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景帝的“孝”与“不孝”与霸陵“薄葬”问题

2022-04-29 00:44王子今
文史知识 2022年2期
关键词:邓通景帝汉景帝

王子今

西安江村大墓被确认为汉文帝霸陵,是考古学界经过多年考察得到的认识。汉文帝“薄葬”问题再次成为社会关注的热点。文景“恭俭”的文化形象与文景之治的历史声誉,又为世人所普遍关心。文帝墓的确认是对相关史迹的某些认识逐步得以澄清,而仍然有若干疑问有必要在新的学术基点上有所说明。

一 汉文帝的“节俭”生活和“薄葬”决心

《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附汉平帝元始年间(1—5)“太皇太后诏”,说“盖闻治国之道,富民为始;富民之要,在于节俭”。这虽然是后人附录于《史记》的文字,却是符合司马迁的政治理念的。司马迁评价汉文帝,以为自“汉兴”以来,“德至盛也”,“呜呼,岂不仁哉”,除了“胜残去杀”“谦让”等表现之外,最受重视的就是“节俭”。《史记·孝文本纪》写道:“孝文帝从代来,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狗马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民十家之产,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上常衣绨衣,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帏帐不得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

对于汉文帝的“节俭”,有人提出质疑。宋人方勺《泊宅编》卷中写道:“前史称汉文帝节俭,身衣弋绨,集上书囊为殿帷,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此三事以人主行之,可谓陋矣。然赐邓通以十数钜万,又以铜山与之,此又何也?”明人张燧《千百年眼》卷四“文帝奢俭之异”条沿袭此说,指出汉文帝有大“俭”之名,又有大“奢”之实。指出了其心理的矛盾。论者所说邓通之赐应当确实。《史记·佞幸列传》写道:“(汉文帝)赐邓通蜀严道铜山,得自铸钱,‘邓氏钱布天下。其富如此。”邓通之“富”,如汉文帝所说“能富通者在我也”,由帝王意志所决定,却是以损害国家财富而实现的。这一情形在汉景帝时代得到纠正,“及文帝崩,景帝立,邓通免,家居”。后来有人告发“邓通盗出徼外铸钱”,于是“下吏验问,颇有之,遂竟案,尽没入邓通家,尚负责数巨万”。经济犯罪行为定案后,家产全部没收,仍然不能偿债。长公主有所资助,官吏随即没入,最终“寄死人家”。

虽然有人以邓通故事批评汉文帝“奢俭之异”,但是司马迁有关汉文帝日常生活习惯的记述,应当是真确无疑的。历朝帝王也有就“俭”进行虚伪表演者,但“露台”“绨衣”故事,应当不是伪装。特别是“薄葬”原则的坚持,是表现出“俭”的决心的。司马迁写道:“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欲为省,毋烦民。”对于“霸陵”“薄葬”,后人的理解多局限在预防盗掘层面,司马迁却肯定其“欲为省,毋烦民”。提出这样的认识,已经站立在较高的政治文化基点上。

二 霸陵“薄葬”疑问

霸陵葬事“欲为省”,在丧葬史上传为千古佳话,也成为帝王节俭的典范。不过,对于霸陵是否真的全面坚持了薄葬原则,例如其中是否确实只是以陶器随葬,争议也长久存在。

《汉书·张汤传》说到“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一案。霸陵瘗钱被盗,距离汉文帝入葬不过四十年左右。但是“此瘗钱埋墓四隅”“不在冢藏中也”,沈钦韩已经有所澄清(王先谦《汉书补注》引沈钦韩说)。此外,元人李冶《古今黈》说,应劭《风俗通义》载霸陵薄葬亦被发掘。然而梁玉绳指出:“今本《风俗通》无。”又《晋书·索綝传》记载:“时三秦人尹桓、解武等数千家,盗发汉霸、杜二陵,多获珍宝。”《晋书·愍帝纪》也记载:建兴三年(315)六月,“盗发汉霸、杜二陵及薄太后陵。”顾炎武《日知录》卷一五“厚葬”条以西晋盗墓史迹对照《史记》“皆以瓦器”之说,提出质疑:“史策所书,未必皆为实录也。”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七说:“霸陵凡三被发,《张汤传》一也,《风俗通》二也,《晋书》三也。”他说:“文帝之葬特差少于诸陵,而非真薄也。”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卷一○也以为:“古书所言,未可悉信也。”

