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京畿地区弩机管理

2022-04-29 00:44张添洋
文史知识 2022年2期
关键词:少府西汉兵器

张添洋

我国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展了对汉长安城武库的考古发掘工作,1978年,中科院考古所汉城工作队发布了《汉长安城武库遗址发掘的初步收获》。二十一世纪初,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全面系统地公布了汉长安城武库1—7号遗址全部发掘数据。汉长安城武库研究的考古部分工作告一段落。受此推动,对秦汉武库的设置、管理及有关制度的考证日臻完善;学界亦开始将更多注意力聚焦于秦汉时期兵器的整体管理方面。在这其中,虽已有数位前辈提及西汉时期库藏兵器存在着全国范围内的流动,却多从汉政府推行强干弱枝之策的视角加以理解,强调西汉全国各地工官所出兵器向中央的集中过程,而不甚重视京畿地区内部武器流转的研究,很可能过高估计了长安武库在西汉兵器管控体系中的地位。笔者结合史料记载与考古发掘报告所反映的情况,发现汉长安城武库弩机的存量就似乎远未达到预期之数,遂拟以汉武帝平定巫蛊之乱时下达的“毋接短兵”令为切入,举弩机为例,梳理西汉时期兵器自京畿与外郡不同手工业部门生产出来以后,可能的具体流向,初步分析这种兵器流转体系的成因。

一 “毋接短兵”令与长安武库弩机数目初探

征和二年(前91),巫蛊之乱起时,政治手腕已趋成熟的戾太子刘据并未坐以待毙,而是发动兵变,矫制控制了汉帝国核心区的藏兵重地—长安武库。《汉书·公孙贺传》有载:“太子亦遣使者矫制,赦长安中都官囚徒,发武库兵。”并指挥“数万众至长乐西阙下,逢丞相军,合战五日,死者数万人。”战斗中,武帝给丞相赐书:“以牛车为橹,毋接短兵,多杀伤士众。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虽然颜师古认为武帝令“毋接短兵”是要避免士众多死伤,但在汉代,部队大规模使用弩机破敌已经成为一种常规战术。《汉书·张骞传》有“宛兵弱,诚以汉兵不过三千人,强弩射之,即破宛矣”之说;《玉海》亦明确指出“汉兵器以弩为尚”。若太子军大量使用弩机作战,即便丞相军以“牛车为橹”不接短兵,伤亡也只会更大。武帝“毋接短兵”之令说明:长安武库所存弩机虽已为刘据尽数取用,然其所部持有的弓弩之数仍有不足之虞,相较丞相军,在射程上居于劣势。 换言之,长安武库可能本就存在弩机储备不足的问题。

长安武库是西汉畿辅之地仅设的中央武库,建于汉高帝七年(前200)。今人以文献所述武库位置为依据,在1975年秋到1977年,先后对汉长安城武库进行了十二次发掘。就目前的发掘结果看,长安武库确乎有弩机存量较其他兵器短缺的情况。首先,整个武库遗址内未见完整铜弩机,仅零星发现疑似弩机零件,包括弩机牙、弩机栓塞等共六件。与之相较,直供弩机发射的镞矢却很常见,单从专门存放铜铁器的七号遗址中,就出土铁镞一千一百三十一件,包括六种器型;从受损较严重的武库二号遗址内,亦发现了一定数目的铜镞。此外,长安武库遗址出土物包含镞范,说明该武库应兼有储存、生产铜铁镞的职能(参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汉长安城武库:中国田野考古报告集》,文物出版社,2005)。按考古报告提供的数据,长安武库中弩机弩矢在存量上是极不匹配的。

将以上史料与考古发现综合考虑可初步推论,长安武库的弩机存额或长期有缺,且最高统治者对此情况不无掌握。鉴于长安武库是西汉时期全国规模最大的战略性中央武库,武器存量和转运吞吐量皆甚巨,我们有必要对其储藏弩机数目不足这一可能性作深入探讨和证明。

二 中央武库·东海郡库·边郡库—各级库存弩机流转

就库兵存量而言,1993年出土于尹湾汉墓的《武库永始四年兵车器集簿》录有汉成帝时东海郡郡库所藏库兵的具体数目,可供参照。东海郡武库所存兵器分为皇室御用和寻常规制两种,凡御用者前加“乘舆”二字。如《集簿》载,该库有“乘舆弩万一千一百八十一,乘舆弩矢三万四千二百六十五,乘舆甲三百七十九,乘舆盾二千六百五十,乘舆剑四,乘舆铜戈五百六十三,乘舆矛二千三百七十七;弩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廿六,弩檗廿六万三千七百九十八,弩纬三万四千卅一,弩弦八十四万八百五十三”(中国简牍集成编辑委员会《中国简牍集成》,敦煌文艺出版社,2001)。显然,东海郡库所藏御用兵器中以弩机最众,常规兵器中,弩机之数更是惊人。

