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版气”的自觉追求

朱天曙

黄惇先生曾把金农的书法分为五种：隶书、行草、楷隶、写经体楷书和“渴笔八分”。他的隶书是靠《华山碑》起家的，行草是隶书生发出来的，“渴笔八分”是隶书的变体。楷隶和写经体楷书也是金农书体中极有探索性的“前卫”作品。

广州市美术馆藏有金农五十六岁时的册页（图1），共十六开。前面八开是他的隶书，后面八开是他的楷隶，册页中有乌丝栏，每开都是一行六个字，共十二行。初看字的形式都很像，行距小于字距，细看就知道，前面的是隶书，是后来“渴笔八分”的前奏；后面的是楷隶，是把前面的隶书进一步平直楷化，形成的新的艺术风格。

故宫博物馆有一件更早的册页，是金农四十八岁临的《华山碑》（图2），这件号称临《华山碑》，其实是楷隶，上面的字和《华山碑》隶书不是一回事，是金农有意借这块碑来体现自己风格的变化。他不再用过去的横粗竖细的写法，而是把横竖的粗细写成一样均匀，波挑和撇笔也处理成美术字一样粗细的写法。隶书是扁的，他把扁字改成楷书的方字，有些肥厚，字形完全相同，“如灯取影”，这个写法和我们通常说的写字要变化的思维相反，他以不变而求变，以整饬而求变，在墨法上也统一无浓淡干湿的变化，如木板所刻，平板单一，既没有汉隶波挑的特征，也没有他在隶书行书中运用的“倒薤叶”笔法，这种似楷非楷、是隶非隶的字，成为金农晚年重要的创作手法。在他的画中，多用这个楷隶的书风题款。辽宁博物馆藏有他的杂画册页中，葡萄、荷花、兰花、梅花作品上多用楷隶题写。天津艺术博物馆收藏的杂画册中的桃柳、绣球、葡萄、梧桐、月季、松树作品的题款也是如此。

金农这种“楷隶”风格来源于哪里？我认为至少有两个来源。一是《华山碑》的变形，二是学北齐刻石。金农说过：“华山片石是吾师。”他一生以《华山碑》为学习对象，加以变形、创造。北齐刻石也是他学习的重要取法。他说“书看北齐字，画爱江南山”。北齐的楷书书体未脱隶意，质朴古拙，横画取平势，刊刻时伴有两端翘起的折刀头法。这在金农的楷隶中常常运用。北齐楷书中，“宽博方整”是其特色之一。如《蔡元兴等造像记》《王怜妻赵氏墓志》都是整肃有馀、方板钝滞的特点。金农把这种风格化为我有，形成新的面貌。

早在北齐之前的东晋时期，铭刻书中有一种方笔的隶书，金农的书风有些方面和其相近，字形方整，结体茂密。横画起笔处为方头斜截，像楷书的方法；收笔处厚而短，无隶书波挑的方法。竖画两头方而平，撇是尖出，捺是方捺，运用了楷书的方法。这些字方方正正，甚至有些呆板，很像今天的黑体字。如存世的《王兴之夫妇墓志》《王闽之墓志》《王建之墓志》等，其字棱角分明，笔画方厚。金农的这种楷隶和这种书风暗合，或正从这种书风中得到的启发。金农楷隶起笔的“切头”如刀刻，不同于隶书“蚕头”是圆的，这在他的“渴笔八分”（图3）中也常常运用的。这种刀刻方出的用笔方法。是否与金农长期刻砚铭有关？我想应该会有关系的。

金农的楷隶书体是有点肥厚的，他曾经得到一本宋代高僧手写涅槃经残本，爱不释手，自称“阅岁六百方我归，如石韫玉今吐辉”，可见他是从中得到启发的。金农晚年还有一种写经体楷书是瘦的。金农字“寿田”，号“寿道人”“寿道士”，一辈子都希望自己长寿，“瘦”字是“寿”的谐音，晚年的金农专门把写经体写成长条的瘦字，而且很多字在画中用作题跋，成为他“诗画书”的重要组成部分。金农的梅花册中多用这种瘦劲的写经体楷书。这种楷书一般比较小，和金农的画十分合拍，他题画常用“小笔”两个字，这“小笔”两个字也是写经体楷书的手法。

金农的写经体楷书，多见于他多字题款的。存世的四川博物馆藏的《丛竹图》、天津历史博物馆藏的《设色佛像》都是这种写经体字的典型风格。这种书风多按笔起锋，如隋代智永《千字文》中的起笔法。字形瘦长，取纵式，适合题多字。在金农晚年的花卉册页中使用最多的就是这种瘦体写经楷书，长长短短，茂密而整饬，和他的松树、芭蕉、梅花、菖蒲等作品融为一体，成为金农书画的基本语言，这是金农的艺术创造。他在一首诗中写道：“昙硠村荒非故庐，写经人邈思何如。五千文字今无恙，不要奴书与婢书。”金农取法无名书家，突破二王书风一路的笼罩，挑战经典谱系的书风，从古碑和写经中获得艺术创造力，不要所谓的“经典”，这是前人所没有的。金农的行书和隶书是“书卷气”和“金石气”的结合，他的楷隶和写经体追求的则是“木板气”，又是一种新的审美趣味。

金农的老友全祖望说他“畸士”，丁敬说他的诗“不拾人牙后一字”“风调顿挫，别擅酸盐”，看他创造的楷隶和写经体，不都是这样的风格吗？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