工人”“内卷”是新用法;等等。这些流行语表现出很强的生命力,推动了汉语的健康发展,未来也应该可以通过时间检验,最终进入规范语系统。
而很多通过谐音、缩略等方式创造的流行语,即使其已成为强势语言,在社会上广为流传,编辑也不应允许其出现在图书中。如“蓝瘦香菇”一词,不仅语义透明度低,还容易造成语音语义上的混乱,其实不应被选入年度流行语。并且这类出自“谐音梗”的流行语是没有生命力的,往往只能流行一时,风头一过就会逐渐销声匿迹,如“可乐”最开始被译为“蝌蚪嚼蜡”,“电话”则被称为“德律风”,随着时间推移,这两个词语早已被更符合汉语结构规律的“可乐”“电话”替代。还有一些通过缩略产生的流行语,如“人艰不拆”“喜大奔普”“爷青回”等,语义晦涩难懂,也不符合汉语的构词规律。对于这些流行语,编辑应该坚决弃用。
对于字母词,如“yyds”“emo”“pick”“low”等,笔者认为编辑处理书稿时应慎之又慎,最好不采用。一方面,因为这些词大多不符合语法规范;另一方面,在汉语词汇系统中都能找到对应词语,出于对汉语健康发展的维护,编辑遇到这些字母词时应使用对应词汇替换。
四、结语
笔者从概念隐喻视角分析了流行词“季”的词义演变,并就流行词“季”规范化存在的争议,提出了图书编辑对流行语的处理策略:一方面,编辑要始终坚持社会准则,把好书稿的导向、价值观和内容,对流行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坚决摒弃格调低下、粗鄙低俗的流行语;另一方面,编辑要在坚持语法规则的前提下,适当采用在结构、含义、用法上有所创新的流行语,以客观地反映时代特征和社会风貌,丰富汉语词汇系统,使汉语更好地保持活力,充分发挥社会功用。
参考文献:
[1] 宗守云.说“第X季”[J].语文建设,2009(3):68-69.
[2]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M].7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617.
[3] 阮智富,郭忠新.现代汉语大词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
[4] 同[1].
[5] 蔡旭.传媒新词“季”作量词的认知隐喻基础[J].新闻爱好者,2010(23):78-79.
[6] 同[5].
[7] [美]莱考夫,约翰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何文忠,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
[8] 蓝纯.认知语言学与隐喻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
[9] 孙瑞.试论网络新词语的可接受度[J].语文建设,2011(9): 36-38.
[10] 黄安靖,杨宝宝.黄安靖:流行语无损汉语之美[EB/OL].[2022-03-09].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 forward_16014892_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