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干还是媚术

2022-04-29 00:44刘霞
文史知识 2022年5期
关键词:徐阶徐氏吏部

刘霞

张居正临终前向神宗推荐“可大用”的人才,有礼部尚书徐学谟(1521—1593),但《明史》中的《徐氏小传》仅二百一十三字,附在《邹元标传》中,作为对其弹劾对象的介绍。在这则类同注释的小传中,关于徐氏政绩和品行的表述,颇有龃龉之处:前写他力抗景王,为荆州百姓保住沙市,不谄媚皇亲权贵,几罹牢狱之灾;后写他素厚张居正而被超拔进用,张卒后他急联姻申时行以自固,似是见风使舵的竞进之辈,与前面刚正不阿的形象大相径庭。为何会有这样的矛盾呢?

《明史》记载的嘉靖和万历阁臣的事迹言行,多来自万历四十五年(1617)茅元仪刊刻的《嘉靖以来首辅传》,污蔑徐“始结居正,继附时行”的口实亦源于此书。但茅本是王世贞所著《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被篡改后的刻本,凡涉及申时行和徐学谟之处,时有伪造栽赃、丑化诋毁。《首辅传》最早的刊本是万历二十年前后的“明刻本”,其中并无刻意贬损申、徐的不实之事,且行文逻辑清晰、线索连贯,绝少茅本的“文笔殊芜杂”(潘景郑《著砚楼读书记》,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155页)。笔者曾撰文勘别《首辅传》的三大版本系统,辨伪篡改后的内容,不必赘述,本文重新讲述徐学谟的故事,是希望在他被诬四百年之后,使其经世纬事的情怀、才干、智慧再现光芒,也让我们多些角度了解嘉靖、隆庆、万历时期阁臣和部臣之间激烈的政治斗争。

一 秉公执法,得罪严嵩

嘉靖之际,首辅、幸臣擅权,党伐成风,加之世宗喜怒无常、恩威难测,大狱屡起,许多廷臣都经历过戏剧性的宦海浮沉。徐学谟亦因得罪权臣、藩王、宵小而宦途波折,三起三落。

嘉靖二十九年(1550),徐学谟中进士,嘉靖三十年四月,被授兵部职方主事。“庚戌之变”后,大同总兵咸宁侯仇鸾虽战败,却因贿赂严嵩父子,反获帝宠,得佩大将军印,此时受命筑城防京。仇鸾恃宠营私,多冒用空名领食钱粮,徐氏监督工程,裁汰冒食者八百馀人,又撤掉仇鸾任用的掾吏,招致忌恨,工毕记功,仇鸾删除徐学谟之名。这是徐氏仕途中第一次因持正而遭忌。

先前,徐学谟观政吏司勋时,李默为吏部侍郎,颇欣赏徐氏为其同年杨司寇之父所作祭文,属意于徐,曰“孺子可教也”,且以世名相勉(《徐氏海隅集自序》,明万历五年刻本,上海图书馆藏)。李默晋升为吏部尚书后,有意提拔徐,授之兵部职方司主事。恰逢“庚戌之变”,兵部职方司主事多由其他部曹调至,没有直接从新晋进士中选拔的,而徐则因李默之力得之。数月后,内阁上奏两制缺人,世宗令吏部推荐能文者,严嵩欲推荐能代自己撰写青词的人,希望吏部预先告知人选,而李默没有禀白严嵩,秘密以张天复、徐学谟等七人应诏。徐氏旋即改隶稽勋司主事,入直内阁制敕。从此,他进入了阁臣与部臣派系斗争的旋涡。

早前李默能由藩辖擢太常卿领南京国子监祭酒、迁礼部侍郎转吏部侍郎,寻以特简超拜吏部尚书,虽因左都督陆炳推荐,实际上是严嵩起了关键助力。然而李默在吏部尚书任上,“凡事必行己志,不肯少阿分宜”(《冰厅札记》,《徐氏海隅集》卷一四,《四库存目丛书》集部124—125册),使严嵩愤恨至极。不久,李默因廷推辽东巡抚事而微失帝意,严嵩又中伤于世宗前,李默遂被削籍。严嵩趁机拉拢徐学谟,欲嘱之撰写青词,命门客暗示,徐怫然拒绝。徐学谟初名学诗,“庚戌之变”后,有同名的上虞人徐学诗弹劾严嵩父子,指斥其擅权鬻爵,有误国之罪,被下狱削籍。严嵩本就对徐氏原名心存反感,此番严拒更是加剧了忌恨的强度,徐氏入直内阁制敕后,严嵩每见其署名的诏令,则弃去不用。其后五年,徐学谟屡因与上虞徐学诗同名而遭严嵩移怒。在严嵩父子气焰熏天的朝政氛围内,徐氏感到“冒他人之名以取祸非智”,为“宁亲”“全身”之故而改名徐学谟,殊料改名一事颇受时议。李诩认为这是取媚严嵩之举(《戒庵老人漫笔》卷七,中华书局,1982,276页),今世学者据此观点和《明史》的记载,称徐为“巧宦”(何满子《忌讳及其他谈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12页)。平心而论,此举实谈不上“取媚”,仅是躲避因同名而令严嵩忌恨而已,不必苛责。嘉靖四十一年,徐氏著文《书易名事始末》,详述嘉靖三十年至三十五年因名致疑而最终易名的过程,以及不被世人理解的苦衷。

