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与联语

2022-04-29 21:25张玉亮
文史知识 2022年5期
关键词:联语谭嗣同

张玉亮

对联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瑰宝,一直为历代文人所重视和喜爱。对偶可以说是汉语言文学独有的艺术,骈文之四六句,七言律诗之中二联,皆须对仗,古往今来多少名家于此中逞才斗巧,留下数之不尽的名联佳句,甚至产生了“诗钟”这种文字游戏。当然,对字面工整和音律和谐的追求超过限度,也会产生负面影响。谭嗣同在湖南维新运动时期撰写的《延年会叙》中,就批评了这种耗时无谓的文字游戏:“言不及义,偏标名为雅集;好行小慧,遂诡托于诗钟。纵有篯铿、李耳之长龄,宁不虑夸父、鲁阳之易逝乎!”他还拟订了《延年会章程》二十条,第十六条云:“入会者非遇休息日不得博弈、听戏、撞诗钟。”不过,谭嗣同反对的是片面追求形式、毫无实际内容的文字游戏,对于骈偶之艺术性,他还是相当感兴趣的,并且留下许多佳作。

光绪二十二年(1896),谭嗣同在南京刊行了自己的诗文集,其中对早年诗作删汰较多,去取甚严。而对删去的诗作中值得记取的佳句,则保留在其笔记中,其中大部分为对偶之句:

删馀之诗,亦间有可诵者。如《兰州小西湖》云:“黄水挟秋喧树杪,青山劝酒落尊前。”《山寺》云:“云随一磬出林杪,窗放群山到榻前。”《山路》云:“鸟鸣空谷冷,人影夕阳低。”《夜集武昌曾文正祠园》云:“四面晴岚山气湿,一庭空翠笛声凉。”《感秋》云:“满地菊花初有雁,度关杨柳尽辞鸦。”《舟中》云:“穿篷寒月劲,啮舵夜江喧。”《晚望》云:“暝色荡寒绿,苍莽生空烟。”《咏柳》云:“不妨俯仰随风力,自有经纶织雨丝。”

仅后两句非偶句,其馀均为精切工稳的偶句。早在少年时代,谭嗣同就对联语颇有天赋。《三十自纪》中云:“五岁受书,即审四声,能属对。”在其后裔谭恒岳的《谭嗣同年谱新编初稿》中,录存了两副谭嗣同所作于丁丑除夕的对联:“惟将侠气留天地;别有狂名自古今。”“除夕月无光,点一盏灯替乾坤生色;今朝雷未动,击三通鼓代天地扬威。”其时谭嗣同尚未及十二岁,已显示出对联语的敏感和天赋。

谭嗣同在其学术笔记《石菊影庐笔识·思篇》第四十五则中对楹联做了如下记载:

楹联之作,今以为投赠之具。尝赠贝元征云:“解字九千三百;坐席五十馀重。”兼为跋云:“五经无双许叔重,说经不穷戴侍中。惟我元征齐年,泱泱其风。书者潘诵捷,赠者谭嗣同。”又集六朝人语赠唐黻丞云:“思纬淹通比羊叔子;定礼决疑问陶覆之。”又括《抱朴子》《龙川集》语赠黄芳洲云:“曾受双戟单刀,长于葛洪者剑;所谓粗块大脔,奄有陈亮之文。”又自撰壁联曰:“云声雁天夕;雨梦蚁堂秋。”沈晓沂绝爱之,以为晶莹凄恻,骨重神寒。但当剪取半江秋水,醮笔书之耳。

