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唐朝诗人(三十七)诗人杜荀鹤的乱世书写与末路荣毁

2022-04-29 00:44陈尚君
文史知识 2022年2期
关键词:诗人

陈尚君

杜荀鹤是晚唐重要诗人。他生处乱世,行走人间,在仕与隐的困境中苦苦挣扎,有机会看到动乱中社会下层的种种苦难,如实记录,留下唐诗最后的辉煌。他的诗集在登第后不久即编成,其后他还有十多年进入幕府,最后依托朱全忠做到翰林学士,仅五日就去世了。这最后的荣显在他就不免显得有些滑稽,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还原他的真实人生,读懂他在诗歌中记录的时代痛苦与人生彷徨,仍有特殊意义。

一 杜荀鹤之家世与亲人

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六五、严有翼《艺苑雌黄》(《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一五引)、周必大《二老堂诗话》引《池阳集》皆云诗人杜牧为池州刺史时,妾程氏有孕,再嫁杜筠而生荀鹤。杜牧于会昌四年(844)任池州刺史,六年秋改刺睦州,而杜荀鹤之出生,《唐诗纪事》说他大顺二年(891)及第,时年四十五,《南部新书》卷辛更说发榜那一天恰好是他生日,逆推知他出生于会昌六年正月十日,时间恰与杜牧刺池州相合。但反证也不难寻觅。荀鹤有《投从叔补阙》:“吾宗不谒谒诗宗,常仰门风继国风。空有篇章传海内,更无亲族在朝中。其来虽愧源流浅,所得须怜雅颂同。三十年吟到今日,不妨私荐亦成公。”陶敏《全唐诗人名汇考》谓从叔补阙指杜牧子杜晦辞,则荀鹤非牧私生子明甚,至少荀鹤没有任何与此相关之认识。他称晦辞为从叔,仅因同姓而已,自认更低一辈,“诗宗”明确是指杜牧。牧祖杜佑相德、顺、宪三朝,为“门风继国风”之所本。“空有”两句说自己稍有成就,因朝中无人,缺乏强援,难以晋身。希望晦辞给以关照,只能说是私荐,不涉其他,与杜牧绝无瓜葛。

荀鹤是池州石埭人,其父杜筠据说是长林乡正,在当地或称富有。从他的存诗,可以知道他的亲兄弟人数颇多,大多在家乡耕读,其中亦有能诗者。《行次荥阳却寄诸弟》:“难把归书说远情,奉亲多阙拙为兄。早知寸禄荣家晚,悔不深山共汝耕。枕上算程关月落,帽前搜景岳云生。如今已作长安计,只得辛勤取一名。”知他是家中长子,追求功名,将照顾父母的责任托付诸弟,感到不安。求禄道路如此艰辛,很后悔没有留在旧山共事耕读,现在已经无法回头,再难也得走下去。最后所说“辛勤取一名”,不是要争取第一名,是金榜得题名为幸。

荀鹤诗中多次提到舍弟,不仅有送别,且有与舍弟唱和之诗,知舍弟亦能诗,唯名字不传。如《和舍弟题书堂》:“兄弟将知大自强,乱时同葺读书堂。岩泉遇雨多还闹,溪竹唯风少即凉。籍莫醉吟花片落,傍山闲步药苗香。团圆便是家肥事,何必盈仓与满箱。”是舍弟先有作,荀鹤奉和,诗中见兄弟情深,逢乱仍葺修读书堂,虽简陋,但风物可恋,感慨家人团圆即是富足。《和友人送弟》:“君说无家只弟兄,此中言别若为情?干戈闹日分头去,山水寒时信路行。月下断猿空有影,雪中孤雁却无声。我今骨肉虽饥冻,幸喜团圆过乱兵。”君是友人,在兵乱之际,各自都很艰难,池州也曾被兵,所幸没有大的残毁。荀鹤说自家骨肉也不免忍饥受冻,能得团圆,差可庆喜了。