嘉靖三十二年二月,徐学谟丁母忧回乡,猜想三年后严嵩老矣,世事当一变,孰料服阕赴京,严嵩仍在内阁,势力更加庞大。李默已再起为吏部尚书,嘉靖三十四年十月,徐氏因李默之力复除礼部祠祭司主事,晋员外、郎中。是时严嵩义子赵文华抗倭屡败,却颠倒功罪,邀功还朝,欲得兵部尚书一职,往侯李默,李微笑不答。严世蕃激将赵文华曰:“不与兵书,何可笑也?”赵不胜羞愧,拾掇李默考策贡士题《以汉武帝唐德宗为问》中“末年信任奸邪,致海内虚耗,乘舆播迁”语,劾其有意谤讪,致李默坐死诏狱。徐氏受李默知遇之恩,颇能继承其不阿附之清风,亦多有得罪严嵩父子处。他出任荆州知府后著有《冰厅札记》,实录了严嵩父子及门客的诸多不法事,可由之略窥柄臣父子弄权倾轧的残酷与派系斗争的复杂激烈之况。

嘉靖三十八年九月铨选,吏部侍郎冯天驭与郎中万某以私怨排挤徐学谟,徐学谟出京,外补荆州知府。这完全不符合故事。祠部以冗剧故,郎中多由其他子部调至,几个月或满岁即迁任,徐学谟已累部资两考,按理应在京迁升。礼部尚书吴山为此不平,徐氏却视为释担之福,曰:“毒中于焦而发于表,迨不死矣。”(《书补郡事》,《海隅集》卷一三)自此他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地方执政生涯,因清廉正直,抵制住了藩王的侵地之害,被荆人视为父母。如果说最初七年的京官仕途,主要是在与严嵩父子及其门客的斗智斗勇中显露出他秉公执法的正气,那么外补楚地的三年,可说是他在与藩王和御史的斡旋中力保良善无辜者的经世岁月。

二 “景藩之难”与“三宗罪”

徐学谟在荆州取得了不俗的政绩,他力主奋战洪灾、开仓救济、加固堤坝、捐俸抗疫、平定匪事,皆深得民心。然嘉靖四十年五月景王到藩地安陆后,他的执政开始受到干扰。安陆地小而瘠,景王与诸宦官到后十分失望,便上疏请膏腴之地以自益。沙市初不在奏中,嘉靖四十一年景王再上疏催促前所请地,偷偷窜入沙市。户部尚书粗心不看请牒,让巡抚覆给,巡抚惴惴迎合,唯听宦官指使,沙市百姓大惊骇。徐学谟派巡检赵应奎与索地宦官左右周旋,有理有节地为沙市死争,以输租二千为替,沙市百姓欢然,改称沙市为“徐市”。嘉靖四十二年,索地宦官欲坏约定,派人索要沙市地图,徐氏不予,景王遂劾徐学谟抗悖无人臣礼。同僚劝徐亟交地图免祸,他断然拒绝曰:“沙市之约自我成之,复自我覆之,即脱去,民其谓我何?”又写下“此身业殉封疆矣,故人勿复相念”的诀别语,以明九死不悔之志(《沙市狱记》,《海隅集》卷一二)。当时徐阶当国,拟旨将巡抚徐南金、巡按御史唐继禄逮讯。由于唐继禄的坚持,沙市最终未改旧议,输租如初。徐学谟自荆南投劾解缆,逮系武昌四月、待罪十月之后,嘉靖四十三年五月以“公赎论调”赴吏部后归乡。此乃“景藩之难”。

隆庆改元后,徐学谟被召起为南阳知府。隆庆二年(1568),升湖广按察司副使,分察襄阳。隆庆三年,不悦于高拱,调虔州,仅食俸二十七日,便遭到巡按御史弹劾,隆庆四年十月被褫官职。此次遭难,起因有二点,他在《书蹇解录后》中做了交代。