我们当然不能武断认定西汉中央武库的规模反不及一郡。事实上,学界对此看法莫衷一是,有学者指出,东海郡库的巨量库藏是朝廷为镇压成帝永始三年(前14年)的铁官徒起义而临时集中,并非常态(参朱绍侯《〈尹湾汉墓简牍〉是东海郡非常时期的档案材料》,《史学月刊》1999年第3期)。也有以东海郡武库受朝廷直接管辖,为汉朝设于东南地区的大武库而非一郡之库的观点(参王子今《论洛阳“武库”与“天下冲阨”“天下咽喉”》,《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7年第4期)。笔者认为,按东海郡库之规模,直属中央统辖当无疑问,库藏的“乘舆”器很可能是自长安拨付,或预备转运京师的。

这种猜测基于汉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非常注意直接掌握弩机等精良武器。汉昭帝以前,朝廷甚至规定:“弩十石以上,皆不得出关”。对弩兵施以严控,盖提防太阿倒持之事。因弩机操作较弓箭简易且颇能杀伤,武帝时,公孙弘以“十贼彍弩,百吏不敢前”为由奏请“民不得挟弓弩”。汉政府对游侠、盗贼之流使用弩机尚如此忌惮,于外患匈奴自不必赘言。汉臣晁错认为:“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此中国之长技也。”(《汉书·晁错传》)西汉一代,政府始终严防精良弩机流入匈奴。因此边郡库并不会大量储存良兵劲弩,就是防止地为匈奴所据而库兵尽数资敌。若边郡有军事行动需求,中央多采取“边兵不足,乃发武库工官兵器以澹之”的策略。

综观中央武库与东海郡库、边郡库之间的军械往来可推知:西汉武库藏兵不仅存在着常态化流动,各处武库更可能兼有域内兵器集散中心、不同地区之间兵器转运端点的双重角色;长安武库所藏弩机应该有很大一部分被用于填补外郡、边郡库兵上的缺额。这一定程度上解释了长安武库弩机存量有限的问题,但是这种兵器流动理应是双向的,西汉政府曾广置手工业工厂于诸郡,河南、河内、南阳、颍川、泰山、济南、广汉等郡俱设有工官,外郡工官生产的全新兵器亦在不断向长安汇集。这符合徐天麟在《西汉会要》中:“工官虽在外郡,而所作器械,实输京师”的论断。在兵器双向流动的前提下,中央武库弩机数量不足说明了西汉长安地区应该还有完全脱离武库体系的另一条武器产、运、存流水线。

三 武库之外的京师武器管控系统

西汉京师兵器生产—储存—转运过程均与外郡存在差异。就兵器产锻而言,工官虽广置各郡,却属大司农直接领导,生产所耗经费由国家财政统一拨予,如《史记·平准书》所言:“召工官治车诸器,皆仰给大司农。”这种管理结构有助于防止地方势力私铸兵器,落实西汉强干弱枝之策。当然,西汉政府也不可能不计成本地将全数新铸兵器输往长安,有相当一部分兵器就近入县库、郡库(参邵鸿《西汉武库制度考述》,《南开史学》1990年第2期)。

天下兵器除各郡工官所出,亦有京师自产者,在京手工业作坊多统于少府,乃西汉皇家工场。《汉书·百官公卿表》载:“少府,秦官,掌山海池泽之税,以给供养,有六丞。属官有尚书、符节、太医、太官、汤官、导官、乐府、若卢、考工室、左弋……钩盾、尚方、御府、永巷、内者、宦者……皆属焉。”少府在秦汉时期以山海池泽之税供养宫廷,其属官中主器物者甚多。我们仍以弩机制造为例,少府下辖明确记载与弩机生产、研发、调校有关的部门数个。最具代表性的即为若卢,其库可存兵器,尤以弩为重,或兼有铸造和存放弩机的双重职能。如淳为之注:“若卢,官名也,藏兵器。《品令》曰若卢郎中二十人,主弩射”。而若卢产锻之能多由今人据其名推定,陈直先生“疑所铸之兵器快利,若楚国之湛卢剑,因以名官”(陈直《汉书新证》,天津人民出版社,1959)。也有研究以若卢之“卢”的原始本意就是炉或炉形之物(参张斌《汉代若卢狱考辩》,《兰台世界》2016年第4期)。与之对应,发掘于1985—1987年的汉长安城未央宫三号遗址便具有一定的手工业作坊性质,还出土了大量弩机、箭镞等弓弩部件,一些弩机骨签上铭刻有:“河南、南阳、颍川三郡工官承造”的字样(参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汉长安城未央宫1980—1989年考古发掘报告》,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6)。若卢既为少府下设部门,所出之弩自属皇帝御用器,未央宫三号遗址很可能是受少府领导的御用武器库房,而其内出土过标有外郡工官之名的弩机骨签,看来,少府所辖之库除藏自产弩机外,还有接收外郡呈送长安弩机的权力。此部分弩可类比《武库永始四年兵车器集簿》中提及的“乘舆”弩,是不受长安武库管理的。