二 艰难的求仕道路

今人考证荀鹤求仕,最初开始于咸通中期,即他二十岁左右。他有《春日行次钱塘却寄台州姚中丞》:“岂谓无心求上第,难安帝里为家贫。江南江北闲为客,潮去潮来老却人。两岸雨收莺语柳,一楼风满角吹春。花前不独垂乡泪,曾是朱门寄食身。”又有《寄临海姚中丞》:“夏辞旌旆已秋深,永夕思量泪满襟。风月易斑搜句鬓,星霜难改感恩心。寻花洞里连春醉,望海楼中彻晓吟。虽有梦魂知处所,去来多被角声侵。”姚中丞即诗人姚鹄,会昌三年登第后到咸通十三年(872)肯定在台州刺史任上。这时荀鹤漫游吴越,当然更希望得到州郡推荐,获得进京科考的机会。姚鹄本人出身孤寒,那年因为诗人王起拔擢寒门才士,得以晋身。荀鹤可以说找对了人。他对姚鹄抱有感恩之心,得姚接纳并为他提供了机会。他那时还不到三十岁,已经感到了衰老,从“岂谓无心求上第,难安帝里为家贫”两句看,虽然获解得贡,在长安生计困难,家贫无力承担,也难以安心求取功名。所谓“花前不独垂乡泪,曾是朱门寄食身”,知作于春榜后不久,又下第了,不仅思乡,更念及姚鹄曾给自己“朱门寄食”之照顾。

不觉就到了而立之年,荀鹤更感到了失落和悲哀。《离家》:“丈夫三十身如此,瘦马离乡懒着鞭。槐柳路长愁杀我,一枝蝉到一枝蝉。”这是三十岁离家再赴科举的诗。三十无功名,一事无成,瘦马上路,慵懒无聊,路旁槐柳成荫,无边无际,每棵树上都有凄厉的蝉声,增加自己的愁苦。孟郊及第诗说“春风得意马蹄疾”,此诗恰恰相反。《感春》:“无况青云有限身,眼前花似梦中春。浮生七十今三十,已是人间半世人。”此诗伤春,更感慨人生过半,一切如梦。对于科场士子来说,春天是悲喜交集的季节,喜者少而悲者多,诗人日益感到人生的无奈,但无奈也得继续。《辞郑员外入关赴举》:“男儿三十尚蹉跎,未遂青云一桂科。在客易为销岁月,到家难住似经过。帆飞楚国风涛阔,马渡蓝关雨雪多。长把行藏信天道,不知天道竟如何?”似乎为离开故乡时所作。所谓“青云一桂科”,因唐人称进士登第为折桂,为青云得路,不及第就只能继续蹉跎下去。作客无聊,时间过得快,到家也难以久住,毕竟人生如过客,在外无成,回家也无聊,那就只能再出发吧!诗人当然理解,成功与否,需要自己的努力,古人不是有天道酬勤的说法吗,然而天道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会有成功的机缘吗?诗人不能不抱有疑问。

三 南北奔走中所见世乱民困,官虐兵残

据胡嗣坤、罗琴《杜荀鹤年谱系诗》(参《杜荀鹤及其〈唐风集〉研究》,巴蜀书社,2005)所考,荀鹤咸通末初游湖湘,乾符三年(876)再游,次年经安陆遇兵乱,广明间居乡也险遭兵掠。中和间在扬州,曾暂入高骈幕府访友。寻到宣州,再值乱事。光启末,再游越中,与诗人罗隐有交集。大顺元年再度赴京应举,次年初得以进士登第,时年四十六。归乡途经夷门,初谒宣武节度使朱全忠。归乡不久,将历年所作诗结集为《杜荀鹤文集》三卷,存五、七言近体诗三百首,请友人顾云作序以行。今存杜集以宋蜀刻《杜荀鹤文集》三卷和汲古阁刻《唐风集》三卷为通行,编次不同,内容近似,其实都源自顾云所序、荀鹤自定的文集。也就是说,荀鹤基本存诗皆作于景福元年(892)以前,多为他进士及第前的所经所感。

荀鹤初从贡举到进士及第,有二十多年,日益衰弱的唐王朝经历了剧烈的世变与惨烈的兵乱。先是咸通九年桂林戍卒之乱,历时一年多,从桂林北行占领徐州,肇唐末大乱之先声。继而乾符初王仙芝、黄巢先后领导起义军,兵锋席卷南北,至广明元年(880)占领长安,唐僖宗被迫出狩。唐廷广檄诸道勤王,历时四年平定黄巢之变,各地勤王之师很快演变为割据称王之战,兵火遍及全国,历时二十年方有大体的胜负。这些残酷的战争,杜荀鹤几乎从开始看到了尾声,可惜留下记录的只有前半段。他同时的诗人,皮日休被裹挟入黄巢军,可惜诗皆不存,韦庄、罗隐等留下许多记载,他们各自找到了归宿,在乱世中得到局部的安宁。杜荀鹤是旁观者,且在战乱间他的身份只是一位乡贡进士,并无官位,得以从容行走民间,感受并记录世变中民生之艰难。