第一宗罪,源于废辽王事。嘉靖四十五年,辽王宪?鞭打荆州库吏雷大夏致死。隆庆三年,荆州分察使施笃臣欲以之搏进升,加以不实他事密揭之,巡按御史陈省不易一字奏上。穆宗诏下法司议,徐阶遣刑部侍郎洪朝选赴荆州按验,嘱咐洪“苟无大故,宜从容审处之”(《辽废王事记》,《归有园稿》卷四)。施笃臣担心自己的阴谋泄露,阻拦洪朝选赴荆州,劝之驻扎襄阳。洪朝选认为徐学谟是原荆州知府,或知详情,即以“莫须有”之事相问,徐以不知相对。洪朝选又问以乐人李明扮演彭城伯张熊朝拜辽王事,徐微哂曰:“此直优孟抵掌耳,不足辱爰书。”施笃臣为了扳倒辽王,编造不共戴天之仇,欺骗洪朝选说置辽王于死地乃张居正为其祖报仇之意。洪朝选听说徐阶去位,一意承望张居正,遂与施氏以诸多诬陷事奏上。不久穆宗下旨,废宪?为庶人,发凤阳软禁安置。面对狠戾阴险的施笃臣,证明辽王不反的,唯有徐学谟一人。施笃臣忌恨徐氏不肯附己,尔后在御史雷稽古面前恶意中伤徐。

第二层原因是谙于人情世故。吏部侍郎徐浚释褐时,徐学谟在礼部,待之甚厚,徐浚亦以前辈视徐。时徐浚假满回京,道经襄阳,拜谒徐氏如初,徐学谟不愿以繁缛礼待之,只请徐浚吃了几次饭。岂知前路知府供张甚盛,致使徐浚对徐氏的慢待心存不满,借典选之机将襄阳知府一职给了自己的同乡,而将徐氏派至虔州。这次调遣也是高拱与徐阶激烈角逐、较量布局的体现。徐学谟与徐阶皆为吴人,在京时,徐阶对徐学谟多有保全,徐氏自然会被视为徐阶一党。穆宗即位,徐阶虽为首辅,但高拱以帝之旧臣自居,数与之抗,徐阶渐不能堪。隆庆元年,御史齐康为高拱弹劾徐阶,于是言路非议高拱,高拱乞归,徐阶亦乞归。隆庆三年冬,穆宗诏高拱为大学士兼长吏部,高拱尽反徐阶所为,专与之修隙。御史雷稽古问徐浚为何派徐学谟至虔州,徐浚曰:“而不知新郑公龁之耶?”(《书蹇解录后》,《海隅集》卷一三)一语道出徐学谟被卷入高、徐斗争中的险情。

再有某恶霸横暴乡里,欲夺邻居田,反诬邻人盗媳,被判坐牢六年,雷稽古得他人托请,想让徐学谟翻案,徐置之不理,雷恨其憨直;待徐氏隆庆四年调赴虔州,雷稽古听信徐浚“新郑公龁之”语,又因雷氏与施笃臣有“宿雅”,相信施氏阴鸷之言“徐尝助辽庶人为逆”,便捃摭荆州事,弹劾徐学谟。任京官的荆州人都很诧异,云:“徐某曩于荆州,尝蹈万死一生之难,而御史之孽之也,为何?”(《书蹇解录后》)时张居正当国,大恚曰:“荆州方尸祝徐,而御史顾欲夺民之怙乎?”(《辽废王事记》)下旨楚地使者查处,结果均为不实之事。

万历元年,徐学谟再起湖广按察使,乃第三次入楚。万历六年入京,万历八年任礼部尚书。皇长子诞生,内阁拟加徐氏太子太保,被冯保削去,只允进一阶。后冯保获罪抄家,查出其收受馈赠的记录,两京大臣未馈赠者,只有吏部尚书严清及徐学谟等七人,可知徐氏严守不交内侍的规矩。万历十一年八月卜寿宫,他推荐谙晓堪舆家言的通政参议梁子琦。梁氏好与堪舆家竞短长,而所择非地,徐后悔所举非人,不复上奏。梁氏不胜愤恨,上疏弹劾徐。徐氏请求去,神宗不允,以礼部所择地大峪山为寿宫,进徐太子少保。适逢徐学谟与首辅申时行联姻,梁子琦重劾徐“始结居正,继附时行”。申时行恐梁子琦受张四维指使,“祸且滋蔓”(《南还记》,《归有园稿》卷四),便赞同徐氏的请求,准其致仕。

三 “力持”并非“党附”

关于“始结居正”的疑谤,笔者曾在考证《首辅传》最早版本的文章中有过辨析,在此稍做补充。徐学谟襄阳遇蹇,张居正开始“力持”,万历六年召为刑部侍郎,《明史》归因为“居正归葬父,学谟事之谨”,两年后破格提拔,不由翰林而“径拜尚书”,这是弘治以后绝少有之事。如此不顾悠悠之口的重用,到底是因徐的才干还是媚术?

