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烨东
导读:在图画书中,图与文二者缺一不可,但马塞尔的无字图画书——《惊奇美术馆》却在挑战读者对图画书的刻板印象。本文从多个角度赏析无字图画书《惊奇美术馆》的魅力。
传统的图画书观念认为“图画书是用再创造的方法,把语言和绘画这两种艺术不失特性地综合在一起,形象地表现为书这种独特的物质状态”。在图画书中,图与文二者缺一不可,但马塞尔的无字图画书——《惊奇美术馆》却在挑战读者对图画书的刻板印象。这部作品依靠纯粹的图画语言与暗藏其中的“眼睛”形象地叙述了一个悬念丛生、扣人心弦的完整故事。
关于图画书的本质,松居直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图画书本来就是让不识字的幼儿看画也能明白的东西,而且只有达到这种要求的才算好图画书。”因此,图画书首先是“书”,其图画必须具有叙述性。而在《惊奇美术馆》中,相较于传统的文字叙述线索,“眼睛”则承担起了叙述的重任,推动故事在方寸之间起承转合,既吸引读者不断往前翻页,又让读者在阅读完图画书以后,能够不断地回顾和反思书中的内容。
“眼睛”联结起一幅幅静态的、孤立的图像,在页与页之间创造了惊人的叙事张力。《惊奇美术馆》的封面是一幅画的正面,规整的画框仿佛在邀请读者进入美术馆,享受一场视觉盛宴。画中的男主人公孤身驾车,只留给读者一个背影,但处于封面中心位置的后视镜中却倒映了主人公的双眼,暗示了我们要留心去“看”,这是一场用“眼睛”讲诉的惊险游戏。在我们“观看”图画书的同时也有一双眼睛在“反看”我们,看与被看的主客体关系通过后视镜里倒映出的这一双眼睛完成了巧妙的颠倒与置换。
作品正文一开始就化用了电影里推拉摇移镜头的运镜手法。蓝天白云下,一个男人驾车在一条空旷的公路上,然后镜头一缩,让读者聚焦到男主人公的视野中,远方的小山顶出现了一座房子。接着镜头再次推远,男主人公的汽车出现了故障,在山脚下抛锚,希望能从山顶的房子那里得到帮助。从远景、中景再到近景,渐渐地,镜头又逐渐聚焦在了男主人公身上,引导读者一起进入惊奇美术馆的奇妙空间。电影的镜头本就是人类“眼睛”的延伸,透过镜头的移动,读者感受到的是图画书视角的缓缓流动。等到男主人公站在窗外向内望去,作品的叙述视角也由逐渐缩小的第三人称视角一跃跳转到男主人公的第一人称视角,读者也随着男主人公从窗外看到了画作《有鹦鹉的女人》,逐渐迈入一个充满了各种惊奇的美术馆,整部作品的叙述节奏由舒缓渐趋紧张。
在惊奇美术馆的内部,图画书的叙事随着男主人公的视线移动逐渐舒展开来。男主人公看到了镜像般记录自己小车停在山脚下画面的《自画像》;看到了鹦鹉从之前在窗外看到的画作《有鹦鹉的女人》中破窗而出,飞入了《自画像》里,《有鹦鹉的女人》也变成了《没有鹦鹉的女人》;看到了猛虎从名为《守护者》的画作中跳了下来,对他虎视眈眈;也看到了之前进来的门也变成了一幅充满眼睛的画,陷入美术馆的他无路可逃。幸好男主人公在恐惧中没有失去理性,他还看到了逃离美术馆的钥匙—— 一幅画像中的蜡烛。于是,他点燃《自画像》中的房子,利用熊熊燃烧的烈火挡住猛虎,与女人一起逃离了美术馆。在这个过程中,细心的读者还会发现叙事视角一直在第三人称视角与以男主人公为主的第一人称视角中不断转换,形象地补充着故事的完整性,引导着整个故事的方向。
坐在车上的男主人公与画像中的女人仿佛松了一口气,但随着鹦鹉向车后飞,故事视角一转,读者看到猛虎不知何时已然来到了车上,和鹦鹉坐在一起,还露出了“大难逃生”后的微笑。正在此时,镜像再度拉远,原来他们还在画中,只是画像的名字由原来的《自画像》变成了《无题》。合上图画书,封底是封面画像的反面,整本图画书又集中到《惊奇美术馆》这一幅作品中来。