其实,霸陵因山为陵,“不治坟”,“毋烦民”,即没有动员大量民众从事山陵土木工程,从考古发现看,是确实的。《史记》“不治坟”,《汉书·文帝纪》作“因其山,不起坟”。当然,历史上新帝违背先帝遗诏,是十分普遍的事。霸陵随葬品的等级和数量,是否可能因入葬时情形之复杂,有与汉文帝个人意愿不尽相合的情形出现,只能等待霸陵地宫发掘,方可以得到全面的信息。不过,我们应当考虑,还有一种因素也未可排除,这就是汉景帝的母亲孝文窦皇后是在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5)才去世,且与汉文帝合葬霸陵的。这是一位强势且任性的女子,也是著名的富有同时讲究奢华的女子。霸陵随葬品即使确实丰富,也有窦太后在汉武帝时代入葬霸陵的因素。《史记·外戚世家》:“窦太后后孝景帝六岁崩,合葬霸陵。遗诏尽以东宫金钱财物赐长公主嫖。”可知“东宫金钱财物”当不在少数,一部分作为随葬品入葬霸陵是可能的。而“孝文园”所有被盗记录,都在这位富有奢侈的老太太入葬之后。其时天下空前富足,在汉武帝已经成年的情况下,祖母逝世,不可能不厚葬。以这一思路考虑汉文帝霸陵是否薄葬之谜,可能是有益的。而且窦太后之女馆陶公主寡居,“年五十馀矣,近幸董偃”。金钱恣其所用,曾经令中府:“董君所发,一日金满百斤,钱满百万,帛满千匹,乃白之。”而最终“窦太主卒,与董君会葬于霸陵”(《汉书·东方朔传》),也入葬“孝文园”。由此也可以推知在世风浮侈的影响下,后来盗掘霸陵“多获珍宝”,有可能得自于陵园中其他从葬者的丰厚随葬(参王子今《霸陵薄葬辨疑》,《考古与文物》2002年第2期)。

三 汉景帝:霸陵“薄葬”的执行者

汉文帝四十七岁时“崩于未央宫”。他的“遗诏”要求葬礼从简,同时宣布:“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对于安葬“霸陵”的工程指挥、用工安排等都已经明确设定。所谓“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是非常严正的表态。我们知道,古代丧葬规模,后人往往会从“孝”的道德要求出发,并不遵从死者的意愿,进行对既定规程的“改”。这种“改”,通常是出于维护自己完好形象的考虑,有追求厚葬的举措。

三百八十多年后,另一位以“文”为谥的帝王(即魏文帝曹丕)的临终遗制,也有关于薄葬的明确指令。他严令薄葬必须无条件执行,若有违背,予以“吾为戮尸地下”的严厉诅咒,并发表“将不福汝”的威胁:“若违今诏,妄有所变改造施,吾为戮尸地下,戮而重戮,死而重死。臣子为蔑死君父,不忠不孝,使死者有知,将不福汝!”(《三国志·魏书·文帝纪》)

曹丕担心的“违今诏,妄有所变改造施”情形,或以为霸陵已经出现。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七根据霸陵被盗掘的记载写道:“若夫金玉珍宝,必景帝为之,不依文帝遗诏瓦器之制,事秘莫知,史不得录,待被发而后见。”又说,霸陵“非真薄”,“岂景帝不从遗诏之故乎”。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也推想:“岂文帝崩后,臣子违其素志邪?”

现在从已经得知确定信息的“霸陵”形制看来,汉景帝作为汉文帝“遗诏”的执行者,是遵循了“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的要求的。并没有违诏“有所变改造施”。

四 令狐峘论“景帝非不孝也”

《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裴松之注引孙盛曰:“昔者先王以孝治天下也。”汉王朝正是高调标榜“以孝治天下”的政权。《史记》记述汉家帝王“本纪”,《高祖本纪》之后,各称“孝文”“孝景”“孝武”。

但是,唐人政论,却有关于“景帝”“孝”与“不孝”的论说。唐德宗即位,“将厚奉元陵”,以厚葬形式敬奉唐代宗元陵。《旧唐书·令狐峘传》记载,刑部员外郎令狐峘上疏谏,申明薄葬的合理:“臣读《汉书·刘向传》,见论王者山陵之诫,良史称叹,万古芬芳。”这是为什么呢?“圣贤之心,勤俭是务,必求诸道,不作无益。”他列举了古来“圣贤”的榜样:“舜葬苍梧,不变其肆;禹葬会稽,不改其列。周武葬于毕陌,无丘垅之处;汉文葬于霸陵,因山谷之势。”他指出,唐德宗以厚葬表现“孝”,是没有必要的:“禹非不忠也,启非不顺也,周公非不悌也,景帝非不孝也,其奉君亲,皆从微薄。”又指出宋文公、秦始皇厚葬遭受批评的情形。接着写道:“汉文帝霸陵皆以瓦器,不以金银为饰。由是观之,有德者葬逾薄,无德者葬逾厚,昭然可睹矣。”令狐峘“景帝非不孝也”的说法,《新唐书·令狐峘传》写作“景帝非不孝”。令狐峘的这段话,是政论,也是史论,又见于《唐会要》卷二〇、《册府元龟》卷五五二《词臣部》、《全唐文》卷三九四,以及许多后世文献,可知是长期受到高度重视的文字。

汉景帝即位初的第一道诏令,“为孝文皇帝庙为昭德之舞”。“丞相臣嘉等言:‘陛下永思孝道……”(《史记·孝文本纪》),是高度肯定他对“孝道”的遵循的。然而从令狐峘上疏所谓“景帝非不孝也”分析,世俗舆论对于霸陵“薄葬”,可能是有“景帝”“不孝”的议论的。我们不必轻信“丞相臣嘉等”具有官方宣传性质的评价,但是应当注意,真正执行文帝“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的遗命,才是真正的“孝”。

五 “文景之恭俭”有连贯性吗?