这里录存的,就是赠人联与楹联。贝元征名允昕,是谭嗣同早年结交的好友,谭氏在自刻“三十以前旧学”中的《寥天一阁文》中,就保留了与他的论学书札。贝元征的学问很好,尤精经学,故此谭嗣同用东汉文字学家许慎(字叔重)和经学家戴凭比喻他的才学。许慎著有的《说文解字》,收录了九千三百多个汉字并加以解说,是文字学的重要著作,对解释经典具有奠基作用。戴凭是光武帝刘秀时的学者,以通经得赏识,拜为侍中。《后汉书·儒林传》记载,光武帝令群臣能说经者互相研讨驳正,哪个对经义解说不通,则将夺其席给解经通达者。戴凭遍驳众家,重坐五十馀席。京城因此传出歌谣:“解经不穷戴侍中。”以此比喻贝氏,可见推许之重。另外两联则是赠给同乡好友唐才常(字黻丞)和黄岐(字芳洲)的,也是以古人之优长加以赞誉。

谭嗣同的赠人联还有许多,如赠黄征(颖初)联云:“去天尺五城南杜;如月之初江夏黄。”上联用唐时谚语“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形容其家世显赫,下联用《后汉书》黄琼之孙黄琬(江夏黄氏,为望族)传:“建和元年正月日食,京师不见而琼以状闻。太后诏问所食多少,琼思其对而未知所况。琬年七岁,在旁,曰:‘何不言日食之馀,如月之初?琼大惊,即以其言应诏,而深奇爱之。后琼为司徒,琬以公孙拜童子郎,辞病不就,知名京师。”称誉黄征少年聪慧。除了称誉,谭嗣同的赠人联更涉及学术的探讨与思想志趣的交流。如赠刘善涵(淞芙)联云:“道行孤乘莽眇鸟;声疑同订盱呼乌。”又如赠唐才常的另一联云:“皇皇思作众生眼;板板知为上帝形。”

前引自撰壁联“云声雁天夕;雨梦蚁堂秋”,则体现了高超的文字技巧。上联言雁过云天而留声,不云雁声而云云声;下联用姜夔“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句意并用槐安梦之典,不云蚁梦而言雨梦。句法错综迷离,故成佳作。试改为“雁声云天夕;蚁梦雨堂秋”,则不免神韵顿失。这类居处景观楹联还有题莫愁湖联:“身是六朝人,依然乐府江山,谁数匆匆后来事;家临九江水,为忆洞庭烟雨,可怜惘惘昔年游”,题时务学堂联:“揽湖海英雄,力维时局;勖沅湘子弟,共赞中兴”,等等。姜泣群在《朝野新谭》中记载了他多副对联,如:“大陆龙方蛰;中原鹿正肥。”“家无儋石;气雄万夫。”“视尔梦梦,天胡此醉;于时处处,人亦有言。”也是此类佳作。

随着阅历的增长和知识的丰富,谭嗣同的联语创作更加丰富多彩,其中有两个变化,一是好以集句成联,一是喜用佛典。集前人成句而自抒胸臆,而且还要对仗工稳、表达贴切,难度可想而知,而佛典浩繁,虽然语料足够丰富,但要找出能恰切工整的对语,也非易事。谭嗣同则在这两方面都别有会心,集句联如:“与天相保无穷极;积学所致非鬼神。”(集《急就篇》联语)“画里移舟,鸥边就梦;镜中人影,衣上天香。”(集词赋题秦淮画舫联语)佛典联如:“众生相托古禅忍;万劫其如此智悲。”(赠友人联语)“辘轳一转一回顾;多罗三藐三菩提。”(赠友人联语)更有将二者综合起来的集佛典语之联,如《集华严题秦淮水榭》联云:“天女姝丽,皆于五欲善行方便;妓乐聚会,当愿众生以法自娱。”

谭嗣同联语中还有一个重要类别,就是挽联。年少即经历“五日三丧”痛失亲人的谭嗣同,自己也因那场可怕的疫病险些丧命,昏死数日才苏醒过来,故此被其父谭继洵以“复生”为其字。死亡的阴影过早地笼罩在那个只有十来岁的孩童身上,使他对死亡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这不仅体现在他的《城南思旧铭并叙》等文章和在与师友论学书札乃至思想著作《仁学》中,而且深刻体现在其联语创作里。目前所能见到的较早的挽联,系为新疆巡抚刘锦棠所写。谭嗣同随宦甘肃的西北十年生涯里,曾为新疆粮台效力,凭借过人的才干得到刘的保举。刘病故后,谭嗣同特撰联挽之:

西域传是兰台一家之书,县度纪师程,铭石还应迈前古;

东汉人行举主三年之服,深知惭荐剡,酒绵何止为情亲。

用典妥帖,情真意挚。此联小注云:“刘襄勤公昔巡抚新疆时,余兄弟皆蒙其疏荐。”然而天妒英才,与自己一同被刘保荐的仲兄嗣襄,也在盛年病故于台湾。谭嗣同与仲兄感情最厚,仲兄的早亡给他以沉重打击,他不仅在《远遗堂集外文》初编和续编的自叙中反复道及,缱绻难释,而且写下了《题先仲兄墓前石柱》和一副长长的挽联。题石柱云:“恨血千年,秋后愁闻唱诗鬼;空山片石,苍然如待表阡人。”

挽联云:

空回首三十三年,盖世才华,都被艰难磨折尽。为君计较大端,以妙理启深思,君善于学,以滑稽演文理,君善于词,属怵目惊心,处家庭非常之变,君又善于行权,卒至窜身孤岛,委命穷乡,倘泉壤有灵,应悔壮游万里,吞声怕念家山,寂寞琴书,藐藐遗孤尚文褓;

莽伤心五月五日,蓬沄风色,竟教噩耗远飞来。顾我犹深隐痛,当平居失弟道,我负其生,当含殓未躬亲,我负其死,值盘根错节,非缓急可恃之才,我尤负其期望,徒然翘首天涯,羁留沪上,忆汉英语谶,真成一别千秋,衔石谁填恨海,苍莽烟水,飘飘何处著冤魂。

前一联笔触凝重,“苍然”一语,成为谭嗣同后半生的生命底色。后一联如泣如诉,且悲且愤,悼人而兼自伤,幽冥永隔的两兄弟在联中早已融为一体。这是谭嗣同联语中篇幅最长的作品。除此之外,在好友吴樵(字铁樵)去世后,谭嗣同也颇感痛心,加之自己与吴氏父子皆为挚友,哀挽之情倍增,题联云:“魂气无不之,人因季札思观葬;华阳渺何许,鹤到林逋更合铭。”上联用吴季札丧子而孔丘观葬典,点出丧者姓氏及与父子两代之关系;下联杂用林逋梅妻鹤子与《瘗鹤铭》,点出地点为西湖,用典雅切,可称佳作。

正是这个对死亡有着异常敏感的人,最终却如此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死亡。在谭嗣同就义后,他的挚友唐才常目眦欲裂,悲愤莫名,写下了悼念好友的挽联:

与我公别几许时,忽警电飞来,忍不携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漫赢将去楚孤臣,箫声呜咽;

近至尊刚十馀日,被群阴构死,甘永抛四百兆马奴种,长埋地下,只留得扶桑三杰,剑气摩空。

腕力透纸背,笔底有风云。这里的扶桑三杰所指为谁,历来说法不一。其实,屠杀烈士的刽子手后来给出了答案。戊戌政变后,清王朝经历了“庚子事变”和自唐才常领导的立军起义。起义虽然失败,但给清政府以沉重打击。此后,苟延残喘的清廷将戊戌年(1898)罢免、关押的案犯赦免,唯独逃亡日本的三个人除外,那就是康有为、梁启超和孙文。唐才常看得不错,烈士虽被群阴构死,却仍有人前仆后继,剑气摩空,最终斩断了专制独裁的锁链。

如今,在谭嗣同墓前的石柱上,也有一副对联,是他的浏阳同乡宋渐元所写,用以纪念这个伟大的先行者:“亘古不磨,片石苍茫立天地;一峦挺秀,群山奔赴若波涛。”

(作者单位:中华书局《中国出版史研究》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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