张居正选拔官员向来看重能力和实绩,徐学谟在荆州关心民瘼、懿行直节、持正为国,张感念徐对自己家乡的贡献,因桑梓之情而提携徐,或有可能,但更为重要的,还是徐政绩出色、体恤百姓,可勘大任。屠隆对此做过解释,说张居正“心服公为守状”“敬公大节凛凛”,遂晋大宗伯,寄望徐曰:“秩宗典礼,废坠已久,赖公一振刷之。”(《送大宗伯徐公致政归三吴序》,《白榆集》卷三,《四库存目丛书》集部180册)徐入主礼部后,顾恤国体,颇有建树,但并非言听计从、一意迎合张,反而持论与张多有相异。张汝济《刻归有园稿叙》云:“如申纳言之职掌,佐学政之调停,皆江陵意所大谬不然者,而先生坚持之。人第知江陵之能用先生,不知先生之英风崇论绝重江陵,且弥缝其缺失而返之正类。”可见徐关注国之根本与发展大局,主张普及教育、放开言路,推行部事改革,即便与张居正意见相左,亦未放弃,其才干与气骨绝非党附之流可比。

至于“继附时行”的讥讽,徐氏解释道:“申宅姻事,极知齐大非偶,顾眼面前难于辞却,乃其家尚闻不失荆布之风,弱息差可托耳。若云以富贵相艳,则非鄙人平生之所自处也。”(《与支简亭学宪》,《归有园稿》卷一六)多年沉浮于政治反复与人事风波中,徐未必不知福祸相倚之情势,加之他以《易》起家,终身体悟易理,与申时行结为儿女亲家,确实可能是“难于辞却”。他年轻时出入祠部,目睹了吴山的起伏,会以之为前车之鉴。吴山因与严嵩同乡而受提拔,又因拒绝严嵩“求婚”而被小人挑拨,最终被罢官。有了这样的反面教材,徐怎敢得罪刚刚上任的首辅?万历十一年,徐氏六十二岁,年近衰疲,早有归老山林的想法,此时与比自己小十三岁、尚在壮年的首辅联姻,从为子孙和家族谋的角度看,不失为明智的选择。他曾赞赏老师殷子义晚年圆融应世,他自身在宦海中周旋三十三年,时事荆棘,晚年对“圆融应世”是认同的。接受申氏递来的橄榄枝,也就顺理成章地寻到了退休后的庇护伞,从现实和人性的角度看,无可厚非。事实证明,这个决策是正确的。归乡后,他因骤贵而谤起,儿子徐兆曦功名未就,此时有肺腑之亲的罩护,的确能免却“乡俗恶薄”而致的孤立与其他生活障碍,使子孙有了“站脚处”。他退居田园十年,诗酒文娱,然仍有许多不快之事,包括与县令朱廷益的误会,遭受奔走王世贞之门的不良嘉定少年的口舌攻伐,被人诽谤,等等,他称自己“进不能容于朝,退不能容于野”(《与龚汝修二首》,《归有园稿》卷一八)。但总体而言,这是相对平静的十年,也是回报桑梓的十年,如首倡漕折议、请当道修水利、控荒赈灾、设义田供养族人子弟读书等善举均竭力奉行。

总之,徐学谟认真持正,不阿附权贵,不献媚亲王,爱护百姓,注重民生,有勇有谋,有节有义,是个好官。万历六年之前,他疏离圆融应世,曰:“近年正苦圆融之过,养得士气骄惰。”(《与杨幼殷督学书二首》,《海隅集》卷二六)再赴京师后,颇有和光同尘的转变,《麈谐》《镜戒》便是其宦海劫馀、明哲保身的政治智慧之语。综观他的执政思想,由三股力量交织而成:老庄的无妄为、韩非法制、韩愈苏轼修齐治平理念。无论他在《斋语》中开出的良方能否应运于世,其功利国民的初心始终未变。门人冯时可的评价颇到位:“先生风标嵯峨,神襟洒然,端委谈咲,运量四宇,而当其不可,脱屣辞矣,其不数数然循世,独文哉?”(《徐先生海隅集序》)

(作者单位:宁夏师范学院固原历史文化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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