《汉书·武帝纪》最后以“赞曰”形式发表的对汉武帝历史表现的评价,主要肯定了这位帝王在文化建设方面的贡献。班固最后写道:“如武帝之雄材大略,不改文景之恭俭以济斯民,虽《诗》《书》所称何有加焉!”说汉武帝如果继承“文景之恭俭”,则可以比列《诗》《书》所称颂的圣王。所谓“文景之恭俭”,似乎是说汉文帝与汉景帝执政期间的基本政策是有连贯性的。班固在《汉书·叙传下》说汉景帝诸子“景十三王,承文之庆”,颜师古注:“言景帝庸主耳,所以子皆得王者,由文帝之德庆流子孙也。”其实,从“恭俭”视角思考“景帝庸主”能否真的“承文”,还是有疑问的。

汉文帝所以能够被周勃、陈平等老臣择定为帝位继承人,在于“仁孝宽厚”。其性格生成,与“太后家薄氏谨良”有关(《史记·吕太后本纪》)。而汉景帝刘启九岁被立为太子,当时请立者虽称其“纯厚慈仁”(《史记·孝文本纪》),但是观察其品性,似乎在“恭”这一方面,未能继承汉文帝品性。晁错任为“太子舍人”,“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史记·爰盎晁错列传》)。晁错上书说到“皇太子”“读书”存在的问题:“皇太子所读书多矣,而未深知术数者,不问书说也。”“臣窃观皇太子材智高奇,驭射伎艺过人绝远,然于术数未有所守者,以陛下为心也。窃愿陛下幸择圣人之术可用今世者,以赐皇太子,因时使太子陈明于前。”(《汉书·晁错传》)所谓“材智高奇,驭射伎艺过人绝远”,体现出少年汉景帝智能超群,性格亦可能放任自纵。《史记·吴王濞列传》记述了两位未成年人“皇太子”和“吴太子”的生死博局:“孝文时,吴太子入见,得侍皇太子饮博。吴太子师傅皆楚人,轻悍,又素骄,博,争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吴太子,杀之。”虽然《史记》记述对方“轻悍,又素骄,博,争道,不恭”,而刘启的表现,也是难以称作“恭”的。

至于“恭俭”的“俭”,汉景帝自幼应当受到汉文帝“躬修俭节”(《汉书·食货志上》)消费生活风格的影响。但是有些迹象表明,他的表现正如晁错所说,未能“以陛下为心”,即遵循汉文帝的理念。贾谊著名的《陈政事疏》,亦称《治安策》中强调了“太子”教育的重要。其中特别申明“贵礼义”的原则,竟然以秦二世教训为诫,或许已经发现了问题(《汉书·贾谊传》)。以“俭”为尺度比较汉文帝霸陵与汉景帝阳陵,可以发现景帝确实未能“承文”。

六 霸陵、阳陵之比较

汉景帝即位初,制诏御史,“立昭德之舞以明孝文皇帝之盛德”,他直接颂扬汉文帝“减嗜欲,不受献,不私其利也”,称颂其“节俭”风格,但是并没有说到霸陵“薄葬”。其实,汉文帝遗诏令丧制从简,也体现了“节俭”的传统:“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毋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者。自当给丧事服临者,皆无践。绖带无过三寸,毋布车及兵器,毋发民男女哭临宫殿。宫殿中当临者,皆以旦夕各十五举声,礼毕罢。非旦夕临时,禁毋得擅哭。已下,服大红十五日,小红十四日,纤七日,释服。他不在令中者,皆以此令比率从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他说,自己得卒天年,又得复供养于高庙,“其奚哀悲之有”,面对死亡,表现出罕见的清醒与开明。

汉景帝阳陵的营造,规模和形制已经远远超过了霸陵。虽然霸陵的考古调查和发掘工作启动较晚,两者的全面比较,条件尚不充备。然而就现在掌握的资料看,陵园的面积、门阙的等级、外藏坑的容量、陪葬贵族墓的数量和规模,阳陵都显得更为豪奢。还有必要指出,阳陵外藏坑出土了作为食品的海产品遗存。研究者指出,“海洋性动物螺和蛤共计4个种12个个体,是这批动物骨骼的一大显著特征”(胡松梅、杨武站《汉阳陵帝陵陵园外藏坑出土的动物骨骼及其意义》,《考古与文物》2010年5期)。西汉文献记录提示我们,蛤的食用与神仙追求的关系是当时海上方术文化关注的内容。汉景帝的食物构成在当时保鲜技术条件下对交通运输的要求(参王子今《秦汉海洋文化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318—326页),与阳陵主人即位之初诏书中颂扬汉文帝之所谓“减嗜欲,不受献”,无疑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历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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