在这部作品中,“眼睛”不仅推动着读者与男主人公一起探索模糊了现实与虚构边界的惊奇美术馆,更承担着折射人物内心感情波动,起着营造全作悬疑氛围的重要作用。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说过:“要极省俭地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作者对人物的传神刻画,在男主人公初步踏入美术馆的那一瞬间就通过对人物眼睛的描摹展现得淋漓尽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踏入一座陌生的房子,男主人公轻轻地推开門,只露出半个身子,他的眼睛在小心地打量着房子内部。只是这么一瞥,男主人公的谨慎和防护之心就浮于纸面,而读者内心也被初步渲染的悬疑氛围攫住。进入美术馆后,男主人公不急不躁,在打量和审视画作《自画像》时,其眼神还是平和宁静的。当鹦鹉破画而出,《有鹦鹉的女人》也变成了《没有鹦鹉的女人》时,男主人公的眼睛微微张圆,折射出主人公内心的不可思议。捡起帽子后,男主人公发现破窗而出的鹦鹉却出现在了《自画像》时,他的眼睛睁得更圆,瞳孔急剧扩张,读者看到的正是他内心的惶恐与惊吓。接下来,他本想逃离美术馆却发现门口已然变成了一幅新的画作,画作《守护者》中的老虎正向他走来。在这个过程中,男主人公的眼神越来越慌张,全作的悬疑氛围也一步步走向高潮。直到他发现了《梦境之钥》中的蜡烛,找到逃离美术馆的重要线索时,他的眼神才重新开始恢复镇定。再一次面对老虎时,男主人公的眼神带着一丝轻松,也带着一点解脱。最后男主人公驾车回到了路上,背后则是冒起了大火的美术馆。男主人公和女人的对望中,在坐在后车厢的老虎人性化的脸上,他们的眼神透露着一种大难逃生的欣慰。毫不夸张地说,是“眼睛”成就了美术馆的“惊奇”,也正是画家画龙点睛的艺术功力将一次虚构与现实的穿越之旅变得惊心动魄,悬念迭生。
纵观整部作品,“眼睛”这一形象无处不在。封面最引人注目的无疑就是后视镜里反映出的男主人公的眼睛。美术馆大门的门框正上方用四只眼睛来装饰,门上的上下两只猫眼也是眼睛的形状。男主人公进入美术馆时正处于左右对称的两幅眼睛画像的中心位置。当男主人公进入美术馆时,其实已经置身于一个被注视的时空中。无处不在的眼睛既是在观看男主人公在美术馆里的惊奇之旅,也是在观看读者是如何阅读图画书的。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会是什么味道。图画书的魅力亦然,如果你不翻过下一页,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什么惊喜,而这也正是“眼睛”的奇妙所在。眼睛所能看到的往往是有限的,这种有限本身就蕴藏了故事的可能性。如果这本图画书在人类和动物都逃离惊悚的美术馆的这一幕结束,可能这不过是一个比较寻常的大圆满结局。但一幅《无题》的画作以及封面却让我们从男主人公的眼睛逃逸出来。最后一幅图里,在弥漫的黑眼中,人类和动物重新变成画框里的一个风景,他们已经被固定在美术馆,成为了美术馆里的一幅新画,等待着下一个进来的人,然后就可能上演另一个重复的另一个悲剧,故事仿佛又回到了开头,充满着无数的可能性。所谓的逃离都不过是“眼睛”的错觉。男主人公的眼睛带领我们进入惊奇美术馆的内部世界,隐藏作者的眼睛告诉我们男主人公可能的真实经历,而我们自己的眼睛则在探索这个神奇而吊诡的美术馆世界,在这之后,还有封面画作中后视镜里的眼睛在观看作为读者的我们。
类似于作者与文本对话的“元小说”,在《惊奇美术馆》中,作者既通过眼睛完美地演绎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命逃亡,也通过眼睛在观看自己创造的故事,形成了一种叙述话语与批评话语相交织的“元图画书”的独特艺术形式。站在后现代主义思潮的立场上来看,已有为数不少的元小说作品展现了一种对传统小说理论的批判性改造意识,但在图画书领域,反思图文内容与作者对话关系的“元图画书”作品却是少之又少,这也正是《惊奇美术馆》的可贵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