不少记录皆他所亲见。《将入关安陆遇兵寇》应该作于乾符间,是亲历王仙芝略地荆湘时的感受:“家贫无计早离家,离得家来蹇滞多。已是数程行雨雪,更堪中路阻兵戈。几州户口看成血,一旦天心却许和。四面烟尘少无处,不知吾土自如何?”安陆离池州不远,是从池州西行遭遇兵燹,他写居家之贫困,道途之艰难,不仅雨雪兼作,更意外遇到兵戈。兵事所经,伤残已甚,更意外得知朝廷居然同意招降纳叛,不能不为故乡的安全感到担心。《旅泊遇郡中叛乱示同志》:“握手相看谁敢言?军家刀剑在腰边。遍搜宝货无藏处,乱杀平人不怕天。古寺拆为修寨木,荒坟开作甃城砖。郡侯逐出浑闲事,正是銮舆幸蜀年。”应该作于广明元年后不久,地点不详。所说郡中叛乱,是驻军谋乱、驱逐刺史的事件。乱世中,有武力者有天下,一旦皇权削弱,各地拥兵者无不乘乱而起。诗中写到许多细节,包括杀人越货,拆寺挖坟,一切都在军备的名义下进行,如此肆无忌惮。

荀鹤曾经历升平的时期。他写《题田翁家》云:“田翁真快活,婚嫁不离村。州县供输罢,追随鼓笛喧。盘飧同老少,家计共田园。自说身无事,应官有子孙。”田翁世守家园,供输有程,不难完纳,这样的乡农,是诗人希望看到的。另一首《田翁》直接表达民间的呼声:“白发星星筋力衰,种田犹自伴孙儿。官苗若不平平纳,任是丰年也受饥。”终身务农,至老不歇,唯一愿望是希望平纳官苗,不要穷征暴敛。后两句寓意深刻,即无论丰灾,民间其实要求很低,能够不挨饿就行,官员若不加体恤,丰年也不免谷贱伤农。世乱一切都变了。《伤硖石县病叟》:“无子无孙一病翁,将何筋力事耕农?官家不管蓬蒿地,须勒王租出此中。”硖石,唐时属陕州,在今河南孟津西,为京、洛间之地。这位重病的老翁,没有子孙,孤鳏一人,已经没有从事农业生产的能力。他所有的土地上,已经没有庄稼,只有野草,即便如此,官家仍没有放过他,仍然要他按时缴纳王租—这是臣民对皇上必须承担的责任。

《再经胡城县》:“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胡城有二说,一说为梁置县,其地在今安徽阜阳西北;二说在石埭邻县铜陵境内,未必即县民。诗人写到两次经过的感受。第一次路过,听到的是县民普遍的怨恨之声。次年再经过,这样的酷吏居然官加朱绂,即朝廷给以特殊的表彰。结句可谓一字千金:县官的朱绂,名义是朝廷所赠,实质是无数无告的生命血泪所染红。诗人应该知道,朝廷设州县吏而临民,两大责任是完税与理讼,治世之时,民自无从逃责,但世乱而民生艰难,自活尚难,何从完税?然而乱世,朝廷更要养兵平叛,费用只能来自民间,只有完税的官员方能考课合格,至于百姓生死,也就忽略不计了。荀鹤这句“便是生灵血染成”,与同时诗人曹松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以说是对国家无视军民生死的最透彻的揭发,足为千古名句。

《乱后书事示同志》:“九土如今尽用兵,短戈长戟困书生。思量在世头俱白,画度归山计未成。皇泽正沾新将士,侯门不是旧公卿。到头书卷须藏却,各向渔樵混姓名。”此诗作年不详,应该是中和以后的诗作。所谓“同志”指志同道合者。“九土”就是天下,满世界都在打仗,困蹙其间的书生哪还有生存发展的空间。诗人感觉年岁渐增,进退失据,感到最终不免放弃书卷,混迹渔樵,在乱世中了却残生。诗中“皇泽正沾新将士,侯门不是旧公卿”,与杜甫《秋兴八首》“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二句一样,具有诗史的意义,殆自广明乱后,“天街踏尽公卿骨”,旧之世家贵族惨遭屠戮,参与平叛的诸军,以实力坐大,因军功而邀赏,成为新起的军功贵族,进而形成天下的重新割据,对此荀鹤的感受特别强烈。

《哭贝韬》是用反语写朋友的挽歌:“交朋来哭我来歌,喜傍山家葬荔萝。四海十年人杀尽,似君埋少不埋多。”人死了,朋友都来哭吊,诗人偏说可以欣慰,因为死者毕竟还有葬身之处。“四海十年人杀尽”,是对当时代的控诉,天下人都快死绝了,多数人死后甚至得不到掩埋,就此而言,还不该为死者感到高兴吗?