相比若卢,少府另一下属考工所铸兵器则须“入武库”。《后汉书·百官志》载:“考工令一人,六百石。本注曰:主作兵器弓弩刀铠之属,成则传执金吾入武库”。在今甘肃岷县文化馆藏有一架东汉弩机,铭文有:“永元八年,考工所造四石机”之语,应当是由中央武库转运至边郡武器中的一件(参樊友文《永元款铜弩机与陇西郡南部都尉》,《陇右文博》2003年第2期)。这显然符合考工—中央武库—边郡库的武器转运轨迹。

少府所辖的众多手工业部门,就武器锻造角度看,大致分两类。第一类可称考工属,第二类可称若卢属。考工属部门之名(包括后续变更名称)广见于边郡军械,且多于日后解除了跟少府的从属关系,改隶由中尉统管的中央武库体系之下。例如寺护。“初,寺护属少府,中属主爵,后属中尉。”其名见于敦煌汉简:“盾一,完,神爵元年寺工造。”(林梅村、李均明《疏勒河流域出土汉简》,文物出版社,1984)。“左弋”。于武帝太初年间更名“佽飞”,职“掌弋射,有九丞两尉”,其工作内容由汉初于上林苑内射凫雁以供祀宗庙,逐步演化为统领擅射的职业兵“佽飞射士”,应不复为少府属官。“左弋”之名见于居延汉简:“左弋弩力六石廿”(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居延汉简甲乙编》,中华书局,1980)。考工、寺护、左弋生产的兵器(包括弩机)均系长安武库整合发往边郡。这部分武器生产所需资金来源于大司农掌管的国家财政,正合“武库兵器,天下公用,国家武备,缮治造作,皆度大司农钱”之说。若卢属则游离于中央武库系统之外,自成体系,所铸兵器亦集中出土于汉长安城遗址。如内官“主分寸尺丈”,未央宫三号遗址出土的弩机骨签中就有书“内官百卅五”“内官第四十一”者。无疑内官也是经手长安弩机生产、校准、储藏的重要机构,后虽由少府转归主司皇室亲属事的宗正统驭,但与若卢一样,均是始终被皇帝亲掌的手工业部门。若卢属锻铸耗钱以山海池泽之税供给,所出兵器以弩为主,存于内廷,由皇帝亲掌;外郡输往长安之“乘舆”弩,很可能也直接交若卢属部门保管。这般下来,仅有考工、寺工等部所出的常制弩机入中央武库,还要用于支援边郡,巫蛊乱中存在的武库弩机数目不足现象也就不难理解了。综上推测西汉武器大致流向如下图:

图中所示的弩机流转方式大约于汉武帝时最终形成。汉初,长安的武器作坊几乎都归于少府名下,以便皇帝完整掌控京畿地区武器的锻造、保存、管理过程。盖因武帝后,一方面国家征伐日甚,对兵器需求量激增;另一方面关中地区的贵族人口亦不断膨胀,仅以少府供养皇室之财力显然无法应对这般双重挑战。为保障军械生产效能,遂陆续将考工、寺工等部门托于他属;这就使长安拥有了两套相对独立的武器生产、管控系统。

出现这种彼此独立的京畿武器管控体系的原因,还在于统治者希望封建社会国家机器不要过于依赖官僚阶层中的某个个体。以汉长安武库为例,它统于中尉并置令、丞直接管理;秦汉之交,中尉可全权节制京师卫戍事,已渐成尾大不掉之势,皇帝必然会采取一些制衡手段。汉廷允许中央武库大量储藏并自行生产弩矢,却削减其弩机存量,就是担心患生肘腋而推行的防微杜渐之策。

汉武帝之后,汉政府开始凭借精神与物质两管齐下强化专制集权。思想上以儒家经典控制士人、以公序良俗教化黎民;物质上更依靠掌握国家资源达到维持社会稳定的目的。前辈学者认为:汉政府对武器管控的看重,就如同“在自己手中始终掌握着一支庞大的物化军队”一般。以控制武器资源来实现对军队的控制显得非常高效可靠,它将控制体系中个体主观思维对整个体系运行效果的影响降到了最低。西汉统治者将部分弩机从以长安武库为核心的全国武器运转系统上剥离下来,另行安置,复采取弩机弩矢分别生产、储存的办法,最大程度上实现了“治人”与“治物”相结合,进而使其在调动国家机器时如臂使指。

(作者单位:渤海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猜你喜欢
少府西汉兵器
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
走马楼西汉简所见赦令初探
整齐与错综——高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
西汉
西汉玉器的鉴定
兵器图解
兵器图解
兵器重要编译报告
少府,心脏急救大穴
唐代少府监初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