四 杜荀鹤进士登第之秘辛

杜荀鹤在咸通、乾符间多次应举,皆无成而归。此后天下大乱,有十三年未曾入京。直到昭宗大顺元年秩序稍见恢复,方再度入京赴试。有《乱后出山逢高员外》:“自从乱后别京关,一入烟萝十五年。重出故山生白发,却装新卷谒清贤。窗回旅梦城头角,柳结乡愁雨后蝉。名姓暗投心暗祝,永期收拾向门前。”烟萝即指退隐江湖,十五年则举约数。这时他已经四十五岁,确实不年轻了。他此次做了充分准备,所谓“却装新卷谒清贤”,说准备了新的行卷,高员外显然也是知己者之一。虽然仍不敢说有把握,诗里明显增加了许多信心。

《近试投所知》:“白发随梳落,吟怀说向谁?敢辞成事晚,自是出山迟。拟动如浮海,凡言似课诗。终身事知己,此外复何为?”唐人称科场中主考而对自己特别了解、特别关照者为知己。这里所投的“所知”,就是这样的人物。估计乱后荀鹤诗声越来越大,朝廷中也颇有推举他的官员。荀鹤说年老了,不敢埋怨出身太晚,只因自己出山太迟。最后更宣言,所知提携自己,自己也会终身服侍知己,绝无别念。这年的知举者为礼部侍郎裴贽。顾云《杜荀鹤文集序》载,发榜以后,荀鹤高中,谢恩日,裴贽对诸新进士说:“圣上嫌文教之未张,思得如高宗朝射洪拾遗陈公子昂,作诗出没二雅,驰骤建安,削苦涩僻碎,略淫靡浅切,破艳冶之坚阵,擒雕巧之酋帅,皆摧幢折角,崩溃解散,扫荡词场,廓清文祲,然后戴容州、刘随州、王江宁率其徒扬鞭按辔,相与阿御来朝于正道矣。以生诗有陈体,可以润国风,广王泽,固擢生以塞诏意,勉为中兴词宗。”这一大段话经顾云叙述,不完全符合裴之口气,但据上下文分析,皆出裴口,且更多体现昭宗皇帝的意志。这一年是昭宗即位后第三年,虽然天下已乱,军政不一,要选择录取能够“润国风,广王泽”的文士,希望其诗能如前代陈子昂、王昌龄、戴叔伦、刘长卿一般地继承风雅传统,成为中兴词宗。昭宗提出建议,裴贽再加以具体落实,这样方有杜荀鹤之登第。昭宗本人也能诗词,身材俊伟,颇有抱负,荀鹤之擢第很是幸运。

荀鹤登第后参加关试,有《关试后筵上别同人》:“日午离筵到夕阳,明朝秦地与吴乡。同年多是长安客,不信行人空断肠。”可知他已经决意还乡。又有诗告别座主裴贽:“一饭尚怀感,况攀高桂枝。此恩无报处,故国远归时。只恐兵戈隔,再趋门馆迟。茅堂拜亲后,特地泪双垂。”(《辞座主侍郎》)诗含感恩之意,也担心兵戈阻隔,后会难期。从“茅堂拜亲”句分析,这时他的父母尚在世,故不能不归去。

这次归乡,荀鹤将所编文集交给挚友顾云,顾云为其集作序,认为荀鹤所作,“其壮语大言,则决起逸发,可以左揽工部袂,右拍翰林肩,吞贾、喻八九于胸中”,也就是说,顾云认为荀鹤的成就已经可以比肩李白、杜甫,接近贾岛、喻凫了。这里可以看到当时的评价,与今人认识有很大不同。贾岛是晚唐体之宗祖,当时声名正盛,喻凫今存诗一卷,不见太高明。

幸亏有这次结集,荀鹤的诗得以存世三百多首,让今人可以了解他的主要成就。

五 晚境依附朱全忠乃至清誉尽失

荀鹤何时初见后来的梁太祖朱全忠,五代宋初的史书与笔记记载很混乱。清辑《旧五代史》卷二四本传引石文德《唐新纂》说是“进士及第东归过夷门”而献诗,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六则说游梁献诗而得厚遇,何光远《鉴戒录》卷九则说在入梁后,以上三家皆五代时所说。宋初张齐贤《洛阳缙绅旧闻记》卷一云在梁祖初兼四镇时,即天复元年(901)。此书迹近小说,过于夸张,很难尽信。荀鹤可确认卒于天祐元年(904),未及见梁篡夺,故事在入梁也可以否定。

大体可以推定,荀鹤得见遇于梁祖朱全忠,在大顺间东归途中或其后几年,具体过程,则以何光远《鉴戒录》卷九所载较可信:“献朱太祖《时世行》十首,欲令太祖省徭役,薄赋敛。是时方当征伐,不洽上意,遂不见遇。旅寄寺中,敬相公翔谓杜曰:‘希先辈稍削古风,即可进身,不然者,虚老矣。杜遂课《颂德诗》三十章,以悦太祖。议者以杜虽有玉堂之拜,顿移教化之词,壮志清名,中道而废。”这段记载值得重视。

何光远曾得见《时世行》十首,且录出其中二首:“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裙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尽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八十老翁住破村,村中牢落不堪论。因供寨木无桑柘,为点乡兵绝子孙。还似平宁征赋税,未曾州县略安存。至今鸡犬皆星散,日落西山哭倚门。”荀鹤两种传世文集中,前一首题作《山中寡妇》,后一首题作《乱后逢村叟》,文字均颇多不同。很可能二诗本为旧作,在投献时增改为十首一组的组诗,希望引起更广泛的注意。十首中其馀八首,是否仍存于其集中,目前无法确定。就上引两诗来说,确实是反映世乱最真实生动的名篇。前一首写山间寡妇的命运,容色憔悴,生存艰难,赖以生存的蚕桑、田园,全部已荒废,只能以野菜充饥,即便如此,仍然不能逃避官府之徭役横征。后一首写乱后村中的八十老翁,除了征赋依旧,其他什么都没有了。为了建寨(即御敌之坞堡),将村中树木全部砍光,不断征兵从役,老人之子孙也已全部死亡。以往人烟旺盛、鸡犬相闻的村子,已经死寂一片。二诗所写战后民生之艰困绝望,确实是空前的。

杜荀鹤希望朱全忠在控驭国柄后,能够“省徭役,薄赋敛”,与民休息,但朱全忠要征服中原各大小军阀,用兵正酣,哪里听得进这样的劝谏。朱的亲信敬翔为杜荀鹤指点迷津,即朱所要的是颂美,不要劝谏,不然就无机会晋身了。荀鹤有《别敬侍郎》,就是写给敬翔的:“交道有寒暑,在人无古今。与君中夜话,尽我一生心。所向未得志,岂惟空解吟。何当重相见?旧隐白云深。”此诗与前诗未必为同时之作,可见荀鹤与敬翔曾中夜长谈,极其知心,虽然没有因此而得志(即获得高位),好在还有相见之期。敬翔是梁祖朱全忠最主要的谋士,被推为腹心,他给荀鹤以指点,应该是有可能的。

荀鹤献给梁祖的《颂德诗》三十章,何光远曾经见到,并发议论说荀鹤虽然因此而获拜翰林学士,但一世的“壮志清名”,也因此“中道而废”,即他几十年始终坚持写世乱中人民之苦难,但为了谋取晋身的官位,不惜写诗无耻地吹捧大乱的祸首之一朱全忠,以往的好名声扫地而尽。《颂德诗》不存,很可能前引《唐新纂》所引荀鹤过夷门献朱诗“四海九州空第一,不同诸镇府封王”就是《颂德诗》之孑残。

此外,前引《洛阳缙绅旧闻记》与宋初钱易《洞微志》(《诗话总龟》卷三引)所载《无云雨》诗:“同是乾坤事不同,雨丝飞洒日轮中。若教阴朗都相似,争表梁王造化功?”据说因陪坐时忽然无云而雨,梁祖问:“无云而雨,谓之天泣,不知何祥?”古代多说天泣大不祥,甚至认为是世间屠戮过多所致,荀鹤写了许多为民发声的诗作,对此不容不知。如要实说,必有杀身之祸。他因此而用近乎肉麻的口气来歌颂梁王(即朱全忠)的巍巍功德,也就有些不顾廉耻了。当然,二书所说都是传闻,不能全信。看到《颂德诗》三十章的何光远因此而认为荀鹤清名尽毁,不能说是全无根据的吧。

天祐元年,朱全忠劫持昭宗迁洛,随即将其杀害,另立哀帝,朝政完全为其所控。就在这时,荀鹤迎合而得拜翰林学士,仅在位五天就去世了。真要说一句,何苦来哉!

六 杜荀鹤诗歌的追求与造诣

前引裴贽期待荀鹤为中兴词宗,顾云称许荀鹤可以比肩李杜,在荀鹤本人诗中也看到类似期许。他曾凭吊李白,作《经谢公青山吊李翰林》:“何为先生死,先生道日新。青山明月夜,千古一诗人。天地空销骨,声名不傍身。谁移耒阳冢,来此作吟邻?”他感伤李白身后凄凉,更称许李白享千古诗人之盛名,为道日新,后继有人。末说希望移杜甫坟于此,有些轻滑,也可见李杜在他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荀鹤《哭陈陶》云:“耒阳山下伤工部,采石江边吊翰林。两地荒坟各三尺,却成开解哭君心。”诗是哀悼陈陶,说到李杜也仅留下荒坟三尺,身后凄凉如此,诗名足可不朽,说因此也可以开解陈陶去世之伤感,意思是你的诗名已经可以随李杜而不朽,可以得到某种慰解吧。

荀鹤处于比杜甫更为不幸的乱世,昭宗努力的中兴最终没有实现,他晚投朱全忠只能说是承认现状之寻求机会。客观地说,荀鹤对现实之关心远远超过他的同时代诗人,前文已经讲得很多。从存诗中更不难发现,荀鹤也是一位很有情韵的诗人,在此举两例。《溪兴》写渔父之随兴生活:“山雨溪风卷钓丝,瓦瓯蓬底独斟时。醉来睡着无人唤,流下前滩也不知。”宋以后对这样的诗颇为称赞。《春宫怨》写后宫失意女子之哀怨:“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诗是拟乐府,包含多层意思。说女子自叹美貌,误入宫廷,但君王宠爱,又不以貌择人,让自己无所适从。最后两句,想及入宫前越女采芙蓉之愉悦,有昨是今非之感。“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两句,欧阳修《六一诗话》在首章击节赞赏,唯误记杜荀鹤诗为周朴诗。仔细回味,二句写春末夏初之景,日高风暄,春日不再,鸟声零乱,花影重叠,既是写实景,也衬托女子因失意而慵懒,韶华轻逝,人生失落,堪称神来之笔。诗要传达的更深一层意思,是朝廷以文学取士,但文学优长者却年年铩羽而归,不正是“承恩不在貌”的现实写照吗?

长期沦落中,荀鹤时时处在进退失据的彷徨中,也正因为此,他常思归隐,广交禅僧,禅悟甚深,其诗也常流播于禅师口中。《赠僧》云:“利门名路两何凭?百岁风前短焰灯。只恐为僧僧不了,为僧得了尽输僧。”写人生短暂,名利难弃,即便为僧,也难脱世俗牵挂,可谓透彻。其诗与僧人交往者特多,多具别解,深得禅机,如《赠质上人》:“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夏日题悟空上人院》:“安禅不必须山水,灭得心中火自凉。”《赠题兜率寺闲上人院》:“百岁有涯头上雪,万般无染耳边风。”《题道林寺》:“万般不及僧无事,共水将山过一生。”《赠休禅和》:“多生觉悟非关衲,一点分明不在灯。”颇具憬悟,在禅林曾广为传诵。有些与僧禅并无关系的诗,高僧也自有别解。如《闻子规》:“楚天空阔月成轮,蜀魄声声似告人。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生。”子规,俗称杜鹃,据说其叫声哀怨,近于“不如归去”。荀鹤则说你的所有哀怨,没有人能够理解,即便你啼血到尽,也无人同情,不如闭口缄默,了过残生吧。这是借子规写自己之不为世知。《景德传灯录》卷一一载赵州法嗣慧觉禅师,“领众出,见露柱。师合掌曰:‘不审世尊。一僧曰:‘和尚,是露柱。师曰:‘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这是禅僧借杜诗训门人之不通禅解。

荀鹤喜欢采当时口语或俗语入诗,有时别成境界。如《感遇》:“大海波涛浅,小人方寸深。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这样的认识,是在遭遇许多人生挫折后方有的解悟,后二句陆游特别喜欢。

当然,无论才分与时代,荀鹤都已难以企望李杜。他也难脱流行的苦吟风习,无缘跻身一流大家,虽不能苛责于他,但也不必过分拔高。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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